「倾听」同林鸟
读稿人语 戴维
相濡以沫
七夕节前,照旧是铺天盖地的广告轰炸,此时静下来心,读一读淳安农民夫妻胡水桂和叶爱兰的故事,别有一番滋味。广告上描绘的爱情再天花乱坠,最终还是要落到相濡以沫的平凡生活中。如果你的另一半突遭不幸,瘫痪在床,你有勇气和毅力像胡水桂一样不离不弃,照顾叶爱兰20多年吗?
胡水桂是老实人,别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却说,做人怎么能这样呢?“当初爱兰肯嫁给我,嫁给一只吃饭的碗都拿不出来的人,心眼多好。她有难,我一定要管。我们生养了三个子女,她陪我一起吃苦养大,我总感觉是亏欠她的。”这段独白,比任何电影里的海誓山盟还要动人。
幸运的是,这对平凡的夫妻苦尽甘来,爱兰的病有了起色,农村医保让他们去医院看病有了底气,儿女孝顺给他们翻建了新屋。他们要的就是平平淡淡相伴生活,就是歌词里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如此接地气的乡村爱情,如此情比金坚的比翼鸟。祝福这两位老人!
同 林 鸟
口述 胡水桂 整理 王丰
等村里人从田里赶来救火,屋子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家俱、床铺一点不剩,连碗都没留下来一只
我结婚46年,一半时间都在服侍瘫痪的老婆。为啥?夫妻本是同林鸟嘛。
我和我老婆叶爱兰,都是淳安梓桐人。我们两个家里以前都很苦。我6岁的时候,母亲就生病死了。家里那么多孩子,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把我送到外公家养着。父亲不到50岁也生病死了,死前把我弟弟送了人,他死后,我的哥哥和妺妹也住到外公家。
外公外婆就生了我母亲一个,俗话说,外甥归舅家,我们去也很合适。但外公家条件也不好,只有两间又矮又暗的石屋。我9岁那年,一年当中遇到两次火烧。
农村里冬天烤火、炖吃食都少不了木炭。那天,外公天没亮就上山烧木炭去了,天黑了才挑担木炭回家,木炭就倒在二楼搁板上。快天亮的时候,木炭红了起来,复燃烧着了搁板,亏得外婆发现早,大叫起来。
村里管事的“当当当当”敲响铜锣,整个村的男女老幼,拿水桶,拿尿桶,拿面盆,到水沟里舀来水,“哗啦啦”泼到火上。可惜火烧得太大了,大家拼命救也没救回来。
房子烧掉后,外公外婆在原来的地基上搭了间辫石房,一家五口人烧饭睡觉都挤在一起。到农历年尾,他们下地去,我们三兄妹自己烧午饭。妹妹往灶里塞的柴火太多,有几根掉出来,点着了地上的干柴,“呼啦”一下,整个房屋又烧着了。
等村里人从田里赶来救火,屋子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家俱、床铺一点不剩,连碗都没留下来一只。
外婆外公只好搭了个木棚屋,我一直住到结婚。
搬进新屋那天,三个孩子欢喜得跳起来,我和爱兰却哭了,是高兴哭的
24岁那年,媒人给我介绍了邻村一位姑娘,就是爱兰。我相貌端正,身高1米7,爱兰相中了我,但她父母亲不肯。
她父亲说,这份人家连招待客人的碗都拿不出来,你们成了家,有苦吃。爱兰回答,吃饭的碗去供销社买几只就是了。
她母亲说,屋都烧了,结婚住木棚里?爱兰就说,没有屋,可以自己动手造,住几年木棚有什么要紧。
我去信用社贷了10元钱,买了两只碗,办了一对枕头,和爱兰高高兴兴领了结婚证,住进了木棚。
22年前全家福,前排中间穿白衣的是叶爱兰,后排中间穿黑衣的是老胡
一年后,大女儿出生。我和爱兰计划建新屋,建新屋要钞票,除了挣工分,我们到十多里外的梓桐口码头,挑砖头,背水泥,抬木头,还到采石场打炮眼。爱兰个子不高,但她扶钎,我抡八磅重的铁锤,“嘿哟嘿哟”,一天能打两个炮眼。装上雷管炸药,“嘭嘭”一阵巨响,石块炸飞。爱兰胆子大,点导火线都是她做的。
小儿子3岁,我俩就背着他去田里、地里,码头上做工挣钱,大女儿二女儿自己烧饭,洗衣服,还要帮着家里拾柴,拔猪草。苦了几年,存了点钞票,我和爱兰开始建屋。我俩半夜起床挖黄泥,再一担担挑到屋基里,拌上一些石灰,等泥墙师傅来筑墙。
天一亮,爱兰又开始烧木匠师傅、泥匠师傅的早饭。他们是手艺人,伙食要好点。爱兰手巧,变着花样,炒出好吃的菜来。
起早摸黑辛苦了两个月,一幢二层楼的泥墙屋建好了。瓦片贵,盖不起,我们就用石板,简单是简单点,不够气派。但,这是我们夫妻俩吃苦做的,农村里建一幢屋,是一个人一世的光荣。
搬进新屋那天,三个孩子欢喜得跳起来,我和爱兰却哭了,是高兴哭的。
医生一检查说是脑溢血,在乡医院医了两星期,爱兰才慢慢讲得出话来,只是口齿不太清楚,嘴里像含了一个核桃
新屋建好后,我俩有一个计划:出力挣钱把三个儿女培养出来,让他们以后吃快活饭,吃读书饭。我和爱兰都没读着书,儿子女儿不能和我们一样,靠挑呀背呀吃苦力饭。
心里有了计划,我俩更加努力去挣钞票。爱兰做起事来总是忘了吃饭,我也跟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时间一长,我的胃出了毛病。
小女儿读四年级时,我胃大出血,爱兰用双轮车拉我去乡医院。当年的乡医院建在半山腰,路窄,砂石多,双轮车上不去,爱兰就背我上去。
我的胃开刀后,在家里养着,又要服药,儿女又小,爱兰就到离村子十二三里路的山上砍柴,再把一梱梱粗柴挑到供销社、医院、粮站、学校去卖。每次她卖柴回家,一身乌黑,汗水湿透衣服,我见了很心痛。
每天天没亮,爱兰就起床磨豆,榨豆腐。一来卖豆腐可以赚点钱,二来豆腐渣可以养猪,卖了猪可以给我买药。为了给我补身体,她还养鸡养鸭,鸡蛋、鸭蛋都给我一个人吃,她自己舍不得吃一个。有人问她买,她也舍不得卖。
我不能吃硬的食物,她就一日三餐熬粥给我吃,熬得很烂很软。我生病那几年,她都是这样服侍我的。
1996年10月6日,我记得这个日子。那天我和爱兰在责任地里锄苞谷,正准备吃午饭,爱兰一下子倒在泥地上,我用力叫她,她也不应答,嘴里“呜啊呜啊”地喊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背起她往乡医院跑,那时候道路没有如今这样平坦,也没浇过水泥,还是泥丸路,路上尽是石块。我家责任地到大路上要走一段田塍,脚下滑溜溜的,我背着她滑倒了好几次。
医生一检查说是脑溢血,在乡医院医了两个星期,爱兰才慢慢讲得出话来,只是口齿不太清楚,嘴里像含了一个核桃。
出院后,乡医院里派了一名年轻医生上门打针,陆陆续续打了一年。爱兰算是恢复过来,不过身子往左歪了,左脚走路有点拐,做事也没以前那么利索了。这都是她前几年太拼命,又要养家,又要照顾我,落下的病根。
爱兰生病第三年,我昏倒在田塍上,儿女送我去乡医院,医生说是癫痫,是心事太重,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
爱兰是急性子,村里人叫她“火闪婆”,意思是脾气像天上的闪电。她身体好点后,做家务,做田地里的事更加急,我劝她少做些,怎么也劝不住。
1999年11月9日,爱兰第二次中风。
那天,我俩在责任地里挖番薯,挖着挖着,她扶着锄头蹲了下去,一下子躺倒在泥地上,嘴里又“呜啊呜啊”地叫,讲不出话来了。
我赶紧背她到乡医院,医生检查后说,这次是重度中风,叫我赶紧送汾口医院,否则性命难保。
汾口医院的医生看了后,叫我别医了,说你老婆活不长的。我心里好难受,不肯听医生的话,赖在医院里求医生医治。
两个多月里,爱兰一直昏迷着,嘴巴紧咬,饭都喂不进去。医生教了我一个办法,用塑料管吸一口牛奶,往鼻孔里吹进去,这样吹了一个多月。
夜里,我怕她睡觉时鼻孔塞住、透不出气来,就用一只竹筷绕上纱布,撬开她的嘴,搁在上下牙齿中间。我捏住竹筷的另一头,趴在病床上睡,筷子一有动静,我马上睁开眼,看看爱兰要做什么。
病床上的爱兰,就像木头人,拉屎拉尿都不出一声,身上还起了褥疮。我白天黑夜守着,洗刷、换药、擦身,一个月没睏过一个踏实觉。
用下去的药不见效果,我心里急得要命,整天像有一只手在抓我的心,又慌又痛。听同病房的人说,他们村里有人中风,是吃了江西景德镇一个郎中的草药好起来的。我同小女儿商量,让她照顾妈妈,我去找药。小女儿说,爸爸你不识字,出门不方便,还是我去景德镇取药。
谁知道那个土郎中住在深山里,小女儿走了50多里山路才找到。
药吃下去,爱兰还是开不了口,走不了路,我只能接受现实:爱兰瘫痪了。
回家后,爱兰一直发烧,烧得嘴唇脱皮了。我就用棉花浸一下凉开水,在她嘴唇上涂一下,一天一夜涂多少回也记不清了,我就是不想让爱兰难过。
开始的大半年,爱兰都要从鼻子里灌流食,大米粥,粟米粥,番薯粥,煮得稀烂,煮到不见一粒米、一块番薯,不然要呛着她的。
她中风后总是便秘,用开塞露也没用,我就用手指一点点抠出来。那个臭啊,一闻到就要吐。但抠出来一些,她就舒服一些,再给她揉揉肚皮,她高兴了,脸上笑一笑。
哪怕看到爱兰露出一点点笑,我心里都舒服。
我开始养蚕,春蚕、早秋蚕、中秋蚕各养一张,晚秋蚕养半张。蚕是活物,除了眠着的时候不吃桑叶,醒了就一天到晚吃个不停,桑叶是不能断的。服侍好睏在床上的爱兰,我马上去摘桑叶,时间不能长,摘一担赶紧回家。到家,先看一下爱兰有没有拉裤子,要是拉了赶紧换洗。
我还种冬瓜、辣椒、青菜,到梓桐镇的面店去卖,挣点钞票给爱兰买药医病。
我一个130多斤重的男人,后来轻到只有百来斤。
爱兰生病的第三年,有一天我去稻田里放田水,昏倒在田塍上,是村里人背我回家的。儿女送我去乡医院,医生说是癫痫,我们当地叫“猪头疯”,是心事太重,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医生开出药方,我嘴上答应着,转个身没去配药。手上钞票紧,爱兰中风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药呢。
有时候,钞票真的要压死一个男子汉的。
平常听人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邻居小伙子人很好,用废旧不锈钢给爱兰焊了轮椅,还做了一根木头拐杖。但轮椅的一对轮子不太滚得动,去镇上医院还得背着她去。
到2009年儿女买来现在用的轮椅,就方便多了。
平常听人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是不赞成这样的。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爱兰肯嫁给我,嫁给一只吃饭的碗都拿不出来的人,心眼多好。她有难,我一定要管。我们生养了三个子女,她陪我一起吃苦养大,我总感觉是亏欠她的。
叶爱兰和胡水桂近照
我只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我今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方设法让爱兰好起来,能讲出话来,可以走起路来。
我听村里人说,把溪滩里的螃蟹烘干磨成粉,服了能治中风。我就背了竹篮,到门口的溪滩里抓螃蟹,一次有一大碗,放食锅里炒燥,再拿到石磨上磨。我特地请师傅打了一爿小石磨。六月里到溪里抓螃蟹凉快舒服,冬天溪水刺骨,脚都要冻麻,这样抓螃蟹磨粉喂她吃了一年多。
我又听说甲鱼壳磨成粉,也能治中风。我抓不来甲鱼,只好到村里、隔壁村里结婚摆酒的人家那里去讨。有时候去早了,酒宴还没散场,我就躲在边上。等吃喜酒的人散了,才进去问主人家讨。
讨回来,我把鳖壳放食锅里烘,冬天放火炉上烘,烘干后敲碎,用石磨磨成粉,冲了水给爱兰喂下去。
每次我拿一只塑料袋去,活像讨饭的,真当不好意思,可一想到要医爱兰的病,我还是厚着脸皮去讨。讨得多了,邻居摆酒席会主动把甲鱼壳留给我,真谢谢他们。
有段时间,我听说一种“金丝吊葫芦”的草药能治中风。我打听到梓桐源头有个人种这种药材,就走路去买。但那个人都是卖给收药材的,这么一点量不卖的。我跑了四五次,后来我小女儿也去,哭着买回来了。
我把“金丝吊葫芦”放水里煎,煎不了几回,就没了。我又去种药材的人家里,求他给我一点种子,他不肯。我就隔几天去一趟,他被我磨得软了下来,给了一把种子。我种在屋后空地上,天天伺候着,浇水、施肥、除草,比种粮食还用心。
看爱兰睏在床上总不见好,我把她送到县城排岭的县第一人民医院。我在医院边上租了一间柴棚,白天背她去医院,晚上再背回来。
在县医院医了6个月,爱兰身体好些了,就是话还讲不出,身体软塌塌的站不起来。
听人说衢州有个医治中风比较好的医院,我马上背爱兰去衢州,在医院旁边租房住下来。每天背来背去,到医院吊针,打针灸,一医又是一年。为了省钱,那一年,我连一次公交车都没坐过。后来出院回家,租房的钱还是爱兰在衢州的亲戚付的,她真是好人。
医来医去花了好多钞票,钞票都是儿子女儿打工挣来的,也有借来的。想想,总感到对不住儿子女儿。
你问我,二十多年来,服侍老婆这么苦,心上负担那么重,做一个男人哭过没有?我哭过呀
爱兰第二次中风到现在有20年了,7000多个日夜,我都得看牢她。
前些年,她躺在床上,我每天抱她到轮椅上,推着出去走走,吸些新鲜空气。我出门做事,都控制住时间,不超过两个钟头就回家看一下。有一次我回家迟了,她从床上跌下来,脸上跌出了血,我看着好难过。
00:15这是在小女儿家,老胡拉轮椅上的老婆上楼。小女儿说爸爸不让她拍,她偷拍的
爱兰昏迷时往鼻子里饲过流质食物,落下了一吃稀饭就呛出来的毛病,我只好三餐烧硬饭喂她。有时她挑剔我做的饭,我就去镇上买她喜欢吃的东西。去年7月,我腰椎间盘痛,躺在床上,爱兰饿了,叫起来,我咬咬牙扶了墙去灶间给她烧饭,喂她吃。我腰痛了十几天,扶了十几天的墙。
就是每个夜间给她换内裤吃力。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给她擦洗,真睏啊。你问我怎么不给她穿尿不湿?唉,我年纪大了,挣不来钱,儿子女儿各有各的家庭,不能总麻烦他们。
这四年来,爱兰有进步,能拄着拐杖在堂前走动一下,但一双手还是举不起来,口水也含不住,总往胸脯上流。我就随身放一包卫生纸,随时给她擦。
夜里她睡不着,要起来走路。我怕她出事,拿把竹椅子靠在房门上,坐着打旽,不让她走出去。夜夜这样,也吃不消,但吃不消也要咬牙做下去。
叶爱兰去年有段时间心很烦躁,夜间有时会突然爬起来往外走,老胡怕她出事,拿条木櫈守着大门
小女儿看我辛苦,想让我睡一个安稳觉,给我配了安眠药,还劝我:偷点懒,不要无时无刻管着老妈,自己的身体也要保护一下。这怎么好呢,我怕服了安眠药睡着了,爱兰拉屎尿我醒不过来,换不了裤子她不是要难受吗?
安眠药我没吞过半粒,懒我也没有偷过。
可能是太疲劳的缘故,今年5月我又昏倒一次,住了一星期院。医生要我住两星期,我不同意,家里有个生病的老婆要管,儿女也都有自己的事情,他们忙啊。
你要是问我,二十多年来,服侍老婆这么苦,心上负担那么重,做一个男人哭过没有?
我哭过呀。
以前一到夜里,屋外漆黑漆黑,我就到门口那条小路上去走,边走边想一件事:总有那么一日,我和爱兰都要去的。要是她比我早去了,我就没心事了。要是我比她早去,她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是我俩一起走,本来是一个树林里的一对鸟雀,一只要飞了,另一只最好一块飞。
但这几年,我和爱兰的日子越来越好了。除了政府每个月发放的低保补助,县民政局还有困难补助,爱兰还有一笔每月固定的残疾补助,这些钱加起来够我们老两口生活了。
有了农村医保后,爱兰的大病医药费可以报销80%,我也有每个月200元的保底,现在去医院看病有底气多了。
两年前,小女儿和女婿出钱,把我和爱兰住了几十年的泥墙老房拆了,造了一幢气派的钢筋水泥楼,有三层高,里面装潢得跟电视里的金銮殿一样。
两年前,女儿女婿替老胡夫妻建了新房子
搬新屋那天,我推着爱兰一进大门,她就东看看西看看,嘴里"呜啊呜啊"叫个不停。我大声说,这是我们的新房子,以后我和你就住在这里啦。
爱兰不再叫喊,她对着我笑了,笑得真好看。
想想她生病头几年,去县城医院没有公路,坐轮船一整天才到,哪像现在,早晚都有班车,一小时就到了。我和爱兰要是哪里一不舒服,打个电话给县城开花店的小女儿,她马上开车来接我们去县医院看病。
我跟自己说,日子好了,我一定咬紧牙坚持住,决不死在爱兰前面,要一直照顾她到老,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让我们顺着时光一起老去,一直到彩虹尽头也不分离。
(本文图片有采访对象提供)
编辑 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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