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一系列社会问题导致的结果
日本电视剧《坡道上的家》直指现实地反映了全职主妇与职场母亲的育儿困境(剧照/图)
在日本的家庭关系中,如果妻子对丈夫产不满甚至怨恨,是否会导致普遍意义的婚姻解体?自由记者、作家小林美希追踪十年,先后采访了15位日本女性,写作成《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一书。
她的答案是:即使心怀诅咒,很多妻子的选择却是维持和等待。2022年春季,该书中文版在中国大陆出版。
2012年2月24日,日本《每日新闻》晚报专栏“忧乐帐”登载了一篇题为《搜索“丈夫”这个词》的文章。若将“丈夫”一词作为关键词输入搜索引擎,自动显示的第一个联想结果是“去死”,网上对此议论纷纷。
自由记者小林美希当时没有多想。后来,她在有关劳动雇佣和育儿问题的采访中,目睹了一直轻声细语说“我丈夫”“我老公”的采访对象,一旦敞开心扉,会在某个瞬间,怒气冲冲地称丈夫为“那混蛋”,虽然程度不同,但受访者无一例外有过希望丈夫“去死”的念头。这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显然,口头上说的话,并不代表真实的行为。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妻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爱意又是如何转成了恨意呢?小林美希追踪十年,先后采访了15位日本女性,写作成《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一书。
这些人中,有41岁“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的系统工程师,因职场生涯断送而产生恨意;有“跟第二喜欢的人结婚”的58岁护士;还有从幸福美满到产后危机的年轻妻子,丈夫也觉得委屈,是严苛的职场环境导致他们无法按妻子所愿承担家务、照顾孩子。
65岁的花村叶子是一名美容师,中老年女性对丈夫的恨意无法估量:“那家伙的骨灰是埋在坟里,还是扔到山手线的火车上,全看我的心情。”
20岁时,她嫁给大8岁的丈夫,他像个可以托付的人。刚结婚,夫妇俩住在没有浴室的房子,丈夫每月给她2万日元生活费,负责家庭支出。她总在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家精心做好饭,却被丈夫破口大骂:“这么难吃的东西,谁咽得下去?”有时坐到餐桌前,菜已一干二净,叶子抱怨:“我还没吃呢。”丈夫却说,“你还想吃?”叶子卖力工作,攒钱买房,开了美容院,还要养小孩、还贷款,丈夫却做起甩手掌柜。她想离婚,母亲却劝她忍耐。美容院的生意渐入正轨,但账目一旦存到200万日元,丈夫就跑去国外旅行,金额重新归零。
让她一生无法忘却的是,38岁时,查出宫颈癌,可能要切除子宫。丈夫说:“切了子宫,你还算女人吗?”53岁叶子做了肠癌手术,丈夫每次探望,都说“你躺着舒服,我快忙死了”。
丈夫过了60岁后,两人的关系发生转变。叶子的丈夫做了前列腺手术,女儿说,“切除了前列腺,你还算男人吗?”叶子有很多报复的方式,比如,把他的骨灰放在一个可爱的小袋子里,然后,放在山手线的行李架上——之所以选择山手线,因为那是一条环线,很难查出物品的主人。最终,这个小袋子,会被当作遗失物品在JR铁路公司存放。
你也许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离婚?小林美希的调查揭示了,为什么有些女性想离婚却离不了。她们只能寄希望于丈夫去世,问题就能解决。日本至今保留着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形成的就业环境和社会保障体系,女性结婚后就离职是最具代表性的现象,全职主妇离婚,可能面临生存问题。也有人认为,离了婚,下一个男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如和这家伙凑合着过。还有些女性来自单亲家庭,不想让别人嚼舌根,说“果然父母离婚的孩子也会离婚”。“再说,为了孩子,我也不能离。”
在日本,按照团体人寿保险规定,贷款人一旦去世,所有贷款都不用偿还。因为丈夫通常是户主,那些在长年累月的婚姻中积攒恨意的女性,也许会在这一刻真切地希望丈夫去死。这可比离婚划算多了。
“追根溯源,就业问题是关键,一系列社会问题是导致妻子们希望丈夫去死的核心。”小林美希说。
日本自由记者、作家小林美希,1975年出生,曾任职于株式新闻社,后任每日新闻社《经济学人》记者,2007年起成为自由记者,报道以年轻人就业、结婚、生产与育儿、重返职场等问题为中心,著有《不让生育的社会》《中年漂流》《看护崩坏》等(受访者/图)
“如果真的没有爱了,那就什么都不会期待”
南方周末:写作这本书时,你最想要探讨的问题是什么?这本书在日本面世后,读者、媒体和机构都针对哪些议题展开了讨论?
小林美希:我采访过的有孩子的女性之间的共同点是“与讨厌到想让他去死的丈夫,无法再生育一个或两个孩子”。有些女性甚至连丈夫坐在身边都会感到厌烦,有这样的女性,当然会导致少子化。
丈夫既不做家务也不带孩子,导致女性无法在社会上活跃,所以参加工作的女性也减少了,相应地,日本的竞争力也就丧失了。由于家庭收入也不增加的情况很多,所以也存在孩子出现教育差距,且差距固定化的问题。收入不增加,那消费也会减少,所以也会对经济造成影响。我想研究其中的关系。另外,由于反过来也出现了“丈夫也辛苦啊”这样的声音,所以我也想做个采访,看看是什么情况。
在媒体反响方面,电视上主要是综艺节目,其中介绍了很多女性主义方面的反馈,杂志和网络新闻网站上也有很多报道,也有媒体提到其背景在于日本历史上的男女歧视。媒体的负责人如果是女性,则大多是有切身体会的。我想研究一下,为了应对女性离婚、未婚生子、工作、将来照顾父母,需要建立什么样的社会和社区。
南方周末:在你的调查中,许多女性进入婚姻后常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受的来源是什么?
小林美希:结婚后首先觉得被骗的是,丈夫不怎么做家务。其次,在怀孕、生产后会迎来最大的夫妻危机。怀孕后男性仍然喝酒或工作到很晚,过着与以前差不多的生活,女性则不一样。由于腹中有胎儿,不能喝酒,还要注意健康,有些女性还会饱受妊娠反应之苦。哪怕是产后,如果丈夫把照顾婴儿的工作完全推给妻子,女性就会觉得被欺骗了。很多丈夫在小孩子乱写乱画的时候会真的生气,妻子则绝望地想:“这个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吗?”这是很常见的一种情况。
南方周末:如何理解一位受访者说,“只是嘴上说说‘去死’的妻子,真的还算是可爱的呢”?
小林美希:“去死”中包含了对对方有所期待却被背叛的想法,所以心存期待这一点还算是可爱的。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爱的另一种形式。如果真的没有爱了,那就什么都不会期待。对此,我的理解是,那是“所以也没必要生气”的意思。
南方周末:有意思的是,许多女性年轻时在婚姻中承受了很多委屈。年老之后,夫妇地位则会发生大反转,比如丈夫依赖妻子的照顾等等。男性对于妻子的“恨意”会警惕吗?有没有令你印象深刻的来自男性的读后感?
小林美希:很多男性不觉得自己被妻子讨厌了,认为自己上了年纪,妻子会照顾自己的,那就大错特错了。有时,只知道埋头工作的男性在退休后没有容身之处,甚至还被孩子厌烦。能注意到这一点的男性会在退休后突然开始做早饭、打扫卫生,但在妻子看来这往往“为时已晚”。妻子内心想的是“在丈夫做家务的时候,就暂且放过他”。能注意到妻子充满恨意的丈夫还有机会改过,真是幸运呢。
在男性读者的反应中,有的说“我会注意自己不要变成那样”,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态度,认为“也有挺好的人啊”“我不一样,真好”。对于这样的丈夫,往往会迎来妻子“你也一样”的冷眼相送。
南方周末:许多妻子会有怨念,在于丈夫在婚姻生活中不懂得付出与经营、看不到妻子的价值与付出。对家务劳动价值和育儿价值的重视,在现在的日本有改善吗?
小林美希:丈夫自己有意参与家务和育儿的可能性很低,所以必须由妻子清楚地告知希望丈夫做什么,做多少。最近我采访的一个有趣案例是,带孩子的女性以“妈妈撑不住了”为由短暂离家出走,去酒店生活。这一招对于不会主动分担的男性会不会有用呢?
抹去前半生
南方周末:书中“团块世代”和“昭和式夫妇”的家庭性别结构,有怎样的世代特点?对今天的日本还有什么影响吗?
小林美希:团块世代是出生于1947~1949年的战后婴儿潮的一代人,也是在日本昭和时代实现高度经济增长的过程中活跃的一代人。在这一代人中,女性一结婚就离职是理所当然的。她们是在“女性要忍耐、要顾家”的价值观下成长起来的。男性则在急剧成长的企业中猛烈工作,那时甚至流行“能干24小时吗?”(意思是“干24小时吧”)这样一句话。女性大多有“与在一流企业工作的高收入男性结婚才是人生赢家”的想法。
在这种价值观之下出生的团块世代的子女,也就是现在四十多岁的人,还有他们的孙辈所受到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也存在不反抗而被灌输父母和祖父母价值观的情况,所以昭和式夫妇的价值观至今也没有消失。
南方周末:日本女性在结婚后需要从夫姓,这相当于抹去了她的前半生。为什么这个制度至今无法更改,有没有人抗争过?如果选择不从夫姓,日本女性可能会遭遇什么呢?
小林美希:在日本,旧的价值观——家长制的观念还根深蒂固地保留着。特别是70岁以上的老年人,而在地方上,即使是年轻人,也继承了这种观念,很多地区都说女孩子不上学也可以。
根据内阁府的意识调查,2021年度,对于可选择的夫妇别姓的制度化,18-49岁之间的人有40%赞同,50-59岁的人也有30%赞同,60-69岁有25%的人赞同,70岁以上的只有15%的人赞同。年轻一代希望夫妻别姓的声音很多,中老年人的理解也在进步。高龄者中有很多人表示反对,以高龄者为主要选票来源的自民党政权不允许修改民法,所以对女性来说人权侵害的状况不会改变。
即使不想冠夫姓,在日本开设银行账户或者签订买卖合同、支付费用时,也经常只承认户籍姓名,有时会被要求修改为户籍姓名。大学里的研究者会被以姓名评价成绩,所以现在仍然存在一旦改姓,结婚前的成绩就被清零的问题。
在托儿所和幼儿园、小学等,如果只有母亲的姓氏与其他家庭成员不同,那么即使把母亲的姓氏明确写在文件上,大部分情况下她也会被人用丈夫或孩子的姓氏称呼,很多女性感到失去了认同感。
南方周末:中国近年来有很多关于全职主妇的讨论。中国民众熟悉的日本影视作品中,也有许多全职太太的身影。在日本,现在全职主妇的境遇如何?制度和法律如何对全职主妇进行保障?
小林美希:在日本,全职主妇现在呈两极分化。有与高收入男性结婚后自愿成为全职主妇的,这就是所谓的名流太太,另一种是因为怀孕或育儿得不到社会的理解而导致被解雇,不得不成为全职主妇的。政府呼吁“女性活跃”后,还出现了不工作的女性感到面上无光的现象。
日本还保留着在高速成长期建立的以“男性工作,女性当全职主妇”为前提的制度,所以有一种制度可以让全职主妇受益,即作为全职主妇的妻子由丈夫抚养时,可以不用承担社会保险费,税费负担也可以减轻。
在日本,或许是明白女性所处立场之悲惨,所以小孩子和大学生倾向于将来当全职主妇。据民间调查,小学里的女生将来想从事的职业中,第1名是开蛋糕店或面包店,第2名是艺人,第3名是当护士,第4名是开花店……主妇排在第20名。对大学生和二十多岁女性的调查显示,想成为全职主妇的人呈增多的倾向。我想这是由于稍微年长那一代的劳动环境太惨了,使她们受到了影响。
南方周末:在中国,一些大城市放开了非婚生子上户口的政策后,关于单身育儿的讨论很多。据你观察,在日本,女性单身独立育儿可行吗,需要什么物质和精神准备?
小林美希:日本也是,不需要丈夫但想要孩子的女性之多超乎想象。只不过在日本,有孩子的女性往往工资明显要低,难以自立,所以离婚很难。有孩子且能离婚的情况有时被称为“人生赢家”。日本的现状是,女性独自带孩子伴随着很大的困难。
物质准备是如何让收入稳定。剩下的我觉得就是,控制丈夫持有的存款等。如果女性不去管理家庭资产,那丈夫就随心所欲了。在心理准备上,我觉得要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妈妈圈的朋友等互相帮助,从平时就构建合作关系。
南方周末:疫情以来,日本女性的处境有哪些变化?疫情的发生对结婚率、离婚率有无影响?
小林美希:日本的餐饮业、旅游业和服务业中以非正规雇用的方式工作的女性较多,她们因新冠疫情受到了很大打击。因此,想离婚也无法离婚的女性越来越多。不过,在由于丈夫收入减少而指望不上丈夫,而且丈夫暴力或不参与家务和育儿的情况下,也有痛下决心离婚的事例。
在结婚方面,则呈现两极化现象:有交往对象的人由于社会不安的促使,倾向于结婚,而没有交往对象的人则由于新冠疫情而导致邂逅减少,更难结婚。不管是离婚还是结婚,现在都无法知道会与宏观统计有何种关联。
“她们不能简单地离婚了之”
南方周末:这本书六年前在日本上市,这六年间,书里提到的问题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小林美希:与采访时相比,日本情况没有很大改变,由于新冠病毒感染扩大,情况其实是恶化了。原因就在于为预防感染而居家办公。尤其是夫妇双双居家办公,孩子所在托儿所或小学停课。
在日本,尤其是城市里的住宅或公寓非常狭小,很多情况下就只有卧室、儿童房和客厅,没有书房。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是丈夫一个人占领能够安静下来的房间,妻子则在客厅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对着电脑。饭菜也是妻子准备。
丈夫参加线上会议时,如果孩子吵闹,妻子会被骂,导致妻子完全无法推进工作,要等孩子熟睡之后在夜里工作。对丈夫的恨意比以往更多。其中也有开始家暴的丈夫。但是,因为处于疫情下,对前途心有不安,所以她们不能简单地离婚了之,而是一直在忍耐着。
南方周末:女性个体的困境是复杂多样的,如果要彻底改变,你认为男性、职场、政府、社会机构等,从哪些方面入手,才能推动女性处境的改善?疫情两年多了,是否给解决各项问题增加了难度?
小林美希:日本指望的是海外游客,国家对保障就业、振兴产业一直束手无策,所以餐饮业和旅游业受到了很大打击。餐饮业和旅游业中以非正规方式雇用的女性很多,很多女性失去了工作。和以前一样,如果依赖餐饮业、服务业、薄利多销,事情就不会改变。我认为必须回归原点,在制造业和IT领域创造有附加价值的东西,谋求雇用质量的改善。
然后,日本至今为止持续实行的放弃保障就业的劳动政策的失败,导致了日本技术能力的下降。日本资源匮乏,所以必须绞尽脑汁让制造技术重生才能恢复。我认为这一点经过新冠疫情而得到了验证。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