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纪精选」/杭州镜像④/“斩监候”与花牌楼

  本文导读——

  从花牌楼到杭州府的这条路,对于当年的周树人、周作人兄弟而言,无疑是条漫长而充满黑色记忆的路。但这条路,也成就了近代中国著名的周家兄弟。

  这是一个家族的历史,同时也是近代中国的一段真实记忆:晚清历史的镜像,它是1900年前后的杭州的,也是1900年前后的中国的。

  曹晓波从周作人在《燕知草跋》中的一段话中得到启发,从空间和时间上按图索骥,为我们描绘出了彼时杭州的市井风貌和人文环境,写的看起来都是琐事,却让读的人惊心动魄:人和时代终究是相依相存的,人不能脱离了时代。

  周樟寿是怎么样变成周树人的,周树人又是怎么样成为鲁迅的,也许,在花牌楼到杭州府的这条路上我们可以找到答案。(李郁葱)

  正文从这里开始——

  “斩监候”与花牌楼

  周作人在《燕知草跋》中说:“提起塔儿头与清波门,都还感到一种亲近,本来很是嫌憎的杭州话也并不觉得怎样讨厌。但那时环境总是太暗淡了,后来想起,时常是从花牌楼到杭州府的一条路,发见(现)自己在这中间,一个身服父亲的重孝的小孩,隔日去探望在监的祖父。”

  从花牌楼到杭州府的这条路,是今天的哪条路呢?

  如今四宜路中段的花牌楼

  走在花牌楼的路上

  花牌楼在如今的四宜路中段,是我的小学所在。这地名六十年前也只是停留在父辈的口中,如今更少有人说起。

  花牌楼,得名元朝至正年间,沙家两个儿子同时进士及第,建一座牌楼,插了桂花,寓意“折桂”。

  杭州府在如今旧仁和署路的西侧,路口是我的旧居。所以,当年周作人,即少年周櫆寿探监走的一路,也是我儿时的上学之径,约十几分钟的步行。

  从花牌楼到杭州府,最便捷的走法,是顺四宜路北走,到塔儿头,即当时清波门直街的东头,西拐,走到新开衖,再北拐。穿过四条巷,走一段直府前衖,再穿过横府前衖(现河坊街),走懊来桥(桥名有吃了官司懊悔无比的意思),就是杭州府了。

  “衖”,字典说是“巷”的异体,但当年指的却是比巷子更窄的弄。如今,开阔的四宜路依旧一路上坡,但在周櫆寿的当年,却只是一条两边是墙的不宽巷子。这么一说,就能理解周櫆寿对这一路“太暗淡”的阴影。当然,他戴重孝走路的尴尬也有。只有塔儿头和清波门,让他“还感到一种亲近”,因为这两处多少有些店铺。尤其塔儿头,“还有一所银元局,它的大烟筒是近地都能看得见的”。

  要是将周櫆寿走这路的缘由说得更清楚,得从1893年(光绪十九年)说起。那年正月,周櫆寿的曾祖母去世,他的祖父,也就是朝廷中书任上的周福清,带小妾潘氏和妾生的儿子伯升,回绍兴奔丧来了。

  为母举丧,守孝三年,方可复出为官,周福清就闲出事了。因为第二年是慈禧六十大寿,朝廷诏示,八月将举行恩科乡试,即在例行的科考年以外,再“恩赐”一次大试。这对周福清的儿子、33岁的周凤仪是个福音。他从十几岁得秀才起,三次乡试,次次未中,书香门第都有点黯然失色了。

  当周福清得知朝廷派来浙江的主考官是同门殷如璋时,生出了为儿子通关节的念头。是的,这不容易,一是试卷要糊名,批卷官不知试卷姓名;二是试卷由专职誊录员重抄一遍,莫知笔迹。周福清想与殷如璋通个气,在试卷中写上“宸衷茂育”的关节词,以便考官识别。承诺事成后付洋银一万,同时他又写了五个考生的姓氏,“摊薄”了行贿金额。

  据《清代档案史料丛编》载,周福清为此借了一个见过场面的“二爷”陶阿顺,到苏州闾门码头给殷如璋送信。这陶阿顺有点“二”,见殷如璋与副考官在船舱喝茶,便高声说“要回执”。殷如璋只得在副考官面前打开信函,陶阿顺被抓。

  科举舞弊是要砍脑壳的,案子转到浙江,厚道的巡抚崧骏高抬了“贵手”。他奏报朝廷,说周福清是临时起意,涉案人周凤仪和“马”姓者已革除秀才功名(其他姓氏查无会稽籍秀才)。崧骏启奏:周福清说的一万洋银并不是钱庄银票,是一纸空口承诺,“且赃未与人,未便计赃科罪。”又说,周福清已主动投案。

  崧骏要参与乡试事务,即日进入“锁院”,他将周案交付给了杭州知府,周福清押进府署牢狱。这年腊月,刑部根据崧骏的上报,拟定周福清“杖一百,流三千里”,也就打一百下屁股,发配三千里以外。

  光绪帝见了这份奏报,勃然大怒,连说“太轻”。《清史稿·德宗本纪》载:“刑部奏革员周福清于考官途次函通关节,拟杖流,改斩监候。”德宗,也就是光绪帝的庙号,他亲批周福清“斩监候”,随时等候斩首。

  浙江监察史钟华呈请朝廷的周福清“勾决”状

  祖父要求周櫆寿一日一记

  次年“秋决”将到,浙江按例上报斩首(勾决)名单,没曾想光绪帝忘记了去年的“龙颜大怒”,给了周福清一个“免勾”,脑袋暂寄。

  一晃,光绪二十一年(1895)秋后问斩又到,浙江监察史钟华再次上奏,呈请周福清“勾决”(见影印件)。光绪帝又下旨:“免勾”。熟悉近代史的人或许明白,那几年的光绪帝,已是焦头烂额。

  周福清提了脑袋过日子,儿子周凤仪吓得大病一场,郎中束手无策,开出的中药方子,连一对蟋蟀都注明要“原配夫妻”。大孙子周樟寿(鲁迅)叫苦连天,由此存下对中医的反感。最终,周凤仪去世,年仅37岁。

  押在杭州府牢狱的周福清,本是由小妾潘氏和小儿伯升就近在花牌楼租房照料。当伯升被南京水师学堂录取以后,潘氏不能单独出头露面,周樟寿又是一家顶梁,伺候周福清就落在13岁的二孙子周櫆寿身上。

  1897年农历二月,周櫆寿来到杭州花牌楼,一个临街的朝东墙门,进门有狭长院子,有二楼,可住两家。前窗外只见院子,后窗因是山坡,能看到远远的“狗儿山”,那其实是勾山樵舍,周櫆寿为住所取名“仰山楼”。从那以后,他隔三四天去一趟杭州府牢狱,伺候祖父,到下午方回。

  已在牢房住了四年的周福清,有不少书籍,能租看《申报》。每日下午,他可以在牢房“串门”,在狱神祠内走动,和狱卒聊聊天。周作人回忆:祖父好骂人,上至“呆皇帝昏太后(原注指光绪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无一不骂。其实,这是周作人后来的饰笔,当年周福清的处境,以及少年周櫆寿的日记,都能看出事实并非如此。

  有一点周福清极清楚,这孙子除了科举出头,别无他路。周福清尽力指点周櫆寿的学问,要求他一日一记,以增益书墨与叙事表达。1898年农历正月将尽的一天,周櫆寿临窗展纸,开始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旾(春)二十八日,……周櫆寿订于浙江武林仰山楼之东窗下”。

  这天的日记还有:“去,下午,豫亭兄偕章庆至,坐谈片刻,偕归。收到《壶天录》四本,《读史探骊录》五本,《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雨水,亥正二刻三分。”这其中的“豫亭兄”,就是周樟寿(鲁迅),他拿来不少闲书,当日“偕归”绍兴。还有,雨水节气在这一日的时刻。

  周作人

  日记中的一个“去”字,隔三差五都有,指的就是探监。这应该是祖父的告知,对文字狱极为敏感的周福清,不希望孙子有“探监”一类的“为逆”记述。周櫆寿也极谨慎,连一个经常要剃净前额的“剃”字,都会郑重的另起一行,顶格书写。这和当年多数文人的日记中写“剃”的随意,全然不同。哪怕记述隔壁“石宅小儿剃头”,一旦没有顶格,周櫆寿都会涂成黑圈。

  尚未参加过童生试的周櫆寿,日记中也做一些诸如“苔痕上阶绿”,“满地梨花昨夜风”的应试对句,但他更在意武童生的考试。闰三月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他记下武童生“考步箭”的日子,也就是考站立射箭。十九日,记的是“考技勇刀石”。二十日,记有“上亲阅火器营操”,“上”指的是光绪帝。

  之前的初四日,周櫆寿已有所记:“报云(说)上拟于二十日阅操,系奉太后谕”。这说的是光绪帝去火器营检阅洋枪洋炮操练,是慈禧的要求。这也是慈禧“维新”的初意,后来见要动祖宗规矩,她就万万不能了。可见,常看《申报》的周櫆寿,对当年外侮不断,应该深有感触。这与他后来报考南京水师学堂,不无关系。

  这一年的“戊戌变法”,周櫆寿避记了,但对时世的反常,略有所记:“正月廿六、七两日,俱有雷”;二月初八,“燠煖如四月,蚊蝇群飞”;二月初九“三更雪,黎明止,约厚半寸。”二月十七日,“雪厚约一尺弱(将近一尺)”。二月廿九日,“冷于季冬,手僵挺,不便作字。”以上全是农历记日,二月底,公历3月也快尽了。

  在二月初七日,还记有“诸暨武童(生)刺死洋人四名”。二月十五日,“闻诸暨之事,惟拆教堂,余俱讹传。”四月初五,“瓦窑头等聚众毁米店。昌安、五云二店尤甚。傅恒记(米店)亦毁。”四月十二日,“温州民毁官衙,拒兵劫米。”四月廿五,“闻宁波民变,殴(打)鄞县、慈溪二(县)令”。

  14岁的周櫆寿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年变法的失败,继而出现的仇洋仇教、义和拳、八国联军侵京、慈禧光绪出逃,居然会和他祖父的命运系在一起。

  清时杭州府衙门旧址

  “并不觉得怎样讨厌”的杭州话

  周櫆寿说,要不是对塔儿头与清波门的那一种亲近,他本来很是嫌憎杭州话的。或许,这和当年他那一种沮丧,以及“寄人篱下”的自尊心有关。当然,对某些杭州话的不解,也让他颇有微词。

  二月二,龙抬头,那几天,杭州人要吃“龙须菜”。这菜“京师(北京)呼豌豆苗,即蚕豆苗也,以有藤似龙须。”其实,豌豆和蚕豆是两回事,周櫆寿“嫌憎”杭州话,也有自己的错知。一个月后,蚕豆上市,他又不屑写道:“罗汉豆上市,杭(人)呼青肠豆,又呼青燃豆。”蚕豆,青肠豆、青燃豆,杭州话的如此发音,估计本地人也说不清为啥。不过,与孔乙己说“茴”有四种写法一样,无非也是随性而已。

  “红皮甘蔗,杭(人)呼甘子,声之转也”。这话周櫆寿在日记中写了两次(正月廿九、二月初七)。看来,他除了好吃甘蔗,每一次对杭州人的这种叫法,也很在意。或许,和他祖父的京师腔的读音,有一定关系。

  有一些叫法,杭州人或许也说不清为啥。譬如,周櫆寿四月二十一日写:今日“吃蒲子,杭(人)呼活芦,与壶盧(葫芦)别。”是的,长长粗粗如同小儿手臂的“蒲子”,杭州人却叫“活芦”,或许是“葫芦”的变音。但周櫆寿还是注明,这与葫芦不同。同样搞不清的还有比目鱼,“杭呼箬(古音ni)挞鱼”,这也让周櫆寿相当抓狂。

  让周櫆寿抓狂的杭州话,他记了不少。譬如黄鳝,“杭呼横(读若宛,平声)钻”;“苋菜,杭呼线菜”;黄鱼,“杭呼江鱼”。括号中标注的“读若宛,平声”是周櫆寿原标注,也看出他对韵律的重视。是的,老杭州人也有将“黄鱼”念成“江鱼”的,这“江”读gang音,接近“黄”。这读法,如今极少听见了。但“苋”与“先”,无非声调不同,少年周櫆寿也较真了一点。

  这便想到阿Q,他对未庄人叫的“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也不屑。这“城里”,其实应该也是杭州。从周櫆寿的日记看,大哥周樟寿(鲁迅)常来花牌楼,对杭州的印象,也有注入阿Q形象的可能。

  周櫆寿记下了不少杭州的老风俗,如每月初一、十五的晚上,要祭灶神。隔壁石家儿子第二次剃头,蓄起金钱顶小辫子了,“送来肉一碗,鳊(鱼)一碗”,晚上还请来“隔壁戏”演出。哪怕条件差的近邻余氏生子,也“送罣麪(挂面)三碗来”。

  四月初八,杭州人称“浴佛日”。尽管一到杭州,周櫆寿就花了三十六文铜钱买了一张“德记石印”的西湖全图,但他只去过一次梅花碑和城隍山。第二年“浴佛日”的下午,才去西湖一游,不是拜佛,是去了左(宗棠)祠和岳坟。对民族英雄,心怀崇尚。

  周作人日记

  周櫆寿的初恋与祖父的释放

  周作人曾在不同的文章中写过他的花牌楼初恋,写过他和宋姨太太(姨奶奶潘氏的化名)的龃龉。

  潘氏北京人,31岁,和周福清的小女儿同龄,这在当时并不稀奇。潘氏有一种为妾人特有的通病,即对原配夫人的子孙有一种坐地(杭州土话,意思是“想都不用想就能得出的判断”)的做忌。譬如,梁上吊挂的饭篮少了冷饭,她明知是周櫆寿晚上偷吃了,却骂女佣吃的。女佣否认,她就说奇怪了,猫是怎么爬上去的?搞得周櫆寿极尴尬。

  周櫆寿说潘氏并不坏,她喜欢唱几句京戏,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两册戏本。这戏册的内页才二寸多长,不会写字的潘氏用薄纸蒙在页面上,居然将石印细字都描下来了。周櫆寿倒也热心,帮她抄写过一册。

  院内隔壁邻家姓姚,有一个女儿,13岁,原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人称“三姑娘”。因为姚家没有子女,收她做了干女儿。潘氏和姚家老太感情很坏,三姑娘却常来游嬉。“她先到楼上,和宋姨太太(潘氏)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饭桌旁边,抱着一只叫‘三花’的大猫,看我映写陆润痒的木刻字帖。”

  周櫆寿没有和三姑娘谈过一句话,也没有抬起眼睛细看过她的面貌,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感到她的亲切:“她似乎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在少年周櫆寿的心中,三姑娘是他“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

  每当三姑娘抱猫来看写字,周櫆寿“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写”。某日,潘氏又说了对姚老太的憎恨,末了说道:“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到拱宸桥去做婊子的。”

  周櫆寿不明白“拱宸桥去做婊子”是啥意思,但知道那肯定不是一个好地方。当时他想:“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第二年的五月底,周櫆寿因童生试离开杭州回了绍兴。一个月以后,仆人阮升告假回乡,顺便到了周家,说起花牌楼姚家,他说:‘三姑娘患霍乱死了’。”周櫆寿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还写过一篇《初恋》。

  周家人做梦都没想到,1901年农历正月,关了八年的周福清莫名其妙被释放了。那是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以后,慈禧携光绪外逃,刑部牢狱中的犯人被联军一放而空。有一个人却坚持不走,他说大清国判我“绞监候”,外国人无权释放我。

  此人是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致靖,同情维新派谭嗣同。他很侥幸,没和谭嗣同一起砍了头,被判“绞监候”。八国联军在北京的两个月,牢房没有人管饭,徐致靖托刑部右侍郎向逃难的慈禧奏报,得到恩准,才出的牢房。后来,到杭州定居。

  杭州因为没有犯人外逃,朝廷居然也稀里糊涂的“降恩”,释放全体在押的犯人,包括周福清。这一折腾,周家因此败落,但也促使周樟寿、周櫆寿、周松寿三兄弟后来的发奋,成就了近代中国三位名人,即周树人(鲁迅)、周作人、周建人。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