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丨福克司先生百廿年祭

  德国汉学家福克司(Walter Fuchs,1902.8.1-1979.3.5),柏林人,大学就读于柏林东方语言学校(Seminar für Orientalische Sprachen),学习汉语,当时汉语课程的教师为佛克(Alfred Forke,1867-1944)和两位中国教员薛葠(Karl Shen Hsüeh)、曾垂祺(Tsui Chi Tseng)。后转入柏林大学,师从高延(Jan Jacob de Groot,1854-1921)、米维礼(F. W. K. Müller,1863-1930)、海尼士(Erich Haenisch,1880-1966)、郝爱礼(Erich Hauer,1878-1936)等,主修汉学和汉语,并学习东部突厥语及满语。从1923年起师从福兰阁(Otto Franke,1877-1953),撰写博士论文,1925年以《唐代以前的吐鲁番地区历史沿革》(Das Turfangebiet. Seine usseren Geschicke bis in die T’ang-Zeit, Ostasiatische Zeitschrift, N.S. III, 1926, S. 124-166)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口试科目是汉语(主专业)、满语、民族学、哲学(必修副专业)。就学期间在柏林民族学博物馆担任米维礼的助理。1926年前往沈阳,接替雷兴(Ferdinand Lessing,1882-1961)的职位,担任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附属的满洲医科大学(The Manchuria Medical College)的教师,教授德语、拉丁语,业余从事研究,利用假日时间在东北以及大江南北游历、访古,踏勘山川风土,了解民情国情,同时开始购藏中国古书。

  福克司福克司于1938年转往北京,执教辅仁大学、燕京大学,同时任职于德国学院(Deutschland-Institut,中国方面称之为“中德学会”),经德国外交部认可担任过会长一年(1940-1941)。1941年慕尼黑大学设立汉学教授讲席,向福克司发出聘任邀请,福克司有意接受,但因战事日殷,国际交通困难,未能成行。福克司继续留京任教、研究,居京期间与人合作主编《华裔学志》(Monumenta Serica - Journal of Oriental Studies),使之很快成为一份驰名国际的东方学学术期刊。该杂志还编辑出版《华裔学志丛书》(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在华期间除发表很多论文外,福克司撰写出版的重要著作有:《满文书目与文献考》(1936年)及《补考》(1942年)、《慧超五天竺与中亚行纪译注》(1938年,Huei-ch’ao’s Pilgerreise durch Nordwest-Indien und Zentral-Asien um 726. Sonderausgabe aus den Sitzungsberichten der Preu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Phil.-hist. Klasse XXX 1938)、《康熙时代耶稣会士地图集》(Der Jesuiten-Atlas der Kanghsi-Zeit, seine Entstehungsgeschichte nebst Namensindices fur die Karten der Mandjurei, Mongolei, Ostturkestan und Tibet mit Wiedergabe der Jesuiten-Karten in Originalgre. 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 Series IV. Peking: Fu-Jen-Universitt, 1943,又译《康熙皇舆全览图研究》,见于陈垣为该书所书题签)、《朱思本广舆图版本考》(1946年,The “Mongol-Atlas” of China by Chu Ssu-pen and the Kuang-yu-t’u with Facsimile maps dating from about 1555. 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VIII. Peking, 1946)。

  福克司《慧超五天竺与中亚行纪译注》

  《康熙皇舆全览图研究》福克司是一位善于发现新材料的学者,对满文材料他独具只眼,收获甚多。其他语言材料如乾隆时代新编定的《华夷译语》西洋馆丁种本,便是他于1931年在故宫寿安宫访得,1936年再次前往鉴定,前后两次撰文,将这批珍贵的多语种文献的价值公之于世(“Remarks on a new ‘Hua-i-i-yu’.” Bulletin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 8, pp. 91-97[1-10]. 参李雪涛《〈华夷译语〉丁种本与额哷马尼雅语》,《中国文化》第五十三期,2021年春季号,197-218页。李雪涛《德国汉学家福克司与〈华夷译语〉丁种本之发现》,沈国威、奥村佳代子编《文化交涉と言语接触——内田庆市教授退职记念论文集》,东京:东方书店,2021年,179-196页)。

  福克司1961年访问台北南港时与胡适合影(嵇穆摄)驻京期间,福克司与中国学界的交往面宽广了许多。在一个晚年口述回忆(Wei jiao 21-39)中,他提及的名字有胡适、傅斯年、袁同礼、萧一山等。与赵万里、闻宥、容庚、王世襄,他也有密切的交往。战后季羡林回国后,两人有经常性的交往,见于季的日记。当时住在北京的西方学者很多,其中德国的艾克(Gustav Ecke)、李华德(Walter Liebenthal)、鲍润生(Franz-Xaver Biallas)、马丁小姐(Frln. Ilse Martin),法国的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石泰安(Rolf Stein),比利时的田清波(Antoon J. Mostaert),美国(主要是哈佛燕京学社的成员)的恒慕义(Helmut Wilhelm)、芮沃寿、芮玛丽夫妇(Arthur Frederick Wright, Mary Clabaugh Wright)、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和前文提到的柯立夫等,以及爱沙尼亚人钢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l-Holstein)、苏联人齐赫文斯基(Sergej Tichvinskij),这些人都与福克司有密切的交往,其中十余人曾组成一个清史研究的小圈子,经常活动,轮流做东。对供职于《华裔学志》编辑部的方志浵(Achilles Fang),他的评语是“欧中文化结合、很有学问的朝鲜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希腊拉丁”,“编校文稿,核对译文”,“脾气有点暴躁,时不时喷发一下,但总体而言是一位好同事,为人慷慨大方”(Wei jiao 37)。可以说,福克司住华的二十一年(1926-1947年)是他的事业辉煌期,就他这一时期的著述成果和学术组织力这两方面来判断,称他为当时德国汉学的第一人也不为过。人到中年,遭逢坎坷。在人生的后半段,福克司回到德国,重新创业。最初阶段因纳粹甄别程序(Entnazifizierungsverfahren)经历过长达数年之久的学术空窗期,其间曾受饥寒之苦、重体力劳动之累,最后于1949年7月14日结束审查,慕尼黑甄别总署(Hauptkammer München)正式做出结论,定性为“免予处罚者(第五类)”(Entlasteter, Gruppe V,Heu, S. 19)。由此福克司重获在公务机关工作的资格,旋即任慕尼黑大学私人讲师,先后在汉堡大学、慕尼黑大学担任代理教授,1956年在他五十四岁之年获得柏林自由大学的正式教职,创建汉学系,1960年转任科隆大学教授,1970年退休。福克司从1954年起与傅吾康(Wolfgang Franke,1912-2007)合作创办并主编东亚研究学术期刊Oriens Extremus(《远东学报》),从1972年起与嵇穆合作主编《科隆大学汉学丛书》(Sinologica Coloniensia)。他编制的《德藏汉文、满文写本与珍本图书总目》作为《德藏东方写本目录》的一卷出版于1966年(Chinesische und mandjurische Handschriften und seltene Drucke nebst einer Standortliste der sonstigen Mandjurica [Verzeichnis der Orientalischen Handschriften Deutschlands, hgg. von W. Voigt, Band XII, 1]. 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1966)。这个德国汉满籍目录珍本不多(近年对二战损失、失落的德图藏品摸底、编目工作陆续有一些新发现,可以增补福氏的目录),不唯跟英法美等西方其他大藏家相比黯淡逊色,即是与福克司这样的有质有量有特色的私藏来比,也相形见绌。难怪福克司把自己的私人藏书戏称为“敝家老北京国图”(meine alte Pekinger Staats bibliothek, Ume 17)。

  福克司是出色的汉学家、满学家、地图学家、书志家,学风朴茂,下笔不苟,语言简洁,行文明快。他的论文多系专题考证,短章尤为精彩。他在批评拖泥带水、以假时髦的社科理论词藻虚张声势的学术论文时,曾经引用法国人布丰的名言“文风即人”(Le style, c'est l'homme,Heu 105)。在方法上,福克司谨守欧洲传统东方学以文献研究为依归的客观主义传统,从不涉笔纯理论性的问题,在选题、发掘史料上带有乾嘉学派和日本东洋学(尤其是满蒙研究)的影响,在西方学者中独具风格。福克司以清代研究名家,但入门却在中古中亚研究,这对他后来精研蒙古地图、耶稣会地图无疑是一个坚实的底子。上课方面,他在汉堡大学时期的三门课是:《史记大宛传》、韩愈文、清初中欧关系(Ume 81)。

  对国际东方学界的大宗师伯希和,福克司钦佩无似。他曾对弟子说过,“未能与伯希和促膝论学,为人生一大憾事”。他的挚友、美国学者柯立夫(Francis W. Cleaves, 1911-1995)曾在巴黎随伯希和读书,后来在蒙元史有重要建树,某些方面较伯师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处。柯立夫在《元至正二十二年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考》发表后,由哈佛寄送抽印本给在德国的福克司。福克司在回信中写道:“这是一篇杰作,完全可以是出自伯希和本人手笔。”(Ume 41)伯希和的小弟子塞诺(Denis Sinor,1916-2001)在与福克司通信讨论学术之初,就得到福克司的高度赞赏:“大作有马夸特(Josef Markwart, 1864-1930)、伯希和之风。”(Wei jiao 43)塞诺对福克司的伯希和崇拜心中有数,在1973年12月致福克司的信中提出一个特别的请求:希望得到福克司的一张大幅肖像照片,“就挂在伯希和的肖像旁边”,以陈设塞诺本人创立的印第安纳大学亚洲研究所的名人堂(Wei jiao 72)。同道惺惺相惜,取则的标准,无不唯伯希和马首是瞻。对乾嘉学派,福克司有很深的了解,即使在他生活最为潦倒的1949年,自叹“无书居士”的福克司从慕尼黑图书馆借回钱大昕的《潜研堂集》,利用体力劳动的工余时间阅读(1948年11月9日致傅吾康信,BioWF 141)。在教学中,他重视目录学,强调语言基础训练,他的学术常用词是“史料学(Quellenkunde)”“工具(Handwerkszeug)”“下判断时的分寸感”(Fingerspitzengefühl)。这些也是后来他的弟子辈教授们的课堂和聊天时的口头禅,笔者曾有幸与闻,记忆犹新。

  福克司在德国的门下弟子有嵇穆(Martin Gimm,生于1930年,科隆大学教授,满文、音乐史专家)、冯孟德(Erling von Mende,生于1940年,柏林自由大学教授,满文、东亚史专家)、魏汉茂(Hartmut Walravens,生于1944年,柏林国家图书馆馆员,担任国际标准书号ISBN管理局、国际标准音乐号ISMN管理局局长,书志学、目录学、学术史专家)等。嵇穆认为,福克司是汉学的“柏林科隆学派”的开山之人(Wei jiao 11)。

  福克司《清代地图学史料考(一)》(《华裔学志》第一卷第2期,1935年)抽印本,有“雨读斋藏”印(高山杉藏)福克司还有另一个汉名:福华德,经常见于他的书信签名。有时他写“华德福克司”,相当于他的德文全名。在跟熟人的通信中,他自称“Laofu”(Ume 119)、“伪Fucius”与“Sine-Sina Fucius”,极尽幽默之能事。福克司有斋号“雨读斋”,全称为“晴耕雨读斋”,他在书信中时而署“晴耕雨读老人”(Heu123)。此外他还使用过的“安善楼主人”(Heu, 96)、“安香山人”(Heu, 124)等斋号。初回德国、乞食东西中的他有一次在书信中用德文签名:alter verhinderter Sinologe Fucius(Wei jiao 93),义为“落难老汉学家福夫子”;从大藏书家变为一书不名的寒士,他经常写信向西方汉学家朋友求复本,信末自题“无书居士”(Ume 81),意思苦涩。福克司在中国时购藏的汉满书籍以及其他语言文字的藏书、期刊,当年未能带走,因为纳粹德国是战败国,福克司又曾担任过中德学会的行政职务,相当于当时所称的“伪职”,其财产包括图书被定性为“敌产”而予以没收。福克司旧藏图书量比较大,今存北京大学图书馆。

  福克司一生单身。传世的是他的学术,其著作目录,见Martin Gimm编Verzeichnis der Schriften von Prof. Dr. Walter Fuchs,Oriens Extremus19 (1972), S. 1-7.补充:Martin Gimm, NachtrgezumSchriftenverzeichnis von Prof. Dr. Walter Fuchs. In: Michael Weiers (ed.),Florilegia Manjurica in memoriam Walter Fuchs. Wiesbaden: Harrassowitz 1982, S. 3-6.

  本文引用的四种福克司与友人书札及生平资料集,使用简称如下:

  BioWF = Hartmut Walravens, Zur Biographie des Sinologen Walter Fuchs (1902–1979).“Nachrichten der Gesellschaft für Natur- und Vlkerkunde Ostasiens, Bd. 177-178 (2005), S. 117-149

  Heu = Heu, me beatum! Der Klner Sinologe Walter Fuchs im Briefwechsel mit Wolfgang Franke und Martin Gimm(Sinologica coloniensia 33). Bearbeitet und herausgegeben von Hartmut Walravens.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3(《喂伙计,我很快活——科隆汉学家福克司与傅吾康、嵇穆通信集》)

  Ume =Ume heoledere Vernachlssige (deine Pflicht) nicht: Der Ostasienwissenschaftler Walter Fuchs (1902-1979). Band II (Sinologica coloniensia 30). Bearbeitet und herausgegeben von Hartmut Walravens unter Mitarbeit von Martin Gimm.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1(《勿荒尔业》)

  Wei jiao =Wei jiao zi ai为教自爱Schone dich für die Wissenschaft. Leben und Werk des Klner Sinologen Walter Fuchs (1902-1979) in Dokumenten und Briefen(Sinologica coloniensia 28). Bearbeitet und herausgegeben von Hartmut Walravens und Martin Gimm.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0(《为教自爱》)

  附录:有关福克司生平的材料

  福克司去世后,科隆大学发布了讣闻,文稿出自福克司的职位接任者嵇穆教授,由校长署名(Wei jiao 10-11)。译文如下:

  科隆大学校长沉痛宣布,汉学系荣休教授福克司博士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五日去世,事出意外,正值他精神矍铄、勤于笔耕之时。

  福克司,一九零二年八月一日出生于柏林。就读东方语言学院和柏林大学期间,从学于高延、福兰阁、米维礼等名师,一九二五年以《唐代以前的吐鲁番地区历史沿革》获得博士学位。从一九二五至一九三八年任教于沈阳的满洲医科大学,此后任教于北平辅仁大学。一九四零年接受中德学会会长之职,同年接到慕尼黑大学新设的汉学讲席教授聘约,因战事原因未能赴任。二战结束后,受到遣返,痛失多年积累的图书收藏,其中汉文、满文图籍为当世欧洲私人收藏中的翘楚,后来他对此仍追怀不已。一九四九至一九五零年福克司在汉堡大学担任代理教授,一九五一年由海尼士教授主持通过教师资格论文。此后四年任职于慕尼黑民族学博物馆。一九五六年以编外教授受聘柏林自由大学,为新设立的东亚研究所建设擘画贡献甚多。一九六零年五月一日受聘科隆大学汉学讲席教授,直至一九七零年定年退休。

  福克司是德国汉学上一代的代表人物。多年的驻华经历和深入的旅行,让他得以从容接触当时尚在新旧嬗变之际的中国风土人情,获得传统学问修养。因此之故,他的兴趣特别集中于有清一代的历史、文化、语言、文字,学术旨趣尤其以康乾盛世为主要领域。满文文献与书目是福克司的最大学术贡献,自一九三零年代即领先国际学界,平生不断追寻、完善,洵为世界满学第一人。中国古地图学与版画书籍、汉学目录学、东西交通史及汉学史,也是他耕耘的学术园地。

  就学术风格而言,福克司是一位绵密考证大师(ein Meister der przisen philologischen Methode)。他的著作以细节可靠著名,解释史事,注重以文化传统环境条件为依归。他信奉读书得间之法,善于发掘不为人知的史料,使研究出新而扎实。对仓促形成理论,他慎之又慎;对概而言之,放胆推论,他敬而远之。

  作为教师,福克司胜任中国历史、文化的整个疆土。培养学生,他注重传授工具方法,乐此不倦。对问道的同行,他总是慷慨相告,不吝分享他的经验宝藏。诚恳、好义、乐观、质朴之于性格,爱好条理头绪之于行事,这些方面透露出福克司受中国文化的浸染之深。

  科隆大学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学者、友善的同事、广受尊敬的教师。福克司教授的部下、门生弟子、友人,无论校内外,都将永远感念他。

  校长 卫乐克(R. Willeke),一九七九年四月二日于科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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