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对坞村看两棵香樟树，一棵350岁，一棵180岁

　　夜晚来到对坞村。明月出山，空谷不语，迷迷黑夜，首先看到村口两棵大香樟树。夜晚看樟树，静犹太古，只有满天的星子，专注地打量我们。

　　对坞村距离常山县城35公里。村中有一条溪，名对坞溪，自西而东，贯穿整个村落。村庄沿溪而建，呈线状分布，溪上修六十六座石桥，方便溪岸村民往来。

　　夜色沉沉压将下来。乡间的夜晚，无比迷人。无数的香樟叶上，仿若栖息着无数的夜精灵。八宝天王庙、王氏宗祠、村上酒舍、榨油坊以及村中的六十六座石桥，全部在夜晚与我们亲密起来。它们仿若与我们交谈：你们从哪里来，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何不多待几天？

　　在安静的对坞村，我没有着急办理入住，我在大樟树下站了站，在夜色中环顾四周。此刻，我听到村庄中传来许多声音。万事万物，都在发出各自的声音：溪水的声音，虫子的声音，香樟树的声音，山中夜行小动物在矮灌木丛奔跑的声音，鸡舍里的家禽轻微抖动羽毛的声音，以及古老房子里传来的平静鼾鸣声。在所有声音中，我认为香樟树叶子的声音最为婉转美妙。

　　我站在香樟树下听它的声响。聆听之前，先保持心灵寂静。很快，我听到香樟树叶在相互摩擦，啸啸嘶嘶，沙沙飒飒，时而如小金属碎片清脆敲击，时而像两个情人亲昵地低声耳语。这些声音，在星空下听，让我无比着迷。我非常满足地在树下驻足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从村中醒来，吃完早餐，我又来到村口看望香樟。

　　对坞村的两棵香樟树，一棵350岁，一棵180岁，它们强大有力，年迈却又年轻，被村民奉为神祇。在常山新昌很多村庄，都会有一棵这样古老的香樟树，它们立在村头，像村庄的长老，迎接着每一位轻声走入村庄的人。

　　站在巨大的香樟树冠下，我伸手触摸它的树皮，树皮一块块，仿若是穿着满身铠甲，历经金戈铁马凯旋的将军。粗壮的香樟树桩下，摆着几个燃尽的小烛台，土壤中插了几根红色线香。这是村民祭拜过的痕迹。

　　榨油坊的余师傅路过，见我一直在树下观望，前来告诉我，这两棵香樟树是有神性的，村里谁家若有新生儿啼哭不止，家中长辈便会到香樟树下上香祈福，祈祷孩子身体健康。

　　余师傅还说，180岁的那棵香樟树旁，有一盏天灯，在村中400年了，天灯始建于明末清初，灯杆高约7米，木色黝黑，灯盏可用活动绳索升降。天灯又称“清洁灯”，每晚天黑前，村民会自发给天灯加上油，点着后再高高升起。

　　紧挨这盏“不灭天灯”的是一座20世纪60年代重建的木廊桥。我坐在木廊桥里，继续看樟树。此时正值香樟落叶时节，在春天飘落的香樟树叶，虽也是簌簌如风吹扫地，却不是秋日那般萧瑟，而是一种欢欣，一种奔走相告，一种有如旅行出发前的兴奋和欢腾。

　　古老的樟树，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每一片绿叶都是诗的韵脚。香樟四处伸展出去的枝干，则是一幅酣畅淋漓的书法大作，横折撇捺，每一条枝桠都慷慨洒然，每一笔都自带筋骨，似赵孟頫的书法，却又比赵孟頫的还要好些。林语堂说，凡是宇宙中活的东西都有着文学的美，枯藤的美胜于王羲之的字，悬崖的庄严胜于张梦龙的碑铭。

　　对坞村的香樟树干，是胜于赵孟頫的字的，它不仅有一种书法之美，更有一种文学之美。昨夜在村上酒舍的二楼房间与女儿背诗，念到孟浩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及虞世南“动枝生乱影，吹花送远香”几句，想及村口这两棵香樟，愈发觉得香樟是有文学美的。

　　真好啊，这人间，还有草木和文学那么美好的东西。

　　长时间仰望香樟树，我看到树上栖息的近十只红嘴蓝鹊。红嘴蓝鹊的叫声和喜鹊相似，也有和喜鹊一样长的尾羽。从树下仰望红嘴蓝鹊，它的喙色深红，好似抹了最鲜艳的口红，枕部白羽延伸至头顶，尾巴垂挂下来，荧蓝色长尾间隔缀着一块块白色斑纹。

　　女儿说，这鸟儿可真漂亮！

　　一棵足够大的樟树，才能吸引这些美的空中精灵。

　　红嘴蓝鹊像是开在古老樟树上的古老鲜花，美得让人屏息凝神，得花费十二分的专注力，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才能看见它们在浓密的香樟树叶间悄无声息地滑翔来去，才能看见它们闪亮的翅膀张开时，有如两张古典优雅的竖琴。

　　除了栖息在树上的红嘴蓝鹊，共同栖息在香樟树上的还有一种叫槲蕨的植物。我将相机镜头无限拉近，才看真切它们，绿茸茸地附生在香樟枝臂上。

　　这些翠绿的槲蕨，似一群群长着绿色羽翼的小鸟，樟树不动，它们亦不动，樟树动一动，它们的绿色“羽毛”也跟着抖动。

　　一棵足够大的樟树，才能包容自然界附生于它的植物。

　　我在香樟树下静坐，看槲蕨，想象自己如一只红嘴蓝鹊，栖息在枝上，时光缓慢，岁月安然，恰如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所云：“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惟静卧是小延年；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惟静坐是小自在。”

　　惟静坐是小自在，尤其在四月下旬，空气中开始灌满香樟花香。每个人都闻到了这种香气，温馨，绵密，在风中荡来荡去。

　　香樟花极小，一枝枝从密密绿叶中弹出，颜色与新生的香樟叶相近。我想起袁枚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两句，每一种花都懂得不负韶华地自顾自美丽。

　　整个春天都埋伏在各种花香里，荡来荡去，像人的思绪。

　　还是春天来对坞村最好，你来的时候，记得要到木廊桥上坐一坐，看一看村口两棵古老的香樟，闻尽馨香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