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大师的传奇一生，远比《妖猫传》更精彩
一直认为密教起源于印度，然后以“奔跑”的速度传入中国和日本。
一般来说，外来信仰需要历经岁月洗礼才能在某一国家扎下根来。有学者认为起源于印度的佛教逐渐与中国风土人情相融合的这一进程历经了大约200年。
达摩传承的禅宗也是凭借200余年后的《百丈清规》才成为独立一支的。另外，自鸠摩罗什翻译《法华经》到天台智顗建立天台学体系为止，同样历经了200多年。
但是，只有密教兴起于印度后，很快便传入中国，又旋即传入日本。之所以用“奔跑”来形容密教，是因为与其他宗派相比，其发展速度可谓惊人。
▲梁楷《八高僧故事图卷·达摩面壁》
密教发展迅速，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密教倡导象征主义，注重直观性，这一点一开始便引发了人们的兴趣。另外，密教中有一批才华横溢的传播者也是其迅速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
从印度远道而来向唐朝传播密教之人， 有金刚智及其弟子不空，以及一位叫作善无畏的天才。而且，唐朝派去迎接的僧一行及惠果大师等人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从唐朝回到日本传教的高僧空海，在当时也是举世无双的人物。
▲电影《妖猫传》中的空海
对于密教的传播来说，这些人如明星般熠熠生辉。因为密教传教过程为秘诀传授，尤其需要人才。
而9世纪初能出现空海这样的高僧，密教才得以传承，可谓日本之幸。
01
延历十六年（797）12月，空海著述《三教指归》。该书可以说是他的信仰宣言。在那之前，人们以为空海于京城大学馆学习儒学，其对道教也颇有兴趣，或许对佛学并不感兴趣。
但空海为寻求精神自由，即解脱，将佛教中的优秀经文戏剧化，编写成书，从而创作了《三教指归》。
自《三教指归》中发表信仰宣言起到入唐为止的大约7年，是空海人生经历的空白部分。
▲空海《聋瞽指归》书稿
空白的7年，恐怕是他在积极地做着各种准备的7年。据《御遗告》记载，空海曾在梦中受教，大和国高市郡久米寺东塔下藏有《大日经》。这是空海首次接触密教。
若想系统学习大乘佛法，必须遵从大乘佛教经典的自然发展过程，即从《华严经》到《大日经》，按照这个顺序循序渐进。为此，梦中的指示为其跨过中间阶段，直接学习更高级别的经典。
众所周知，佛教最高学府是位于印度马加达的那烂陀学林。
玄奘横穿沙漠，攀越雪山，远渡天竺，在那烂陀学林释疑解惑，取得真经。义净大师遵循律例，不顾艰难险阻，远渡海路前往印度，目的地也是那烂陀。
▲那烂陀遗址
那烂陀学林似乎自玄奘离开的7世纪中叶开始，密教研究便成为了主流。
7世纪末，据说有一位曾经与义净同窗数载、名为无行的唐代高僧在此留学。无行想把从那烂陀所学的经典带回唐朝，无奈归途客死北天竺。但他收集的经典如生前所愿被送到长安，其中也包括《大日经》。
当时，同在学林学习密教的印度摩伽陀国王族戍婆揭罗僧诃，受达摩掬多之命前往长安。他于716年到达长安，其中文名是善无畏。
他便是为前面提到的无行搜集、并在其死后送往长安华严寺的《大日经》汉译之人。
善无畏翻译经文时，他的弟子一行——也是一位优秀的天文学家——一直辅助他。他们汉译时一丝不苟，力求准确，终于在开元十三年（725）完成译稿。
▲善无畏是唐代密宗胎藏界的传入者，与金刚智、不空三藏法师合称开元三大士
《大日经》何时传入日本尚不清楚。据说空海在久米寺东塔下读到此经，心生疑义，为解除心中疑惑，才立志入唐。
探究再三仍然有不明确的地方叫“疑义”，因此空海首次接触《大日经》之后应该没有马上前往唐朝。
可以想象，他一定在很早之前便开始诵读《大日经》了，在深入理解密教讲学后，产生诸多疑问不得解答，而日本又没有可释义之师，才决心去唐朝的。
当时交通颇为不便，但密教传播却极为迅速。725年翻译的《大日经》，历经几十载便见于久米寺东塔中。但若无空海这样的人才尽心传播，即使拿来无数经典，也不得传承。
02
玄奘于那烂陀寺修行6年之多；义净钻研佛法长达10年之久。与二人相比，空海在唐仅仅两年，且抵达长安半年之后，才与青龙寺之大阿阇梨惠果大师会面。若自抵达福州时算起，已经过去10个月之久。
而且惠果将佛法面授空海半年后便驾鹤西去了。空海在唐两年，但实际上跟随师父学佛只有半年时间。
▲惠果画像
惠果的徒弟多达千人，甚至连入大阿阇梨之门都极其不易。在已经获准的入门弟子中，已师从惠果研习佛法长达10年、20年的人也为数不少。
尽管如此，惠果仍将金刚胎藏两部大法毫无保留地传给空海，并灌顶授阿阇梨位，获此殊荣的除义明之外唯有空海一人。
而且听闻义明为多病之身，估计难承重任。由此可见，惠果只选了空海做他的继承人。
永贞元年（805）8月上旬，空海受阿阇梨位灌顶传法，此时距惠果见空海还未满3个月。但是，他却毅然抛却10年、20年的门徒，选择空海作为密教的继任者。此事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谜。
▲惠果大师传法空海
《御请来目录》中有下面一段记载：
于是来此历城中访名德。偶然奉遇青龙寺东塔院大师法讳惠果阿阁梨。其大德即大兴善寺大广智三藏之付法弟子也。德惟时尊，道则帝师。三朝尊之受灌顶。四众仰之学密藏。空海与西明寺志明、谈胜法师等五六人，同往谒见大师。大师乍见含笑。欢喜告曰：“我先知汝来。相待久矣。今日相见大好大好。报命欲竭。无人付法。必须速辨香花入灌顶。”
空海为求学密教而特地来到大唐，并拜密教最高峰惠果为师，使此类“偶然相遇”见解不攻自破。“惠果知晓空海的到来，并恭候多时。”空海仅为一介留学僧，惠果事先不只知晓其人，而且在初次见面时便断言其为接班人，实在不可思议。
03
针对上述谜团，存在诸多解答方式。
空海拜见惠果前，曾跟随醴泉寺的般若三藏、牟尼室利三藏学习梵语和印度宗教哲学。梵语极其难学，半年内基本无法通晓。恐怕空海在日本时便已开始学习了。
与鉴真一同东渡日本的弟子如宝身为西域人，应对梵语十分精通。空海和如宝之间曾有来往。据记载，回国后的空海曾向如宝所在唐招提寺施以援手。由此可见，空海入唐前，向如宝或除如宝以外通晓梵语之人学习梵语也大有可能。
《御遗告》中记载：“并诸新译经论唐梵合存。”这一句意为，在惠果之处的两部密教传授以“唐梵”，即汉语和梵语，两相对照完成。
凭借入门级别的梵语知识是无法阅读艰涩难懂的200余卷《金刚顶经》的。可见空海应该在日本时就已经进行了大量的学习。
▲抵达唐朝港口的日本遣唐使船
玄奘自唐朝动身时就非常明确，他的目的地是那烂陀寺；空海离开日本时心中一定早已垂青长安青龙寺。据此，可见空海推迟半年才来拜访青龙寺的惠果，或许是为了更加深入研究梵文，打好基础，以便可以胜任唐梵研究。至少我是这样推测的。
醴泉寺的般若三藏和牟尼室利三藏应该和惠果关系十分亲近。我想他们或曾对惠果提起：“日本来了一位优秀学僧，他拥有迄今为止不曾见过的横溢之才……”
所以惠果才会说：“我先知汝来。相待久矣。”估计关于空海入唐之事惠果早已从醴泉寺的天竺僧处获悉。教授空海梵语及宗教哲学时，般若三藏一定惊讶咂舌，钦佩不已。
任何学问，一听提问便知其水平如何。空海于久米寺东塔诵读《大日经》时反复思考、绞尽脑汁所生“疑义”，应该极有高度，其中不乏连般若三藏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般若三藏说，这些问题若不问询惠果大阿阇梨便不可知。他也向青龙寺惠果转达了空海的提问。惠果仅仅闻听这些连般若三藏也不能解答的“疑义”，便知空海参悟之深、学问之高。
▲惠果和空海
此等高度乃本门千名弟子所难企及——惠果见到空海后，看似突然决定空海为继承人，但一宗的教祖断不会行事如此轻率。惠果应是事先便了解了空海参悟的高低，见到真人后心中又惊又喜，才下定决心传位于空海的。
如此一来，初次见面时惠果看似不太合理的言行便可以理解，能够使人信服了。
04
提起谜团，据说空海自入唐以来便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不过，仅限于汉语的话，在日本应该比学习梵语更为容易。日本的渡来人及其子孙后代，仍记得母语之人应不在少数。
空海在京城大学馆学习了儒学。此前他已从亲戚阿刀大足那里学习了《论语》《孝经》《史传》等经典。到大学馆学习时，听取味酒净成讲授《毛诗》《尚书》、冈田博士亲授《春秋左氏传》课程。
当时的大学馆除主要教授儒学的明经科外，还设有纪传、明法、算术、书法和音韵道等学科。其中音韵道便是学习汉语，换言之就是外语专业。
空海虽为明经科学生，不过师从同所大学音韵道教师学习汉语，亦无可厚非。况且空海写得一手精彩的汉文，文章与语言相关联，学习语言进步之快也可想而知。
▲鉴真东渡
惠果或许正是由于空海提出的“疑义”才识得他的才能，他表现得异常喜悦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余生不多。从“报命欲竭……”一句便可窥见，惠果清楚地认识到自身日渐衰退，即将油尽灯枯。
尽管如此，惠果仍为寺内尚无授法之人而殚精竭虑。空海适时出现，惠果得以触及高徒都未曾思考过的优质、精练的疑义，而且是连般若三藏也无法解答的问题。
正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得遇意中人——惠果与空海见面之前便已感慨良多了吧。
05
日本的笔墨等文化，多为空海所传播。空海吸纳当时唐朝的这些先进文化，并承担起将其引入日本的职责。为此，有人便歌颂其在文化史上的成就，但空海毕竟是宗教人士，避重就轻地称颂他宗教之外的功德显然不合情理。
不过，正如曼陀罗所象征的那样，空海所传密教的目标是与宇宙合而为一。笔也好，墨也罢，文章也好，书法也罢，皆包含于宇宙之中。因此我并不赞同把这些看成是空海于宗教之外的功德。
当然，空海对日本文化所做的巨大贡献是毋庸置疑的。空海归国后所发表的《文镜秘府论》，甚至反过来对中国文化界也贡献颇大，影响深远，因此受到了高度的评价。
▲空海《风信帖》
提到空海成功引进唐朝文化，必有这样反对的声音：在空海之前日本便通过遣唐使吸收了唐朝文化。不过，在空海之前，唐朝文化的传播范围有限，仅仅惠及日本的宫廷、贵族，及其亲信而已。
空海回国后，的确得到嵯峨天皇的信任，与朝廷密切联系，开展宗教活动。但其宗教活动不仅限于朝廷，也关乎平民。因为他断定凭借朝廷的力量，可以使宗教活动更加行之有效，大有裨益。空海组织的宗教活动包括农业用水工程及福利事业，他是如此伟大。
空海虽与朝廷联系紧密，却将佛堂选址于远离宫城的高野山，由此可见他思虑周全。师从惠果之前，空海受教于般若三藏等人，接受了梵蒂特、印度思想哲学的全方位洗礼，尤可见其治学严谨，回国后也丝毫未变。
▲空海像，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空海的真正价值，在于其创建了真言宗。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情，也被他视为分内之事。空海如巨星闪耀，光辉万丈，人们赞叹其光彩夺目，却无法真正了解他的伟大之处。
远望弘法大师则闪耀天际；近看弘法大师也在我们身边。无论何时，只要心有所念，便可感受到他的气息。
本文内容摘选自陈舜臣随笔集：《云外之峰》，原文标题为《闪耀之星——空海大师》，因篇幅较长有部分删减
《云外之峰》
［日］陈舜臣 著
定价：58.00
出版时间：2021.5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