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人,我精神不正常,放了我吧。

  

  违背人理的凶杀案总是很吸引眼球。

  前一阵看到南方周末发布了《弑母者吴谢宇的心理档案》,文章从他的父母开始讲起,详细地记叙了吴谢宇体弱多病、家庭暴力、父亲早逝的成长经历,以及事发前后他的所行所想。

  

  评论区里对关注犯人的精神状况和原生家庭等等,有着鲜明的态度。有的认为这是在为犯人开脱,鳄鱼的眼泪虚伪至极;有的也给予了同情,思考是什么造成了这场人间悲剧。

  精神问题这一抗辩理由向来是有争议的。吴谢宇案在二审期间,曾有过因不可抗力而中止审理的情况,辩护律师也申请过为其作司法精神病鉴定(不过法院驳回了这一请求)。

  在法庭上,从法理依据、刑罚的公正、犯罪的特殊预防、限制死刑几个方面,精神病司法鉴定在刑事诉讼程序中有其必要性。法官的追求也许是希望判决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考验,但对于看客的我们来讲,更多的情况是不希望有人借此逃避刑罚,这种愤怒之情很难掩抑。

  虽然各时代的法律都曾对有精神问题的人予以不同程度的关照,但真正做到走出案发现场,走入犯人内心、过去的那份记录,一直到1966年才正式发表。

  1959年11月15日,在美国堪萨斯州的一个小镇的凌晨,一户富农四口人惨遭杀害。案件第二天刊登在纽约时报,轰动全美,吸引了各地记者前去报道,其中就有一个名叫卡波特的杂志记者。

  

  1959年11月16日当日的纽约时报

  凶杀现场的异样让警官和记者们都感到非常别扭:本是一桩灭门惨案,按理说凶手的行径本应当处处透露着残忍才对,但是每个尸体在生前生后都仿佛得到过照顾,不是枕在柔软的羽毛枕头上,就是盖好了被子,被睡梦包裹着。

  对犯人的追捕过程相较于审判可以说是非常迅速,一个半月后,1960年的第一天,两名犯人在拉斯维加斯被捕。二人在被捕后四个月的初审中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但因为不断有人聘请律师为其上诉,一直到1965年4月14日,犯人才走上十三级台阶,被施以绞刑。

  

  证人名单

  而这五年,正是那名杂志记者,不断为他们上诉,争取时间。他在这期间根据在当地的走访调查、对警员和案宗的查阅,以及最重要的,和两名犯人的交谈中,最终完整地还原了整个的犯罪事实与犯人的成长经历。

  相比于弑母者吴谢宇的14333字心理档案,卡波特用21万字所呈现的是一个更加完整且具体的人。他事无巨细地着笔于犯人中的佩里——自幼成长于穷困、四处游荡的家庭,母亲给了他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统,也正是血统与营养不良所带来的外貌特征,成为了他被社会边缘化的开始。

  而更重要的是,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未曾给予过佩里温暖与爱。离婚后的母亲带走了他,终日酗酒的女人未曾给予过母爱,他时常经受的只有孤儿院修女的当众羞辱、打骂。他的肉体和精神从小就在被外界施加暴力、懂事前就已经受难以抗拒的刺激,以致于早在成年以前就完全丧失了情绪控制能力。

  即使父亲在他想象中像救星一般带走了他,颠沛流离的生活和碎片般的上学经历,以及来自父亲更加暴力的管教,佩里没有能弥补他童年的缺失,而身上的破洞随着他一步步走向成年的道路,撕扯得越来越大。

  

  犯人迪克(左)与佩里(右)

  “我爱我的父亲,但是有时候这种爱与亲情就像被浪费的水一样从我心底流干了。”

  生活如此困苦,他依然对于艺术与教育有着渴望。他的救赎仅存于梦中一只金色鹦鹉,为他复仇,带他逃离。从小孤僻的他从未习得与他人、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能力,成长带给他的只是向深渊滚落得更加彻底。他与他人的关系异常冷淡,无法视生命为真实、鲜活的存在,精神压力在其一生不断累积,直到那晚遇见了富农一家。

  “我无意要害这个男人,他是个非常可亲的绅士,直到割断他喉咙的那一刻,我还是这样想的。”

  卡波特选择相信这一供词,而它也映证了一份专门论述这类谋杀犯类型的论文:当潜在受害者被加害者假定成过去某种创伤性构造的关键人物时,富农克拉特先生成为了殴打他的父亲、羞辱他的修女、侵犯他的军士……佩里进入了一种解离性失神状态,一桩无明显动机的谋杀案就这样发生了。

  这一整个对案件的记录,被卡波特整理成书,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见到的《冷血》(In Cold Blood),这本书在P314页开始引用的一篇发表在《美国精神病学》期刊的论文可以称之为全书之眼,以后读到这部分,请一定仔细阅读。

  

  《冷血》2023版

  在共读《冷血》的最后,一位读者的提问再一次将我们带回到了起初:是什么造成了这场人间悲剧?

  整本书实际上都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最终也可以看到,悲剧的造成一定是各种因素复杂交错的结果,个体与社会、偶然与必然、原生与教育。

  文学很重要的一个价值,其实就在于呈现事件的复杂性,以情境化的方式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事情的不同侧面,过分提炼因果是一种简化的思维方式。不过,可以稍微补充的一点是,所谓心理的、个体的因素,一定也有其社会的根源。

  在看吴谢宇案件回顾的时候,时常会回忆起《冷血》其中的片段,这本书是第一次将一个犯人的过去与内心摆在了公众面前,从学术上也开创了新的写作方式——非虚构小说(Non-Fiction)的概念。我们不再只关注于事实报道,而是由此走入受害者与加害者内心,就像后来的东野圭吾在他的作品中所展现的,那被称之为动机的源头。

  在看到吴谢宇案宣告结案的那天,共读的进程也来到两名犯人的最终宣判,当文学照进现实,内外映照之下,仿佛有种冥冥中的关联感。如何更恰当地看待犯人,在法律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我相信,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一杆秤。

  好人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