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故事何以成真?论“把漫画当电影分镜的导演”藤本树 | 简评新作《再见绘梨》
注:这篇文章所引用的漫画截图皆为“幕間堂汉化”翻译的版本,若有不妥会删除。
——“电影”。
回看《炎拳》、《电锯人》再到最近的新作《再见绘梨》。于藤本树作品中贯彻的核心,始终是电影。
而“电影”在他的世界里,指代着“创作”。
虽然说来像是笑话:创作者创作了一个关于创作的故事,但创作的确让人觉得荒唐的事。
在《炎拳》中,阿格尼因导演利贺田影响而成为电影的主角,后来利贺田撒手人寰,电影还是不知不觉间完成,流传到很久很久以后,并唤起了他埋葬在回忆深处的熟悉感。
而在《再见绘梨》中,作者藤本树更是彻底将“电影”作为主题,以电影分镜的方式创作漫画,贯穿始终的“画面晃动”让这仿佛男主手持摄影设备录下的一部实影,让读者置身于“伪纪录片”与“伪漫画”之间的微妙界限。这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观感唤起了读者的抗拒心理,可越是抗拒,就越会深陷到作者的层层布局下,为其赞赏或是批评。
故事始于少年优太的手机摄影。生日派对上,母亲坦白自己身患重病,希望优太拍下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说若是能留下影像,以后优太想念自己的时候就还有处留念。优太拍摄了100多小时的家庭影像,剪辑成了20分钟的电影。可在母亲死后,他却将电影取名为《爆亡吾母》在学校的文化节“堂堂上映”,甚至在影片的最后一幕“炸飞”了母亲的病院。
果不其然,优太的电影被视作了垃圾,还被全校学生声讨。受不了打击的他录下一则轻浮的自杀宣言,决定去医院的天台自杀,但未曾料想遇到了属于他的“利贺田”,即本作的第二位主人公——绘梨。
绘梨认出优太是文化节上那部《爆亡吾母》的导演,毫不犹豫带着优太去了她秘密的“电影基地”。她试图激起优太向观众“复仇”的决心,要拍下一部新作,让上次嘲笑他的人全都声泪俱下。两人就这么博览群片,从无数电影中汲取前人的经验,筹备新作。
但是,优太设想的故事被绘梨一一否决。她说她之所以被《爆亡吾母》打动,并非对影片中的母亲共情,而是对拍摄者优太感兴趣:第一,“将母亲仅剩的时日拍下来”看起来是温情故事,可这对于年幼的优太无疑是残忍的,他要眼睁睁看着母亲步入死亡,再将她死亡的瞬间记录下来,因此电影最后主角转身跑开、医院爆炸反而引起她这个观众的畅快感;第二,优太把母亲的每个角度都拍得很美,留下的是当事人无比美好的一面,仿佛她若没有疾病便完美无缺。
在优太的影片中,母亲如此温柔善良、惹人爱怜,所以观众才会对结尾爆炸产生强烈的反感与抗拒心理。因为优太“亵渎”了一个处处充满着魅力的角色。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近期的争议作《进击的巨人》塑造了艾伦这一深得读者共鸣的角色,结局却将他打为反派,这就“伤害”到读者心目中艾伦的形象,从而产生“被伤害、被挑衅”的感觉。
在观众看来,优太的结局没有任何动机与缘由,却在电影里残忍地炸毁了自己的母亲。
对一般观众来说,欣赏文艺作品的情感基础是“共情”,而伤害他们所爱的角色,就会导致他们跳出故事预设的代入感,以旁观者的角度对待作品。
人们无法提起兴趣了解优太这么做的缘由,只有绘梨的目光洞穿了电影背后的现实。
事实上,优太的母亲并非电影中呈现的那么善良,她甚至是一个恶劣的、不称职的母亲。
她让优太拍摄自己并非想给他留下什么纪念,而是以“将死之人”的身份逼迫优太拍下她“抗击病魔的伟大历程”,等她病好以后,她就让电视台把这些影像剪辑成纪录片,让大家看见她的光辉之处。
在临终的这段时间里,她处处利用她的孩子优太。直到临死前,优太不忍心拍下妈妈死去的那一刻转身逃跑,听说这个消息的她只是失望地说道:“这孩子到最后都这么不中用啊。”
可正是如此“无用”的优太,将《爆亡吾母》拍摄成了一支将她所有的不完美剔除在外的电影,让观众心里留下的尽是好的印象。优太让大家感受到了魅力十足的母亲,将母亲塑造得光鲜亮丽,因此在电影结尾,当观众看到他用爆炸摧毁了美好的一切时,才会痛骂他冷血、指责他缺失伦理观。这恰恰说明优太没有辜负母亲寄予他的期望,他有着创作印象的才能。
那时候,全场嘘声一片,所有人都觉得优太可笑。但绘梨深深共情,留下眼泪。除了对优太被残忍对待感到同情外,她还深深地羡慕着优太的母亲,羡慕她能如此美好地留在电影里。
优太问父亲对自己拍的电影是什么印象,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爆炸。”
这是观众无法接受的结局,同时是优太给大家留下的深刻印象。绘梨之所以再三否决优太的故事大纲,是因为她没有看到像《爆亡吾母》那样天马行空、不讲道理的想象。
而这种想象,就名为“奇幻”。
优太终于找到答案,他决定新电影将之前《爆亡吾母》被众人痛斥的一幕作为开篇。而这次的主演是绘梨。在优太受尽恶评想要自杀的时候,绘梨是在医院天台上与她偶遇的“吸血鬼”、一只寿命快要到头的吸血鬼。她害怕被忘记,所以委托优太拍下一部有她出场的电影。
在拍摄中,主人公和吸血鬼坠入爱河,但吸血鬼越来越虚弱。最后我拍下了吸血鬼的弥留之际,两人的恋情落下帷幕。主人公因为拍下了母亲去世时没能拍下的死亡,决定认真地活下去,并重获拍摄电影的自信。
全剧终
绘梨闭上眼睛,仿佛在思考这个故事的可行性,又仿佛有着别的心事,但她很快睁开眼睛露出她标志性的浅笑。在无数次否决后,优太终于有了能让她满意的故事。电影很快开始了拍摄。
拍摄进行得非常顺利,绘梨太适合吸血鬼的角色了。一笑一颦,就仿佛她是真正的吸血鬼。优太有预感自己将拍出非常出色的作品,却眼睁睁看着镜头中的绘梨倒了下去。
这是演技吗?是在演无法在阳光下暴露太久的吸血鬼吧?
“我们还在拍电影吧?”优太看着住进医院的绘梨,听绘梨说她的身体无药可救,他实在不想承认现实,一个劲地打着岔,却终于不禁问道,“这不是电影,对吗?”
现实总在人们逃避以后蛰伏多年,再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找上自己,上演与当初同样的悲剧,让当事人再次抉择。
这样的事,我们称之为“命运”。
而优太的命运,就是面对自己曾逃避拍摄的死亡场景。
绘梨和母亲一样是将死之人。
她之所以被优太不明所以的电影吸引,是因为她也好想如优太母亲一样美好地留存在电影里。
优太无意间设想的这个“邂逅吸血鬼”的故事,既是幻想,又是事实。
一直以来,优太都在心里某处纠结着当初的逃避,为什么没有把妈妈最后一面拍下来呢?可他一直都找不到弥补的机会。是父亲说“你从小就喜欢奇幻色彩”点醒了他的灵感,是绘梨说“让我们拍一部让观众哭死的电影”,优太才会想到了这个故事。
即便一切是他脑海里冥冥之中的奇幻,创作者仍旧不可避免受到现实的影响,虚构的故事反映着真实。
创作就是深入作品受众的内心问题让他们大哭或者大笑,对吧?如果作者不受到相应的伤害,岂不是很不公平?
面对再次找来的命运,这次优太决定要好好拍完这部电影。
他不准备再“炸飞”观众的期待,而是想遂大家的愿、和当时一样塑造出一个电影里完美的绘梨,但要用最能为大家接受的方式与她道别。
这部电影就是漫画的名字,“再见绘梨”。
——“让大家大哭一场吧。”
优太从不会辜负当事人的心愿,上次在电影里留下妈妈的美好,这次他也完成了将死之人的嘱托。新作上映时,现场再也没有嘲笑他的声音,观众哭得稀里哗啦,对这部作品赞赏有加。
可是,优太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上一次只有他觉得满意,大家嘘声一片;这一次所有人被电影打动,只有他觉得少了什么。
好评如潮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虚,他满足了所有人,但他心中的缺失感在叫喊着不够。
商业性与艺术性,亦或是说“观众的期待”和“导演的执念”。这是创作的天平,亦是创作者永永远远要面临的难题。
已是中年的优太反反复复回看录下的278小时影像,试图寻找到电影里缺失的东西。他一遍遍重新剪辑,但始终找不到答案,反而是一场无妄之灾降临与他,车祸将他的家庭分崩离析,父亲、妻儿都未能幸免,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优太:现在想来总是如此,我习惯用客观的视角看待眼前的问题。
母亲的死和绘梨的死都是透过镜头。高中时思考自杀问题的时候也是,离开相机镜头的我无法直视现实,其结果就是现在,我发现我所剩无几的灵魂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人的死亡。
我决定要在充满回忆的地方死去,剧终。
于是,优太再次录下自杀宣言。这次他要在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死去。
推开门,本应不会再有奇迹。可命运却再次降临——如同他当初在天台的那场相遇,少女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再拍一部电影——此时的绘梨就坐在“电影基地”若无其事地看着电影。
优太不敢置信眼前的情景。这次他明明没有逃避,确切地拍下了绘里去世的那一刻。电影上映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已死之人怎么可能复生?”这个疑问跨过作品与现实的墙壁,同时来到了读者的心里。
观众不能接受毫无铺垫的“奇幻色彩”,就像当初他在《爆亡吾母》结尾创作的那场爆炸,就像动画《铁血的孤儿》中被人广为诟病的团长之死、“希望之花”。
漫画读者和电影观众一样,无论是悲剧亦或是喜剧,都需要创作者给我们一个足够信服的理由。
而绘梨拍着胸脯介绍自己道:“我本来就是吸血鬼啊。死去的三天后我就复活了。”
读者恍然想起优太说要拍吸血鬼的时候,绘梨那副虚无缥缈的神色。
故事的结尾,我们果不其然意识到整部漫画就是优太拍摄的电影。他精心设计了充满浪漫主义的结局,营造出绘梨并未死去的假象,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电影基地消失在了爆炸的烈焰之中。这就是优太所寻找的“奇幻色彩”。
曾经,优太塑造出一个完美的母亲,然后用一场爆炸将假象毁灭殆尽。
现在,他讲述了一个完美的故事,然后以并不合理的结局逆转了真实。
在优太心中挥散不去的那份空缺感,就是“绘梨还在哪里好好活着”的这份奇幻。
虽然不想打破优太这份美好的幻象,但由于要讨论“虚幻何以真实”的问题,我必须将时间拉回到优太走进“电影基地”的那一刻,推测优太在现实里的真实经历,请原谅我的不解风情。
——如果跳出优太的幻想,跳出电影,那优太在秘密基地经历了什么呢?
我想,一切就如他在自杀宣言中所说的一样,优太会想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就在要成功的那一刻,看见了脑海里绘梨的幻影。
即便这秘密基地已经落满灰尘,但这里到处都浸染着他们的回忆。
优太凝视着地面,落在他面前的是他自己拍的那部电影。他鬼使神差地捡起光碟,塞进积灰的播放器。或许DVD机已坏死、不能再运作,但当他在抬起头时,屏幕上已是电影画面,而绘梨就坐在面前的沙发上。
“再见绘梨”。
优太终于明白了自己无数次重新剪辑电影的原因,也终于知道他在追寻的缺失是什么。
如果绘梨在这世上的某处,知道自己跑来电影基地准备自尽,她一定会像当时冲上医院天台自尽时一样,对他说出一些“正确的废话”——
电影本身其实也毫无意义。无论写下多么完美的故事,都无法让人死而复生。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对虚构的故事信以为真呢?
在优太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唯有一个。
——“奇幻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