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月亮你别睡,怜我人间惆怅客

  是夜,听闻窗外萧萧秋风,无眠。耳畔是《不过人间》这首歌在循环,歌词通俗,沉吟时沧桑无限,加上海来阿木浑厚辽远之嗓音,一遍遍地心生悲凉。中秋倏忽才过,重阳已是在望。这如梭一样的时光,总不待人静听。此词曲与此情此景最为相配。

  窗外是绵绵秋雨,月儿已沉沉睡去,窗内是更漏声残,伊人辗转难眠。脑海里唯复现这样几处语句: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这样的冷雨秋风中,不由得想起一个人,一个心事重重,惆怅满怀的人——纳兰性德。

  提及纳兰性德,结缘于他的那首《木兰花》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句,曾火热了那么些年,至今仍旧热度不减。这自初读就令人不禁唏嘘的诗句,饱含着一个个令人难以释怀的爱情故事。

  初时以为就是在叹息“爱而不得,得而不惜”的爱情,后来才明白是为勉励好友顾贞观所作。古诗文中类似于以此笔法起兴的诗文太多了。本词的着眼处,无论是爱情也好,友情也罢,丝毫不影响后人对这首词的偏爱。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其文如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首词,八句话,句句现典,读时哀婉,动人心弦。用典信手拈来,足见纳兰动笔时随处流淌的天分与才情。纳兰词处处以真性情取胜。其词词风清丽婉约,哀感明艳,绵远悠长,文字蕴含的感伤韵味直指人心。这首《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正是以它特有的温情,哀而不伤,打动着后世的我们。若不是词牌所注“柬友”,谁会想到这本是一首赠友词。

  “拟古决绝词”这一题材由来已久。诸如汉乐府《白头吟》里“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决绝时的毫不迟疑。唐元微之的《决绝词三首》中“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的果敢率性!

  甚至依我看来,张文昌在《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一诗中用“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表明自己婉拒拉拢、忠于朝廷的决心也充满了决绝的力量!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此句便奠定了全诗的基调:淡淡伤怀与怅惘。这一直以来甚嚣纸上的语句,便是化用汉代班婕妤被弃的故事。班婕妤,西汉女辞赋家。是汉成帝的宠妃,知诗书,有美德。且庄重自持,拘泥于礼法。将宠爱披于一身的她不曾傲娇。她明女德,婉拒汉成帝同辇出游的邀请。然而当猎艳图欢的刘骜遇到倾国倾城的赵氏姐妹,班婕妤就成了一团秋扇,彻底被弃于冷宫之中。

  于是,班婕妤作《团扇歌》一篇以哀怜自身遭遇,是无奈也是无力叹息:“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先时的幸福与如今的“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对比,太过强烈。曾经的惶恐,一语成谶。后人多以团扇,表被始乱终弃的男子所弃的弱柳扶风女。

  自南北朝刘孝绰作《班婕妤怨》,用“妾身似秋扇,君恩绝履綦”,直言班婕妤的“咏扇”之情,后世对“秋扇”的情感寄托皆来源于此。再至纳兰词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大概是对“初见惊艳,再见依然”最好的反驳。若是总能保持初见时的美好,那柄“婕妤扇”扇出的不再是那怨极情深的冷风。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此句虽不见典,若从“故人”二字着眼,却处处是有迹可循!汉乐府长篇《孔雀东南飞》里“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刘兰芝再嫁,遇前夫焦仲卿。两人互相误会对方变却故人心。于是有了后面奔赴黄泉时的不约而同。作为乐府双璧之一的《孔雀东南飞》,一直在中国诗史的上空,徘徊良久不肯离去。

  同样是两汉佚名诗的《上山采蘼芜》一诗中“故人”令人怀念:“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诗句言简,读来虽通俗易懂却又意蕴悠长。新人虽好,却不如故人贤淑。言语间是对故人的怀念。总体而言,“新人不如故”道出了前夫的追悔莫及。再如汉乐府《古艳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故人心”难得的是两个人的不离不弃。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此句的典故正是取自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明皇入蜀地。那一年的七月七日,李隆基与杨玉环在华清宫长生殿上发出宏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然而山盟海誓犹在,那一年的马嵬兵变,唐玄宗亲手赐死另一半。于是,杨太真成了游离在马嵬坡头的孤魂野鬼。后来,安史之乱平定,唐明皇取道回长安的途中,遇雨声、铃声,似有霖铃不尽之音,作《雨霖铃》曲怀念故人。

  若参照《旧唐书·杨贵妃传》所记,此事更为简明:“安禄山叛,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曰‘贼本尚在’。指贵妃也。帝不获已,与贵妃诀,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至此,唐杨故事戛然而止。此句意义也甚明了:即使鸳鸯失伴,彼此离散,曾经的美好誓言还在,内心也无怨无悔!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此句化用唐李商隐《马嵬》一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言明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尚且守护不了爱人,何况是作为普通子弟的你我。本句承接前文,将生死相依的决心刻画到了极致!想必那位收到此诗的朋友,早已经领悟到至交的深情与期盼了!

  一首词,正如上文所提及,足以将纳兰的词风囊括——清丽婉约,哀感顽艳,绵远悠长。当然了,认识一个人,少不了研读其人其文。以此诗做引,讲讲本文主人公纳兰性德。清初词人,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大学士明珠长子。原名纳兰成德,避讳太子保成改名纳兰性德。生于1655年,卒于1685年。享年三十一岁。

  纳兰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聪敏好学,是名副其实的翩翩公子。性情温润如玉,文武兼备,风流倜傥。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年十七时,入国子监,十八岁考中举人。十九岁成为贡士。二十二岁时中进士。少年成名!

  纳兰性德二十四岁时将词作编选成集,为《侧帽集》,后又著《饮水词》。后世将其348首词作整编合成《纳兰词》。纳兰词作内容上分为大致三类:赠友词、边塞词、悼亡词。其中后来的悼亡词50余首,奠定纳兰词的主词风格。

  王国维评价纳兰容若词作时,几乎用了最高的赞语,说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资深好友顾贞观评介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容若词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提起纳兰性德的悼亡词,还须简介他的发妻卢氏。纳兰性德二十岁时,迎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婚后二人琴瑟和谐,婚姻幸福美满。兴许是天妒良缘,其后三年,卢氏难产而死。自此,劳燕分飞,纳兰多有悼亡词,词里里多了一份愁怀难去。

  且看《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月儿在天上,每逢月中而圆满光润。月儿辛苦可怜,却比纳兰更幸运。以月自比,足见人之伤感。这首词,用纳兰在《沁园春》小序里的记载作注,更为妥帖: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他在《南乡子》里这样写道:“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对发妻的思念,无以言表,已是几回魂梦终不同。在三年后的忌日,又作下《金缕曲》:“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是梦久应醒矣”,平语淡句,虽非辞句华章,早令人不怎读,更不忍听了。

  深切绵长的哀思,闻之已令人沉陷其中!正如人人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从这词作中,纳兰心事可窥探一二。“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性德将一分分对发妻的嗜骨思念,酿成一句句醉人的词句,光照满清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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