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秘密草坪

  原标题:十八岁的秘密草坪

  

  一

  十八岁的时候,我在学校早恋了一场。后来觉得了无生趣,于是我就跟那个女的提出了分手的要求。结果她死活不同意,按照她的说法,大概是我已经亲了她就应该负责任,后来闹得满校风雨。我的父亲听到我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后从遥远的上海跑到学校狠狠的煽了我一个耳光,然后转身便走了。于是我像很多叛逆的少年一样选择了离家出走。

  漫无目的的在西安的街头转了一段时间,我从家里偷来的钱便所剩无几。于是我不得不出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我出去找工作的时候,身上只剩八十块钱了。于是我到了一个中介机构碰碰运气。里面比较冷清,与我一样找工作的还有一个比我稍大的女生。短短的头发,一根根显得桀骜不驯,但脸庞却又极为精致,温和的表情,淡定的让人觉得那温和的眼神后面潜伏着无限的哀伤。我们各自交了五十块钱,被告之三天后一定帮我们找到兼职的机会。出门的时候,我向她笑了一下,她还是那样,淡淡一笑。三天后,我们又见面了,不过那个中介机构大门紧闭,卷帘门上用毛笔写着个大大的“拆”字。我们感到莫名其妙,旁边卖水果的阿姨说他们是一伙骗子。我们很气愤的并排走在一起,她说我们去投诉吧,我说好。

  

  北方的阳光温暖的恰到好处。马路两旁的陕西梧桐郁郁葱葱,阳光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说你叫什么。她说艾萌。我在她左右两边蹦蹦跳跳。我兴奋的说我叫南光。她说哦。我觉得很扫兴。我说我来自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哦。还是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低着头,踢着个易拉罐子。我说我们打车去吧,太远了。于是我招了辆出租车。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上车了。司机拉着我们转了好几个大圈,最后指着一个灰白的四层小楼说,那就是雁塔区劳动局。打车居然花了二十七元钱,这大大超出我的预料。我把仅剩的三块钱扔进口袋,盘算着晚上该怎么过啊。艾萌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

  “没钱了?”

  我摇摇头,“没现钱,卡上还有一些钱。”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空的银行卡,晃了晃。她竟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其实我快山穷水尽了。”她耸耸肩膀,一脸的无奈。“所以真的很郁闷,被骗去了五十块钱。”

  我们走进了那座灰白色的小楼。两个带着眼镜的男人接待了我们。听完我们的情况介绍后,我们被要求填了一张表,然后便告之有结果了再通知我们。从劳动局出来,艾萌倒不像开始那般拘谨了,表情开始活泛起来。黄昏的阳光开始暗淡下来,街上有清爽的微风。我甚至能闻见她头发上飘来的洗发水的香味,于是我有些飘飘然。

  “你住在哪?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去找你。”我问。

  “沙坡。沙坡知道吗?就是交大外面的一个很大的村子。”她的眼睛变得热情起来。

  我摇摇头。“我刚来这不久,我说过的。”

  她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她说你转过去,于是我转过身。她把纸垫在我背上,小心的画着地图。“喏,你看,这是小寨,这是雁塔,这是金花路,这是交大,这一带就是沙坡。”她用笔指着每个地点,耐心的给我讲解。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明白了?”

  “嗯。”

  “那你住哪啊?”

  我揉揉头,“那个,那个叫什么地方来着,什么村?离小寨不远的。哦,对,八里村,就是八里村。”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艾萌说,那么就此别过。我说再见。我沿着一条巷子往南走。过了一会,她站在原地喊我的名字。她说南光。我回头看,她的头发在人群里显得桀骜不驯,我向她招招手。她也笑了笑。她说你为什么不坐公交。我说我不喜欢公交上的味道,还是走回去吧,反正也不算远。我沿着巷子漫无目的的走了程,不时的回头看艾萌。她艰难的挤上了公交。我既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的游荡在北国的暮色里。

  悠长的巷子里弥漫着各自小吃的香味,我用仅剩的三块钱买了个夹馍一份凉皮,边走边吃,一边回味着艾萌的两颗小虎牙,和那张温和的脸。想着想着就有些难受起来,内心又开始躁动起来。于是我沿着原路往回走。后来我常常想,我为什么要往回走呢。想来,我是抱有某种期待的,随着夜色的浓重,这种期待愈发的强烈,几乎无法自已。转着转着我又回到了与艾萌分开的那颗梧桐树下。我把手插在裤兜里,口里哼唱着那个夏天最流行的歌曲《我的心太乱》。有人重重的拍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竟然是艾萌,我又看见那张温暖的笑脸和那两颗小虎牙。

  “你怎么还没走,我明明看你上车了。”这次见面,我反倒有些紧张不安起来,就像心里的秘密被人看穿了般尴尬。

  “我……我以为我把……把那个伞给落下了,回来找找。”她结结巴巴的说,“你呢,怎么又转回来了。”

  “我,我,哎,反正就是无所事事,又不熟悉别的地方。就在这一带打转转了。”

  我的回答让她笑了。笑得很自然。她说你好有意思哦。

  “你的伞找到了吗?”我问她。

  “没有,估计找不到了。算了,不找了。”

  这样下来反倒没话说了。我们就默默地并排走着。于是又随便聊起了白天被骗的事情。这回轮着她在那愤愤不平起来。她说最痛恨这样的骗子了。我应和着说是啊。后来,我突然有些冲动起来。

  “其实。”我说。

  “其实,那个……”她说。

  “你先说吧。”我说。

  “你先说。”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起来。双手下意识的互相搓着,不时的放在嘴边呵着气。她说大夏天你很冷吗。我尴尬的说不是的。其实,其实我是没哪去,身无分文了。我一口气把话说完,脸涨的通红,无奈的耸耸肩膀。“见笑了。”我说。

  “我就知道你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了,还死要面子,呵呵。”她倒有些幸灾乐祸。

  “你怎么知道的?”

  “你也不想想,八里村在那个方向吗?而且连公交都舍不得坐,我想你应该是走投无路了。”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那是一张空的银行卡。”

  “你比我还惨,好歹我还有个房子。看你不像坏人,我就收留你一夜。”她大方的说。

  “你是特意回来找我的?”我厚着脸皮说。

  “算是吧,可怜你。”

  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个叫艾萌的女孩。

  

  二

  十八岁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想过和艾萌相相依为命的那个夏天会在我以后的成长历程中占据那样重要的位置,十八岁夏天的干草味道会在我的青春年华里回肠荡气。那个夏天,我和艾萌“同居”了,确切的说是她收留了那个躁动的少年。我们成天厮混在一起。

  我跟着她去康复路批发一袋袋的袜子,胸衣,鞋垫等等;到轻工市场批发笔芯,钢笔等。我们把东西多半摆在交大的门口,有时也到小寨的天桥上摆地摊。十八岁以前,我除了在电影上看过女人的胸罩外从来没见过那玩意,可是那个夏天我常常是背着一大袋胸罩屁颠屁颠的跟在艾萌的后面。

  艾萌总是很认真的说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卖女士内衣的男士。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去进货,把进的货掏出来摆在房子里以免发霉或产生异味。那个时候,我身边到处都是袜子、女人的内衣等,有时候总是有一种身在女士内衣店的错觉。雨过天晴,艾萌便要我把东西背到交大操场后面一处很隐秘的草坪,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的扔开晒太阳。

  

  那是一处十分秘密的草坪,草坪在一座小小的山坡上,面积不算大。周围是漫山的灌木丛,那一片草坪就突兀的呈现在中央,让我一度怀疑那片草坪是艾萌故意踩来的。我们把东西扔在草坪上后便一起躺在那地方晒太阳。艾萌的手里总拿着一本书,多半是中国古代文学,当代文学之类书。她一边看书,一边和我搭讪。她说我是世界上最帅气的雇员,我说她是世界山最好学,最神秘的小摊贩。然后便相视一笑。偶尔我会忍不住抱抱她,有时候她也会轻轻的回应一下,仅此而已。很多时候,我都告诉她,我说艾萌,我和别人相处总需要一个理由的,否则我就觉得没有理由这么亲近的。她说你需要什么样的理由呢,跟我一起卖东西不是理由吗。

  我转过身,我说我不知道。

  艾萌是个很神秘的人。我们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对她依然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她叫艾萌,是个漂亮的小摊贩之外,我甚至不知道她家在哪,她多大了,为什么一个人出来等等。她说两个人相处干嘛非要刨根问底,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对她的了解随着一次次的晒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我一直以为她是个交大的不安分的学生,她却告诉我说她是个自考生,是个蹭交大的食堂,蹭交大的图书馆,蹭交大的自习室的年轻人。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艾萌接吻了,就在那个秘密的草坪里。那天我们收拾完了东西却一直没有回去的意思。艾萌拿着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天黑以后》。夕阳渐渐往下跌去,暖色的光芒涂抹着她温和的脸。我们近在咫尺,她在我的身旁茫然的看着我,像是找寻着某种答案。她说,“南光,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最悲哀的事情不是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车。悲哀归根结底产生于每一个人所怀有的秘密,不能诉诸语言的秘密、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不,秘密本身不是问题。对于怀有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所带来的悲哀,别人根本无法消除,所能做的无非悄悄并排坐下而已。”

  

  她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像是思考了很长时间。那样的话在我的十八岁里理解起来显得很吃力。我说:“艾萌,我不能说完全懂了,但至少你不会孤独的。”

  她悲哀的摇了摇头。然后突然问我,“南光,你和女生接过吻吗?”

  我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傻傻的笑了。

  她把嘴凑上来。先是轻轻的吻我的脸颊,然后便疯狂的咬我的唇。这样过了很久,我们才分开。我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很笨。她扑哧笑了。“有那么一点。”她说。我用手摩挲着她的短发,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甚至能感觉小肚子前她的小小的乳头。然而当我有些激动的时候,她便挣扎着起来。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默默的收拾东西,然后招呼我搬东西回去。我背着东西走在左边,她走在我的右边。我试着用手去搂着她,她轻轻推开我的手,很不自然的向我报以一笑。

  说来很奇怪,我跟艾萌接吻之后没有进一步发展。我以为至少已经说明她是我女朋友了。她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们的关系还是老样子。那以后,我们甚至连手都没碰过。这样的关系一度让我很郁闷,十八岁的时候我怎么也弄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于是我有些赌气的搬了出来。我在她的对面租了个房子,除此之外我们的关系并没有任何变化。白天的时候我还是帮她卖袜子、内衣等,晚上一起去交大上自习。

  在艾萌的带动下我也报了自考,并且还过了两门。这一度让我对学习不那么讨厌起来,渐渐的也爱从艾萌那借些小说、诗歌来看。有时候我们也一起去上网,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她一直出没在天涯社区,而是还是天涯城市西安的版主。最搞笑的是她有个颇为吸引人的ID:我与帅哥一起卖女士内衣。她在天涯有了些名气,我们的生意也日渐好了起来。很多时候我们在小寨的桥头卖袜子时,都会有人过来打招呼。那些人情的年轻人总是说,嗨,卖内衣的帅哥,看你们来了。兴致来了,我们还常常和那些网友一起去吃饭。

  

  三

  忆寒就是这些网友里面的一个。他的出现一度让我的十八岁焦躁不安起来。他和我们就是在天涯上认识的。那时候,他在网上对艾萌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渐渐的,大家就熟悉了起来。他是交大的学生,我们见面之后大家便成了朋友。坦白的说,他是个很优秀的男生,身材很修长,白皙的皮肤,戴个眼睛,一副儒雅的样子,可是我对他实在没有好感。我们熟悉之后,艾萌总是问我对忆寒的感觉怎么样。我说不就是一个小白脸吗?实在没什么感觉。艾萌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她说你是嫉妒人家,你看人家长得比你高大比你帅气,又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艾萌这样说的时候,我竟然非常生气。有一次我在她的房间里收拾第二天要拿去卖的东西,她又向我提起了忆寒。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意无意跟我说话。

  “南光,你说忆寒还真是个好人,每次都帮我们占位置。上次我们的东西被保安没收了也多亏了他出面帮忙。”

  “嗯。”我说。

  她没有察觉到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以前一直很自卑的,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来没和交大的人交朋友。没想到人家一点都不歧视咱自考生。”她的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红晕。

  “是啊,人家多好。你还不知道感激人家。”我赌气的摔门而出。

  艾萌莫名其妙的追着我跑了出来。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书,装做没看见她的样子。她坐在床上,用指甲玩弄我大腿上稀稀疏疏的毛发。“喂,干嘛这么小气。”

  “是呀,我就是这样小气的人,忆寒多好,心胸宽广,你找他去啊,人家也不歧视你。”我把书扔掉,冲她大吼起来。她显然被我突然起来的火气怔住了,愣愣的站了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可是我拉不下面子向她道歉。她终于没能忍住眼泪,蹲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后悔的想抽自己耳光了,于是我下了床。我说艾萌,对不起。她很快停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那次吵架以后不久,我们的关系便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虽然还是那样一起卖东西,一起到交大蹭教室,但总感觉心里面已经有了隔阂。这种隔阂让我的十八岁变得无比苦闷甚至暴躁起来。艾萌还是那样每天晚上过来送些书给我看,把洗好的衣服给我送来,顺便又带走我刚换下的脏衣服。她说南光,你还小,你不应该和我一样混下去,你应该回去读书。我说这样自学不也挺好吗,认识了你们这样一群坚韧的人。她帮我把衣服晾干,晒在外面的院子里。头发湿漉漉的。我有些冲动。我冲过去抱着她,我说艾萌,你能不能敞开心扉,能不能放开点,能不能靠在我的肩膀。她从我的怀抱挣脱开来,她说南光,南光,求求你别逼我,我不想失去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可言喻的秘密?对于怀有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所带来的悲哀,别人根本无法消除,所能做的无非悄悄并排坐下而已?我不懂,我搞不懂你脑子里想些什么?”

  “你根本就无须如此,真的。不要试图完全理解一个人,这太难了。”她用央求的眼光看着我。

  她把我的脏衣服放在脸盆里端走了。临走的时候,她说过几天是中秋,忆寒要请我们去他家玩。我说我不去。她说我希望你去,我们不该这样对待他的。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看书。我说要去你去,人家就是想和你单独呆在一起。

  中秋节的时候,我一大早就一个人出去溜达了。一出去我就后悔了,我脑子里满是艾萌和忆寒有说有笑的样子。于是中午的时候我又折了回来。艾萌在我床上放了张纸条。她说:南光,我去忆寒家了,希望你来找我。然后便按照艾萌留的路线去了忆寒家。

  

  那是一片高级住宅区,外面站了好些保安。我告之忆寒的名字,保安便打电话把忆寒叫了下来。不一会,忆寒便和艾萌一块出现在院子的小区的篮球场上,他们远远的向我招手。我和忆寒打招呼,又装作很亲热的摸了一下艾萌的头发。我说真不好意思,上午有点事情出去了。忆寒把我领进门,他说,艾萌已经跟他说了,我有个同学来了要晚些时候来。我抱歉的说是啊,不好意思。一进门,发现里面豪华的让我有些不自然。艾萌大概觉察到了我的不自然,她开玩笑说,忆寒,你家的布置让我和南光都不习惯啊,我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别见笑啊。忆寒在屋里调些酒水,他招呼我们随便转转。我感激的向艾萌笑了笑,用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

  “你们随便点,我家人都常年不在家,这会估计还在广州那边。”

  “我家就是广东的,离广州很近。”我说。

  “是不,那边很繁华吧,听我爸说比这边发达多了,我还没去过呢。”忆寒给我们端来喝的东西,一边和我聊天。

  我们三人坐在阳台透明的玻璃桌旁。我像抓着根救命稻草般聊着南方的种种,仿佛只有如此我才能有些许的优越感。艾萌和忆寒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在脑海里搜刮起关于广州的一切,侃侃而谈。其实我这次出门前,我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座南方小城,我脑海里关于广州深圳的一切无非是道听途说罢了。我给他们讲广州人吃老鼠、野猫的事情,把他们俩逗得开怀大笑。后来我和忆寒在他家的娱乐室玩起了斯洛克。这是我的强项,我从小玩那玩意长大的,所以当忆寒提议我们去玩台球时我毫不犹豫的响应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啊。”我说。“那个,艾萌,你坐那看我们俩玩,给我们倒点水。”我吩咐着艾萌,我试图在她面前表现的很洒脱,很自信的样子。艾萌开玩笑说我们俩必须赌点什么,不然不会认真打。我说好啊,那就喝酒吧,输一分喝一口酒。忆寒说不会喝酒点。艾萌就说,你肯定不会输的,放开玩嘛。我有些颓然的看着艾萌,她还是那样的微笑。不知道是我太想赢得比赛,还是忆寒的技术确实不错,总之那天的比赛我没有一点感觉,越打越急,越急越想赢,但我还是连续输了三局,每局分倒相差不大,算下来我喝了三十杯酒。喝到后面我已经有了些醉意,忆寒说没有必要当真的,玩得开心就好。艾萌也夺着酒不让我多喝了。我一把甩开艾萌,连续将三瓶啤酒一饮而尽。我便倒在忆寒家宽大的沙发上昏昏沉沉,朦胧中仿佛全是艾萌和忆寒放肆的笑声,那笑声在我十八岁的梦里竟是那样的狰狞。

  

  后来我就变得暴躁起来,莫名其妙的想发火。我就觉得那宽大的背投电视,那阔气的红地毯,那洋气的红木家具一切都那么刺眼。他们俩正在张罗晚饭的时候,我如坐针毡的坐在沙发上。于是我站了起来,我说艾萌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玩,然后便夺门而出。我在大街上一路狂奔,眼泪莫名其妙的就流了出来。我逆着车道漫无目的的跑着,哭着。滚滚的人流淹没了少年的哭声。哭了一会,我又觉得好笑,我干嘛要哭呢。于是我在曲江大道颓然的走着,黄昏的阳光温柔了整个世界。艾萌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默默地走在我的左边。她竟然第一次挽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帮我擦眼泪。

  她说:“南光,我理解你的。可是我们必须学会大度一点,学会坦然一些。”

  “你根本不会懂。”我挣脱她的手,我说。我顿了顿,“你们不是有说有笑吗,多好啊,他多好啊,人又帅,又有学识,家里又有钱。”

  “南光,你别孩子气了,难道我们没钱就不能和有钱的人交朋友吗?他给我们平等的机会甚至自我降低姿态处处维护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能交往吗?”

  “我不懂,我就是不懂。”我又跑了起来,我的声音在郊外的旷野里回荡。

  我有什么资本和他竞争呢。光他家的环境就将我彻底击溃了。于是我怨恨自己,恨忆寒,也恨艾萌。我恨自己会流浪这那个陌生的地方,遇上那样一群陌生的人。我说艾萌,你根本不用掩饰,结果很明白的,我会理解你的选择的。她哭笑不得的看着我,甚至乐呵呵的笑了起来。我一度认为那笑容是对我尊严的侮辱,而是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意回避着艾萌。我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租了房子,靠帮别人修剪草坪、送牛奶度日。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才回去找艾萌。回去的时候,发现艾萌已经不在了。房东说一个月前有一个人来找她,好像是家里出了点事情,然后一直没见回来。于是我又把东西搬了回来,我在那个房子里苦苦的等待着艾萌的回来,度日如年。

  

  四

  艾萌回来的时候已是仲秋时节,北国的寒意突兀的降临了。她瘦削了很多,脸色的红晕已经不见了。苍白的脸色,眼睛深陷了下去。她的父亲在工地上做小工时被掉下来的水泥板砸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的目光黯然失色。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便又活泛起来。我们又开始了摆小摊的生活。她比以前更卖力了,某个午后,她紧紧的抱着我说,南光,我需要赚钱,我需要钱。我说艾萌,你太不容易了。她说南光,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说艾萌,你说吧,我听着呢。

  艾萌突然和我谈起她的表哥。我实在没有兴趣,却又不得不简单应付几句。艾萌大概看出了我对话题不感兴趣,所以眼神有些黯淡,却坚持讲着他表哥的事情。我很吃力的听着,最后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后我想问艾萌关于表哥的事情,艾萌却不肯再讲。后来艾萌消失以后我常常一点点艰难的回忆起她关于表哥的断断续续的叙述,唯有如此我才能逐渐懂得艾萌。这样的回忆随着我的成长愈发的艰难却刻骨铭心。

  “从小我就是听着表哥的故事长大的。很小的时候,每次写作文最崇拜的人,最尊敬人都是我表哥。表哥人长的帅,表哥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表哥还有一副好嗓子,表哥还会弹吉他。在我小时候记忆里,表哥简直无所不能。……表哥很宠我,表哥对我的成长倾注了太多的心血,我从小看什么书,该学些什么都是表哥计划好的,每天回家表哥都会送给我一大堆书。表哥说她要我成为一个健全的人,表哥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表哥说会把我带出大山。”说到动情处,她往往不能自已。我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我说艾萌,你哭吧。她就真的放声痛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她又开始讲她的表哥。

  “在我心里,表哥是那么一个完好的人。我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表哥为什么会自杀呢?你说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表哥自己赚学费,每年还要省下钱来寄回家。姑妈逢人就说表哥多么有出息啊。那时候我也觉得表哥太伟大了。上高中时表哥突然就自杀了,我真的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开始每天头疼的厉害,根本没办法看书,没办法睡觉,一闭上眼睛就是表哥灿烂的笑脸。发展到后来成严重神经衰退,我只好选择退学。我从学校退了之后就来到这,来到表哥生活过的地方。我太想知道表哥为什么不辞而别了。到现在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表哥已离开的事实,真的没办法理解。”

  “我后来跑了很多地方,我几乎把表哥留在西安的所有同学、朋友都拜访了一遍。从他们的口中我渐渐理清了一些东西。原来表哥从来就没有那么洒脱过,他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觉得表哥多么潇洒,从没想过表哥会有这么艰难。久而久之表哥也习惯了这样苦自己,这样陷入自己的心结无法自拔。”

  “他们告诉我,表哥和一个女孩子恋爱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从那以后,表哥就堕落了,他抽烟,他酗酒,他赌博,他嫖娼。有人还说表哥是在找女人的时候被公安局逮了,被公安局关了半月后就自杀人。表哥出事的时候正是年底,姑妈一家都在我们家包饺子,他们村的村书记跑到我们家告诉姑妈这个消息,姑妈当即就昏倒了过去。”她哽咽着,几乎无法再继续下去。我下床给她倒了杯水。她也起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兀自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蜷缩着身子,全身剧烈的抖动着。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我试图理清表哥成长的轨迹,我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事情的全貌,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断定,那就是表哥的自杀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他肯定有很多无法言说的秘密,谁都帮不上忙。他需要的只是个懂他的人并排的坐在他身边而已。”

  “对于怀有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所带来的悲哀,别人根本无法消除,所能做的无非悄悄并排坐下而已?”我试着问。她重重点点头,“就是这样的。”

  “我怎么总感觉很复杂,可以不这么抽象吗?”

  “没有办法言说的,这种感觉真的没办法表达出来,真的没办法。”她焦急地试着使我明白她的意思。末了,她又补充道,“总之不要以为自己会完全懂一个人,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因为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跟别人分享的。我们要做的无非是悄悄的并排坐下。”

  那天的风很大。强烈的风吹到眼里有止不住的泪。艾萌讲话的时候我还一边用报纸糊着窗户。太冷了,我说。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然后把照片递给我。漂亮吗?她问我。我手上满是胶水。我站在凳子上,我说你拿给我看。她笑了起来,淡淡的。是两个小孩。手挽着手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央,麦苗正好遮过胸部。阳光打在脸上,笑得甚是开怀。

  “你表哥?”我问她,一面漫不经心的把褶皱的报纸弄平。

  “是啊。从小一起玩到大。”

  “哦。”我那时候实在不会和别人相处,面对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往往表现的很明显,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艾萌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便又不说话了。我把窗户糊好之后,我们就呆呆的坐在一起,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有那么一会艾萌玩弄着我的指甲,我就顺势将她搂入怀中。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表示出乐意的姿态。

  我开始有些躁动。就在这时,忆寒来了。他站在楼下喊艾萌。他说艾萌,你在么?艾萌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应答着,然后便下楼了。我愤愤地随即也下楼了。

  

  五

  我真的要走了。艾萌说我们出去玩一次吧,你来一次西安也不容易。我说好啊,我在心里盘算着机会来了。艾萌说去翠华山吧。我说翠华山我去过,没意思的。那去兵马俑,我说那玩意我不感兴趣。她说那要不我们去骊山或者高冠瀑布,我说太近了,这些西安市区的地方我都去过。后来艾萌说我们去华山吧,华山肯定有意思。我说华山一天能回来不,她说不能。我暗自高兴起来。

  那天的天气不错,站在华山顶上却仍旧冻的瑟瑟发抖。艾萌说,你唱首歌吧。我说唱什么好啊。她说随便你,把你最想唱的唱给我听。于是我把外套脱掉了,我站在寒风里很投入了唱了一首黄义达的《那女孩对我说》:

  那女孩对我说

  说我是一个小偷

  偷她的回忆

  塞进我的脑海中

  我不需要自由

  只想背着她的梦

  一步步向前走

  她给的永远不重

  艾萌的眼里满是晶莹的泪花。她说,南光,我们接吻吧。于是我们各自脱去了外衣,站在华山之巅忘情的相吻。那是一个很悠长,很放肆的吻。我们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世界,直到几个老外过来。那几个土耳其留学生用蹩脚的英语说要和我们合张影。于是我和艾萌站在中间,他们几个站在后面,张开双臂把我们搂在一起。照片上的我和艾萌笑的很灿烂,从来没见过艾萌那么放肆的笑容。那天在华山之巅,艾萌突然固执的要照张婚纱照。我说你疯了,很贵的,她却很坚持。她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么美丽,这么年轻的时候了。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来照了一张婚纱照。她穿着婚纱坐在缆车上,灿若桃花。摄影师站在山巅,喃喃的说太美了,真的太震撼了。

  晚上的时候,自然而然我们就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是我诱惑了艾萌还是艾萌诱惑了我。总是一切来得很突然,让十八岁的我还有些措手不及。我承认我一直有邪恶的想法,这种想法随着我离去的日子临近愈发的强烈。我原来以为艾萌应该不会是第一次,不想她也是第一次。后来我对艾萌说对不起。她的眼泪就悄悄的滑落,跌落在我的胸膛。南光,我是自愿的,真的是自愿的。我们就那样相拥入睡。

  

  第二天回到西安,我便收拾了东西跟艾萌告别。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走在交大那片的草坪上。那片秘密的草坪居然被人修剪了一遍,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干草的味道。艾萌慢慢的走在后面。她递给我一个储蓄罐,里面装满了硬币。艾萌说,我们相处的日子,我每天为你攒一个硬币,现在这个送给你。她说有钱的人不在乎这些钱,可是对我们而言,这些钱都是我们相依为命的见证。那时的我不大懂得这些东西,也不大关注这些。我关心的是我和艾萌的关系。我在回味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于是我试着去抱艾萌。她却坚决的推开了我。我试图提醒她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为所动。

  她说,南光,你要努力,一切的东西都成了昨天。我悲伤的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我随手抓起一把硬币扔向刚剪过的草坪。不曾想过艾萌反应竟是那样的剧烈,我们终究没能找到那些硬币。我久久无法忘怀的是艾萌靠在我肩膀上放声痛哭的情形,我试图去理解她不可言说的秘密。等我渐渐从中悟出些隐喻的东西时,我才意识到艾萌已经离我远去,我亲爱的艾萌彻底从我生命里消失了,每每这样想来,就无法抑制心中的哀伤,不禁潸然泪下。

  

  六

  后来,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回到了西安。然而艾萌已经不在了。我发疯一样寻遍了西安的大街小巷,都没有半点关于她的消息。

  忆寒说我走之后他便没有了艾萌的消息。我在沙坡的巷子里找了很久很久。然而所有与艾萌有关的东西似乎都消失了。我们住过的房子已经被推土机碾成了平地,一座高楼正在建设之中,沙波也正飞速的消失着;交大的那片草坪终究还是长满了灌木,上面已经找不到半点当年的痕迹。

  我甚至怀疑十八岁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实的,为什么消失的这般干净呢,难道我只是做了一场春梦?二十二岁生日的黄昏,我站在那片灌木丛里,周围暮霭沉沉。我突然之间就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我蹲在地上,一如十八岁秋天里艾萌的姿势。我竟然发现了一枚生锈的硬币,孤孤单单的在泥土里露出半个脑袋。我把硬币紧紧的攥在手上,仿佛又看见二十二岁的艾萌和十八岁的我。

  我说艾萌,我不会让你孤单的。艾萌说:“南光,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最悲哀的事情不是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车。悲哀归根结底产生于每一个人所怀有的秘密,不能诉诸语言的秘密、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不,秘密本身不是问题。对于怀有不能互相谈论的秘密所带来的悲哀,别人根本无法消除,所能做的无非悄悄并排坐下而已。”

  于是我颓然的躺在灌木丛里,任凭夜色将我抛弃。

  

  上图为作者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中呼喊

  作者肖容宽,西北政法法一系04级校友,现供职于中国建筑某局。这篇旧作曾发表于《佛山文艺》,系作者原创小说。图片来自网络且与文章无关,转载敬请注明作者及本微信号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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