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与明宪宗：一段忠贞不二的爱情佳话，为何会被黑出天际？
前言：一提到明宪宗成化朝的宠妃万贵妃，相信很多人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这个女人明明是个大龄熟女，却霸占着刚刚登基的小鲜肉成化皇帝不放。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但在宫中打压别的妃子，还逼得众多后妃流产，险些造成皇帝绝嗣。
当你弱弱地提一句明宪宗有14个儿子，生育能力在明朝历代皇帝中仅次于开国太祖朱元璋之时，这些人又会振振有词地说那是因为明孝宗横空出世，万贵妃无力阻止，只能鼓励皇帝多多开枝散叶，好让自己的宠爱不被分走。反正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横竖都是你有理。
从年龄上说，万贵妃和明宪宗的生母一样大，和皇帝之间有17岁的年龄差距。现在贬低男性成为一种潮流，比如著名的“大猪蹄子”之说。又说男人至死都是少年，只喜欢18岁的妙龄少女。可是明宪宗在其23年的皇帝生涯中，对比自己大17岁的万贵妃始终荣宠不减，忠贞不二。这样的一段爱情，难道不是可歌可泣的么？我们可以容忍法国总统娶自己的老师，为何就容不下成化皇帝和万贵妃呢？更何况明宪宗证明了自己的爱情，另一对还有待时间的检验。那么万贵妃真的如同史书中描绘的这般恶毒吗？
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明宪宗朱见深，明英宗朱祁镇庶长子，生母周贵妃。正统十四年（公元1459年）八月十五日，御驾亲征的朱祁镇在土木堡全军覆没，本人还被瓦剌人抓了俘虏。消息传回北京，为了坚定天下臣民抗敌的勇气和意志，经过在京文武大臣力请，皇太后孙氏允许，年仅三岁的朱见深被册封为皇太子，由其叔父郕王朱祁钰监国。
但是英宗这位瓦剌留学生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竟然在大明境内到处厚着脸皮扣关叫门，让明朝守军左右为难。不理他吧，朱祁镇毕竟还是皇帝。听他的话开城吧，那明显就是自杀。最终孙太后下旨将朱祁镇升级为太上皇帝，让监国郕王朱祁钰登基为新皇帝。
朱祁钰很有才干，放手任用于谦和石亨等大臣，一举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次年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八月十五日，土木堡战败周年纪念日，朱祁镇返回北京，被软禁于紫禁城外的南宫。这一年朱见深四岁，而他的生母周贵妃和太上皇帝一起住进了南宫，母子这一别就是六年。
当老爹老娘在南宫“快乐无边”之时，朱见深的日子却过得极其艰难。他住在紫禁城东面的清宁宫，负责照看他的是一个姓万的宫女。景泰三年（公元1452年），六岁的朱见深被告知从今以后你只是沂王了，皇太子变成了叔父的儿子朱见济。历史上的废太子，一般结局都非常凄惨。就在所有人都对这位前太子敬而远之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祖母孙太后、弟弟朱见潾和万宫女。患难之情，是最最纯粹而坚固的。
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正月十七日，太上皇帝在石亨等人帮助下发动政变，夺回了皇帝宝座，朱见深也重新被册立为皇太子。但是多年的冷暖，让这位少年皇太子早已看透了人性。能让他完全信任的，除了孙太后，就是万宫女。之所以把朱见潾排除，是因为亲王日后毕竟是要离开京城前往封国的，何况英宗末年还有人试图再次改易太子，让朱见潾上位。
天顺八年（公元1464年）正月十七日朱祁镇驾崩，庙号英宗。此前孙太后已经去世，换句话说，朱见深即位之后，身边最信任的人就是万宫女。据说朱见深曾有意立万氏为皇后，当然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已经升级为皇太后的周贵妃极力反对。
最终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吴俊之女吴氏被册为皇后，但仅仅一个月之后就被废黜，原因是“杖责”了万氏。根据《明史》的描写，吴皇后对万氏是“摘其过杖之”，也就是故意找茬。这是直接践踏皇帝底线的行为，万氏在皇帝心中可不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女。
后立未踰月而废，当时传言或谓后宫先有擅宠者被后杖责故及。然宫禁事秘，莫得而详。—《明宪宗实录卷八》
万氏的黑化之路
吴皇后被废之后，朱见深也并没有立万氏，新皇后是上元人王氏。当然对成化皇帝来说皇后是谁并不重要，万氏开心最重要。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正月十九日，宪宗和万氏的爱情结晶终于出生。当年三月，万氏册封为贵妃，当年皇后候选人之一的柏氏进封贤妃。从这个角度看，万氏诞育皇长子而进封贵妃，宪宗对她虽然宠爱，但并未逾礼。而且万氏封了贵妃之后，其父万贵才被封为锦衣卫正千户（正五品），比柏贤妃之父柏珍锦衣卫指挥同知（从三品）的级别可差远了。
可惜皇长子在当年十一月即不幸夭折，作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位不满周岁就早夭的皇子，宪宗特地让礼部斟酌祭葬之礼。事实上礼部提出一切从简，包括皇帝和万贵妃在内均没有提出异议。
甲午，皇长子薨。上谕礼部曰：“皇子薨逝，朕甚感伤。祭葬之礼，其酙酌以闻。”于是礼部议按礼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祭葬礼仪俱合从简。祭不用牲用素羞，出殡日上服浅淡服，明日百官行奉慰礼。—《明宪宗实录卷三十六》
长子去世之后，可能是为了弥补贵妃，其父万贵在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九月被封为锦衣卫世袭指挥佥事（正四品，还是不如柏珍）。
如果到目前为止还一切正常的话，《明史》在皇长子死后对于万贵妃的描述开始完全放飞自我，我们来看看书上是怎么写的：“掖廷御幸有身饮药伤坠者无数”。“掖廷”就是指妃嫔居住的地方，“御幸”就不用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妃嫔有孕，都被万贵妃给打掉了，这比甄嬛传里的皇后还要嚣张。
其实我们细究《明实录》，当时大臣确实经常借着天变为由头，攻击皇帝独宠万贵妃而忽略皇后。对于大臣来说，当然是希望皇后有子，中宫之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帝国的第一继承人。大臣们也怕万贵妃再生出一个儿子，难免会重演当年宣宗朝胡皇后因为无子被迫退位的故事。比如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九月十二日“彗星晨见东北方”，第二天给事中魏元就乘机上疏，里面就对皇帝独宠贵妃提出了严厉地批评。
臣闻君之与后，犹天之与地，不可得而参贰者焉。外间传闻陛下于中宫或有参贰之者，礼部尚书姚夔等尝以为言。陛下谓‘内事朕自处置’。屏息倾听，将及半年。而昭德宫进膳不闻有减，中宫不闻有增。夫宫墙虽深，而视听犹咫尺也。衽席虽微，而悬象甚昭著也。且陛下富有春秋而震宫尚虚，岂可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一付于爱专情一之所。而不求子孙众多，以固国本，安民心哉？—《明宪宗实录卷五十八》
昭德宫是万贵妃的寝宫，魏元的话已经非常直白和大胆了。我们难以想象，如果万贵妃真的敢于随便给别的妃嫔堕胎，在朝文武大臣如何能容她？皇太后周氏如何能容她？事实上宪宗只是昭德宫跑得勤快一些，并不代表他不去临幸别的妃子。
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四月二十七日，皇次子朱祐极出生，生母为柏贤妃。按照这个时间计算，魏元上疏之前，宪宗刚在柏贤妃那儿完成播种没多少天（成化五年有个闰二月）。这真是对《明史》一记响亮的耳光。若是万贵妃真如书中描述的那样，柏贤妃的儿子是怎么保住的？而在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七月，宪宗第三子朱祐樘出生，我们要注意此时朱祐极仍然在世。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十一月，朱祐极被册封为皇太子。由于皇长子早夭，朱祐极在册文中被称为长子。
册曰：朕荷天地眷祐，承祖宗付托，嗣守神器，祗怀永图。重惟隆国家之本，系亿兆之心，必建元良以为储副。长子祐极，天潢钟粹，帝武发祥。岐嶷之资夙成，中外之心攸属。今特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惟者以立德惟仁，以广爱惟诚。为敬克笃，始终惟亲。正人务正学，克日新令闻。尚戒骄逸，臻于宏远。用光绍我祖宗大业于亿万年，尔惟钦哉。—《明宪宗实录卷九十八》
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正月，皇太子不幸去世，年仅4岁，赐谥曰悼恭。《明史》把朱祐极之死的责任，也安在了万贵妃头上：“柏贤妃生悼恭太子，亦为所害”。
围绕在万贵妃身上的谎言
明代历朝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对为先帝编一部《实录》，因此《宪宗实录》是在孝宗朝修纂完成的。我们可以看到《明史》中对于万贵妃的记载，原始信息大部分来源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正月初十日万贵妃去世之后，《宪宗实录》对其的评价。那么《明史》有记而《实录》不载的内容是什么呢？
掖廷御幸有身饮药伤坠者无数。孝宗之生，顶寸许无发，或曰药所中也。纪淑妃之死，实妃为之。—《明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后妃》
纪淑妃即孝宗生母，广西土官的女儿。明军平定大藤峡之后，纪氏被俘入宫。又因为“警敏通文字”，被授为宫中女史。女史是明代宫中六局二十四司之中最低级别的女官，当然也是在皇帝的临幸范围内。明孝宗即位后追尊其母为孝穆皇太后。《明史》在孝穆皇太后之中，对于万贵妃发动了全面抨击，我们先来看看原文是怎么样的：
孝穆纪太后，孝宗生母也，贺县人。…授女史，警敏通文字，命守内藏。…帝偶行内藏，应对称旨，悦，幸之，遂有身。万贵妃知而恚甚，令婢钩治之。婢谬报曰病痞。乃谪居安乐堂。久之，生孝宗，使门监张敏溺焉。敏惊曰：“上未有子，奈何弃之。”稍哺粉饵饴蜜，藏之他室，贵妃日伺无所得。…帝自悼恭太子薨后，久无嗣，中外皆以为忧。成化十一年，帝召张敏栉发，照镜叹曰：“老将至而无子。”敏伏地曰：“死罪，万岁已有子也。”帝愕然，问安在。对曰：“奴言即死，万岁当为皇子主。”于是太监怀恩顿首曰：“敏言是。皇子潜养西内，今已六岁矣，匿不敢闻。”帝大喜，即日幸西内，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妃抱皇子泣曰：“儿去，吾不得生。儿见黄袍有须者，即儿父也。”衣以小绯袍，乘小舆，拥至阶下，发披地，走投帝怀。帝置之膝，抚视久之，悲喜泣下曰：“我子也，类我。”使怀恩赴内阁具道其故。群臣皆大喜。明日，入贺，颁诏天下。移妃居永寿宫，数召见。万贵妃日夜怨泣曰：“群小绐我。”其年六月，妃暴薨。或曰贵妃致之死，或曰自缢也。谥恭恪庄僖淑妃。敏惧，亦吞金死。—《明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后妃》
我们来分析一下《明史》的这段记载，看看里面的谬误之处有多少。
其一孝宗出生后，万贵妃让太监张敏去把这位皇子溺死。张敏的反应是“上未有子，奈何弃之”，这真是见了鬼了，孝宗出生的时候，悼恭太子活得好好的，宪宗怎么就没儿子？
其二张敏在向宪宗说出孝宗存在之后，即畏罪自尽，那他的死期就在成化十一年六月左右。可是《明史杨继宗传》中有这样一段内容：
九载秩满，超迁浙江按察使。数与中官张庆忤。庆兄敏在司礼，每于帝前毁继宗。帝曰：“得非不私一钱之杨继宗乎？”敏惶恐，遗书庆曰：“善遇之，上已知其人矣。”—《明史卷一百五十九·列传第四十七》
杨继宗有当时天下第一清官的美誉，他在浙江按察使的任上多次与宫中太监张庆发生矛盾。张敏作为张庆的哥哥，也曾经在宪宗前进谗言，结果却被当面打脸。那么杨继宗是什么时候出任浙江按察使的呢？答案是成化十四年（公元1478年）九月初四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一下《明宪宗实录卷一百八十二》壬戌日条下的记载自己看一下。换句话说，纪淑妃死了三年，张敏还活得好好的。又据地方县志，张敏实际死于成化二十一年。
其三宪宗一看到孝宗，就觉得像自己。这个事吧，由于纪淑妃的血统关系，孝宗的相貌和大明历代先帝其实区别挺大的。下图有画像对比，大家可以自己看。
其四纪淑妃之死，只怕和万贵妃真扯不上关系。由大学士商辂给宪宗的上疏可知，孝宗和纪淑妃分别之后，是由万贵妃抚养的。知道这个信息，有没有惊掉下巴？万贵妃要是想害孝宗，不是举手之劳之事么？
初，帝召见皇子留宫中，而纪妃仍居西内。辂恐有他患，难显言，偕同官上疏曰：“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重以贵妃保护，恩逾己出。但外议谓皇子母因病别居，久不得见。宜移就近所，俾母子朝夕相接，而皇子仍藉抚育于贵妃，宗社幸甚。”由是纪妃迁永寿宫。—《明史卷一百七十六·列传第六十四》
孝宗移居昭德宫，应该在当年四月十四日乾清宫火灾之后。而从商辂的上疏来看，纪氏当时就已得病。到了六月二十六日纪氏病情愈发沉重，商辂再次提醒皇帝，作为皇长子生母，其死后“一应礼节须宜从厚”。六月二十八日纪氏去世，追封为淑妃，谥恭恪庄僖。八月葬于西山。当年十一月初八日，朱祐樘被册立为皇太子，此后移居仁寿宫，由祖母周太后照顾。
孝宗既立为皇太子，时孝肃皇太后居仁寿宫，语帝曰：“以儿付我。”太子遂居仁寿。《明史卷一百十三·列传第一后妃》
既然《明实录》没有记载，《明史》的内容从何而来呢？其实来自于《胜朝彤史拾遗记》一书。本书第三卷万妃传的内容几乎和《明史》一模一样，而该书作者毛奇龄曾出任明史馆修纂官，前后脉络也就一目了然了。
那么毛奇龄的资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再往前翻，有一本叫《谷山笔麈》的书，是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的于慎行所著。在本书中对于孝宗身世和万贵妃恶行的描写，基本就是《胜朝彤史拾遗记》和《明史》的最初来源。
孝庙既生，顶上有数寸许无发，盖药所中也。传云太子迎入东朝，贵妃使使赐孝穆死。或曰孝穆自缢。万历甲戌，一老中官为予道说如此。—《谷山笔麈卷之二·纪述一》
万历甲戌就是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此时距离纪氏之死已经过去了近百年。而在另一部明代重要史料《万历野获编》中，其作者沈德符就对于慎行听信宦官之言的行为嗤之以鼻。
于公起北方早贵，并本朝纪载不尽寓目，自谓得其说于今上初年老中官，不知宦寺传言讹舛，更甚于齐东。予每闻此辈谈朝家故事，十无一实者，最可笑也。—《万历野获编卷三·宫闱孝宗生母》
结语：至此真相大白，有关万贵妃的种种黑料，原来尽出于万历初年的一位宫中老太监之口。后世史学家不加验证便书之于史书，若非太蠢，便是太坏。
册封朱祐樘为皇太子之后，宪宗或许是为了安慰万贵妃，于次年十月进封其为皇贵妃。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正月初十日万皇贵妃去世，当时刚刚结束庆成宴回宫的宪宗突然接到噩耗，整个人都懵了。过了好久才长叹一声：“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所谓的侍长，即妾室之长的意思。万皇贵妃生于宣德庚戌（即宣德五年、公元1430年），此时已经58岁高龄。万皇贵妃谥号为恭肃端慎荣靖，葬天寿山西南。而宪宗本人在此之后果然“悒悒无聊，日以不预”，半年后即驾崩。这份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却因为二者之间的年龄差距而不容于后世，何其愚哉！
皇太子朱祐樘即位后追尊其母，各路马屁精纷纷出动。当年九月山东鱼台县县丞徐顼上疏认为“先母后之旧痛未伸”，意思就是纪氏之死存疑。明孝宗对此表态：“此事皇太后、母后宣谕已明，凡外间无据之言难凭访究”。年底宪宗梓宫将赴葬山陵，监察御史曾璘上疏提出将万贵妃迁葬并削其谥号。孝宗再次表态：“削谥迁葬事，其止勿复言”。从孝宗本人多次表态来看，他不认为生母死于万皇贵妃之手，至少并无任何证据。
俗话说皇帝最懂皇帝，多年之后爱好广泛的乾隆皇帝还特意写了一篇文章来为万皇贵妃鸣冤，其中有一句话特别一针见血：
总之宫闱事秘，传闻已不可凭，或由众人深嫉万安之假附乱政，遂饰为无稽之言以归万妃。—《驳明宪宗怀孕诸妃皆遭万妃逼迫而堕胎》
上文内容出自《乾隆御批通鉴卷十一》，乾隆以帝王眼光来看万皇贵妃不过是被众人讨厌的万安所连累而已。万安虽是成化朝内阁首辅，但不过是政治手腕高超的宪宗皇帝手中提线木偶而已。文官们厌恶万皇贵妃，不过是厌恶万安。而厌恶万安，实质是对宪宗大权独揽不满。而万皇贵妃，无疑是曲线攻击皇帝的最佳目标。谎言说得多了，渐渐也就众恶所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