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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城打响第一枪时,倒下的人是我的爱人和他的同僚。

  六月飞雪,鸣的是他们的冤屈。

  我许知棠在这世道上活了二十九年,唯一的幸事就是参加了革命,是认识了我的爱人和同僚。是看着他们用生命走向大义。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们用血肉筑起的,自然是新的中国。

  1.

  我爱人的名字叫萧霁川。

  是在景城里有名的角儿,早些年只要是有他在的戏场,便一票难求。

  我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小姐,被娇生惯养了半辈子。那会儿不知道苦难是什么,也不知道国家的安危如何如何,算是个脑子里只有珠宝首饰的无知人。

  我同萧霁川的第一次见面是别人搭了桥的。

  我这人喜欢听曲儿看戏,那些奢靡的生活我一个也没落下。

  托了朋友李时序的福,听了萧霁川来景城的第一场戏。

  李时序这人面子很大。

  曲儿结束了之后,有小厮专门来请他去院子里吃茶。我是同他一起的,沾他的光,自然也就同样讨到了杯茶喝。

  请李时序来吃茶的人叫顺平,是戏班子的主家。

  他们同李时序说了没两句,萧霁川便来了。

  他卸了妆,也没再穿戏服。只是穿了件极为简单的长褂,纯白色的。连一丝花纹都没有,这样简陋的衣裳,愣是被他穿的像是从西洋来的奢侈品一样。

  萧霁川是个知礼的。

  他先跟李时序行了礼,又冲我行了礼。

  顺平就笑着跟他介绍:“这是李家的公子哥,李时序。那位呢,是家里做矿产生意的许家小姐。”

  我们这便算认识了。

  不过那日我订的新羊皮包刚到了货,急着去取,没在戏园子里多待。

  临走之前我还打趣萧霁川:“萧先生这曲儿唱得好,就是票难求了些。若不是我朋友叫李时序,恐怕我还真听不到您这曲儿。”

  顺平是个精细人,他立马就开了口:“许小姐这是什么话,您往后啊要是想来,咱园子里专门给您留个最好的位子。”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萧霁川。

  他那张脸生的英气清俊,像是冰山之上的雪莲。

  我在等他开口。

  半晌,萧霁川道:“日后我唱曲儿,只给您留个位。”

  我这才算是满意了。

  按李时序后来说的,我那会儿太咄咄逼人了。

  好像萧霁川要是说了些我不愿听的,我就能把他碎尸万段了去。

  后来我便常去那戏园子里面听萧霁川唱曲儿。

  有时候是我自己去,也有时是同李时序一起。

  人认识了,见得多了,自然而然的也就熟了。

  萧霁川这人信件很多,从全国各地而来。有北平的,也有南京的,也有旁的小地方的。我当时只觉得他先前的戏班子是没有定所的。

  他这人名声那样大,有些各地的追随者也不奇怪。

  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从那些信件里挑出来一封有一封带着很小的五角星的信件。

  我问过他。

  当时的萧霁川说,信里面带着的是他的希望。

  我问:“希望什么?”

  萧霁川笑了笑:“活下去的希望。”

  我当时只觉得他这人奇怪,拿信件当作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却是忽略掉了那信上泛着红光的星星,现在想来,觉得确实是希望。

  不只是萧霁川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

  更是整个民族活下去的希望。

  那年我们都还小,最大的萧霁川也不过才十八岁,我那会儿也刚刚十六岁。

  戏园子里来的人杂。

  入了夏的某一日,忽然有几个穿着军装的人来听戏。

  几个人就坐在我旁边,戏还没开场。

  “今儿几号?”

  “6月…得13号了吧?”

  有个人笑了笑:“哟,那张作霖可是死的时间不短了。”

  “说6月4号死的嘛,坐火车炸死了。”

  今天的戏没有萧霁川演的角儿,纵然我再无知,也是知道张作霖是谁的。我把手中的糕点放下,然后往院子里走。

  我找到萧霁川的时候,他手里拿了封信。

  我跟他说,张作霖死了。

  他说他知道。

  他又问我:“知棠,你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吗?”

  我没说话,他很快就开口了:“说明北洋军阀政府覆灭了。足足十六年。”

  末尾,他说。

  有光要照进来了。

  那是1928年在平凡不过的一个夏日,萧霁川坐在池塘边,眸子里漾着光。

  他和我说,知棠,不再是漫长黑夜了。

  他说的不错。

  同年的七月二十二日,平江起义胜利。

  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下令升起了中华民国国旗,宣布支持民国政府。中国在形式上得到了统一。

  2.

  李时序是我多年的好友。

  我们俩生在一道,自然也长在一道。他唤我父亲是叔父,两家长辈交好,小辈们也自然跟着熟络。李家除了李时序,还有个大公子,不过早些年就夭折了。

  他这人打小就一腔热血,瞧不起北洋政府那群人的做派。

  那年长江发了大水。

  淹死了十四万人。

  报纸等出来的时候,这事儿已经过了半月了。他拿着报纸同萧霁川坐在茶楼里,连一口茶都喝不下去。

  十四万人啊,那么多条命。

  那报纸被他们二人反复看着,这十四万人里面有年老的人,有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少女,有初为人父人母的夫妻,也有在襁褓之中的孩童。

  这年还有一场大事,被后辈们称作“九一八事变”。

  日本关东军制造“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爆发。由于日本关东军在当日晚炸毁南满铁路柳条湖一段路轨,而且是自行炸毁,反诬中国军队破坏,借此突然袭击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和沈阳城,拉开了日本侵华战争的序幕。

  这事儿轰动之大,全国人民都悲愤不以。

  这事儿过了不久,李时序同我们说,他要去杭州了。

  李伯父问他如今天下大乱,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时序说,他要参加革命。

  “南京的航空班迁到了杭州览桥。我有位朋友在那儿,说他们马上就要对外扩大招生了。我想去那。”

  “我思来想去许久,航空员要求很高,人才很少。”

  “如果我能够资格,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这种事情都是凶多吉少的,能全着回来的人不多。就算儿子死在那了,也算是为国捐躯,不给咱们家丢脸。”

  他跪下来,给李伯父夫妻二人磕了三个头。

  “儿子不孝,不能给父亲母亲养老了。”

  “但是国有殇,吾有责。儿子是受过教育的人,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懦夫。”

  彼时我父母亲也在。

  李伯父和李时序对望着,客厅的西洋钟的指针一点一点的动着,声响敲进了人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李伯父起身把他扶了起来。

  他没再拦着李时序,也没再骂他。

  这是默认了。

  李时序动作很快,从收拾行李到买好车票就用了两天。临行前一天,他喊了萧霁川同我聚在茶楼里,他说,明日不必送他,今日相会便当践行了。

  他喊店家把他珍藏的上好茶叶拿出来冲泡了。

  又笑着同我们讲话。

  “我这一去怕是很难回来了。知棠,还要劳烦你,日后多照顾些我父母。”

  茶香四溢。

  我忍着压下心中的情绪:“李伯父他们夫妻也算是我半个父母亲,你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你走之后我定是要照顾他们的,只等着你回来再对他们行孝。”

  李时序道:“我是抱着死在那的心的。”

  “日本人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儿,我李时序定要宰他们些才算罢休。”

  他摁了摁眉心,又同萧霁川说:“你是我挚友,知棠是个女儿家。日后的事说不准,但是霁川…”

  萧霁川看着他:“我知道。”

  其实不用李时序说,我们心中也是知道的。他踏上的这条路是必死的,他不是第一批飞行学员,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但是在他之前那么多批的飞行员,几乎全军覆没了。

  这年九月十九日,日军占领了沈阳。

  举国之下陷入黑夜,连那一丝的光亮也破碎了。

  九月二十日,中共中央发表了《中国共产党为日本帝国主义强暴占领东三省事件宣言》。

  十月一日,上海商业界宣誓不买卖日货。

  全国上下抵抗日货,爱国风潮席卷全国。越来越多的人民从麻木之中觉醒。各种起义不断,越来越的群众加入共产党。

  黑夜无光,那么人民就会自己撕裂道开口来。

  如李大钊先生所说,一个李大钊倒下了,会有千千万万个李大钊站起来。

  千千万万的人民会去砸破黑夜。

  3.

  1933年,我终于知道了萧霁川埋藏在戏子皮下的秘密。

  这一年里日军进入到了景城。

  往日的古城在刹那之间变成了坟场。

  我被父亲禁在家中,不许再上街。母亲开始在城内寻找同我样貌相似的孩子。这年我二十一岁,大抵懂了他们要做什么。

  日军残暴,城中一半以上的富商都被他们找到。

  他们威胁富商,为日军干事,就可以保全家人性命。

  这群被找上的富商们,一半为了活命,做了日本人手下的狗。另一半誓死不从,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

  他们的头颅被日本人割了下来,悬挂在城墙上。

  父亲说,如果日本人找上了许家,就算是死,他也不会为日本做事。

  我们不知道他们几时会找上许家。

  但我们并不怕。

  我知道了母亲为什么要找和我相貌相似的孩子。因为她要找到我的替身,在许家被日本人屠杀之时,她要为我谋一条能活下去的路。

  四月十三日,日本人破开了我们家的门。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眯眯的同我父亲讲话。

  “许先生,你,是聪明人。知道现在中国是我们,日本的中国。我们现在需要你的,矿产。天皇不会亏待为大日本帝国效力的人的。”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日本人自然是听不懂的,他们问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笑了笑:“这是林则徐老先生留下的。意思就是我许国忠就算是死,也得是个行的端坐的正的中国人。中国从来都不是你们日本人的,你们是群土匪强盗!”

  “一群强盗,还妄想让我帮你们?”

  日本人脸色变了几变:“许先生,中国有句古话我是知道的,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父亲又笑:“照你这么说,这俊杰我不当也罢。”

  “做你们日本人的狗,我呸。”

  母亲同我在二楼的角落里,她看了眼父亲挺拔的背影,然后带着我往后院走。

  我们身边跟着丫鬟,母亲一边走一边交代。

  “把小姐护着出去,送到戏园子里。她生你生,若是出卖了我们,日后我同老爷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母亲话音落下,我同丫鬟刚走出后院的小门。

  身后传来的是日本人的枪声。

  我知道,倒下的是我的父亲。

  第一声枪响之后,有无数道枪声响起。我不敢回头,同丫鬟一起往前走着。

  脚下的路是父母铺成的血路。

  脑子里回荡的是父亲的声音。

  “爹是个没文化的粗人,不能跟那些先生一样去写大义,抨击那些狗日本人。也没实力上战场,但爹是个生意人。”

  “我赚一分钱,就往国库里塞上半分,捐出去半分。阿棠,国家还是有救的。那么多的人怀着希望前仆后继的死在爱国的路上。人心不同,爱国的方式也就不一样。”

  “爹希望,你别失了爱国的这份心。”

  直到丫鬟叩响了戏园的大门,我才回过神来。

  来开门的是顺平,他是老熟人了。

  如今城中大乱,他开了条缝,瞧见是我,眼中的警觉才消下去了。他开了门让我们进去,然后把我们一路领到了萧霁川那。

  “知棠…?”

  萧霁川刚见了我,就递了丝帕来。

  我还不明所以,伸手去摸了摸脸。这才发觉自己哭了。

  他没问是什么事儿,大抵是心中已经清楚了。

  顺平道:“许先生是大义之人,我敬佩先生。小姐日后便在这住下吧,戏园子里都是咱们自己人,谁要是敢往外露一个字,我顺平剁了他。”

  我冲顺平道了谢,又冲萧霁川道了谢。

  他看着我:“哭一哭吧,哭出声音来。也算是发泄,人憋着,左右是会憋坏的。”

  他说:“知棠,这就是你的家了,我就是你的家人。”

  这话落下,我再也忍不住痛哭。

  但无论如何,这一日是捱过去了。

  次日戏园的伙计说,我父母亲的头被挂上城墙。萧霁川陪着我去了城楼下。我站在那下面,看了我父母最后一眼。

  只这一眼看的时间太长。

  眼睛有些酸涩。

  我要将这些记在脑子里,印在心里。

  我同萧霁川说,我要参加革命。

  萧霁川说太危险了。

  他看着我:“知棠,这不是儿戏。你要参加革命,你想好了吗?”

  我说我想好了。

  他带着我走进了戏园的一个地方,我没来过这儿。先前也想过进来瞧瞧,不过被顺平拦着了,他说这里面是放杂物的地方,没人收拾过,也没什么好瞧的。

  “这儿景城地下党员的根据地。”

  萧霁川开了门:“我算是这儿的负责人。知棠,若你真的想参加革命,便来我这吧,同我一起。你跟在我身边,我能护着你,心里也算放心。”

  萧霁川从十八岁开始,就做了共产党的地下党员。

  这秘密除了他的同志们,谁也不知道。

  “地下党员也危险着呢,”他笑了笑:“最开始我来的时候,我们这小组织有七十四个人呢。”

  我喉口干涩:“现在呢?”

  “十五个。”

  这一年我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了地下党员。

  1933年一月三日,日军攻陷山海关。

  三月十一日,古北口失陷。

  十一月二十日,李济深、陈铭枢等人以十九路军为主,发动“福州事变”。

  如父亲说的一样,做的事儿不一样,但爱国的心是一样的。

  我不会失了这份心。

  4.

  算上我,如今一共十六名地下党员。

  在一次交换情报的时候,大家在戏园子里聚齐了。

  萧霁川给我一个个的介绍。

  “这是赵云笙,在锦歌楼里做舞女。”

  “彭十四,是日本军官山野一郎身边的翻译。”

  “十五,现在是国民党的党员。”

  “吉泽,开了家西洋的面包店。”

  “福叔,日本人军营不远处的当铺子都是他们家的。”

  “同耀,这是医附院的医生。早年在西洋那边待过。”

  “……”

  十五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俺们这儿大部分都不是真名。”

  “那真名…”

  吉泽摸了摸鼻尖:“不用啦。本来是害怕被抓住了连累家里人。后来都被小日本杀死了,埋家里人的时候索性就把自个儿的名字一起刻在碑上了。”

  “反正到了最后都要为国家死的。”

  福叔叼了杆烟枪:“他娘的,日本人真不是东西。”

  他骂完了,又看向我:“丫头,我看着你眼熟啊。”

  我笑了笑:“我叫许知棠。”

  “许国忠的闺女啊,”他愣了下:“许国忠是个有骨气的人啊,丫头,你爹算是个英雄,不向日本人低头,是个英雄。”

  萧霁川拍了拍我的肩,说起了正事。

  前线战乱,战士们死伤严重。

  “福叔,你这两天盯着点日本人。他们要有什么动作了,你立马来戏园子找我。这几天有我的排戏。”

  “云笙,锦歌楼里面这段时间日本人不少,你也跟着盯着点。但是要小心。”

  “前线那边医药品不够,同耀,你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办法弄点来。咱们给送过去,能少点人丢命就少点。”

  “这几天会有情报员来城里,我跟知棠就负责接应着。”

  我忽然想起来早些年萧霁川收到的信件里,那些带着红星标记的信件。从情报屋出来的时候,我问他当年的那些信是不是情报。

  萧霁川说是。

  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着,我成了戏园子里的女会计。

  萧霁川很多时候都陪在我身边。

  他会买来饴糖或是桂花糕放在我面前。

  情愫在几年前埋下,却在这些日子里慢慢的生根发芽。

  他哼着小曲儿的时候,我忽然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萧霁川愣了下。

  我笑了笑:“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现在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生死也不会将我们分开,萧霁川,你愿不愿意?”

  桃花初开,骄阳明媚。

  他拿起手,掩在唇边轻咳了声,脖子都是红的。

  我听见他别扭道:“这种都是男子先开口…”

  “等你开口不知道要等到几时,所以我先来问你。”

  萧霁川道:“我们成亲。”

  我们在党徽之下拜堂,拜天地。

  萧霁川没有父母,我的父母也早就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福叔年岁五十有余,自告奋勇的坐在了父母的席位。

  于是我们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

  我们在党徽下发了誓。

  我们先属于国家,然后再属于对方,最后再属于自己。

  1934年,我有了爱人,就叫萧霁川。

  他同我一样是地下党员。

  萧霁川早些年是生在北平大户人家的少爷,他父母同林则徐先生是挚交。后来家中惹到了当时的皇室,被连诛九族。他被人送了出来,拜入名角的门下,成了戏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环抱着我:“如今有了夫人,就是有了根。我萧霁川,也算是个有家的人了。”

  我没加入之前,地下党里只有赵云笙一个女子。

  如今又多了我一个女子,她心中欢喜,便常来同我说话。

  我们二人比起朋友,更像是姐妹。

  萧霁川同我说,在加入地下党之前,赵云笙是教书先生。

  她买了很多的书刊杂志,里面都是陈独秀、李大钊、鲁迅他们的作品。她带着这些书,在东宛的桥下教书。

  她教给女子新思想。

  我后来同赵云笙说起这事儿时,她还有些羞涩:“我早年也在西洋留过学嘛,见识就比寻常女子多一些。”

  “我就是觉得,国家危难之际,女子亦可以撑起一片天来。”

  我笑了笑:“你说的对。女子也可以顶天立地。”

  5.

  在地下党的这两年里,我学的圆滑了起来。

  对各种人都是笑着,有些时候日本人来了,我还能笑着刺出来点微弱的情报来。

  萧霁川有时候会写些情诗给我看。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这人是个浪漫的,每每早上睁了眼,枕边都是他写下来的信件。萧霁川说,那是他写给我的情书。

  他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在日本人的枪下,到时候再说些什么就晚了。所以他珍惜每一日和我共处的光阴。他想让我知道,他有多喜欢我,有多爱我。

  “知棠,人这一辈子就是一趟列车。每个人买了票,上车和下车的时间都是不同的。我们阻止不了任何人的离开,所以我们才要学会接受。”

  我看着他:“那你呢?”

  “我也会离开的,但是我对你的爱不会离开。”

  次日起的晚了,走出屋子的时候萧霁川正在院子里用铁锹挖着坑。旁边还躺了棵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树苗。

  他瞧我起来了,停了手里的动作,冲我招了招手。

  “来,知棠。”

  我提着裙摆朝他走过去:“这是做什么?”

  他笑道:“咱们也效仿古人种棵枇杷树。不是有句诗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我伸手锤他:“呸呸呸。能不能讲点吉利话。”

  萧霁川笑着躲开了。

  到底那枇杷树还是被我二人种上了。

  萧霁川给它浇水时口中还哼着曲儿,哼的是《探清水河》

  这曲儿我听他哼了快六年了,到底还是听不腻。

  树种上没两刻,日本人就闯了进来。

  “萧先生,您的曲儿唱得好。我们长官想请您去宅院里面唱上两曲儿。”

  萧霁川面色不改,只是同我十指相扣的手紧了又禁。

  顺平这时候也着急忙慌的赶了来,连鞋子都没穿好:“爷,官爷!哎哟,咱这唱戏也是有讲究的,好赖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呢。”

  说话的那个日本人皱了皱眉。

  身旁的汉奸立马跳了脚:“太君说唱!今天就得唱!”

  顺平陪着笑:“今儿是真唱不了。”

  “唱曲儿讲究的是个天时地利人和,咱这要先拜拜祖师爷呢。再说了,这戏一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咱这得把规矩啊立好了,倒时候爷也能听得开心呢,您说是不是?“

  狗汉奸眼珠子转了两圈,叽里咕噜的跟那日本人说了两句。

  再开腔时恶狠狠的:“就三天!三天之后他要是不来,你们这戏班子就全下地府去吧!”

  顺平又点头应了,把人送出去了。

  萧霁川拍了拍我的手背:“安心。”

  待顺平回来的时候,萧霁平的热茶已经沏好了。

  “他娘的小日本!”

  萧霁平笑着安抚了他两句:“顺平,喝茶。”

  顺平站在那:“啥意思,你这是要去啊?你要去给那狗娘养的日本人唱戏啊?我不同意,戏班子折完了也不能给他日本人唱一个字儿!”

  “我让你喝茶,又没说我要去唱。”

  他这才坐下了:“那你这心平气和的。”

  萧霁川给他倒了一杯:“我是要去的,但我不会给日本人唱一个字儿。”

  “你大爷的萧霁川——”

  “我要是不去,戏班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呢。日本人是没心肺的,不能因为我,死这么多人。”

  顺平气的大骂:“那你去了不就是送死吗!?你死了你那地下党怎么办?十六个人剩他娘的十五个人!我问你怎么办!”

  萧霁川语气平静:“这不是还有你吗?”

  “我?我该你的啊?我不干!”

  “兴许我死不了呢?那日本人说不定会留我一口气儿,让我爬回来呢?顺平,我要是死在那了,你就带着戏班子换个地方。”

  萧霁川停了下,又继续道:“一个人的命换来几十条命,还是赚的。”

  顺平的眼红了又红:“那知棠呢?你想过知棠了?”

  我坐在一边,这才开口:“让他去吧。”

  “成亲那日我俩就发了誓,这命先是国家,再是我们自个儿的。”

  顺平不吭声了。

  他带着哭腔把我们俩都骂了一顿。

  6.

  这个时代的苦难太多了,在这么多的苦难面前,死亡好像也算不了什么。每天都有抗日战士们死在前线,他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或是谁的父亲,我们全然不知。

  顺平指着我们,半晌没说出来。

  萧霁川把他送出去之后,拐回来抱着我:“知棠,我要对不起你了。”

  我摇了摇头:“这不算对不起我。”

  他在这件事上显得有些固执:“是对不起的。成亲两年,你跟着我提心吊胆的。早些年穿金戴银,连裙子都是定制的。如今半年还不添件新装…”

  我笑着回他:“我早就不是那个只在乎新衣首饰的许家小姐了。”

  “我知道。”萧霁川说。

  他揉了揉我的头:“如果我没死在日本人手里,爬也是要爬回来的。”

  “要是死在那了,你就带着同志完成下面的任务。我相信你,但要保护好自己,行吗?”

  萧霁川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如今说话更是柔的很。

  像是怕声音太大或将我震碎一样。

  我握住他的手:“我会的,你莫要担心了。”

  他笑着说好。

  这三日的光景萧霁川没舍得浪费一丝一毫。

  他牵着我去了寺庙,那庙依然被日本人弄的不成样子了。往日里千客求佛的场景也早就不在了,如今只剩一副萧条景象。

  他叹了口气:“变化有些大。”

  我们跪在蒲团之上,在心底默念着自己的愿。

  萧霁川带着我去菩提树下系许愿条的时候,问我向佛祖许下的愿是什么。

  我看向他:“希望佛祖保佑我的丈夫平安。”

  他似是哽住了,很久都没说话。

  只是眼眶有些红,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那正好,要是平安不了,我对佛祖求的是下辈子再让我们相爱。”

  “嗯,”我说:“太好了。”

  那许愿条上承载的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不是简单的平安,不是相见,也不是在下一辈子时相爱,上面只有五个字。

  鲜红的字条之上是加粗的黑体。

  新的中国会来临的,在那之前的黑夜,是要有共产党带着人民走过去的。

  大概那时候,就不会再有贫瘠和战乱了。

  百姓会安居乐业。

  第二日的时候萧霁川带着我去了趟锦歌楼,我们把赵云笙拉了出来。她知道了戏园子里发生的事儿,一边叹着气一边问我们怎么如今了还有闲情雅致出来逛街。

  萧霁川目不斜视:“在我仅剩的时间里,多陪陪知棠,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

  赵云笙麻木了:“得,那你小两口拽我出来干嘛。”

  我们拉着她往洋装店走。

  “托你给我俩选身衣服。”

  “干嘛?”

  我答:“拍结婚照。”

  赵云笙砸了砸嘴:“行。景城这照相馆里的结婚照我瞧着这几天也没多少人来拍。您二位真是走在时尚的前沿。佩服。”

  我们结婚照选定的服装是西洋装。

  我早些年穿的多了,自然不觉得别扭。只是婚纱的裙摆有些大了,白头纱盖在脸上,有些遮挡了视线。

  不过这倒是萧霁川第一次穿西服。

  他从换衣间出来只是还拎着领带,像是一个无措的少年:“这个…你会系吗?”

  摄影师看在眼里,笑着打趣:“二位相貌真是顶好,就是这先生不会系领带,还得劳烦夫人啊。”

  我笑着接过领带给他系上:“听见没?人打趣你呢。”

  萧霁川道:“听着了,夫人是个才识多的。萧霁川没了夫人可不行。”

  一切弄好之后,赵云笙道:“诶,郎才女貌的。商量个事儿,这结婚照出来了你俩给我一张行吗?”

  萧霁川骂她:“这你也要?”

  摄像师笑了:“您三位真有意思,来看镜头——”

  这一刻的我们,被定格在照片里。

  “行嘞,五天之后来取照片吧。到时候给您裱起来。”

  萧霁川道:“多谢。”

  第三日我们没再出去。萧霁川在家中陪着我,我便让他坐在庭院里,画了一幅他的小像。

  他这人还要说我将他画丑了。

  我只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死别没什么——

  我这样告诉自己,就算是死别也没什么的,相爱的人下辈子还会遇见的。但是下辈子太久了,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好不容易有了彼此相爱的人,有了家人。

  又要再失去。

  7.

  人总要学会接受。

  次日清晨萧霁川就醒了,日本人在院外等着。他穿好衣物,倾身吻了吻我。

  “知棠,我们下次再见。”

  我说:“嗯,下次再见。”

  这个下次兴许是明天,兴许是下个周末,下个月初,抑或是下一辈子。

  路过那棵枇杷树时,萧霁川伸手碰了碰它的枝桠。

  我看着他走出去,坐上了日本人的车。然后也爬了起来,我还有任务在身,时间紧张,没有空闲的留给我来悲伤。

  萧霁川的尸体是在三日后被日本人扔在戏园门口的。

  他的手指被一节一节的敲断,腿骨被日本人剁了下来。脸上是铁饼的烙印,几乎是面目全非。如果不是他右手手腕上戴着萧霁川一直戴着的菩提串,我是不敢认的。

  汉奸坐在门口,用烟枪指着那句尸体。

  他对着来来往往的人道:“瞧见了吗?瞧见了吗?这破戏子敢违抗太君的命令。不给太君唱戏!还辱骂太君!日后你们这群人要是敢这么做,这就是下场!”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尸体的周围。

  我几乎是冲出去的,赵云笙都没拦得住我。

  我拨开人群,把萧霁川抱进怀里,哽咽着求着他们:“别看了…求你们别看了,这是我爱人…别这么看他…”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你他娘的——”

  顺平的声音惊天动地的传来:“你他娘的日本狗!”

  我看见他脱下鞋,一下子砸在那汉奸的头上。顺平喘了一口气,立马又骂道:“你是不是中国人!你有没有骨气!你他妈就这样对待自己国家的人!?”

  周边的议论声传来。

  有人拿着菜扔在了汉奸的头上。

  “真不要脸,帮着小日本做事儿!”

  “就是——把人都弄成什么样了,狗杂种!”

  顺平上去踹了他一脚:“你他娘的不得好死!老子他妈的打死你!”

  赵云笙上去把顺平拉住了。

  她吼着顺平:“你把他打死了,日本人怪罪下来,戏园怎么办?萧霁川死也要护着的戏园子怎么办?”

  顺平眼都红了:“要不是顾及着,我今日就跟他同归于尽。”

  “霁川是我看着长大的,一步步走来的。被折磨成这样,还有个人样吗?!你看看他还有个人样吗,全尸都没留下来…”

  戏园子的小厮赶了过来,把人群弄散了。

  他们帮着我,把萧霁川抬回了屋里。

  云笙说,那汉奸走之前还在门口大骂。

  说萧霁川是个狠人,太君让唱戏不唱,过去好端端的请了,他反倒冲人家吐口水,耳朵都险些给太君咬下来。太君一生气,他自然也没好下场。

  云笙抱住我:“好赖也算是回家了。”

  是,萧霁川,你也算是回家了。

  我把泪擦干,对顺平道:“霁川这样做,日本人难免不来找戏班子的事儿。顺平,你带着戏班子,换个地方住吧。”

  顺平坐在那:“夫人,你别劝我。”

  他道:“我哪儿也不去,戏班子走了,霁川的魂回来了,我怕他找不到家。”

  “我俩从小一块长大的,我顺平是个有心肺的人。我得让他有家回。不就是日本人吗,老子跟他们拼了也不走。”

  我没再劝他,拧了毛巾给萧霁川擦脸。

  我趴在床头,轻声跟他讲话。

  “霁川,你受苦了。”

  “别担心,组织里的同志都好着呢。你那些事儿我替你去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踏踏实实的走,别顾及着我们。”

  “到了下辈子,我就去找你。”

  我给他擦干净了,就去握他的手。

  云笙也来说话:“知棠我替你照顾着。”

  他就躺在那,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萧霁川的睫毛又长又密,光打下来,睫毛的影子都很长。我低头吻了吻他。

  霁川,下辈子我们再相爱一次。

  后来福叔他们陆陆续续的偷着来看了看萧霁川。

  他们来送他最后一程,也是见他最后一面。

  我们没把萧霁川葬在坟墓里。

  我和顺平商量着,把他火化了。那灰被我收起来装进罐子里,放在了戏园子给祖师爷上香的地方。

  又留了一部分,我装在香囊里,随身带着。

  1836年三月,我永失所爱。

  这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

  蒋介石被扣留在西安,内战停止。国共两党合作抗日。

  过年收拾屋子的时候,在萧霁川的妆匣里瞧见了封信。

  信纸有些泛黄了,大抵是很早之前写下的。

  信纸有些烫手,我坐了下来。颤着手去拆那封信,里面的字不多,是萧霁川的笔迹。

  【知棠:

  不知你会在何时发现这封信,不过肯定是在我死之后了。如今我们夫妻生死两隔,你就当见字如见面罢。

  我想要给你留下些什么。

  左思右想,觉得写封信给你吧。

  文字的声音是震耳欲聋的,但愿你能听到的。

  我萧霁川此生除了和同志们传递情报来往过书信,旁的再也没如此正式的给人写过。所以你算是第一个收到我信的人。

  你大抵不知道,我们夫妻二人在幼年时见过的。我同你说过,我父母身亡之前,家中是北平的世家。更早些的时候他们来景城做生意,就是同你父亲许先生做的。那会儿你尚且年幼,母亲让我唤你妹妹,领着你玩。

  我还将自己的胸针送了你。

  后来你来听我唱曲儿,顺平说你是许家的小姐。我便认出来了。

  我知道人活在世上,聚散离合不必拿缘分二字作托词。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你那样喜欢听我唱曲儿,幼年唤过我哥哥,如今又成为了我的妻子,这样如何不算缘分?

  这一辈子我亏欠你太多。

  知棠,下辈子我定然先去找你。

  愿吾妻一切安好,平安顺遂。

  萧霁川

  写于1936年3月4日】

  我原先以为,时间会让我淡忘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这些时日确实是好了不少,但是萧霁川的这封信好像生生的在我心口撕裂了道口子。

  有风灌进来,我觉得自己就要碎掉了。

  再也拼不起来。

  8.

  1938年年初,顺平送了封信给我。

  说是李时序寄来的。

  他把信放在我的手里:“这李公子还真是聪明,把信寄到戏园。估计也是怕有什么变故,说是让我交给你。”

  我拆开去看。

  密密麻麻的,我又去看日期。

  1935年5月24日。

  三年前的信件了,为何寄了三年才寄到?

  【阿棠:

  展信舒颜。

  先生近日要我们写一些信件留在学校,说白了就是写点遗书。本来是要给我父母写的,但是这些时日我给他们写的太多了,这封还是不要写给他们了。

  这封写给你,虽然你很有可能收不到。

  如果收到了,那就是小爷战死在这儿了。

  一直没跟你说过,我心悦于你。如今写下也有些唐突,但我都是个死人了,就让我写下来吧。你也不一定就会看见,对吧?

  这儿一切都好,我也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好。

  勿念。

  李时序

  1935年5月24日】

  他这信就这么一点,什么也没说。

  只是说了心悦于我。

  他这一年才二十三岁。

  李时序这个人一直都是神经大条的,从小时候起,他说什么,就一定要去做什么。

  那会儿家中聚在一起,父亲问我们日后想做什么。

  李时序就说,他要做一个英雄,像戚继光、霍去病那样的大英雄。如果有别的国家来侵犯我们的国家,他就去杀光他们。

  我已经记不清我说的是什么了。

  顺平问我李时序写了什么。

  我说:“没什么,就是说他现在成为一个英雄了。”

  李时序是英雄,萧霁川是英雄,千千万万的战士也是英雄。每一个为了国家去做抗争的人都是英雄,所有人都是。

  党徽的底色为什么是红的?

  我大概是知道了,那是千千万万为了革命去奉献生命的同志们的鲜血。

  那封信被我叠起来收好,同萧霁川的信放在一处。

  这一路我们走得太艰辛了,如今竟只剩下我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痛苦的,但又得清醒着,我得坚持到解放。

  想来去年南京大屠杀。

  三十万冤魂死在日本人的手下。

  中国的这一仗,让我们失去的太多了。

  云笙辞掉了锦歌楼的工作,到了戏园帮我。往日里还能维持着戏园的工作,是因为园子里有萧霁川这个头牌在。后来萧霁川不在了,有些人就不来了。

  人越来越少,顺平都要去打杂工了。

  云笙搬着行李来园子的时候我还愣着。

  她站在门口冲我翻白眼:“快来帮我搬进去啊,本姑娘以后就是你们戏园子的头牌了。”

  我过去帮着她:“你还会唱戏呢?”

  “嗯,早些年跟着师父学了两嗓子。后来又认识萧霁川,让他又带着我练。要不然我能去当舞女吗?现在也算回归老本行了。”

  我跟着笑:“赵先生还真是博学多才。”

  “过奖过奖。”

  她来陪着我,在心绪上的郁结确实好了不少。

  情报员来递情报的时候还打趣着我们,说地下党里面有我们两个这样的姑娘,是福气。

  这事儿做的艰辛。

  1940年六月,日本人抓住了十五。

  他地下党的身份暴露了出来。

  日本人要他交出同伙,这几年他们在地下党身上吃了不少苦头。耗费大量精力也不懂能抓到一个,能抓到十五,也是凑巧。

  十五不肯说,在监狱里咬舌自尽。

  后来日军把他的尸体拖到了大街上,吊了起来。

  他们要逼出十五的同伙。

  十五个地下党,如今剩下了十四个。

  我们的任务仍在继续,没有终止。

  9.

  1941年,吉泽被汉奸出卖。

  日本人依旧要他说出仍存在在景城的地下党。吉泽冲他们吐口水,说自己活了三十多岁了,根本不怕他们这群畜生。

  他的行为激怒到了日本人。

  后来日本人把他拉到了城中央执行枪决。

  临死之前,吉泽喊的是——

  这年三月一日,豫南会战,中国国军胜利。

  五月二十九日,大湖战役,中国国军胜利。

  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成立 二十周年。

  十月九日,长沙会战,中国军队歼灭日军三万余人。

  十二月九日,中国政府正式对日本宣战。

  1942年,中美英苏联等国签订了《联合国家宣言》,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

  九月十七日,毛泽东和陈潭秋等共产党员被新疆反动派军阀盛世才逮捕。

  1943年四月,中国共产党进入景城地界。

  漫长的黑夜被镰刀划破,映射出来漫天的红光。

  彼时,我和云笙负责接应这些来到景城的同志。战火持续了两天,到了最后,日军仓皇而逃。那是四月十六日,百姓站在街道之上,感谢着英雄。

  后来我们同当时的战队指导员坐在戏园子里。

  “早些年头的时候也来过景城,那会儿地下同志的负责人还不是许姑娘呢。”

  指导员姓刘,是个面目和善的人。

  我笑起来:“是,那会儿还是我爱人。”

  他愣了下:“哟,霁川是你爱人啊?这我还不知道呢,那会儿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单身汉。”

  “战火不认人,我们这小组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刘指导看了眼天:“是。我们在前线的时候,那么多弟兄就死在我跟前,日本人不信他们死了,还要扎上几刀。我恨透这群畜生了。”

  福叔已经老了很多了。

  身子骨还是不错的,这会儿跟着刘指导一起咒骂日本人,中气十足的。

  他们没在景城多留,全国上下还有地方没有解放。

  他们还要继续战斗。

  走之前同耀拦着了他们,他脸上挂着笑,有些腼腆:“我不会什么,但我是个大夫,能给人治病。刘指导,你带着我吧。”

  同耀说:“我家里人都没了,早些年送我去留洋学这些,就是为了现在能帮着点咱们同志。”

  刘指导拍了拍同耀的肩。

  到底还是带着他了。

  送他们出城的时候,我跟云笙站在城门边上。上一秒还在说着苦尽甘来了,下一秒就没了意识。

  后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云笙请来的大夫给我诊了诊脉。

  “姑娘她这是心病。”

  “人这心里受的刺激多了,装的事儿多了,也就是病了。这不是吃药能好的,赵姑娘,您没事儿了就多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让她把心头的郁结松开来,不然我也没什么办法。”

  云笙应下了,转身送走了大夫。

  我人还怔着。

  心病。

  头两年我是把自己逼的太紧了些,两年的时间里,我失了爱人,也失去了挚友。国家安危在前,儿女情长总是得放一放的。

  积的多了,心里一松下来,病也就来了。

  云笙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抹了抹眼泪。

  我瞧见了。

  她过来的时候撑了个笑:“阿棠。”

  云笙说:“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太累了。你多休息休息,明天我们出去转转。”

  我应下来了。

  窗外的那棵枇杷树长得很好。

  倒真是应了萧霁川那句不大吉利的话,诗应该改改。

  庭有枇杷树,吾夫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二日云笙来找我,我们二人去了趟寺庙。

  是先前我同萧霁川去的那个。

  庙已经开始重新修缮了,正门上被人挂了牌匾。它有了个很好的名字,叫承安寺。庙门前还被人栽上了棵梧桐树。

  我笑了笑,跟云笙往里面走。

  庙里行人匆匆,不少人在帮忙。

  佛像的位置没有变动,那棵菩提树也没有被砍。

  云笙同我跪拜了佛祖,我们二人又起来去那菩提树下挂心愿条。

  就在那年挂下的红布旁边。

  这次我们写下的是——

  从庙里回来之后,我开始病的很重。

  也算是理解了为什么话本子里的人能因为一些事情病的成为濒死之人。心死了,人也就没什么劲儿活下去了。

  云笙每日都来,她怕我会突然死掉。

  顺平偶尔也会来我这坐坐。

  我们聊了很多,聊现在平淡的生活,也聊以前心惊胆战的日子。更多的是聊萧霁川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大家还都在。

  再后来,我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笙坐在我身边,眼眶发红。

  我握住她的手:“云笙。”

  大概是幻觉,冥冥之中我像是看见了萧霁川,我笑了下,继续说道。

  “我没有几天的活头了,这心病我自己也治不好。”

  “霁川死的那天,我的心就跟着死了。后来李时序的遗书送了过来,这心就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了。”

  “但是你不一样,你才刚过了三十二岁。你有希望,有未来,还有那样鲜活的生命。你会的东西那样多,云笙,为自己而活吧。”

  我看着她:“人总得为自己活一次。”

  云笙哭了:“那你呢,你才二十九岁。”

  “我就这样了,足够了。”

  谈话的末尾,我这样说。

  云笙是个出色的人,她在我心中,是最出色的女人。

  我希望她好。

  入夜的时候风有些大,吹的枇杷树叶沙沙作响。我闭上眼,少年时期的萧霁川朝我走来。如我们在戏园的第一次初见。

  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

  萧霁川,我来找你了。

  —

  -

  “时序呢?时序有喜欢的姑娘吗?”

  李时序在信纸上写信的动作一顿,人晃神了片刻,这才回了话:“有。”

  他今年二十二岁,是一直有个喜欢的姑娘的。

  那姑娘家跟他们家是世交,打小就在一起玩。她摔倒了要喊时序哥哥,想吃什么要喊时序哥哥,想去试新洋装的时候也要喊时序哥哥。

  后来年龄大了,就不再喊时序哥哥了。

  那姑娘水灵灵的,搁哪儿李时序都怕别人伤着她。

  寝室里的谈话还在继续,李时序却不再说了。

  他低头写信,不知道是要寄给谁。

  初到览桥的时候,负责接应的先生问他打哪来,是哪家的孩子。

  他背着包,一路上颠沛流离的,但到底没灰头土脸,仪容还算干净。他笑了笑,回话说:“景城李家的,我叫李时序。”

  先生愣了下:“李家是名门大家啊。”

  是,他们家就算是放在北平,也是有头有脸的。

  他接了纸笔,把自己的信息填上了。

  先生带着他去寝室的路上还在问他,家中几个孩子。

  李时序说,就他这一个。

  先生不说话了,一直到了寝室门口,才吐了句:“今年来的孩子,大都是世家的独苗苗啊。”

  他不知道先生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他说的。

  但他能感觉到先生这话里的悲凉。

  老百姓家的孩子饭都吃不饱,来的也不少,就是身体素质够不了格。前些天来了些,最后发现自己不行,一二十个小伙子,转头又扛着行李参军去了。

  有一个临走之前还笑着。

  他说:“这个俺们做不了,别的总要有俺们能做的。干什么不是报效祖国?”

  先生低下头揉了揉眼,把钥匙递给李时序。

  拿钥匙拿在手里烫手。

  李时序拿着行李,转过头看着先生走远的背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

  在这的学生不算少。

  正如那日先生所说,大部分的孩子都是世家的子弟。还有相当多一部分人,是家中的独苗。这些人就跟李时序一样,义无反顾的从那些大城市里跑到览桥这求学。

  人都得有个寄托。

  李时序就开始写信。

  最开始的时候是一周一写,后来便是三天一写。

  那信塞进信封里,都被存在了他的柜子中。

  一封也没寄出去。

  好友问他为什么不寄出去。

  李时序看了眼那一摞子的信,有些悲凉从心底而出:“景城进了日本人。我倒是想寄出去,但不知道要寄到哪儿。我寄出去了,他们能不能收到。”

  好友没说话,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寄吧。”

  “你不寄,他们就永远也看不见。”

  李时序想,好友说的对。

  寄出去了就还有些希望,万一他们收到了呢?

  打那之后,每一周他都会去邮局寄信。

  但是直到他牺牲的那天,也没收到一封从家乡来的信件。

  他这人是个聪明的,是同行人中的佼佼者。先生很器重他。在这学习到第二年的时候,先生带他去摸了摸战机。

  战机上刷着编号。

  2503。

  先生告诉他,那以后就是他要开的战机。

  李时序站在那,把手放在编号上面。觉得自己和那战机有个共鸣。

  那会儿时间紧任务重,他没日没夜的训练。

  为了能早点开上战机,到前线去。

  信件还在写。

  好友又问他,现在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了吗?

  李时序很平静的说没有。

  好友震惊:“那姑娘知道你喜欢她吗?”

  李时序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过她。”

  好友道:“为什么不告诉她?”

  窗外的风席卷着沙,把天衬的雾蒙蒙的。

  李时序问他:“咱们上了前线,能全身而退吗?”

  好友不语,他又继续道:“就算退下来了,也得是个残废了。自己活着都费劲,干嘛要牵累着别人,白白让她跟着我受苦。”

  “要是死在那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李时序展开了信纸:“自己有个念想就够了。”

  他倒不怕死,他怕的是万一真跟许知棠说了自己的心意,会让她难堪。抛开一切,就算他们二人相互喜欢,自己那么做了,就是耽误了她。

  但人都得有点私心。

  那么无私的就不是人了,是佛。

  他拿起笔,在信纸上写:阿棠,展信舒颜。

  这封信不长,连一页纸都没用完。李时序在最后写到这儿一切都好,我也一切都好,愿你也一切都好。勿念。

  那是他给自己的一个慰籍。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把这封信寄出去。

  如果他死了,这封信就会随着他一起烟消云散。

  许知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从小长大的玩伴心悦她。

  李时序想,这很好。

  这日过后,他把信压倒了抽屉的最底端。也是这日之后,他开始操控之前先生说的那架属于他的战机。

  2503是个好战机,同他的主人一样。

  它没有灵魂,于是操控它的人把自己的灵魂与它共享。

  李时序用了两周的时间去熟练战机。

  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两周了。前线的消息传来,十五架的战机小队被敌军攻陷,只剩下来了六架。他没有别的时间了。

  于是两周之后,他到了武汉。

  到那的第二天就驾驶着2503上了战场。

  空中弥漫的是战火,是硝烟。

  李时序在那作战了三天,连着三天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越来越多的战机在他周边坠落,直到最后,天空之上只留下了他,跟另外五架敌机。

  战火之中,他的座椅中弹了。

  在那一刻,李时序脑子里有两个想法蔓延。

  一是跳伞,活下去。

  二是和他们同归于尽,能拉一个人下地狱,就是好的。

  大概是人面临着死亡,都要回想起生前的一些事情来。李时序想到了幼年的时候,母亲抱着自己,许知棠的母亲抱着她。

  她们讲着自己孩子名字的由来。

  李时序,是时予爱之,颜彩莫得望。

  许知棠,不知海棠花,知来著花未。

  他闭上眼,毅然决然的把战机朝前开去。

  两架战机在空中相撞,引起的爆炸波及到了旁边的战机。李时序想的没错,他扯着三个日本人,下了地狱。

  他想,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虽然相隔之远,但终归都是在一片土地之上。这样也算是守护了的。

  后来他的好友去找残骸。

  但是没有——

  李时序尸骨的残骸早就随着那场爆炸变成了灰迹。散尽在了这世间的每一寸地方。

  他能找到的,只有2503的部分碎片而已。

  后来好友回到了学校,他翻出了李时序的遗物。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只有书本跟那一封没寄出去的信件而已。

  好友拿着那封信去寄了。

  他并不知道许知棠的家在哪里,他只是在李时序的只言片语之中听到过许知棠喜欢看戏,而那个戏园子的地址他也听过。

  于是信寄到了顺平的手中。

  他想要李时序瞑目。

  李时序那么多年的喜欢,总要让人知道的。

  -

  -

  -

  “赵婉茹!普天之下还没有女儿敢这么跟一个父亲说话!”

  精致的瓷器被砸到地上,碎落一地。

  赵云笙低头看了眼落在脚边的瓷器碎片,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我只是在心平气和的同您说话。张作霖都死了,您还要继续为北洋政府做事情,这是执迷不悟。”

  赵父的脸黑了几分。

  他的手扬起来,抽给了赵云笙一巴掌:“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让你去西洋留学!”

  “这是您做过唯一对的事。”

  少女扬起头颅:“我去了西洋,学了知识。见了那么多厉害的女人,他们可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这是封建。兴邦建国,古今天下,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定然也做得。”

  “父亲,”她恭敬道:“别再为北洋政府做事了。”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还轮不着你来置喙我。你若是再如此,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

  一片寂静之中,有丫鬟来拉她。

  赵云笙扯顺了衣摆,直直的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

  “女儿多谢父亲这些年养育之恩。但女儿要做之事,与父亲并不是同路。道不同不相为谋,婉茹惭愧。”

  赵父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赵云笙弯下腰,磕了三个头:“女儿幼年丧母,是父亲将我带大。我欲做之事危险,但不会连累父亲。”

  “所以婉茹今日与父亲断绝关系,更改姓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烦请父亲将我从家族中除名。”

  她这话说的决绝,一点后路也不肯为自己留。

  赵父沉默了片刻,用手遮住眉眼:“如此,你日后就不要回来了。赵家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我赵儒生没有你这样的孩子。”

  少女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于额间,又是一个跪拜礼。

  她说:“多些赵先生成全。”

  踏出赵家大门之时,赵云笙还有些恍惚。

  北平她待不下去了。

  她也不能在这待,于是她踏上了去景城的火车。

  她这前半生活的蹉跎,当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和父亲混迹在官场之中,之后又去西洋留学,见了新思想,被那的人熏陶,也结识了几位共产党员的友人。

  她忽然想起自己日后要叫什么名字。

  赵云笙。

  骑鹤众仙人,飘飘吹云笙。

  她在景城开学堂,只教女子。

  她告诉女子,世间一切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也做得。

  穆桂英花木兰,还有那么多的女将。

  在战场官场之上,丝毫不输男子,更甚于男子。

  她教她们认字,让她们读新思想。她找人从北平带来那些大家的作品。她让女子知道,这个世道上并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后来她认识了萧霁川,加入了地下党。

  萧霁川之前问过她,问她说一个女子,年岁也不大。做这种事情,真的不怕吗?

  真的不怕吗?

  赵云笙想,她这半生蹉跎,没有爱人,友人也不算多,又跟家人断绝了关系。也算是一个孑然一身的人。她想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为自己,为百姓,也是为了后辈。

  应当是不怕的。

  后来她认识了许知棠,萧霁川的爱人。

  最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许知棠像是自己年少之时,在家中认识的朋友那般。娇嫩的千金小姐,只顾自己游玩。她原本是对这种人有些厌倦的。

  后来许知棠的父母双亲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

  萧霁川把她接到了戏园住下。

  本着都是女子的想法,赵云笙去照顾过她两日。

  许知棠一个人哭了两天,再出来之时好似变了一个人。她看着萧霁川,说她要参军。

  她要入党。

  往日里一个只顾着自己贪玩赏乐的富家小姐,什么苦头也不曾吃过。只顾着珠宝洋装的人,如今却说自己要入党。

  赵云笙看着她,头一次对许知棠这种富家千金有了改观。

  后来萧霁川也死在了日本人手下。

  那是许知棠现下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她头一次情绪崩溃,顾不上满身的教养礼仪。避开人群冲到了萧霁川的尸首边,然后跪在地上,把那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抱进怀里。

  赵云笙的手没拉住她。

  她原以为,许知棠会受不住这刺激。

  但她挨住了,她平静的操持完了萧霁川的后事,然后接手了萧霁川在地下党没完成的任务。

  这一次,赵云笙对她刮目相看。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静。

  也不算是平静,地下党仍有人死在日本人的手下。

  一直到了共产党解放了景城,许知棠才像是松了口气。那年萧霁川的死带给她的伤痛,在这一年里再也压抑不住,

  她倒下了。

  赵云笙哭的很厉害。

  她很喜欢许知棠这个妹妹。

  她不想让自己唯一的,这么好的朋友死掉。

  她不想让自己再成为一个人。

  但许知棠还是没扛过去。她说早在萧霁川死的那天,她的心也跟着死了。人的念想没有了,活着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劝赵云笙,让赵云笙去做自己。

  赵云笙哭着应下了,她送走了许知棠。

  她也不大能知道,自己现在如何算是做自己。

  于是她待在戏园里过了下半生,这下半生里她写出了本书来。

  书里的主角是萧霁川和许知棠。

  书写完的时候,赵云笙已经五十七岁了。她伏在桌案之上睡了一觉,再也没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