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暴力、犯罪,社会泯灭纯善,精神病院的女犯不比英国女皇疯——评《别名格雷斯》

  种纬:如何评价《别名格蕾丝》?

  当1996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出第九部小说,她怎么也想不到甫一出版即获吉勒奖,更想不到的一年后的“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100位加拿大名人”评选中,自己能高居第五位。

  英国女皇是君主立宪制下的世袭产物,而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靠的则是凭借非凡的毅力和卓越的文采获得了这一切。

  《别名格雷斯》是取材于真实事件的文学故事。1843年,女仆格雷斯·马克斯和马夫詹姆斯?麦克德莫特被定罪残忍谋杀雇主托马斯·金尼尔先生及女管家南希,马夫詹姆斯?麦克德莫特被判刑绞杀。格雷斯因年幼——16岁——和精神错乱,被判终身监禁。

  一、女杀人犯的“麝香味”

  当时社会舆论产生了较大的争议,分为两派:有罪派和无罪派。

  有罪派的依据是女孩格雷斯参与了谋杀案,他们的直接理由是马夫詹姆斯?麦克德莫特临刑前宣称是格雷斯痴爱金尼尔先生,处于嫉妒心,用身体魅惑自己,唆使他报复杀害竞争对手南希和金尼尔先生。

  无罪派的观点认为她年幼和精神错乱,所以都是麦克德莫特的错。

  案件爆发于1843年,那时候的格雷斯中等身材、体态纤弱优美、忧郁无望。蓝眼睛、棕头发,外表一副狡诈残酷的表情。从不正眼看人,恰恰于此,呈现出高于原本卑贱身份的形象。

  等十年牢狱生活后的1853年,她的脸不再绝望,而是燃烧着精神失常的火焰,焕发着可怕的魔鬼似的兴奋。这全拜多伦多市省精神病院所赐。

  她的魔鬼似的兴奋来源于一个观念的形成:疯的是社会,而不是她自己。

  社会的病态形式纷繁,有一点儿就是关于犯罪的审美。在大多数人看来,男杀人犯只是残忍,像个榔头,一哐啷一哐啷的机器;女杀人犯则似乎天然地具备“麝香味”,又给人压迫感,像花瓶里的死花,像塔夫绸裙子擦地而过的沙沙声。

  性、暴力、犯罪等正是人们关注格雷斯这个女杀人犯的特质。

  如爱伦·坡在《创作的哲学》中提出的“美人之死”主题,“当死亡与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最具苍郁之美。因此“美丽女性”之死无疑是最富有诗意的主题。类似的“美丽女性”与死也无疑是诗兴无比的领域。

  所以不断有人发挥各种力量去拯救在他们眼里无辜而绝美的女杀人犯格雷斯。

  比如律师肯尼思·麦肯齐为其辩护的理由是智力只比白痴强一点;比如地方牧师不断写信为她求情,还特意邀请青年才俊医生西蒙·乔丹来写佐证的精神分析报告。

  自美国马萨诸塞州而来的西蒙·乔丹医生出场,小说故事才进入了主线。

  二、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为什么叫“别名格雷斯”呢?因为谋杀案发生后,格雷斯和马夫麦克德莫特开始逃亡之旅,直到在刘易斯顿客栈才被捕。被捕时,她用的名字叫“玛丽·惠特尼”,那是她已故好友的名字。

  而与玛丽·惠特尼共处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她家原在北爱尔兰,因父亲的酗酒堕落而不断贫穷,姨妈一家出钱送他们来到了加拿大闯事业,不幸的是母亲死在了远行的航船上。

  定居加拿大后,父亲没有从良,照旧喝酒败家,还逼迫格雷斯出门干活。她谋得帕金森夫人家做女工,和玛丽·惠特尼同床。

  那是一个爱玩爱笑、调皮大胆、尊敬顺从的同龄女孩。两人属于亦师亦友的关系。玛丽帮格雷斯赶跑前来要钱的父亲、教育月经知识、朗读《蝴蝶夫人》小说。也就是说,她在帮格雷斯成长起来。

  谁会不格外想念青春期启迪自己的人呢?

  玛丽的梦想是攒足工钱后成家立业,但不小心怀孕了。那个年代的道德视角下,女仆未婚先孕势必被扫地出门,而且遭世人唾弃,无工作而陷入生活绝境。

  所以玛丽去做粗暴的人流手术,但不幸逝世。死前的最后时刻,写了遗嘱,把自己的所有东西给格雷斯。

  随着她的离去,格雷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结束了。

  格雷斯的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是这么两件:海上航行时不给母亲用最好的床单下葬;好友玛丽·惠特尼临死时自己不慎睡着了。

  悲伤的情绪引导她离开了帕金森夫人家,辗转各处当女佣,直到后来的金尼尔先生家。

  玛丽·惠特尼大胆活泼,但本性是对社会规范的顺从,即使世俗道德是明显违背人性的。

  她怀孕而不敢保住孩子,即使这个孩子还是主人的大学生儿子。她对社会加之女性的各种规矩言听计从。

  期间遇到了小贩杰里迈亚则不一样。

  他一直讨人喜欢、尊重他人、处世精明、灵活能干、察言观色,最重要的是不拘一格。

  他告诉她:“法律制定了就是让人违反的。况且这些法律不是我们这些人指定的,它们是当局为了自己的利益制定的。”

  对于十四五的女孩格雷斯而言,醍醐灌顶。他成了格雷斯在生活中相处最舒服的男性。他之于她,如诗人,如隐士。

  这些不羁的话后来也成为了格雷斯发生器的主要内容观点。只是从那时开始,格雷斯往自由而不羁的一面走;小贩杰里迈亚则逐渐被漫漫众生之口所湮没。

  关于格雷斯是不是有罪就是一个法律问题。

  她关于法律的态度最早见于金尼尔先生阐述的故事:年轻的苏珊娜被一些长老诬陷跟一位年轻男子通奸。因为她在花园里洗澡,长老们想诱奸她,她不愿意被侮辱。她本来将因社会规范而被乱世砸死 ,但有幸找了个聪明律师,让长老们的证词在法庭上自相矛盾而实效。

  金尼尔先生问格雷斯关于故事有什么看法。格雷斯说:“不该在外面,在花园里洗澡。”

  金尼尔先生笑语:故事的寓意在于找个聪明的律师。

  当时可见格雷斯的想法仍然是玛丽·惠特尼的想法,即女人应该恪守社会伦理,无论是否违反人性,无异于一种“三从四德”的信徒。

  作为较为上层的房主金尼尔先生则宣扬法律与正义的力量,似乎是如此。

  三、法律为谁而定?

  格雷斯在长期的牢狱生活里表现非常纯善,很讨人喜欢。狱长夫人经常叫她过去家里帮忙。狱长女儿莉迪亚小姐拜托格雷斯做出在会场上轰动惊人的裙子。

  莉迪亚小姐夸他是个宝贝,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狱。这样格雷斯便可以在狱长帮她做裙子。

  所以说,上层人士的法律与正义不过是基于剥削和压迫而言释放的安抚百姓的信号。莉迪亚小姐总有一种特权思想,霸占着格雷斯这样的犯人的一切。

  只有小贩杰里迈亚说的最对——法律不是我们这些人指定的,它们是当局为了自己的利益制定的。

  格雷斯辗转当女仆,到了金尼尔家,金尼尔先生喜欢揩油各种仆人女性。女管家南希·蒙哥马利初期对格雷斯像玛丽·惠特尼一样友善。但不久后,就很微妙了。

  主人金尼尔先生在家时,南希严肃而敏感,容嬷嬷一般刁蛮;主人不在时,她和蔼可亲,常搞一些佣人们喜欢的小聚会。

  如此这般前一分钟发号施令,后一分钟装作好友。格雷斯感叹跟这样的人干活很累,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做什么都不对。也就是格雷斯第一次碰到了“双面人”。社会众生市侩的一面终于向格雷斯展开攻击和施加荼毒。

  更为市侩的是信仰问题,当地农民及其妻子们认为教堂是把上帝锁起来的笼子。“他们相信,只有在星期天当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面部表情一本正经,手洗干净戴上手套,准备好忏悔的内容时才需要想到上帝。”

  民众的虚伪和假善放大了信神这件事的可笑程度,以致于比较纯粹的格雷斯在信仰之路上满腹迷惘。

  当麦克德莫特杀了两人后,他带着格雷斯逃亡。御马驰骋的路上,格雷斯不断祈祷上帝恕罪,但上帝没有回音。

  也许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神的庇佑吧。还是说,神并不庇佑她这样的底层人士。

  上帝也许只为有钱有势的人服务,就像法律。

  四、西蒙·乔丹:另一个的格雷斯

  无罪派的代表维林格牧师邀请西蒙·乔丹来调查和治疗格雷斯。

  西蒙·乔丹的登场形象就是“讨厌裤子和整个一套僵硬体面的装束”,是来自保守世故的上流阶层里叛逆的年轻力量。

  他说:“为什么文明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塞在拘束般的绅士套装中去折磨自己?”

  他比格雷斯大五六岁,父亲是富有的纺织厂主,指望西蒙继承家业,但是家业不慎破败,只能靠西蒙自力更生。而西蒙的志向就是开一所私营疯人院,去探求他想要的精神分析治愈法。

  当他和格雷斯谈话,为她记录相关病情分析时,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为自己作画,好像上千只蝴蝶落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

  因为西蒙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憧憬的温柔,来自上层的宠幸、同样崇尚自由的观念、亲身示范的叛逆、较为柔和地促进格雷斯说出自己的心声。那时候的西蒙·乔丹是格雷斯特别想成为的一种人。

  从美国来到加拿大之前,西蒙酷爱旅行,但无论是知和行都没能让他形成系统的自圆其说的理论。由于没法形成自己的理论和方法,他只盼着成功结束格雷斯的案例,以便尽早开设私营疯人院。

  但是,他没法做出科学判断。格雷斯究竟有没有谋杀,有没有参与谋杀,是否蓄意,是不是疯了?他都无从判断。

  由于如此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医生到来,狱长女儿莉迪亚小姐动了芳心,几次三番或明或暗地表白西蒙医生。而西蒙医生由于长时间陷入于医学研究的压力之中,加之格雷斯自身的漂亮和纯善,竟有意于格雷斯。

  活脱脱一出三角恋。

  秉持着基本的职业道德,西蒙医生并未对乖巧的格雷斯动手动脚。他反而将欲望肆无忌惮地发泄在了有妇之夫的中老年的汉弗莱夫人身上。

  表面上衣冠楚楚、叛逆而随行,私下里则是性欲泛滥。不久后,西蒙·乔丹就逃离了此地,四处流浪。

  一则因为研究进展不断推翻他对格雷斯的好感——格雷斯内心潜藏的暴烈恶行人格似乎参与了勒死女管家南希一事——私营疯人院便越发难以建立。

  二则因为汉弗莱夫人的丈夫即将回家,逼迫偷情的他仓皇逃窜,个人情感难有归属。

  当初的三角恋,又变得复杂了。请医生来的维林格牧师更早地恋上格雷斯,做无罪报告就是为了让格雷斯出狱和自己结婚。

  可这下,医生走了,报告出不来。莉迪亚没法和西蒙·乔丹结婚,于是她就和维林格走在了一块。

  足足的四角恋。

  西蒙·乔丹四处流浪,在1861-1865年的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受伤,成为昏迷不醒的病人。他最后所能做出的调查结果是:

  格雷斯的记忆缺失是真的,不是装的,患有“自我催眠梦行症”,谋杀过程中的恐怖引发了她的歇斯底里。所以不该对谋杀案负责。

  这个调查结果实无大用,毕竟最后靠着维林格牧师不断写请愿书,才赦免了格雷斯。

  “疯的人”一直清醒着,直到被释放;“清醒者”却不幸受伤,不再清醒。西蒙·乔丹成为了过去的格雷斯,格雷斯成为了过去的西蒙·乔丹,如此而已。

  五、社会舆论场的博弈与电视剧版的过度女权化

  无罪派与有罪派的争执都带着自己的偏见和私心。无罪派所谓的格雷斯善良、纯真、无辜的借口,其根源在于她漂亮。“颜值即正义”的逻辑仍然在法律问题上大行其道。毕竟这是19世纪的加拿大。

  维林格牧师邀请西蒙·乔丹来调查的私心在于想娶格雷斯为妻;西蒙·乔丹应邀的私心也非帮格雷斯脱罪,而是寻求精神分析治愈术,有助于自己开设私营疯人院。

  有罪派的代表苏珊娜·穆迪写书歪曲事实,把格雷斯形容为帮凶。

  有罪与无罪在宏观层面的争夺的则是关于“上帝”的话语权问题。

  精神病杀人犯不犯法,在当时当地是宗教信仰问题。

  因为精神病是魔鬼入脑,这要不要上帝来审判,要怎么样审判?

  格雷斯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问题。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其文学评论集里指出,加拿大文学最重要的主题是:生存。

  格雷斯的生存命题在于如何发声。可惜,西蒙·乔丹医生只帮她进行了一半。而社会舆论场里的人们根本不关心。人们只在乎格雷斯怎么成为他们想让她扮演的角色。

  “我告诉他们我没疯,但是他们不听。其实精神病院的很多女人并不比英国女皇疯。”

  本应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思想在电视剧版里退化为女权运动了。

  同名电视剧《别名格雷斯》在“2018年加拿大影视奖”里获得了11项提名。

  这部剧的另一位编剧是提名过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的萨拉·波莉。导演则是出产过《美国精神病人》等作品的莎拉·加顿。

  一些变动如下:

  与西蒙·乔丹有染的不再是女房东了,而是壮实无比的女管家。纯真的格雷斯变成了目的性很强的野心姑娘,把医生引入自己的故事;父亲角色里增加了本没有的性侵情节;为此,也给格雷斯增加了弑父的冲动;帕金森夫人的儿子原本和玛丽·惠特尼发生关系,电视剧里又来骚扰格雷斯;等等。

  电视剧的改编有意的强化男女之间的性别冲突,以迎合盛行的女权运动。

  原著侧重于发声,而不是对抗。

  正如社会舆论场里不断博弈的各股力量,为求证的仍是上帝如何代表我们发声。可惜,人们祈祷他,但从来无法获得回信。

  六、过去的美好与当下的运动

  1872年8月7日,星期二,格雷斯被赦免释放,监禁时间长达28年11个月。此时她已45岁。

  28年前,曾构陷她谋杀的吉米·沃尔什前来求饶恕,并请求和他结婚。格雷斯不计前嫌,答应了。

  最终最纯粹的信神的格雷斯蒙受到了上帝的恩慈。

  或者说,她只是深情地留念往昔时光。那时候在金尼尔先生家,他出门办事,南希张罗起了小聚会。吉米·沃尔什和麦克德莫特喝啤酒,众人坐在前阳台,听吉米·沃尔什吹长笛。

  夕阳西下,天色微凉,年轻人们处于一片和谐之中,谁也想不到日后彼此之间的杀戮和栽赃。

  格雷斯希望一切能保留当时的样子,“我们永远也不要变”。

  但历史总是悄然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突破着人们的思维。

  一份报道列出了2017年全球妇女权益面临的数项挑战:

  堕胎权、保持全球妇女组织的运作、对妇女的暴力行为。

  比如,三分之一的女性经历过身体或性暴力,大多由其另一伴造成。更可怕的是,据联合国数据显示,估计有五分之一的女性有可能成为强奸或强奸未遂的受害者,杀害女性和家庭暴力在许多国家占有高比例。

  “针对妇女的暴力行为是一场权利危机,是一场健康危机,是一场文化危机。”

  在看似男女平等大势所趋的情况下,国际妇女健康联盟主席弗朗索瓦?吉拉德却说:“我们担心有关妇女权利的国际协议和政府在妇女权利方面的承诺发生回转。”

  女性权利的保护可能发生倒退,其原因之一便是,保护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是从来不知道女性想要什么,她们想说什么。

  拳头打在棉花上的常态风气导致全球女性地位在2017年首次出现倒退。

  据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17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2017年全球男女平等状况首次出现倒退。具体到我国而言,有喜有忧。

  一方面,出生性别比连续多年下降、义务教育阶段男女入学率已无差异、农村妇女自杀率过去十年较九十年代几乎减半。

  另一方面,近九成女大学生招聘中遇到过性别歧视,从基层的村委会主任到高层的人大政协委员只有一成是女性,浙江大学和前北京大学教授分别公开表示“学术界不是女性地盘”、女生一般“死读书、阅读面窄”。

  2017年的情况在不远的将来仍然具有解释力度。

  由《别名格雷斯》所引申出来的现实意义而言,女权运动的解释权,不应归于“运动”,而应归于“女权”和“女性”。

  她们如何想,是这一历程的关键。互联网科技正是一股东风,女性借此表达自己的看法、选择、偏好、使命和焦虑。

  “甜甜的爱”“葛优的躺”“东西南北京的图鉴”都能有所合理化的群体共鸣,有了共鸣才有了行动力,才有了文化。

  格雷斯希望保存过去美好的模样,我们则希望走入未来美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