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刘荣庆：质疑杨贵妃渡日说 《长恨歌》遗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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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疑杨贵妃渡日说 《长恨歌》遗痕（一）
刘荣庆
《长恨歌》与《长恨传》的出世与传世，给中国文学史留下了文人相敬的佳话，也留了无与伦比的艺术珍宝。我生于骊山，长于骊山，游览骊山与华清宫不计其数，身临其境想到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恨故事，便怀着对白居易、陈鸿的感恩和崇敬。
长恨歌传诞生地仙游寺
我在周至仙游寺未拆迁前采访过三次，内心都是冲着《长恨歌》的作者白居易、《长恨传》的作者陈鸿的。因为，白居易、陈鸿、王质夫三个人游历仙游寺，做出了分别创作同题材长篇叙事诗和传奇的决定。
西安数百万人的黑河饮水工程，要修拦河坝，仙游寺淹没在库底，隋代修的法王塔和仙游寺院建筑整体拆迁到了金盆湾毗邻的北山梁。我入傥骆道观光路过金盆湾，望着波光潾潾、蓝天倒映的金盆湾，还有山顶将迁建的法王塔和仙游寺，便不由得想起白居易、陈鸿、王质夫三个文化人来。
白居易、陈鸿就在那里，南山梁下、如今被水淹没的所在，做出了一个影响一千多年的伟大决定。没有那三个人的友情纽带，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可能是另一番模样。唐代叙事诗中的《长恨歌》，唐代传奇中的《长恨传》，是唐代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双子星座”啊！
白居易与陈鸿、王质夫交谊深厚，由陈鸿在其《长恨传》后记里，透露了星星点点；由白居易写仙游寺及给王质夫的一批诗歌，也可窥出究竟。
元和元年（806年）冬十二月，白居易由校书郎调任周至尉。陈鸿与琅玡人王质夫的家都安在周至。三个人闲暇日相邀，一块儿游历仙游寺。说到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缠绵起伏的爱情悲剧和民间传说，生出了万端感叹。王质夫举起酒杯，到白居易跟前说：“希世奇事，若不遇到旷世之才吟歌润色，就会与时消没，无闻于世。你长于作诗，又是个情种，把这故事写成叙事诗如何？”白居易答应下来，写了《长恨歌》。陈鸿读罢诗，说：“这诗的情调，让人不但感伤故事本身，也存了‘惩尤物（女色）、窒乱阶（消除祸国的根子）’的意旨。乐天把《长恨歌》写成了，叮嘱我写《长恨传》。尘世上尚未传承下来的李杨轶事，我不是开元天宝时期的遗民，没法知道；世上人都知道的，有史书《玄宗本纪》记录了。我就把《长恨歌》的诗，用散文化的传奇再说一遍吧！”
没有这三个文人当时都住在周至，关系铁，又一块儿游仙游寺，还真没有《长恨歌》、《长恨传》。文化人互相提携，确能出大作品、金贵作品。
正史中的《新唐书》、《旧唐书》玄宗本纪与杨贵妃传、高力士传、杨国忠传、李林甫传、安祿山传，唐人涉及李杨的笔记、传奇如《次柳氏旧闻》、《明皇杂录》、《开天传信记》、《开元天宝遗事》、《开元升平源》、《高力士外传》、《杨太真外传》、《李林甫外传》和《梅妃传》，群星灿烂的唐代诗人歌咏华清宫李杨的诗词，乃至后世的同题材文学作品，鲜有超越白居易《长恨歌》与陈鸿《长恨传》者。唐代崔令钦的《教坊记》、段安节的《乐府杂录》在中国戏曲史上地位崇高，但文学水平则不能与《长恨歌》、《长恨传》媲肩。元杂剧《杨太真霓裳怨》、《杨太真浴罢华清宫》、《罗公远梦断杨贵妃》与白朴的《秋夜梧桐雨》、清洪昇的《长生殿》，梅兰芳、梅葆玖父子相承表演《贵妃醉酒》，都脱不开白居易、陈鸿的干系。鲁迅想写长篇小说《杨贵妃》，构思已久，专门到骊山华清池考察、沐浴，但最终搁笔。毛泽东用潇洒的草书挥洒白居易的《长恨歌》，未能一鼓作气而就，扔进废纸篓，虽由田家英检出传世，终究留得“缺陷美”。当代艺术家中，作为临潼籍的名导演张艺谋，回故乡执导以骊山和华清池为背景的真山真水歌舞剧《长恨歌》，久演不衰，其创作不仅与白居易诗作同名，而且取材、灵感一古脑儿脱胎于白居易、陈鸿。
因了《长恨歌》、《长恨传》，我对秦岭傥骆道北口周至隋仙游寺分外关注。
1990年7月17日，我冒酷暑去那里采访，通过中新社对外发表了《陕西周至法王塔为隋代仅存砖砌佛塔》的消息，为香港《晶报》、《文汇报》等采用：
“长期被视为唐代文物的陕西省周至县仙游寺法王塔近年经鉴定确系隋代仅存的砖砌宝塔。
仙游寺位于周至县城南17公里黑水峪（骆峪）口金盆湾。西安市为解决城用水问题，拟投资15亿元人民币修筑黑河引水工程，将在迁移仙游寺及法王塔的基址附近建拦河大坝。文物部门人士今天说，仙游寺及法王塔整体迁建新址可能选择于紧邻拦河大坝的北山山脊，既安全而又易使人联想原物的背景风貌。
据史载，仙游寺始建于隋文帝仁寿元年（601年），是隋文帝为自己修建的避暑行宫，后改作佛寺。现存黑水南寺为仙游寺，北寺为中兴寺。仙游寺正殿前后有大小不同的古塔四座，最雄伟高大者为法王塔。其塔平面为砖砌方形，形如锥立，塔底9米、宽8米，塔高31米，计7层。塔之西南角有古代遗留黑色斑痕一块，时暗时亮，人们莫明其妙，俗称‘宝塔放光’。
仙游寺在中国文学史和军事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在此地创作了千古传唱的叙事诗《长恨歌》，唐代文学家、史学家陈鸿创作了与白诗珠联璧合的传奇《长恨传》。唐岑参、宋苏轼等均有佳作吟诵之。傥骆道为巴蜀、汉中穿越秦岭通长安的六大通道之一。华阳关控其南，骆谷口控其北，历来为兵家所必争。
对法王塔的考古断代，是国家文物委员会考古学家、中国建筑史家罗哲文、单士元、郑孝夑等实际勘察、鉴定以后，确定为隋代建筑物的。专家们认为，周至仙游寺法王塔堪称中国隋代砖塔第一例。它为中国史学界、宗教界研究隋代佛教文化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实物资料，并将成为诗歌史、小说史家追逐的目标。”
黑河引水工程关系西安成千万市民的生活用水，修建速度颇快。1998年，我在《香港商报》当记者，又一次将目光投射到秦岭骆谷北口的仙游寺。这一年2月28日，春寒料峭中，我前往现场采访，发了一篇特稿《白居易写〈长恨歌〉胜地西安仙游寺拆迁复建》：
“随着西安供水枢纽工程黑河大坝截流日期的靠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仙游寺拆迁复建工程正在加紧进行之中。
黑河水利枢纽工程于1996年1月正式动工，今年2月12日举行截流誓师大会，确定以10月作为截流的工程建设目标。仙游寺和寺内隋代法王塔基址届时将沉入水底。该寺、塔的保存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艺术与科学价值，因建设黑河水库工程，不得已而迁建。西安市和国家文物局将仙游寺和寺内隋代法王塔搬迁工程视作对祖先、对后代负责，对历史文化名城西安增辉的大事，不仅在选择新址地形山貌和建筑规划上保留了往昔幽静的丛林气派，对古建筑的原材料、原构件也将精心保护，视为金石书画文物一样对待。
仙游寺文管所所长王殿斌对香港商报记者说，国家文物局总工程师、古建筑专家罗哲文，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城市规划风景园林专家郑孝夑，国家文物委员会副主任、史学家单士元等均曾赴仙游寺实地考察、研究搬迁方案。
仙游寺位于终南山黑水峪口，金盆湾南。其寺始建于隋开皇十八年（599年）。仁寿元年（601年）隋文帝杨坚在寺内建起一座法王塔，安葬其称帝前获得佛舍利。法王塔为中国现今存留的佛塔中唯一一座隋塔，塔为密檐式结构，塔基局部砖已脱落，塔顶已颓。塔共七层，方形，高约31米，塔基周长33米，基座至顶层各开一门洞，塔中空，基座筑有塔室，塔室四周塑有佛像。唐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与文友陈鸿、王质夫结伴游览仙游寺，酒酣抒怀，由白、陈以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为内容，分别写下了中国诗歌史和小说史上的千古名篇《长恨歌》、《长恨传》。唐代画家吴道子曾于斯地绘画过16方刻石《鬼神飞天像》。北宋苏轼在仙游寺也留有一批题咏。仙游寺经宋、金、元、明、清迄民国历代修茸，仍存古铁钟、碑碣传世。
记者今天从观察陕西省古建研究所刚完成的仙游寺规划图获知，新址在自然生态基本保持不变的情况下，将166公顷山地划分为引导区、文物景观区、休闲度假区、生活服务区，其中文物景观区占地52公顷，依地形分为东、西两个景区。东景区以仙游寺为中心，将建筑寺庙、法王塔、文物陈列馆、白居易纪念馆、服务设施等。西景区将建筑中兴寺、苏公祠、马融石室等景点。仙游寺原有文物建筑均集中布局于主轴线的后院，以保护为主，修补为辅。前院建筑及山门、天王殿拟按唐代风格重建，使整个建筑群与寺、（隋）塔相匹配，给人以古老沧桑的历史感。”
长恨歌爱情故事发生地华清宫
在《长恨歌》、《长恨传》文学作品诞生地秦岭骆峪口拆迁复建仙游寺和隋法王塔工程开工之际，“长恨歌”男女主人公唐玄宗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发生地骊山华清池一组保护其御汤、海棠的仿唐建筑物已竣工开放了两年。
1982年4月，陕西省骊山风景区管理人员，要在紧邻骊山温泉水源出口以北修筑一座仿唐风格的贵妃汤殿时，发现了1100多年前唐朝皇帝、贵妃、太子专用的汤殿遗址。骊山是河谷地当中的一个小型池垒。两组断层与骊山北麓大断层的相交处形成温泉的涌水口——千百年来地下热水的天然出口，温泉有四个涌水口，每小时总涌水量112吨，水温终年保持摄氏43度，化学成分有重碳酸——硫酸钙等10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总矿化度为每升 0.964克，属于中性淡水。不仅可供饮用，而且用于沐浴，对风湿症、关节炎、肌肉痛、消化不良以及各种皮肤病，有极佳疗效。因此，唐玄宗于天宝六载（公元747年）诏令房琯“益治汤井为池”，易名温泉宫为华清宫，使该皇家离宫达到历史上的鼎盛时期。唐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吟咏的正是那时的景象。
陕西省府下令停止汤殿修建工程，骆希哲带了一支考古队进入了施工现场，抢救文物。考古发掘面积达到4600多平方米。史界大家夏鼐在现场说：“这是唐代宫殿遗址之中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一个，务求原地保护。”
1990年4月13日上午，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来到骊山视察工作，当场决定由国家文物局、陕西省府、西安市府三方面联合投资350万元人民币建设。李瑞环事后专程驱车骊山，视察工程质量。
占地利优势，从考古发掘到保护工程竣工开放，我三天两头往现场跑。
说真话，杨贵妃的专用浴池——海棠汤并没有想象的堂皇奢华。那汤池形似盛开的海棠花。遗址平面呈椭圆形，池底距唐代地平面92厘米，用墨玉砌筑成两层台阶。上层东西长3.60米，南北宽2.90米，由16块弧形墨玉券石拼筑而成。从两头的石台阶可以下到池内。池底中心残留有直径30厘米的圆形砌筑线，那是当年安装汉白玉莲花喷水头的痕迹。所谓“贵妃汤殿玉莲开”、“玉莲闲蕊暖泉香”者，即指此。在状似海棠花的汤池中央，雕有一朵白莲花，温泉水由莲花蕊喷出，如珍珠似的撒落在玉莲花瓣及池面上。亭亭玉立的白莲花，与雪肤花貌的杨贵妃交相辉映。花静水动，影随人去，“卷舒开合任天真”。凡读过白居易《长恨歌》的人，身临其境，脑海里必然会浮现一幅“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浴罢不胜罗绮，光彩焕发，转照动人的“贵妃出浴图”。唐玄宗李隆基的专用浴池——御汤，又称九龙殿，上层东西长10.60米，南北宽6米；池壁由6组互相对称的券石砌筑而成；下层平面呈规整的8边形，两层组合成抽象化了的墨玉莲花状，故“御汤”又名莲花汤。该汤池储满水后，容积100立方米，为海棠汤的6倍，彰显了皇帝的至尊地位。“御汤”的汉白玉雕刻附件，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供奉的。但是，唐玄宗解衣入水沐浴时，看到微波荡漾，鱼、龙、野鸭（凫）奋鳞举翼，欲飞欲游，惊呆了。当即下令撤走玉雕品，只留下白莲花喷头。安禄山造反的消息，打破了唐玄宗、杨贵妃玉楼醉春、舒歌曼舞的生活。李隆基逃蜀途中，在今咸阳市西的兴平马嵬坡，这位皇帝老儿面对抗命“不发”的六军，亲口下令缢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人。
1990年9月20日，我经中新社向海外发表了《唐华清宫御汤博物馆在骊山竣工》的新闻：
“消失了一千多年的骊山唐帝汤殿今天重开大门，迎接海内外游客。
这是一组气魄雄浑、格调高雅的仿唐建筑群，由中国建筑西北设计院总工程师、梁思成的高足张锦秋女士设计。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环在发给竣工典礼大会的电文中称赞这项工程是中国文物保护和抢救工作的一个典范。
骊山地热水六千年前已为姜寨原始先民所利用。周秦汉隋诸代在此地修建帝王离宫别馆，至盛唐‘朱楼宫殿三四重’，包裹了西绣岭上下。安史之乱后，日渐调零，宋元明清迄民国虽屡有修葺，但地面以上已无法看到唐华清宫的真实风貌。对此，中外游人和学者深以为憾。1982年4月，地方当局修筑仿唐贵妃池时，发现了盛唐汤殿遗址，引起海内外人土的关注。今年4月，由中央和地方政府拨款350万元修建唐华清宫御汤博物馆。
竣工的博物馆包括杨贵妃的专用浴池海棠汤。白居易的‘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诗句，指的正是这里。唐玄宗的御用浴池莲花汤、唐太宗使用过的星辰汤等，同时保护开放。
一位与记者同行的台湾游客说：‘这个博物馆展现了我们祖宗利用温泉的历史，也使想目睹盛唐骊宫和长恨歌故事发生地的人们得到慰藉。’”
唐华清宫遗址在骊山不断出土，唐星辰汤、九龙御汤、海棠汤、太子汤等浴池遗址，唐梨园遗址，唐老君殿遗址，差不多都留有长恨歌故事的文化痕迹。其中，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观光者，在现场凭栏俯视唐玄宗的九龙御汤、杨玉环的海棠汤时，似乎与铭刻长恨歌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的冰冷的墨玉悄然对话。而已迁建到秦岭骆峪口黑河金盆湾的仙游寺与隋法王塔虽然默黙无言，而白居易纪念馆里的《长恨歌》、《长恨传》文本，与骊宫《长恨歌》歌舞剧演出，却血脉相通、灵魂对接似的，给了后人种种遐想。对民间而言，长恨歌故事的民俗传承却有着另外一种特别方式。
《长恨歌》结尾曰：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未完待续）
（作者系陕西省新闻出版广电局报刊审读员，陕西省传播学会专家，新闻民俗学学科创立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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