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床下,听舅舅和女朋友狂聊了两个小时

  一票佳丽在后台吵着要看舅舅文学,我都招架不住了。只能写一个,就当是对你们那份爱意的回礼。我爱你们。

  “文化批评已经不能做了。”舅舅说。

  我听了以后心里咯噔了一下,还好头撞到床底板的闷响淹没在女朋友随后的娇呼里。

  很明显,她也被舅舅唬住了。

  “在今天,互联网流民文化已经在社会公共话语中成为典范文本,它们虽未进入主流叙事,但又在公共表达上高度显形。”

  “由于网络表达的不可见机制,个人身份抽象化为ID的网络流民可以肆无忌惮地用酷烈的色语、秽语和污名进行道德猎巫。”

  舅舅顿了一下,说:“太热了,我把空调调到16度,你如果冷就抱紧我。”

  “老杂碎。”我心想,可接着又被舅舅的胡逼所吸引。

  “在可能危及到ID背后真实身份的一些禁忌话题之外,文化自然就成了无需支付安全、伦理和法律代价的、首当其冲的猎巫对象。”舅舅说。

  “比如,当我朗读诗句:

  我在高耸的乳房上拭干泪水,

  让老人发出孩子般的欢笑声。

  对那些看见我一丝不挂的人,

  我代替了月亮、太阳、天空和星辰。

  可以想象随后而来会接受何等程度的道德审判。当我被打上恶臭、下流、猥琐、乃至必然的辱及我母亲的秽语标记,审判者们没有人有意愿、有能力和有文化识别到这是来自伟大的波德莱尔的诗歌。

  换在今天,福柯伟大的《规训与惩罚》甚至都可能没办法出版,连发在微博上都不行,因为第一章开头的处刑描写会‘让人感到不适,举报了’。

  当乔伊斯写下:

  然而我们是往一个孔里填塞食物,又从后面排泄。食物、乳糜、血液、粪便、土壤、食物。得像火车头里添煤似的填塞食品。女神们却没有。从来没见过。今天我倒要瞧一瞧。故意失手掉落一样东西,然后弯下身去拾,好瞧瞧她究竟有没有。

  他会在豆瓣和微博上被人喷得连爱尔兰人都取消6月16号的‘布卢姆日’。”

  “除非加个狗头?”女朋友说。

  我在床下都忍不住轻声喝彩,真是个聪明宝贝儿。

  “是的,你甚至需要在对文艺作品的严肃评论后尝试加一个狗头,才能稍微地避免社交媒体上的道德武斗。”

  “超越时代性地去打上时代的审判标记,用当下的社群共识所滋生的去文化傲慢和偏狭立场来定义文化的‘正确’和‘错误’,并要挟以权威口径来规训其产生和存在的价值,这也是网络流民文化的重要特征。”舅舅说。

  “如果天空是确切存在的文艺作品,那他们连上帝都可以举报,并且上帝毫无还手之力,因为他没有办法在天空上安一个人人可见的狗头。”女朋友说。

  “啵。”我听见一声脆响。

  “奖励你一个吻。”我听见舅舅说,“你具备文艺基因。”

  “老杂碎。”我心想。

  “那么,什么是网络流民文化呢?”女朋友问舅舅。

  “问得好”舅舅说。

  “在我的朋友朱大可的研究中,他认为广义的流氓拥有三个精神识别标记:身份危机、异乡情节和精神焦虑。这三个标记同样可以识别网络流民。”

  “你哪来的资格认识朱大可!”我心想,你只认识县城里富民巷杀猪的朱逸才。

  “而在王学泰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他认为英雄崇拜、尚武冲动、忠义情结、平等意识、发迹渴望、变态心理、反社会性格、帮派意识、暴力倾向、复仇主义等构成了游/流民意识和游/流民文化的基本轮廓。”

  “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同类相杀和向权力的精神投诚和政治献祭。”

  “在鲁迅《流氓的变迁》中,他写道: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传》,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在互联网时代,这一切都被放大并袒露在显示屏前。网络流民借力并滥用权威话语的正当性,把‘网络替天行道’的流民山头意识通过4G和百兆带宽发挥到了极致。”

  “其中的显著特征和集中体现,就是告密主义。”

  我心头一紧,心想我靠这老东西是不是发现我了。

  “在告密文化中寻找并达成身份共识,是网络流民形成精神上自我认定的主要方式之一。”舅舅说。“反过来也可以同证,为了寻求身份认同和精神自我认定,参与告密能起到在网络流民的精神水浒中投名状的作用——从此便有了身份归属。”

  “但告密有违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儒家伦理核心,孔子提出亲亲得相首匿,汉代得以实施,唐代扩大到同居得相首匿,明代也有子不证父、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女朋友说。

  在“啪”的一声脆响以及一声带着娇羞的哼哼后,我听见舅舅说:“时代在进步。法律伦理当然高于人伦伦理,但问题在于人伦伦理在法律规训的边界以外,是否依旧可以成为人格基础。”

  “答案是否定的?”女朋友说。

  “真聪明,我都快真的爱上你了。”舅舅说。“司法边界就是流民文化的终点,除此之外,没有下限。”

  “真不要脸。”我心想。

  “这种精神自我认定非常脆弱,网络在个体空间上的物理隔断让躲在ID后的流民随时处于被归属疏远甚至精神放逐的恐惧里,这种恐惧他在感官上未必能直接感受到,但却是构成他流民意识的底色。”

  “所以易怒、暴虐、刻薄、油滑、恶毒和自嘲等基调的色语和秽语就不只是网络流民的语言谱系,更是他们精神身份自证的通用工具。”

  “为了能够使用工具,他们会主动寻求冒犯、促成冒犯、诱导冒犯。这种变态心理虽然可以通过文化来解决,但文化恰好是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因此复仇主义盛行,网络一片喊打喊杀声。”

  “难怪。”女朋友说,“我总是说网上那些人没事找事都要气得跳脚继而骂天骂地,原来归根到底是通过这个来找回自己的流民身份。”

  “嘿嘿,不完全是这样,但也不算错。”舅舅的笑声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是越有文化的人越包容。”女朋友说。我听见摩擦的声音,多半是她蹭到舅舅怀里去了。

  “真牛逼。”我心想。

  “文艺的东西要用文艺的反对,批评的东西要用批评的反对,审美的东西要用审美的反对。这是基本的文化伦理,但网络流民宣布文化无用。”

  “现在我们看到,社交媒体上的李逵们在宣告某一文化或批评在道德上有罪的同时既断定了其舆论死刑,甚至是在断定了舆论死刑后再来宣告有罪、呼吁有罪、号召有罪、挖掘有罪。”

  “在这个过程里,困守在各种身份共识里的网络游民通过立场来勾销价值,当他们惊喜地发现这种勾销往往能够成立的母题在于背靠某种权能机制时,打那些‘不替天行道的强盗’便具备了与有荣焉般的道德扫荡狂欢特质。”

  “所以文化和文化批评成了以他们以立场勾销价值的战利品?”女朋友问道。

  “没错。”舅舅说。“你不仅漂亮、单纯,身材辣,想不到还有尖锐的理解力和比我外甥更敏锐的洞察。”

  “他妈的扯我干嘛。”我心想。“你这个女朋友我见都没见过。”

  “接着说。因为这其实还是王学泰所指明的游民‘帮派意识’和因此带来的精神自治。”

  “当网络游民认为自己主动与众介入了权威施与的进程,甚至还可以通过一呼百应的猎巫追檄来成为梁山领袖般的江湖明星,那他们就会乐此不疲地去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的奖励。这也是流民意识里的发迹渴望。”

  “身份危机和异乡情节解除了?”女朋友说。

  “不,并没有解除,反而加深了。他们在网络共识中的归属感觉和线下身份的社会忽视之间的落差加剧了身份危机,而流民群落内的精神联系和地域孤立之间的空间割裂也让异乡永远无法成为家园。”

  “这种矛盾也进一步加强了精神焦虑。失败主义以及其带来的过度敏感、愤怒、怀疑、戏谑、仇恨和反叛也更剧烈。”

  “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个不断下旋的语境螺旋。所有一切,都成为了网络流民借助权威话语在民间的影响投射,对自己失落身份的政治示威和精神游行。”

  “他们反对的其实仅仅只是自己?”女朋友问道。

  “从社会符号学的角度来说,是的。”舅舅回答。

  “那么,所谓的正确呢?”女朋友问道。

  “呵呵。”舅舅笑了。“‘正确’”从来不是评估事物和人们行为的标准,如果任何文化以及批评都去以‘正确’来要求成为它的合理性基础,那几乎所有伟大的文艺作品都将不存在了。”

  “比如,《尤利西斯》是正确的吗?”

  “《尤利西斯》不是正确的,也不是错误地。但是是伟大的。”女朋友说。

  “这就对了。我发现我真的是爱上你了。我们不如%……&*#@¥%……&*#@#¥%”

  我听得精疲力竭,已无心再以俯卧的姿态在这个空调开到16度的逼仄床底坚持下去。

  我偷偷戴上耳机,播放着我的终极催眠曲,在这个心碎的夜晚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