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的伦理与正义(上篇)

  今年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发现自己还没看过动画,于是决定先补个剑姬神圣谭。想到此处,我又发现之前我大约落下了一年进度,那就从第九卷开始看吧。第九卷碰巧是一个大故事的开头,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根本停不下来。本文的想法大体是在读九、十两卷时形成的,当时我还担心自己是否过度解读,等我读到11卷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思路居然跟作者的如此接近,顿时重新对他路转粉。以下,我要从头开始说。不是本书剧情的开头,而是本文思路的开头。所以,先别着急。

  思路的开端是,作者是否可以吃设定?或者说吃设定好不好?比较普遍的想法是吃设定不好,但是不结合作品的具体情况就讨论设定简直是耍流氓。这里我先放个结论,然后再做分析。结论是,设定跟作品想传达的“内涵”越有关联,就越有被推翻的价值;越没关联,就越应该遵守到底。

  “绝对不能吃的”设定,一般是作者构造世界的必要组件,跟内涵无关,不具有普适性。这些设定的存在,是出于构造非现实世界的刚性需求,或者仅仅是为了方便。像什么“奥哈利钢是根本不能被破坏的世界最硬超稀有金属”之类,就属于此。为了让被构造出的世界尽可能像个世界,而不仅仅是作者的YY,此类设定不能轻率推翻。要是后面作者随手写了两笔,出了个新材料完爆这玩意,或者出了个简单的方法就破坏了这玩意,就是妥妥的MDZZ。“难以评价的”设定,是跟剧情相关的规定,比如说“神明不能进入地下城”。不好说这种规定究竟有什么用,因为乳神后来说掀桌也就掀桌了,都没怎么犹豫。要说这反映了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决心倒是不小,但似乎不体现在她主动吃了作者的设定上。既然她进了地下城之后并没有遭天谴,我认为这种设定挺无谓的。而“可以吃,并且值得吃的”设定,则是跟现实世界关系紧密,容易靠上作品内涵的设定。更进一步地,有的时候,作品的内涵就体现在推翻了某些设定上。或者,我们反过来说,要推翻设定,就必须对这一行为赋予内涵。

  接下来找一下内涵的来源。当代的部分网游/异世界/奇幻作品使用了一个通用的范式,这一范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TRPG跑团系统,广泛的群众基础则来自MMORPG的普及。从TRPG到MMORPG,里面有着太多的约定俗成(甚至可以称之为政治正确)。每一条约定俗成的初衷都是化繁为简,服务游戏进程,强化玩家体验。但是玩家的需求是日益增长的,何况读者的需求和玩家的需求并不完全重合,不一定非要严格遵循游戏的规矩。在这种情况下,塑造一个游戏里的规矩与游戏外的规矩的冲突,或者指出游戏里的规矩内所存在的固有矛盾,就可能成为拔高作品水准的契机。在轻小说中,SAO算是探索掀桌姿势的元老,每一个部分都在思考“为什么MMORPG一定要这样,不这样行不行”,然后做出各种不同的尝试。SAO的争议不小,粉丝彼此之间常常指责,说哪部分不是真正的SAO,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就是不认同这一部分的探索。况且,SAO作为重要的先驱者,是活在聚光灯下的作品,做得不够好就是不好。而SAO在内涵上下的功夫,比平均水平多得多,比自己的名气少得多,这既可以是吹点也可以是黑点。我是将之当成吹点的,人家明明可以凭颜值吃饭,还非要拼技术。

  MMORPG里面,玩家屠杀怪物是不证自明的公理,本书的前期对此作了海量铺垫。然而,到了第九卷,这一公理轰然倒塌。具有智慧,能够沟通交流,在一定程度上渴望和平的怪物,所谓“异端儿”的出现,颠覆了贝尔的,欧拉丽的,甚至是读者的三观。“异端儿”对贝尔的震撼,使得他的SAN值快跌到了临界点,在打怪的时候都陷入了迷茫。剧情,也就是异端儿事件的始末无需在此详述,直接进入核心环节:这个所谓的“公理”到底是哪来的,为什么可以并且值得推翻?

  直觉和常识告诉我们,网游里刷怪升级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这仅仅是游戏流程的一个必备环节罢了。但这个直觉所适用的范围没有想象中那么广。像暗黑之类的ARPG游戏,绝大部分怪物都是根据一些规则刷出来的,对于玩家来说它们就是一团数据,并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加之,以个体数量计,怪物的数量有成千上万倍,数量上的级差很容易抹平感情产生的基础,这一点可以类比“看新闻上说地震死了多少人没什么感觉但看到某一个灾民的遭遇时会很心痛”的现象。最关键的一点则是,怪物跟人类不像。不像,就难以产生共情。此处可以不必深究“不像”到底是啥意思,因为你所能感受到的任何一点“不像”都在削弱共情的基础。这三点依据、特别是最后一点如果不成立,那就有做文章的空间。

  稍微偏个题,说个与之关联不大的游戏。在《文明6》里,向他国宣战会引来国内外的各种不满,“战狂值”被用来度量这个不满的程度。随着人文的发展,玩家会解锁各种各样的宣战借口,有了借口之后战狂值提升的幅度会减小,例如夺回先前被他国侵占的城市的“解放战争”不产生战狂值,这可以理解为很朴素的复仇,跟本文关系不大。有意思的是,向异教徒宣战的“圣战”导致的战狂值减半,意味着在宗教的作用下,人们可以把异教徒视为异类,而攻击异类比起攻击同类而言,负罪感会显著降低。耐人寻味的是,向落后自己两个时代或更多的文明宣战的“殖民战争”同样也导致战狂值减半,这就有点不把落后民族当人看的意味了。我刚看到殖民战争的设定时第一反应是胡闹,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很有道理。敌人太落后的话,跟蛮族营地有啥区别,跟ARPG里面被刷的小怪又有啥区别,凭本事割草为啥要被骂?

  文明毕竟是个策略+模拟,硬往上套RPG的思路有牵强附会之嫌,接下来把目光转向RPG的元老,《龙与地下城》系列(以下简称DND),看看能得到哪些启发。DND系列的精妙之处在于,核心规则书提供了最基础的保障,各种进阶的规则书则为核心部分丰富更多元素,拓展更多维度,甚至推倒重塑,而不同的玩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去阅读,然后设计自己的游戏。DND的一个基础职业,圣骑士,可以说是非常经典了。三版核心规则里,圣骑士被要求恪守守序善良阵营,一旦背离此阵营的准则,就会失去所有职业能力。这是在DND中“游戏设定”与“角色扮演”两个维度最靠近的接点之一,也是最严苛的、最具有话题性的规则之一(牧师有类似的要求但没这么严格)。原因很简单,一个行为有没有做,怎么做的,是已经发生过的客观事实;“失去职业能力”,是一刀切的判定;而“守序善良”的准则,则是一笔糊涂账。用糊涂账去点评客观事实再做出一刀切的裁决,其争议程度可想而知。所谓准则,原文的表述是“他们必须表现得像个好人、严守纪律,毫不犹豫地挺身对抗邪恶。他们只说实话、信守承诺、帮助需要援助的人,面对不义之事必出言反对。守序善良的人物痛恨罪恶未受恶报”(3rphd)。有太多的文学作品指出了恪守此类准则可能会引出的矛盾,无需一一列举,我随便问几个问题:

  1.能不能杀死正在攻击平民的哥布林?

  2.能不能杀死计划攻击平民的哥布林?

  3.能不能杀死哥布林?

  4.能不能杀死没有反抗能力的哥布林?

  5.能不能杀死没有反抗能力的哥布林之后取走他们的财物分给平民?

  6.能不能杀死没有反抗能力的哥布林之后取走他们的财物自己留下?

  跳脱出规则书之外,仅仅留下“守序善良的准则”。绝大多数人面对第一个问题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能”;第二个问题可以理解为“能否用先发制人的手段阻止犯罪”,似可以归入法学的范畴,主张“能”的人恐怕会少一些;越往后面,想给出“能”的回答就要承受越大的道德负担。假如把“哥布林”这一奇幻概念换成“某些人”,我估计普通人连第一个问题都未必接受,后面就更不用说了。我在自己的两个群里做了个粗略的调查,调查的时候特别指明,不要追究“哥布林”的准确定义,直接按自己的印象和直觉,想起来哪套设定就按哪套的走。大多数人的回答是3及其下面的都不可接受,这算是初步验证了我的理解。

  然而,在DND的核心规则里,以上一系列问题都可以选择“能”。依据非常简洁,哥布林是邪恶生物,而讨伐邪恶生物即为善行。此处有一个精妙的假设:邪恶生物永远是邪恶的,其存在本身即为邪恶。哪怕看最后一个问题,那都可以解读为消灭了邪恶势力的后备力量,顺便为了下一步行动而积累实力。从踢门团的角度考虑,这种解释倒无可厚非,毕竟很多玩家只是想好好刷几波怪;要是从后来的电子游戏出发,血洗怪物巢穴然后把各种宝物道具据为己有,简直是天经地义吧。玩个游戏不就图个爽吗?只因为你是圣骑士就要剥夺你游戏的最大乐趣之一吗?

  想要理解DND体系中合理性与反常识的共存,就得从“DND”这个概念自身去辨析。DND从字面上来看,就是龙与地下城,但“龙”和“地下城”指的可不单单是两类概念,更是两种意象,支撑起游戏与设定体系的两个必备意象。龙,代指强大的、诡计多端的、行动力低下的、贪婪的生物。强大,使它足以作为黑幕与最终boss;诡计多端,使它能把与冒险者的斗争变得险象环生;行动力低下,让它不会到处乱跑,毫无节制地扩大冒险范围;贪婪,则让它有了作恶的动机,也让冒险者有了讨伐它的动机。从意象的角度出发,满足上述条件的存在都可以看成广义上的“龙”,至于它们是不是有一对翅膀,会不会喷火之类的,倒不是特别重要。地下城,则代指一个足以支撑起一段冒险历程的、相对封闭的环境。足以支撑起一段冒险历程,不仅是空间尺度的要求,同时也是时间尺度的要求;相对封闭性,则令地下城成为一个黑箱。而地下城在不在地下,同样不重要,浮空城就是很不错的地下城模板。一座地下城只是模组的一部分,一个模组又只是一段冒险历程(或者说,一个团)的一部分。以我们比较熟悉的开放式ARPG《上古卷轴》打比方的话,一个团就相当于游戏的一个档,一个模组等于接的一套任务链,一座地下城则是需要抄家伙干人的时候钻的那个山洞。

  调和TRPG里的角色扮演要素与战斗要素时,一个简单而行之有效的办法是将两者进行分割,在地下城之外重视角色扮演,地下城之内重视战斗(3rdmg)。采用这种手段时,地下城内部实际上是角色扮演的黑箱,是伦理正义的黑箱。玩家在黑箱之外,可以专心地与DM给出的一切要素互动,跟其他队友互动,塑造角色的人格,引导世界的走向。进入黑箱之后,玩家的思路则需要切换到另一个频道上,专注于计数剩下的消耗品还有多少,下一架怎么打,三岔路口走左边还是右边还是干脆意大利炮轰了墙,如此这般。箱内与箱外的思路虽然不是完全割裂的,但在侧重点上确有显著的不同。之所以称其为“黑箱”,正是因为在整体的角色扮演的尺度上,我们只关心地下城的输入——为什么需要进入地下城,以及输出——从地下城里带出来了什么,而这之间的过程存而不论、述而不作。《上古卷轴》式的ARPG,除了极少量的核心任务之外,完全不需要玩家记住地下城里有什么,也鲜少那种捡了要用来触发40个小时之后的另一个任务的关键道具,设计意图就在于把地下城彻底变成黑箱。这一点就暗示了,地下城不仅得跟主线流程做割离,更得跟其他地下城做割离,后者尤为重要,能显著降低玩家的思维负担,注意力可以更加集中在踢门上。注意到《上古卷轴》《巫师》等作品虽然将角色扮演与战斗做了分割,但这些作品反而容易给人带来“剧情很不错”的印象,这就佐证了地下城式的分割是个行之有效的设计策略。

  以下,对地错九到十二卷的剧透注意。如果你正要阅读这些篇目,建议点右上角关闭;只看过动画的,不打算看的以及已经看完的可以放心阅读。

  

  如果读到这里的你居然忘了本文其实是《期待在地下城寻求邂逅有错吗》简称《地错》的书评,那我当然是……不会原谅你的了。以上分析跟地错的契合之处在于,地错的发展变化恰好也经历了一个如此的反思过程。前八卷的世界观跟上文的分析基本严丝合缝,角色扮演部分火并其他眷族顺便收后宫,战斗部分下地城刷怪升级。而第九卷则巧妙利用这套设定中各种简化之处的不合理,把自己的世界观掀了个底朝天。在故事的初期,地错就是一个刚正朴实的标准TRPG范式,冒险者们组公会组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搞个大新闻。早期的艾丝正是在这一范式下的英雄典范,是如同教科书一般的圣骑士;贝尔则是以艾丝为偶像,走在同一条奋斗的路上。这教科书是什么样,奋斗的路要怎么走,就请参见上文的论述。与标准范式不太一样的一点是,地错的世界里不太避讳PVP,各个眷族之间的火并不算不正常。不过PVP几乎都在眷族之间,不发生在队伍内部,所以也算是遵循了基本原则。

  理一下艾丝奉行的基本原则,她在第十一卷里自己把原则讲了出来,“我绝不原谅那些让人们流泪的怪物”。以DND核心规则论,她的表态是无可指摘的,其原文为“这种客观看待邪恶的方式在角色扮演游戏中运作得很流畅,邪恶是玩家角色可以一眼认清的,他们清楚自己必须与之战斗。客观看待邪恶可以避免玩家(以及他们的角色)陷入伦理道德上的窘境,尤其是这种窘境会大大延缓游戏节奏的时候。如果您想展开一场消灭豺狼人的战役,您肯定不希望整个战役陷入诸如“杀死豺狼人是善良还是邪恶”这种无谓的争论(3rphd)”。可,在第九卷的时候,变天了,有的怪物有智慧了。于是,基础规则不适用了,我们请出拓展部分。基础规则里指明一些种族是邪恶的,讨伐邪恶生物即为善行,现在问题来了,凭什么将这些种族定义为邪恶的?这种强行定义,就是所谓客观性判据。体系一变,原先不证自明的公理就不成立了。贝尔的思绪即在此处发生了变化,他对邪恶的理解,从客观性判据变成了主观性判据——“异端儿没干坏事而且不想干坏事,凭什么要背锅?”由是,贝尔和艾丝,以及大半个世界,就陷入了“大大延缓游戏节奏的伦理道德上的窘境”。

  贝尔和艾丝再一次拔刀相向了。上一次是打着玩,这一次则是动真格的。艾丝的内心里自然是充满愤怒的,不仅因为贝尔在挑战欧拉丽的常识,更因为贝尔的行为像是在攻击她自己早年的经历。这一点可以参见下篇的评《剑姬神圣谭》部分,此处不展开讲艾丝本人,只用她来代表主流思想。贝尔也是愤怒的,不仅因为自己想通了之后发现先前的三观都碎了一地有太多的话憋在嘴里要说,更因为说出来之后艾丝一个字都不想听。贝尔双手中的刀没有变,但心中的规则书已经变了。刀和剑的碰撞也许可以分出胜负,但规则书之间的对决就像跨作品比较战斗力一样,是无解的。在此时的贝尔看来,艾丝心中的那本书渐渐变得无知,无理,甚至可以说无耻。让人流泪是你杀他全家的合理化依据,那你杀他全家可否成为他****的合理化依据?贝尔也就是没把这句MMP说出口,说出来的话他俩恐怕得当场死一个。至于死哪个就不好说了,我从创作的逻辑上猜,概率五五开吧。不过这种毁人三观的话,说出来没用,聊天能解决问题的话世界早就和平了。不如先来一波紧张刺激的对砍,类似于“小弟我的心意就在这把刀里”的意味。艾丝是个刚烈的人,不会被不够重要的事情轻易打动,但同时她也是个敏感的人,能感受到同类的人是否正在被足够重要的事打动。截至第十一卷时,贝尔能传达出“这件事情足够重要”的决心,就足够了。到底哪里重要,来日方长,再谈不迟。

  既然地下城里存在着异端儿势力,那么地下城就不宜再被视为角色扮演的黑箱了。十和十一卷反反复复强调的迷宫,暗示了地下与地上的一体化。只不过大部分战斗环节发生在地上,地下城没沾太多的光。十二卷里赫斯提亚召集队伍出征地下城,又回到了之前吃着火锅唱着歌的老路上。转念一想,在作品中期掀桌本来就是危险行为,毁了主角三观已经算是超大尺度动作了,步子过大容易扯着蛋,舞台也掀个底朝天的话怕不是要把读者都吓跑。

  顺便提个小事,在上文所述的TRPG范式里,发生在地下城里的PVP属于不可触碰之禁忌(3rdmg),警戒级别跟兄妹乱伦差不多。在外面吵架大约可以容忍,进去之后想搞PVP一般是会裂穴掀桌的。地错里有各种内讧,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队友PK。如果见到了PK,说明其实不是队友(笑)。

  在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已经把很多书本之外的要素收束到了地错之上,接下来,我们要借助地错的故事,重新发散开去。九到十一卷的纷争,冲突的核心似乎在种族问题。前面的故事里种族问题有少量涉及,不过不是故事的重心。虽然莉莉卷提小人族如何如何,春姬卷提狐人族如何如何,但无非是一些偏见罢了,搁在三次元也就是地域歧视的重量级,少数人当回事,大多数人当个梗。而种族内部的关系,搁在三次元充其量也就是大城市里见到老乡的程度,而这究竟是什么程度呢?大体上就是“两眼泪汪汪”跟“坑你没商量”的叠加态,莉莉跟芬恩的互动可以证明。芬恩以结婚生娃为前提找莉莉套近乎,他俩一个是某公司的CEO另一个是别的公司的部门经理。要是这俩公司之间毫无联系,那么同族(老乡)的身份倒是有点正面作用;如果有业务关系,甚至是竞争对手,同族身份顶天了说不扣分,一般都是减分点。在欧拉丽的环境下,眷族无疑高于种族,此种权衡并不需要琢磨很久就能做出正确判断,何况莉莉还是个聪明人。反正,八卷及之前的种族问题不是问题。到了第九卷,天地翻覆,新的对立出现了。具体来说,是冒险者种族和怪物种族的对立。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大多数演员并不知道“异端儿”的存在,或者说是没意识到怪物不光是怪物,还有可能是怪物“种族”。从设定上来看,地错里的冒险者种族和怪物种族之间的区别,相当于DND3r里无天生生命骰和自带天生生命骰的区别。就像艾丝出门的时候是1级圣骑士,人类种族啥也没提供;而贝妮无职业出门就是8HD(可以近似当作8级)龙人。这相当于往作品的设定集里多插了一本《怪物扮演手册》。不过地错的麻烦之处在于,可能开化不等于一定开化,异端儿的觉醒没什么规律。换言之,异端儿跟普通怪物不好区分,往往就是智力2和智力3的区别而已(3r规则里智力低于3的生物被认为无语言能力,不宜作为玩家人物),没怎么接触过的人难以把他们从普通怪物里挑出来。再加上异端儿内部的组织也不依据种族,而是开化的异端儿自行组织起来,远离其他怪物。所以,说的到底是不是种族问题呀?

  这一团乱七八糟,是因为常识跟事实之间有矛盾。而我们容易犯的常识性错误在于:种族问题必须从种族角度去解决。要是这么想的话,在小说里大约容易想少,在现实中怕是要翻车。

  小说和现实之间隔着一层设定,因此一些专用名词得经过一次编译才能互通。绝大多数奇幻作品里的绝大多数“种族”,实质上是人类在某方面的特化。比如说西幻里常见的矮人,一般会被赋予不同的外貌,坚韧、固执等属性,锻造、搏斗等技巧,文化上常常靠近北欧风,当反派的时候可能会很贪婪,如此这般,都可以看成是某方面比较有特色的人类。由此,矮人与人类的区别,不一定比黑人和白人的区别大;考虑到作品的复杂程度,小说里的种族区别往往比现实里的小很多。进一步考虑,简单的奇幻作品里,“种族”和“国家”一般是混同的。这时“矮人如何如何”等同于“北边那座大山底下的那个矮人王国如何如何”。只不过小说里往往按种族直接划定势力范围,矮人二字就自动跟一个聚落划等号了,因此两个种族之间的关系指的其实就是两个聚落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假如存在一个长居于矮人王国的人类家族,你猜他们在矮人与人类发生争执的时候会站在哪一边?小说中的案例我一时想不起来,历史上的案例倒是知道一些。二战的时候日裔美军是最卖命的,他们必须比其他人更卖命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不然就极易被怀疑被控制。这时候对面拿大和魂之类的玩意尝试调度他们,一点用都没有;连真金白银都不管用,毕竟真金白银得有命花才行,而且拿的未必能比美国人多。抗美援朝时的华裔美军同理。综上,奇幻作品里谈种族,实际上是在谈国家;脱离国家谈种族,并没有太大意义。

  不过,国家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至少不是天然的铁板一块,依据是《现代汉语词典》。如果国家是天然的铁板,那么抗日的时候就不会有几十万伪军了。毕竟民族和国家都是近代以来才被构造出来的新鲜玩意。阶级倒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不过阶级的基本要素是生产力,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而奇幻文学里一般不涉及生产要素,我读过的少数涉及生产的那个“生产”跟社会学意义上的“生产”也不是一回事。在小说里面,看种族看国家都靠不住,阶级又不好找,最实在的划线标准还是得看利益集团。由于没有生产要素,比较务虚的“理念”之类的往往代之成为利益集团的刚性需求。偶尔会出现背叛自己利益集团的个人,但绝对不会出现背叛自己利益的利益集团,除非马上就要全完蛋了。见到反例的话,请去找作者算账。

  在这次读地错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近年来的难民危机,越读就越觉得作者是在暗示他对难民危机的一些想法。欧拉丽的冒险者们去地下城打怪升级,有一种欧洲人跑到非洲去掠夺发大财的意味。最开始没什么问题,但后来就渐渐出现了不想被刷,渴望和平,计划往上跑的异端儿,等到十二卷的时候又出现了像ISIS那样靠吞噬同类增强力量再对抗冒险者的变异苔藓巨人。要是把第11卷异端儿在欧拉丽搞的破坏当成恐怖袭击的话,好像难民危机的演员都齐了。巧的是,欧拉丽的态度也不统一,根本不清楚异端儿跟怪物有区别的人自然主张统统干掉,知道内幕的里面,有的集团主张保护与关爱,有的则产生了另一些念头。

  从难民危机的角度来看,我们的贝尔君是不是又没有前文所描述的那么伟光正了,傻得像个没出过家门只见过键盘的白左一样呢。截止到第11卷的话,这么说他不算冤。不过注意一个细节,11卷结尾的时候,那帮异端儿又都原路返回了地下城。不管这帮人有多向往地上,此时的地上终究容不得他们,容不得的话出来意思一下也就行了,不可强留,顺便解救了一些同胞已经算是意外收获。等到第12卷,剧情稍缓之时,贝尔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理解——“我要做个伪善者”。听起来很刺耳,像是在跟轻小说的普世价值宣战,但仔细看看他自己的陈述之后,不难发现他所谓的“伪善”才是真正的善。要点有二。其一是有多大锅开多大饭,超越自己能力范围的一概不帮。虽然笼统地说帮助别人肯定是好的,但理性上明知做不到还要强出头,结果一般不会太好。这种情况下配角最好拨打110之类的,而主角最需要做的则是抓紧时间提高自己的能力直到足够解决问题为止。问题究竟怎么解决,不知道,但是有世外高人(神)指了一条明路:攻略地下城直到尽头为止。那就去做吧。其二是自己想行的善,不能推给别人。善,以及其他各种道德,是对自己的要求。用自己的善要求别人,不仅不是善,反而极易滑向恶的一边。贝尔的态度很明确,不胁迫自己的队友跟自己一起走,至于外人就更别说了。至于说整个眷族以及好多相关人士都碰巧选择了支持贝尔,我们就当是主角光环吧。

  从“善”到“伪善”,影响贝尔态度变化的最大因素是他对实力的认知。假如他是全知全能的神,那么设计一个能让大家都幸福快乐的世界就好了。然而他是人,是想要成为英雄的人。这种幸福快乐的世界是什么样,在梦里想想就可以了,醒来的时候需要想的是自己做点什么才能让世界向那种境况靠近一步。被称为白左的人们,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太关注目标了,在客观条件完全不具备的情况下妄图一步走向终点。假如直接让异端儿进入欧拉丽,那无疑是在试图摧毁欧拉丽存在的法理依据——你一个刷怪的大本营现在要跟怪物和平共处是闹哪样?为了不把屋顶掀翻,破一柱必立一柱,“征服最底层”就是在尝试提供一个新的法理依据,冒险者不必和一切怪物敌对的法理依据,建立一套新理念所用的法理依据。以及,攻略最底层所带来的巨大威望也足以支持他引发一场巨大变革。从这个角度出发去思考,想让中东难民在欧洲安居乐业,意图无疑是好的,甚至可以称为人间至善了。可是,我用了一分钟随便想了想,当地社会做好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准备了吗?接纳五十万劳动力的时候有相应的五十万工作机会吗?想好怎么跟当地人交代了吗?如果没有,同时假装这些问题以及我在一分钟之内想不出来的其他各种问题不存在,只是沉浸于世界大同的幻想里的话,结果恐怕不会很妙。

  在我们看书内书外的故事之时,也不要忘了稍微结合一下自身的特色。依我看,东亚各民族都相当排外。别急着说中国人普遍媚外,这跟我想说的内容不矛盾。此处的排外指,当一个明显不是东亚人的人(比如黑人,白人)宣称自己是中国人的时候,鲜少有人会发自内心的接受。日韩同上。怎么个“鲜少”法,我也难以描述,但我倒是知道想归化中国简直难于登天,听说从建国至今不过数百人,也有数千人的说法,这跟中国人口相比可以算忽略不计。而从日本政府网站查到的表格看,每年归化日本的人数约在万人左右,那个表格分了三列,其中韩国·朝鲜约占七成,中国占两成,其他来源不足一成。由此看来,对外族人媚不媚是一回事,能不能接纳为自己人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这个排外的程度在世界各民族里算什么水平,应该比美国高得多吧,其他国家就完全不清楚了。有趣的是,一部分轻小说会唱反调,大力宣传亲外思想,贝尔从九卷开始的态度就是个典型案例。我现在不知道三次元如此程度的排外究竟好不好,也不知道二次元里提倡的亲外意味着什么,这大约不是能用三言两语概括出来的问题。但我依然认为,哪怕最终不会采用,多听一听对立方的意见绝没有坏处。

  最后(为了强行收尾,)说一下我对本书行文上的两点不满。第一是莫名其妙的第一人称。本书每一节切换一次视角,贝尔不必定是第一人称,他当主视点的篇幅不及一半,可每次视角切到他身上的时候作者就用“我”来代称贝尔。按说频繁出现“我”的话,视点锁死在一个人身上才是正常的。假如把旁白里出现的“我”批量代换成“贝尔”就没毛病了。第二是如同网游一般的战斗与升级描写,看得我尴尬症都要发作了。

  虽然我不搞原创,也不关心文坛,但在本文末尾,我忍不住想给正在写文的朋友推荐一些设定集。强烈建议搞奇幻题材的读一下DND第三版的一些规则书,尤其是《地下城主手册》。读完这个之后可以继续看看《崇善之书》《邪恶之书》与《Unearth Arcana》,接下来就看心情了。读设定集绝对不是为了照搬设定集,那都是读书读傻了。游戏里做设定,本质上是为了简化,写小说的人学习设定,需要思考的则是那些设定把什么简化成了什么,写作的时候如何扬弃。所以,看《怪物图鉴》的时候千万别照搬哦,没准会闹出版权官司呢。

  写完本文之后我突然想起来,最开始我的目的好像是看剑姬神圣谭的动画?那么,本文似乎应该有个下篇,从艾丝的角度再次审视这个世界。不过下篇不会马上写,近期在三次元有加急工作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