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稹"莺莺诗"的创作心态 —兼论"文不必如其人"

  

  黄世中

  元稹对崔莺莺的"始乱终弃",借《传奇》以自辨,充分显示其对 爱情的轻浮及人品的卑下。但是,如果暂将他的人品撇开不谈,我 们不得不承认: 元稹为莺莺而作的许多爱情诗,感情是真挚的;这 些诗应是我国古代为数不多的文人爱情诗中的珍品!如何解释这 种诗品和人品的不统一?这些诗又是在怎样的感情心态下创作出 来的呢?

  考《元稹集》所存为莺莺而作的爱情诗计三十七首,大致可分 为三个时期: 一恋诗。即从见到莺莺"立缀《春词》",到决定抛弃她 之前所作的诗,包括《古艳诗》即《春词》二首、《莺莺诗》、《赠双文》、 《桃花》、《新秋》、《暮秋》、《白衣裳二首》、《恨妆成》、《筝》、《晓将 别》,共十二首。二决绝诗。即《古决绝词三首》.三弃后怀思及忏 悔诗包括《会真诗》、《梦昔时》、《刘阮妻二首》、《夜合》、《欲曙》、《压 墙花》、《杂忆诗五首》、《离思诗五首》、《嘉陵驿二首篇末有怀》、《玉 泉道中作》、《鄂州寓馆严涧宅》、《春晓》,共二十二首。三组总计三 十七首。此外,《梦游春七十韵》合写莺莺和韦丛,也应算半首。

  (一)一见钟情,热烈追求;绸缪缝绻,难舍难分。元稹对莺莺 的爱恋,如《传奇》所述,是从"惊艳"而起。"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使元稹一连几天"行忘止,食忘饱".应该承认,这由"惊艳"引起的 恋情是纯真而又执著的。第一组十二首诗中,多处描绘莺莺的美 丽,抒发了自己的倾倒之情。其中写得最美的要算《莺莺诗》: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夜合带烟笼晓日, 牡丹经雨泣残阳。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频动 横波嗔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三句状其身态,四句美其容颜,五句摹其神情,六句味其韵致。“夜 合"堆烟,在晓日照射和晨雾的笼罩下,莺莺的身态,给人一种丽日 青春而又含蓄朦胧的美感。元稹不止一次地将莺莺比作夜合花 《梦游春》云:"“身回夜合偏,敛态晨霞聚。"《夜合》云:"绮树满朝阳, 融融有霞光。"四句"牡丹经雨"云云,则极写莺莺容颜之美如雨后 牡丹,花盘含露:水珠点点、如泣如怨,在残阳的返照下,似红酥- 朵,真是情、颜并妙。《梦游春》云"最似红牡丹,雨来春欲暮",与此 同一情状。五句“依稀似笑还非笑",摹写莺莺那种"艳时翻含态,怜 多转自娇"《赠双文》的嗔情,极其传神。到"仿佛闻香不是香",则莺 莺身上弥散的少女那种特有的馨香,通过审美主体的嗅觉体验,其 韵味全出矣。

  青年男女爱情伊始,极少从理念出发,他们绝少去理会枯燥 的、逻辑抽象的现实法则,而是纯真地去维护世俗的感情而把审美 客体当作唯一和不可代替的对象。尤其是美的女性人体(身态、容 颜、神情、韵致)会更令人产生一种无穷的审美作用,"它会使男子 头晕目眩,激起他们的自然感情"瓦西列夫《情爱论》.元稹初遇莺莺 时所产生的"行忘止,食忘饱",所激起的执著追求,就是这种令他 “头晕目眩"的"自然感情"。这种感情是真挚的。如果说元稹缺乏

  纯真的爱,那便不可能对莺莺的美感受得那么深刻,颠狂到如许地 步。

  莺莺的素朴淡雅,也令元稹十分倾倒。元稹出身寒微,不惯于 浓妆重抹。《莺莺诗》一开首便写她不爱打扮,是"旧衣裳",是"暗淡 妆".这在元稹诗中也不止一次地写到。《梦游春》云:"鲜妍脂粉薄, 暗淡衣裳故。"莺莺爱着素色衣服,给元稹留下深刻的印象。《桃 花》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浅深妆。春风助肠断,吹落旧衣裳。"又 《白衣裳》云: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半含惆怅闲看 绣,一朵犁花压象床。"殷元勋笺:"此诗亦为双文作也。观《会真 记》‘常服瘁容,不加新饰',盖性爱雅淡,不喜艳服,而自有天然美 丽者"(卞孝查《元稹年谱》引).

  情之真,合则如胶似漆;情之挚,离则难舍难分。没有这种绸缪 缱绻,算不得真挚的爱情。元稹将赴长安,与莺莺在拂晓临别之时, 就饱尝了这种离情别绪的痛苦。《晓将别》云:"“风露晚凄凄,月下西 墙西。行人帐中起,思妇枕前啼。屑屑命僮御,晨妆俨已齐。将去 复携手,日高方解携。"从诗中,我们看不到矫情伪饰,有的只是纯 真的爱恋,依依的别情,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离人的 苦痛。

  (二)乘龙攀柱,忍情决绝;卑鄙诬陷,自我辨解。元稹第二次 告别莺莺,赴长安应试,由于李绅的关系,攀上了京兆尹韦夏卿。元 稹有意当韦家的乘龙快婿,不过是将婚姻作为追求功名利禄的阶 柱。他开始并未真爱韦丛,一方面决定高攀,一方面又正恋着莺莺。 于是借寄花胜、口脂,写了一封信窥探莺莺的心迹。《传奇》全文引 了莺莺的复信,极是凄楚动人。但是,正如封建社会所有弱女子一 样,一旦失身,总是羞愧"自献",软弱哀求于男子。莺莺信中就充满 着这种乞望成全的悲哀。"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 羞","倘仁人用心,俯遂幽渺,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令人不忍卒 读。但是,元稹在矛盾犹豫之后,毕竟以莺莺的"要盟为可欺",毅然决绝抛弃。为了给自己的卑鄙行径找借口,他写了《古决绝词三 首》(我疑心这个"古"字是后来所加,正如《古艳诗(春词)二首》,既 是"立缀","古"字自然是后加的),后来又作《传奇》(《莺莺传》),表 明自己的态度。首先,他诬陷莺莺的没身为"丑行",污蔑(不是怀 疑)莺莺"有别好"、"别有私",难保清白。《古决绝词》之二云:" 知 桃 李之当春,竟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 若雪……幸他人之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不我夺?"清冯钝吟评 点《才调集》论及此诗时说:"微之弃双文,只是疑他有别好,刻薄之 极","二人情事,如在目前,细看只是元公负他","疑他有别好,又 放他不下,忍痛割舍,作此以决绝,至今读之,犹使人伤心".王桐龄 《<会真记>事迹真伪考》云:"明明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疑莺莺别有 私矣。"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也说:"鸣呼,微之之薄情多疑, 无待论矣。"上述三家都说到"疑",其实不是"疑",而是污蔑。元稹 果真疑莺莺,则充其量只是一场爱情误会引起的悲剧。而究其实, 元稹是深知莺莺之钟情于他的,但为了达到自己与韦氏结合的目 的,便寻找借口,污蔑她"以先配为丑行",并以无赖嘲弄的语气,庆 "幸他人之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不我夺",从而诬陷她"竟众人 之攀折",难保清白,所谓"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元稹的污蔑诬陷 使莺莺无言以对。实际上莺莺也早已预感到会有被抛弃的命运,在 给元稹的复信中已经委婉地道出自己难言的苦衷,认为元稹会以 她"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可叹!元氏灵魂之卑污,竟不幸 为莺莺所言中。其次,元稹又借口别期"“迢递",无法等待,是老天爷 妒忌他们,注定不能谐合。《古决绝词》之三云: "一去又一年,一年 何可彻!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天公隔是妒相邻,何不便教相 决绝。"陈寅恪评: "观于此诗,则知微之所以弃双文,盖筹之熟,思 之精矣。"第三,元稹又虚构一套尤物妖擎,女人祸水的谬论,说自 己"德不胜妖",是以"忍情”.《传奇》云:"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 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

  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而身死

  国亡。余之德不足胜妖孽,是以忍情。"

  (三)弃后怀思,自疚自忏;情感失落,心境凄清。元稹一方面 抛弃崔莺莺,另一方面对莺莺却又未能忘情。他不断地写出许多真 挚的诗篇,表达对莺莺的深沉怀念。这些诗大多写得缠绵俳恻,也 不乏悔恨之情。首先,当旧日西厢相恋的情境重现时,元稹便触景 伤情,心中充满一种难言的失落感。其中最典型的是“半欲天明半 未明”的春晓这个第一次遇合的特定时刻,以及攀树逾墙所见的拂 面的墙花这个特定的情景。据《莺莺传》载,元、崔初次私合于西厢, 乃在下半夜至拂晓,窗前月色依稀,"斜辉半床"而寺钟初鸣之时。 这特定的时间和情景,在以后的诗中多有反映。《玉泉道中作》:" 微 露上弦月,暗闻初夜香。"《鄂州寓馆严涧宅》云: "何时最是思君处? 月入斜窗晓寺钟。"直到二十年后,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元稹 已经四十一岁、两鬓染白的时候,在一个将晓未晓的特定环境中, 他又触起与莺莺定情之夕的情景,充满无穷的怀思,无限的怅惘, 写成了那首有名的《春晓》:

  半是天明半未明,睡闻花气醉闻莺。娃儿撼起钟声动, 二十年前晓寺情。

  当年西厢的情景还有:"莺藏柳暗无人语,唯有墙花满树红。"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元稹曾多次逾墙攀花而"寻莺".这个 “满树墙花"的特定情景,深深地刻入元稹心中,以致以后多次忆 及,并由景及人,表现了对莺莺的缠绵,对失落的爱情的惆怅。《夜 合》云:"枝低绣拂墙。"《杂忆》云:"半拂低墙半拂檐。"甚而以《压墙 花》为题:

  野性大多迷里巷,爱将高树记人家。春来偏认平阳,

  为见墙头拂面花。

  元稹同白居易十分要好。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元、白同登科第, 俱授秘书省校书郎。元稹曾将莺莺事告诉白居易。后来元稹在《酬 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中回忆说: "山岫当衔翠,墙花拂面枝。莺 声爱娇小,燕翼玩逶迤。"特别在"墙花拂面枝"下加注云:"昔予赋 诗云'为见墙头拂面花’,时唯乐天知此。"所谓"唯乐天知此",即告 以与莺莺相恋时,墙花满树,攀逾而过的情景。宪宗元和四年 (809)三月,元稹在监察御史任,奉命到东川办案,住宿嘉陵江边的 驿馆里。驿馆墙堵上花枝拂面,同当年与莺莺相会的西厢境象十分 相似,那早已潜入心底深处的感情之火,又被这"墙花满树"触发、 点燃了。他写了《嘉陵驿二首篇末有怀》。其一云:

  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无人会得此时意, 一夜独眠西畔廊。

  这个"墙花拂面"的旧日情境,唤起元稹心底深处美好但更为惆怅 的回忆。情因景触而起,不仅在蒲,在秦,在洛,在嘉陵江边的驿舍 里,只要这"满树墙花"的境象一出现,元镇"潜意识"中那种"无人 会得"的感情便油然而生。标题中“篇末有怀"微露端倪。这种无限 怅惘的失落情怀,是十分真实的。其次,元稹对莺莺的恋情被压抑 而成潜意识,常年在现实法则的支配压迫下,转而在梦境中寻找满 足,以弥补心理的缺陷和不平衡。《梦游春》、《梦昔时》、《鄂州寓馆 严润涧宅》都是这种心态下的产品。《鄂州寓馆》云:"心想夜间唯足 梦,眼看春尽不相逢。"《梦昔时》云:

  闲窗结幽梦,此梦谁人知?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山 川已久隔,云雨两无期。何事来相感,又成新别离。

  二联写梦中同莺莺定情之夕的情景(参见《莺莺传》"数夕张生独 寝"至“犹莹于茵夕"一节”.这种梦境是痛苦的,对于曾经深挚爱恋 过的人,由于自己的过错,如今天各一方而梦中相见,只能平添惆 怅。"何事来相感"?作者发为痴语,责怪莺莺为什么又到梦中来使 他唤起痛苦的回忆?而梦境一过,又成为新的别离。末联沉痛深挚 之至!第三,当元稹处在政治斗争之外,公务闲暇之时,或仕途受 挫,疾病缠身,忧患感和悲凉感萌生的时候,他便进入了"非非之 境",进入已逝爱情的深沉回忆。"白日梦"使他写出《忆事》、《杂 忆》、《白衣裳》、《桃花》、《离思》等,有时又假托"游仙"以影寓这段 爱情。如《刘阮妻二首》.元稹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在触起对往昔 甜蜜爱情的回忆时,便情不能自已。《杂忆五首》各首第三句都用相 同的句式:"忆得双文通内里","忆得双文人静后","忆得双文笼月

  下"、"忆得双文独披掩","忆得双文衫子薄".重叠回环,语淡情浓, 有无穷的追思。《刘阮妻二首》云:

  仙洞千年一度开,等闲偷入又偷回。

  桃花飞尽东风起,何处消沉去不来?

  芙蓉脂肉绿云鬟,掩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 不知何事忆人间?

  二诗借咏刘晨、阮肇入桃源仙洞后重回人间事,影寓与莺莺爱情的 无可挽回,有怅惘,有思念,也有自责和疚恨。第一首首句说仙洞千 年才开一次,影射与莺莺爱情之难得。"偷入"、"偷回",即所谓"始 乱终弃".东风吹扫落花,喻爱情一去的不可复返。末句寄托了无 穷的思念。第二首一写桃源仙女容颜之美丽,二写仙女居处之清静 幽雅,皆以影指莺莺及其居止。三、四说在仙洞不止有千树桃花,而

  且有长生不老的灵药,惋惜刘、阮,也是自叹当年为什么不"留下” 与她“永以为好",却要返回"人间"即世俗的仕宦之门?诗情怅怅而 悔恨,正如《离思》之四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爱情悲剧,有性格的悲剧,如猜忌多疑,各种误会,感情倦极衰 退等造成的悲剧;有社会的悲剧,即男女双方都热恋着对方,只因 社会的、客观的原因逼使双方或一方终止爱情。这种社会悲剧在我 国封建社会中,很明显又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焦仲卿刘兰芝型的 (陆游唐琬也应属这一类),即男女主人公对爱情都十分坚贞,但无 法改变客观现实,或者殉情或者被迫解摘;一种便是元稹莺莺型 的,即主人公的一方为了个人的一已私利,忍情"即用抑制自己感 情的手段,抛弃对方。这种做法导致的爱情悲剧,使受害者遭到极 大的损伤,造成终生不可挽回的心理缺陷,而悲剧制造者自身,也 要付出巨大的精神补偿。元稹就是这样一个对爱情轻浮,灵魂卑 污,而又写出许多真挚动人的爱情诗的双重人格的人。

  二

  怎样解释这种"双重人格"?一个灵魂卑污,对待女性轻浮的 人,也能写出感情真挚的爱情诗吗?其实,这种现象在诗歌创作史 上并非绝无仅有,只不过元稹比较典型罢了。正确解释这种看似矛 盾而实际很正常的现象,对于我们深化对人,包括对古典作家的认 识,避免把人抽象地净化是很有意义的。

  所谓"双重人格"或"多重人格",不论从阶级论或从心理论上 看,都是可以说得通的。马列主义经典作家认为,人的思想(指导行 动那就是品格行为)不是真空的,各种思想意识会共处于一体,互 相矛盾,互相斗争,又互相依存,互相制约。当然,这里有起主导作 用的思想、品(格)行(为),但那必须在与对立面作斗争并取得绝对 压倒优势以后才能显示出来。恩格斯还说,人从生物进化而来,单 就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具有社会属性的人,是不能完全脱离生物性的。因此,承认不承认人有生物性,是承认不承认唯物主义这样一 个根本问题。当然,人的生物性,又要受到社会性的制约。为了适 应社会的法律、道德、舆论,取得社会的肯定性评价,"意识"会使自 己与社会同步。但是,生物性的一面转入"潜意识"沉伏下来,却并 未消失,在适当的条件下,它要顽强地反映出来,这就是"双重人 格"的哲学的和生理的、心理的基础。

  (一)元稹对莺莺的真挚感情,为自己的卑下理念所折服。莺 莺是色(容貌)、才、品、艺俱佳的女子,元稹一见倾心,由相思而至 于热恋苟合。如上文所说,他对莺莺的感情是真诚的。他的心理能 量首先表现在对莺莺人体美的热烈追求上,也爱她的素朴淡雅、爱 她的天真无邪、爱她高度的文化修养……这些对元稹有极大的诱 惑力,使他的生物性本能失去控制,同莺莺在西厢私合了。这种生 物性的冲击波,自然也就从肉体转而为精神,从性的交往转而为深 挚的情恋。因此,元稹对莺莺的爱情,正是他的生物性"本我"的折 射和升华。

  可是另一方面,唐代的社会现实使元稹深刻地理解到: 门第、 功名是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如果两者是统一的,譬如莺莺的父 亲还健在,并且也有韦丛父亲韦夏卿的地位和名望的话,元、崔这 对有情人就终会成为眷属。但是现实毕竟是无情的,造物主把美丽 给了莺莺,而把门第给了韦丛。从元稹来说,必然展开一场"生物 性"和“社会性”的斗争,即情感与理念、爱情与门第功名之间的矛 盾和冲突。冲突的结果,真挚的感情为个人的一已私利,为卑下的 理念所折服:他终于选择了高门第、于己功名利禄有望的韦丛,而 抛弃了自己曾为之神魂颠倒的人,这是元稹身上"社会性"对"生物 性"控制的胜利,虽然他并不能因此而"自安".

  当然,元稹的门第功名观念之所以如许迅速地控制爱情的萌 动,还在于功名利禄本身所带来的荣誉和物质评价,也是他的一种 本能要求。这种要求符合外部世界的需要,即其"功名利禄"之心与

  唐代社会更其契合,为现实世界包括法律、道德、舆论所允许。因 此,相对说来,理念的力量比较强,控制爱情欲念的萌动也就比较 容易。至于对爱情必须专一,有操守,虽也是一种现实的力量,但是 元、崔之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就缺乏法律的、道德的和 舆论的约束力,莺莺即使"要盟",也是没有对证的。相比之下,对爱 情的专一、操守这一观念,终于敌不过功名门第这个更为现实的力 量。这些正是促使元稹"忍情"背盟的因素。

  人的良知是一种高于现实利益的道德力量。元稹不是一点 "德"都没有。在情感和理念、真挚爱情和功名门第之间的斗争中, 他的"德"随着斗争的起伏而摇荡。尽管它指导了元稹为功名利禄 放弃了爱情,但当爱的潜意识在一定条件下强烈躁动的时候,它又 反过来以良心的化身,对元稹进行遣责,这就是元稹在抛弃莺莺之 后时常表现出深切怀恋和悔恨自责,并因此写出许多怀思自忏诗 篇的基本心理态势。

  (二)元稹自疚自忏、感情失落造成极大的心理倾斜,只有通 过情感的渲泄,从而成为艺术的升华,才能恢复心理的平衡。热烈 的感情是艺术创造的突破口和爆炸点,又是艺术活动强大的推动 力。如果说现实的思想行为,元稹的真挚感情为卑下的理念所折 服,那么在艺术的创造即形于诗歌的咏叹中,则表现为被压抑的感 情的升华。诗人的感情的喷薄,战胜了理念的束缚,从而写出了真 挚的诗篇。首先,情感运动的飘忽性,使元稹的思想感情有可能在 良知的自律中短暂的净化。实验心理学告诉我们,情感运动和理念 运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运动形式。理念是自我对现实的适应,因此 它通过历史的积淀和个人的经验,会比较稳固地存在于人的意识 之中。元稹的门第功名观念所以深固难移,正在于此。而情感的运 动则具有飘忽性(不稳定性)的特点。具体地说,人的情感运动起伏 大,间距(波长)短,变化快。它不仅时常受情绪和心境所左右,而且 常因外部世界的刺激和干扰而发生摇荡。当情感的波浪处于起(波

  峰)而不是伏(波谷)的时候,它往往会突破理念的束缚而无羁地奔 腾。当然,必须有外在的事物作为它的引触点,如"拂晓之时"、"寺 钟之鸣"、"斜辉半床"、"拂墙花枝"等等,这时感情的喷薄就是很自 然的了。而当情感运动跌入"波谷",趋于平静,理念控制了感情时, 意识便清醒地告诫主体: 抛弃莺莺是无可厚非的,并且会代替主体 以种种"理由"为自己辩解。《会真记》末了的自辩,鲁迅说"堕入了 恶趣",正是这种时候产生的。当然,这种时候他写不出怀念莺莺或 自疚自忏的诗来。其次,一旦元稹进入诗歌创作。潜意识和变常心 理在指导和控制艺术思维时,便取得了绝对的优势。艺术创造的过 程,是理念对情感的控制和情感对理念的反控制和不断整合的过 程。从创作主体来看。一旦元稹进入创作冲动,便是潜意识战胜意 识、变常心态战胜常规心理的开始。这时,被压抑的感情非常活跃, 理念暂时退居于从属的地位;变常心态发挥了巨大的心理能量,而 常规心理则显得苍白无力,十分被动。所以,当元稹进入爱情诗的 创作时,就已经不是"现实"的元稹,而是"良知"的元稹。他唤起以 往一切美好的情操的经验,进入了“癫狂"的自我满足,自我描绘, 自疚自责,自忏自赎的状态,因此其笔下所现,自然也就显得情真 意笃。诗人的自我形象以"良知"的面目出现于诗中,而现实的自我 则退居到幕后了。这时他是"心神迷乱的,他或多或少地不同于其 他人"韦勒克等《文学理论》。这里需要补充的是: 诗人在"心神迷乱" 即"癫狂"的创作过程中,不仅"不同于其他人",也和现实的自己不 同。因为艺术创造是对现实的净化和超越,诗人在创作中也净化了 自己。尽管元稹的人品(对爱情的轻浮)并不可取,但在他"心神迷 乱"和"癫狂"的时刻,他是在净化自己,他的诗所表达的感情是真

  实和诚挚的。

  阐述至此,我们可以对开头提出的问题给予肯定的回答:元稹 是一个"双重人格"的人,但他可以写出感情真挚的爱情诗。明确了 这一点,我们便更有理由地认为: 在阶级社会里,对现实的、具体

  的、具有社会属性的个人,不能净化、不能作抽象的概括;同样,对 古代作家也不能净化。古代诗人在抒情诗中表现的抒情主体的形 象是一回事,作为创作主体的诗人又是一回事。有时这两者是统一 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就是诗人的自我写照;有时却很不一致;有 时甚至截然相反,如元稹"莺莺诗"中抒情主体与元稹其人对女性 的轻浮态度截然相反一样。简单地以为诵其诗便可知其人或论其 世,不是实事求是的观点。

  (三)附论中国文艺史上关于"文如其人"的两种截然相反的 认识。以上论述派生出一个问题来:文如其人吗?诗如其人吗?或 者诗文不必如其人?回答应该是:诗文有时如其人,有时并不如其 人。因此恰当的提法是: 文(诗)不必如其人。换一种说法,即人品 和诗(文)品有时统一,有时不统一,因此诗品不一定同人品一致。 但是,传统的见解似乎同我们的认识大相径庭。

  扬子云在《法言·问神》中说: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 形,则君子小人见矣。"按照扬雄的观点,听言、观书便可知其作者 之为君子与小人,那么文(言)品、书品即是人品。在我国古代画论 中,也存在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认为人品高,其画品必高;特定的 人品美外化至审美客体上,便一定可以画出客体的特定美。或许是 偶然的巧合,最先在画论中提出这种观点的,恰好是就元稹。元在 《画松》诗题张璨古松图说: "乃悟埃尘心,难状烟霄质。"他认为张 躁由于没有“埃尘心",所以能画出松的"烟霄质",实质上就是认为 人品决定画品。宋代邓椿在《画继》中接受扬雄的观点,他认为李石 山水画所以"风调远俗",是由于"人品既已高,虽游戏者,而心画形 矣。"这种观点发展到明代,臻于极则,出现了江盈科"有其诗必有 其人"论以及王昱“文如其人,画亦有然"的观点。江盈科将诗品与 人品完全等同起来,认为观文如观花,"望其花必知其树"《雪涛诗 w》),那就必然得出"有其诗必有其人"的结论。王昱在《东庄论画》 中则认为: "学者先贵立品,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

  概。否则画虽可观,却有一种不正之气隐映毫端。文如其人,画亦 有然。"那就是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诗如其人,推而广之,一切 艺术,甚而一切文字之作皆如其人!可是,我们从元稹的"莺莺诗" 中却看不到他的高尚的、对爱情始终如一的人品。显然,这种认识 是片面的,甚至是不正确的。

  晋代潘岳作有《闲居赋》其序有云:"太夫人在堂,有赢老之 疾,尚何能违膝下养,而屑屑从宵斗之役乎?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 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俨然一个知足常乐者之所思所 为。可是,史载潘岳的人品十分低下,热衷利禄,谄事权臣,每候贾 谧出而望尘而拜,实无耻之尤。果真信其言,以为其文如何,其人定 如何,则岂不上当?《资治通鉴》载唐太宗同魏征的一段对话,是很 有启发的。太宗问: 观隋炀帝文,也知尊尧舜、读圣人书,何以行为 悖谬若是?魏征答得好,那只是嘴里说说给别人听,文章写写给天 下人看,他自己并不想去实行。试问,如果"文如其人",那么隋炀帝 当是一位明主,隋朝恐也不至于那么快为李唐所取代。再如明末的 阮大钺,诗词曲文都很有情致,堪称一代才人。他的《燕子笺》传奇 也堪称杰构。但是,其文全不如其人,这是稍有点历史常识和戏曲 史知识的人都能清楚地知道的。

  下面再回到元稹的事例上来,元在宪宗元和五年(810)贬斥江 陵时,曾给侄儿元仑、元郑等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吾生长京城,朋 从不少,然未尝识娼优之门。"这个元才子居然在侄辈面前大说假 话。可是他的《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中说自己同白居易“密携 长上乐,偷宿静坊姬",又说“逃席冲出门,归娼借马骑".这有白居 易《代书一百韵寄微之》为证。白诗云: "征伶皆绝艺,选妓悉名姬。" 白纸黑字,笔迹斑斑,何有作假!因此,我们如果相信"文如其人", 岂不大上其当!

  事实如此,有如其人,有不如其人,这在理论上也有反映。早在 春秋时期,孔夫子就精辟地指出:"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

  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公冶长》这是从一个人的言 (广而为诗为文)和行(广而为品格行为)的是否一致来立论。其出 发点则在于: "言"易伪饰而"行"难作假,即人的"言"和"行"有时是 很不一致的,亦"言不必如其行"之谓。唯物辩证法认为,现象有时 反映本质,有时则掩盖甚至歪曲本质,所以我们要透过现象看到本 质。孔夫子的"听其言而观其行",倒有点朴素的辩证法的意味。在 另一个地方,孔子又指出:"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 语·宪间》上句有点形而上,而下句则很正确。他认为好言好文的 人,不一定有高尚的品德,正合于我们说的"文不必如其人".

  对于扬子云的"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的论断,元稹的后代,金 朝诗人元好问就曾给予驳斥。元好问抓住潘岳的人品同《闲居赋》 中表现的思想的矛盾,加以评论。他在《论诗三十首》之六说: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 信安仁拜路尘?

  《闲居赋》的高情远意,是潘岳的文品,而望贾谧车尘跪拜谄媚,希 求高官厚禄,这又是他的人品,所以说"心声失真"、"文章宁复见为 人"!元好问实比他的乃祖元稹高明得多。

  对于元稹的《诲侄书》所云,也早为钱钟书先生所斥。钱先生在 《谈艺录》中指出:"严词正气,一若真可以身作则者。而《长庆集》 中,如《元和五年罚俸西归至陕府思怆曩游五十韵》、《寄吴士矩五 十韵》、《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答胡灵之见寄五十韵》诸作, 皆追忆少年酗酒狎妓,其言津津,其事凿凿。《会真》一记,姑勿必如 王性之之深文附益可也。控颠引末,询爱其丑不爱其过,非所行而 行所非者。"钱先生指出元稹实爱那些丑行,却不让侄辈们知道自 己的过恶;他一方面心知自己行为不端,却又继续干那自己也认为 不好的事情,活灵活现地勾画出一个"双重人格"的真实面貌。“爱

  其丑不爱其过,非所行而行所非",不仅对于元稹的评价,即用来对

  世上一般"伪君子"作估,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文如其人"论谬传至今,影响之大,不可低估。既然"文如其 人",那么"人也必如其文",而诗人、学者有"错误不经"之作,则其 人也必定如其"错误不经".这就为"因言(文)废人"提供了理论依 据。既然"文如其人",则"人也必如其文",那就可以不问其人前此 所言所作如何,只要其人有何问题(一个人终其一生,难免有这样 那样问题),则不管他的作品有多好,也不可取。这就为"因人废言 (文)"提供了理论依据。正确的态度是把人与文分开来,人归人,文 归文。有其人高尚,人品端正,其诗品文品也高尚、端正;有其人高 尚,人品端正,而他的诗文却未必高,未必正;还有,就像元稹那样, 其诗品、文品均不差,"莺莺诗"感情何等真挚,而人品却卑下,对莺 莺极尽污蔑诬陷之能事;当然,人品文品均为下乘者也不乏人。总 之,不可一刀切,不可绝对化。因为人品、诗品分明属于两个不同范 畴的概念,一 属做人规范,属道德伦理的范畴;一属诗文品格、风 格,属于文艺学范畴,其间有同构对应,也可有不同构对应。

  Oeiphant Sweaton著《培根论说文集·绪论》中有一段话,可 以作为本文的结束:

  “就智力来说,培根是伟大的,就道德方面说,他是卑下的。他 的人格是多重的……"元稹也许有类似之处,虽然他远不能与培根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