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也是一种修行

  亲戚

  圆桌派3 | 第6集

  嘉宾:许子东、马家辉、梁文道

  1. 选择兄弟还是选择哥们

  窦文涛:这个快过年了,咱们几个在一块,我简直要流下泪来。

  梁文道:怎么那么可悲?

  窦文涛:不是,我们在一起,真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

  马家辉:2018年,好久了。我是亲眼看着文涛,堕落到这个地步。

  梁文道:我们都堕落。

  许子东:这个男人把女人看做他的衣服,女人把男人看的还不如她的衣服。

  窦文涛:真是,这么多年我是亲眼看着文道,从没有头发到没有头发,从来你就没留过头发。

  

  马家辉:我看见他一直变瘦,你好像比我认识你的时候还瘦。

  梁文道:好像是。

  马家辉:对啊,通常人家越老越胖。

  许子东:但是我们这中间变化最少的还是文道,我们都慢慢苍老了,文道还是。

  梁文道:我白头发其实很多的,只是我头发短,看不到。

  窦文涛:但是那天他们问了我一个很敏感的问题,真是够考人的。

  梁文道:怎么了?

  窦文涛:过年了,咱们就讲这个亲戚的感情,你就发现亲疏远近很有意思。

  比如说我上有哥,下有弟,平常几乎都没有联系,各有各的生活,应该说也比跟咱们交流少太多了,回家我们家的男人也都不爱说话,平常真不是很密切。

  然后他们说,假如上帝跟你说要选择一个人破产,你是选择文道破产呢,还是选择你哥哥破产呢?你必须只能选一个。

  许子东:这肯定选择他破产。

  窦文涛:所以很抱歉,文道,其实我想了半个小时。

  梁文道:只好我破产,必须是我破产,没有理由是你哥哥。

  

  窦文涛:我不是马上就这么说的,会议快结束的时候。

  梁文道:你还考虑过。

  窦文涛:我考虑了整个全程。

  梁文道:这很够兄弟了。

  窦文涛:还是文道破产吧。这事说明什么,你说你这朋友特别好,你跟你的兄弟姐妹未必平常有那么密切的感情,但是某些时刻上,这个血缘出来了。

  许子东:那就说明你们还只是哥们,还没真到手足。

  梁文道:那是有利益关系,不一样。

  窦文涛:除非有一天我妈妈跟我说,文涛,你不知道,当年你还有一个弟弟。

  梁文道:就是(我)。

  

  窦文涛:这不一样,那还是我哥破产。

  梁文道:但是刚才子东你讲那个情况,就比较复杂,比如说你一个弟兄老跟着你一辈子干活,或者帮你擦屁股,干了很多事,这种破产好不好呢?

  那当然不好。因为这个情况,甚至不是兄弟、哥们问题了,是什么问题?他破产某种程度上就等于你破产。

  窦文涛:唇亡齿寒。

  马家辉:我觉得也不太难选,因为是两类,一类有血缘关系,一类就情谊关系,我觉得更熬人的是在同一类别里面选。

  要你哥破产还是要你弟破产,这很难选。就像我们小时候好多年轻人,包括我自己,小时候都被问过一个问题——

  爸妈闹矛盾,然后分别来问你,我们要离婚,你要跟爸还是跟妈?那个挣扎,我们都会心中有个偏向。

  所以说在同一个类别,你到底要你哥破产,还是你弟破产,你要你爸破产,还是你妈破产?

  梁文道:不,家辉我觉得不同。

  马家辉:为什么呢?

  梁文道:因为你作为小孩,你被迫在爸爸跟妈妈之间选择跟谁,这是一个情感的选择问题,你选哪一个对另一方伤害都很大。

  但是兄弟要破产这件事,它比较是个利益问题。假设我也有三兄弟,我选择让我哥破产,理由是我认为我哥能够赚得回来,翻身机会比较大。

  

  那么这个情况下我让他破产,然后我们可以三兄弟一起谈,说他破产之前我们能帮忙或者怎么样,他能想办法弄回来,这事是能摊开来讲。

  马家辉:不要小看这个。我以前出过一本书,写过文章,里面不断提到我姐姐,还放了照片什么。我跟我姐姐只差了一年多,跟我妹妹差了六年。

  后来终于有一次家庭聚会,我妹妹就讲了一句,里面都没有我,为什么没有提到我?

  其实我跟她们两个都不亲,因为我二十岁之后就离开家了,很少回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样一篇文章,作为妹妹她会觉得你偏心。

  这个你自己想怎么样是一回事,对方怎么样想,怎么样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许子东:你知足吧,你妹妹还会看你写的书,那不错了,我把我几个哥哥都写了,一个人也没有来跟我讲过。

  

  我刚才在讲那个兄弟之间,不完全是一个情感的血缘问题,今天很多的这个兄弟,其实现代社会结构里,关系不那么密切的,除非有些特例。尤其在不同城市,尤其到了中年以后,大家很多时候就是过年聚一聚。

  什么时候会变得密切了呢,就是你刚才的问题的前提,你有能力叫他破产,或者另一个人破产,这就说明你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你的兄弟那就靠拢了,你明白吧?

  梁文道:就很功利的,是吧?

  许子东:他们本来做的什么生意、什么事情都会变化,我亲眼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兄弟姐妹都转行了。

  梁文道:就鸡犬升天了。

  许子东:这些兄弟姐妹关系,绝对不单纯是一个血缘关系。

  窦文涛:你要这么说那我觉得,我兄弟可真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许子东:那是因为你的权力还不大。

  窦文涛:是吗?都是我的错是吧?

  许子东:对。

  窦文涛:我觉得我哥哥和弟弟甚至是变成特别有自尊心那一种,我不要沾这个弟弟一点便宜。

  梁文道:哪怕你变成一个名人。

  窦文涛:对。

  2. 现在过年还有必要聚一聚吗

  窦文涛:前些年我还记得,一说到春节,大家就觉得这亲戚简直跟灾害似的。

  过年回家,好家伙,七大姑八大姨,负责关心你的婚姻问题,很大压力。

  再有一个是就是借钱。

  

  但是我现在也听见有人像文道这么说,说有了这种现代社交工具之后,好像亲戚们又联系起来了,而且压力没那么大。

  马家辉:借钱不是更容易吗,支付宝,然后文涛借五十万,支付宝转给我行吗,不是更麻烦吗?

  窦文涛:我记得有一阵儿,很多人说起亲戚来就怨声载道。

  许子东:过年怕烦,尤其是大城市,上海、北京有很多我认识的人,过年就出去旅行,原因之一就是怕烦。

  窦文涛:躲啊。

  梁文道:避年嘛这叫。

  许子东:吃来吃去就是这一些人家,一年到头也不怎么来往,坐在一起吃饭也没话说。

  有的人甚至下一代,红包就尽管发了,发完了以后是谁也搞不清楚。

  梁文道:那都不认得。

  许子东:就是这样。但是现在呢,也许你说的通过这个微信什么。

  梁文道:因为我真的见过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家亲戚,一大家人在那边聊得很欢,甚至还在上面约什么时候一起上哪儿玩,蛮奇特的就是。

  许子东:这是好事情。

  马家辉:我们以前不熟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平常干什么。

  (现在)你礼貌地加我这个帐号,我加你这个帐号,然后刷屏总会看到,原来我这个小表弟现在学煮菜,原来我这个小表哥学佛,原来这个坐牢。

  然后呢,明年坐下来有得聊了,文涛表哥你在牢里好吗?

  梁文道:然后呢,这个表弟来传传佛法,是吧?

  

  马家辉:这个对整个交往不错的。可是有一个麻烦,自己平常跟远在加拿大的阿姨打招呼,嗨,你的狗好吗,无所谓。

  重点是你去拜年的时候,我们礼貌上总要一起来看看,你拿出你的iPad,跟加拿大的谁谁谁来聊天。家辉,文涛你们看看……你好,我是子东朋友……

  弄了半天之后轮到文道,你要跟你那个美国纽约的表姨拜年这样,我们又要过去打招呼。

  梁文道:对,然后跟着还是个澳洲的谁谁谁。

  许子东:这不好吗?

  马家辉:不是不好,长时间,拜了八个钟头,你才能离开家里。

  梁文道:要拜一堆自己不认识的人

  马家辉:比拜山还讨厌。

  许子东:反过来我每次过年吃那种饭,一桌有半桌的人我搞不清楚名字,最后还是要买单的。这样的一个吃饭,我话说回来,还是觉得非常必要。

  因为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那我们这些亲戚就更没来往了,这是一。

  第二,总归有长辈在。只要长辈在,只要有人比我们年长在,那一年到头不见面,最后大家吃一顿饭,名字搞不清楚也没关系。最终我觉得还是感激的。

  窦文涛:主要是因为敬老。

  许子东:对,敬老。另外,毕竟我们还是有血缘关系,这个场合也是认证一下。

  窦文涛:毕竟还是有血缘关系,这个关系是个什么感受呢?你就坦率说这个亲戚真能给你带来点什么感情,快乐?

  许子东:他不会给我带来特别大的快乐,也带不了多少感情,但是你也不能否认,你就是有那么多亲戚,所以中国人这个过年,我现在觉得,世界上是很奢侈的。

  这个世界上哪有一个国家,可以一年有一个阶段,把什么活动都停下来,少说停半个月一个月,很多东西你现在去办事情,都是过年以前赶不上,就要准备四月份了。

  这么大的一个经济体,已经纳入现代的全球化轨道,它居然还可以停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梁文道:工厂停工。

  许子东:对,工人回家,那个行政机构也可以暂停,批文都要停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奢侈,目的是维系我们一个特有的文化,所以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窦文涛:你们家亲戚多,是吗?

  许子东:说多也不多,越来越少,尤其是长辈越来越少,这是很叫人感触的。

  而且很多时候你长辈一没有,比方说我在海外的表弟表妹们,因为父母不在了,他们就不回来了,以前每年都要回来。

  所以我觉得这个血缘关系,势必会随着长辈的离开越来越淡化。

  马家辉:那你要感恩。

  许子东:我们也要变成长辈了,渐渐地,对不对?所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就是不要牵涉到我刚才讲的那种利益纠缠。

  窦文涛:就是。

  3. 为什么中国人一定要过年

  梁文道:中国是世界上很少有的这么一个国家,过一个年,整个国家的经济特别是制造业,真的是停一个月,理由是什么呢?

  那就是因为我们实在太重视血缘关系或者家族关系。因为“家”在中国还是政治性的。

  “国家”,我们中文这么写,就我们把对“国”的忠诚跟爱,跟对“家”的感情常常捆绑起来,所以连国家教育、公民教育,也都是这么教,所以你更加注重家。

  但是当你这么注重“家”的时候,它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有时候,会出现中国人从来都跑不掉的,所谓的公私问题。

  窦文涛:古代简直是天经地义,以至于你像那像汉唐的时候,门阀制度,它根本就是一个家族。

  梁文道:那是贵族政治。

  许子东:但是中央集权一直有方法来遏制这些门阀制度,中国的科举制度之廉洁,你不能因为你的家人春节跟你磕头,你就泄题目给他,否则就杀头,这是皇权自己的一个要求。

  梁文道:那这个也是宋朝之后才那么确立。所以唐宋变革,唐那时候还相对是贵族门阀,宋才开始能够完全靠科举的公平。

  窦文涛:但是现在我有个问题,假如大家彼此之间没有利害关系了,你愿意跟你的亲戚们长相聚会吗?

  有些人念旧,比如说老同学、老乡,可是实际上人跟人之间有爱的基础,还是在于能聊得起来。能聊得起来的基础往往在于,你们有近似的生活状态、价值观、爱好和兴趣。

  

  这些都不是亲戚必然有的,甚至往往是没有的。就像有些大学生工作了,回村,那种感受。这七大姑八大姨,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们跟我聊的这种胡同里的这种天,完全不是我生活的那个世界。

  该生孩子了,要几个啊,什么的,还不找女朋友,我看那家不错……这些事它一聊起来就烦。

  马家辉:不会烦。你不是每天聊,你不是每天七大姑八大爷来跟你聊。

  许子东:难得享受一下 。

  梁文道:过年聊了几天,你就从了吧。

  4. 跟亲戚话不投机

  马家辉:像你那个亲戚托你什么找北京市长,他不用过年都可以托你,假如他需要。所以过年反而是,至少我还有一些朋友这么想,就一年一次。

  前提是说,有基本的血缘的,责任也好温暖也好。大家就不一定要叙旧,就像子东说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坐在那边喝杯茶,给长辈看看,自己也感觉有完整的一个群体在那边。

  而且文涛你刚说什么,总要有共同嗜好,这个那个才能聊。那你如何理解,我们去餐厅或是去酒吧,可以跟陌生人聊得很好的,那个心理学叫陌生人效应(Stranger Effect)。

  

  梁文道:对,没错。

  马家辉:就是因为我一年只会跟你聊一天,或者说一个钟头。

  梁文道:才能交浅言深。

  马家辉:对,半小时以后,不相干了,这下来364天半,我不会跟你有交集的。

  平常我在办公室,不会跟人讲我爷爷的以前的老婆怎么怎么样,表姨好可怜……把自己心底那种软弱、温情,或者说人性的东西放出来,就是因为我知道,我这一年只跟你聊这一个钟头。

  在那一个钟头里,其实你是我的陌生人,我是你的陌生人,可是又多了一点点信任、亲情、温暖。我觉得这是可以忍受,甚至可以享受的。

  

  许子东:对,但那里面还是有点不同。你去酒吧跟一个陌生人聊天,他其实跟你有一个最基本的相似点——他也到酒吧,他也是一个职业人士,他也在这个时间,去酒吧喝酒等等。

  马家辉:你的兴趣也一样。

  许子东:不一样。

  马家辉:子东别忘记,不要以为只有你,或者说我觉得,跟亲戚聊烦,亲戚也可能觉得跟我聊很烦的。

  许子东:不是,跟亲戚那是另外一种。其实我前面都同意你讲的,我只是觉得跟酒吧里陌生人讲是两种不同性质。

  亲戚那个其实真的很有必要,中国现在的人口总数里边,虽然现在大学生的比例越来越高了,有百分之十几了,但是总体来说初中以下的,小学程度占三分之二。

  梁文道:占主要的。

  许子东:那么然后许多人,春节的概念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去。

  

  你知道在外面一年到头打拼的人,他要生活得好,因为中国人是要比。

  他有两个比的对照对象,一个就是我们一起在东莞工厂里的张三李四,我们赚得好不好。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是跟我在家乡的隔壁村里的王小二、李小三这些人。

  所以当他回家的时候羞于比或者乐于比的,就是家乡的这些人。每年他们回家给家里人带的钱,帮家里谁盖房子,或者自己能开车,摩托车什么,那是他一年很重要的一个人生目标。

  他回去以后,回去这个乡里,他们当然也烦,他们也抱怨。

  梁文道:其实以前也是这样,很多华侨回乡建设,砸那么多钱去盖房子,其实那是个炫耀。那是炫耀性消费。

  许子东:你生活得好了,不回乡,不是锦衣夜行吗?

  梁文道:不过我想说的是,两者是可以折中的——我很同意刚才家辉讲的那个,其实亲戚,尤其远房亲戚,今天跟我们的关系是一个亲密的陌生人,我们平常没有什么共同交集点。但是因此它产生一个很有趣的关系。

  在这个社会上面,我们有很多社会身份,很多团体身份,公司的同事,加入一个俱乐部……有很多的身份,是我可以主动选择,加入或退出。但是我们也有一些身份,是不能够选择加入或退出的。

  亲戚就是其中一种,这个社会始终不是法律规定,而是伦理上,要求我对他们,他们对我,仍然有某种最基本的伦理责任关系,一个连带关系,我退出不了。

  

  窦文涛:跟七大姑八大姨,我退出。

  梁文道:你没法退出 。

  窦文涛:我退群,你没法退群,是吧?

  许子东:这时候的不同,有时候可以显示你的优越感,有时候给你烦恼,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比较而来的。

  梁文道:对,但是我想说的不是比较,而恰恰因为这是被迫接受的,就等于你生在什么家庭,就是被迫的一样。

  因为被迫它反而带来一个好处,一方面因为我们血缘上带来的基本的伦理责任,使得我们要有最基本的信任,哪怕这个信任有多脆弱。

  第二,因为有这个最基本的信任,才使得我在酒吧跟陌生人会说某些话。

  我除了不能够讲伤害家庭内部关系的话,总不能告诉你老婆的大哥说,其实我有小三,对不对,但是你能告诉他说,我公司那个上司太怎么样,我们现在想把他怎么样给搞掉。这种很阴暗的东西,你觉得大家偶尔见一面,能够讲讲。

  还有一种是什么呢?恰恰因为现代家庭跟过去家庭不一样。过去家庭是一家子,很少说一个家庭之中谁特别富,谁社会地位特别高,或者大家干得不一样。

  许子东:早就均贫富了。

  梁文道:一荣俱荣,对吧?

  窦文涛:一损俱损。

  梁文道: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一个那么大的亲戚网络里面,每个人可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行业,不同的教育水平,那每年一度,被迫的大家在一起,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打破自己泡沫的机会。

  许子东:对,对,临时地跨越社会。

  窦文涛:打破社会圈层,广泛接触社会。

  

  梁文道:不同层次的人。

  窦文涛:的确是个机会。

  梁文道:你每年过年回家,就是一次采风,你想想看,你平常天天你在群里面微信那些,都是跟你有相似的。

  许子东:都有气味相投的人。

  窦文涛:所以我们要建立正能量,对于人生很多的苦恼,你可以有正能量的理解,对吧,用现在时髦的话,所谓过年回家也是一种修行。

  马家辉:佛系,佛系。

  ……

  本文为节目内容节选,有较多删节,更多精彩内容,点击阅读原文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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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说到这,最后还是想把上一集涛哥的话提溜出来作为新春……慰问。

  

  希望所有喜欢《圆桌派》和看理想的朋友们,春节都能好好地、踏踏实实地休息。

  明年见!

  你出来,咱唠唠

  你今年打算怎么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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