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耳喵

  是5月参的《Pre-Sent》的稿子,是时候放出啦

  1w5一发完

  简介:他们没法调和时间和钱。

   

   

   

  “该走了,papyrus。”Sans说。

   

  Papyrus低头看了他的兄弟一眼,年长骷髅揣着兜站在他的右手边。他冰凉的骨节轻轻触了一下他的手套。

   

  “走?去哪?”他在梦中一般地喃喃说道。

   

  他的眼神飘忽着挪向天际。几分钟前夕阳还在那里,可现在它已经缓缓沉下去,只在山脉上镀了层金色的轮廓,和在他不存在的视网膜上留下耀目的残影。他恍然觉得自己还在被它笼罩着。

   

  Sans笑了一下。

   

  “还能去哪?”他把手抽回去,“当然是回家。”

   

  Papyrus猛地看向他,“回家?”

   

  “是的,当然,回家。”Sans诧异地看着他,“你看,天都要黑了。天黑时还不回家的骷髅宝宝可不是好宝宝。”

   

  Papyrus没理他蹩脚的笑话。天的主色调已经由橙黄色慢慢转为深蓝色,夜幕落了下来,他像浸在冰冷的海水里。

   

  “可我以为我们已经到了地面上。”

   

  Sans眨眼。

   

  “抱歉,什么?”

   

  “地面,SANS,地面。”Papyrus重复,“我是说,难道我们不该去做些地面上该做的事吗?我们已经在地表了,见过了太阳,难道不该再去见识些别的地面才有的事情吗,就像你给我读的绘本里有的,大海,沙漠,月亮——”

   

  Sans又眨眼,拼命眨眼。好像要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bro,你看。”他叹了口气,“我们是在地面上了,没错。可你看,我们没钱……”

   

  “我们有钱。”Papyrus近乎偏执地说,“你同时打四份工,偷四份的懒,有四份的工资。等我成为正式的皇家护卫队成员后,也能有收入,能帮你减轻负担。你不能说——”

   

  “那是地下的通行货币,paps。”Sans抬手打断了他,“地面世界早就不用金币当货币了。”

   

  “而且你看他们,都准备回去了。”

   

  Papyrus环顾四周,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Toriel宽厚的手掌把Frisk的手整个包裹起来,小孩刚下决定要留在妈妈身边,一晃一晃地被牵着走在最前面,准备进入结界。刚刚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出来要看什么动画的Undyne和Alphys像全然忘记了那些话似的,也掉头折返。Asgore小心翼翼地落在最后面。他们一走,夜色像水一样淌过来占据了空隙。

   

  “今晚你们就留宿在城堡吧。”Toriel回头看向Frisk的新朋友们(她的目光生生略过了Asgore),“我记得城堡里还有几间空房间,足够你们用了。”

   

  她的目光落到Papyrus身上,露出微笑,“我会尽量给你找一张跑车床的,Papyrus。你兄弟跟我说过你的特殊需求。”但Papyrus愣怔着没回答她。

   

  “我很抱歉,papyrus。”Sans轻声道,有什么靠近了他,然后他兄长的手像蛇一样缠上来,扣住了自己的手,“你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开始地面生活。但我保证,不会太久。我们只需要一点准备。”

   

  “至于月亮,你现在已经见到了。”

   

  Sans抬头,Papyrus也一起抬头,看到天空已经全黑了,刚刚夕阳的位置换上了一个亮白的圆,朦胧的,雾气弥漫的,被晚风和云折射成略微的方形,像某种劣质游戏模拟器的产物。她温柔地打磨Papyrus身上的光。

   

  “星星在哪?”

   

  “星星?”

   

  “你说地面的星星就像瀑布顶端的石头一样。”这是他最后的妥协。

   

  “月亮出来时,星星就消失了。”Sans松了口气,“总有人要做出让步,papyrus,总有人。”

   

   

   

   

  这看上去很尴尬。他们涌上地表,对夕阳和新鲜空气表达极致的赞美,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然后又因为在地表没有钱、没有住所、没人认识,屈辱地又返回去。山腰的牧民甚至会把他们认成野山羊。

   

  他们在新家睡了一晚,Papyrus睡出一肚子不甘。第二天他们在伊波特山脚驻扎,把地底很多家当都搬过来,跟法军驻扎马其顿似的。那个临时住所他们待了几个月,或者半年,地底所有居民把自己的家产搬出来不是什么容易事,浩浩荡荡得像千军过江。那段时间全是麻烦。

   

  Sans没管,也没打算管。这不是他的领域。让他打下手他就做,能扯上Papyrus最好。他只偶尔听Undyne跟Alphys提过,他们忙怪物大使的工作,和人类首领——国家元首,是叫这名吗?——取得联系。一开始对方还以为Frisk被绑架了,那孩子天杀的不到十一岁,惹出了一篓子混乱,还差点因此打了仗。

   

  好在人类历史学得还不错,没把一个种族凭空从脑海里抹杀掉。所以现在他们还算平安无事。不过Sans保不准Frisk的抚养权会不会出问题。

   

  他们站在那歪歪斜斜的板房里,外面山坡也是歪的,整个世界都像要出溜出去一样。客厅中间有一张台球桌,他和人类小孩隔着球桌对看着。Sans不太清楚他们现在是什么状态,反正不是无政府主义。他突然想起货币的事,于是朝Frisk招招手。

   

  “你有地表世界的通用货币吗,孩子?”

   

  Frisk闻言翻遍全身的口袋,像仓鼠从颊囊里掏坚果,那些随身物品像雨水一样叮叮当当地落下来。一大把怪物王国流通的金币,怪物糖果,海茶,新星芭菲,肉桂兔包。

   

  最后他从最深的口袋里颤颤巍巍掏出两个纸团。皱巴巴的,湿漉漉的,像被盐浓度最高的海水浸泡过一样。Sans想着看过的史书,书页年代久远泛黄了,但能看出来当时纸币是绿色。这两坨东西绝对不是绿的。

   

  一个世纪过去,果然还是变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不安的预感。然后他临时决定做一个抢小孩糖果的怪大叔,绿茵茵的桌皮上糖果纸散发出镭射光,白色的手套一抹,就听见它在Sans嘴里粘黏的声音了。“谢啦,老兄。”

   

  Frisk睁大眼睛瞪着他。连远处的Papyrus都被惊动,向这边投来“我兄弟是不是又开始搞事了”的眼神。矮个儿的骷髅咧开嘴笑了。

   

   

   

   

  他们第一次来到地面时是十月份。在山脚设立军机处,处理了种族关系和人口迁徙的问题大概半年多,现在是五月份。刚准备入夏。

   

  浅紫色的绣球花馥郁,Sans和Papyrus站在一栋公寓前,拖着笨重的箱子仰头看。公寓的屋脊高耸,阳光洒在上面,Sans想起了台球桌上的金山。他前几天在那座老式板房里才刚刚见过。

   

  一小堆金山斜斜地歪在台球桌上,由怪物王国的流通金币组成。一众怪物围着这金山大眼瞪小眼。

   

  “不行。”Toriel说,抓起一把金砂,“他们测过了。用不了。”

   

  他猜到了。含金量太低。

   

  “有多低?

   

  “大部分是黄铁矿。”

   

  老国王愁云惨淡地立在一旁。地下王国向来被更大的自由问题所困扰,无暇发展除研究灵魂和时间之外的科学,在场唯二的两位科研工作者也没有搞材料学的。“这都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东西了。”他开口,“如果把整个地下搜索一遍,想建国的话……”

   

  “我们不建国,Asgore。”Toriel打断了他,“我们只想有一处能生活的地方。皇家护卫队已经解散了。”

   

  那不是他们的梦想。Sans知道。Toriel只想当一名老师,有一所学校,Asgore比起统治人民大概更喜欢煮茶和浇花。怪物们只想生活在阳光下,以什么形式,居住在哪里,和什么人,都无所谓。

   

  而他和Papyrus。Papyrus已经当不成护卫队成员了,所以他大概只想看看地表,交到朋友,让网络上所有人认识他。而Sans只想陪着他。

   

  “你说得对,Toriel。”Asgore愧疚地点头,“是我忘了。”

   

  那一小堆金山最终换成了薄薄一沓钞票。这不是国库的所有,只是Frisk一个人的——天知道这孩子怎么能在裤子里装着三百多个金币的情况下和Asriel对打。人类那边出面帮忙换的货币,不是以国家,不是以群体,只是以个人。对怪物而言依赖的符号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们本就不是好战的种族。

   

  Sans和Papyrus在雪镇的房子不是不动产,是Sans租的,“房租便宜”。他每月付房租,付Grillby的赊账(欠太多火老板真会生气),存不下来什么钱。最后交到他们手里的票子薄得简直可怜。

   

  “你想去哪,papyrus?”年长骷髅把钞票折在手里。

   

  没有人再留在伊伯特山。没有人。一开始的居民把住所搬到山坡上,可安定下来后他们都会再陆续搬走。所有人都在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居所。在Papyrus一声令下,他们从俄勒冈往东飞往伊利诺伊,手里的钞票又锐减了一半。

   

  现在他们站在这栋陌生的公寓前。

   

  “SANS……”Papyrus犹豫着开口,他的手腕被箱子拽得生疼,“你确定是这个吗?”

   

  “对,”Sans低头又确认了一遍导航,“是这个。”

   

  他们没带多少行李,只一骨一个大破旧箱子,拖起来时轮子还会咔哒响。大部分的家产都被留在了雪镇的小木屋,Papyrus的箱子里是他的模型、几本绘本和工具书。跑车床他带不走,临走前Papyrus抱着它哭了一晚上。Sans的箱子里是他的十几双袜子(被Papyrus逼着洗干净了且没卷成一团),也有书,但不是全部。Papyrus曾见他欲言又止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翻了翻,又沉默地放回去。Papyrus觉得Sans的某些秘密也永远留在了雪镇。

   

  现在夏日的风穿过他,而他蓦地怀念起雪镇的那间小屋。墙壁是天然的木头色,他托着Sans挂上去的彩灯折射出模糊的光。

   

  “走吧,bro。”Sans把手机晃到他面前证明地址没错,“快天黑了。你难道不想早点吃晚餐吗?”

   

  Papyrus却罕见地沉默下去。这不太符合他的预期。他不是什么要求高的人,但眼前这所房子明显和雪镇的差距过大。不说从外部就能看出来的老旧的通电与排水系统,这房子本身就被割裂成了一个个火柴盒,他们能占踞的只是火柴盒中的一个。而Sans看着他的笑容也有点勉强。

   

  “papyrus?”

   

  “好。”他回过神来,“走吧。”

   

  他一只脚迈上台阶,踩实,然后帮Sans把他的行李箱拉上来。他兄弟的行李箱比他的更沉,连带着把他的心扯下去,Sans轻声跟他道谢。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钥匙转了几圈,没卡,退出来,手肘一扭,推开。

   

  吱呀呀的门把黑暗的空间剥离出来。静谧显得它很空旷,但Papyrus知道它实际上只有小小一点。

   

   

  他们没交电费,所以今天晚上没有电。Papyrus摸索着从前任租客的旧物里翻了两根蜡烛出来,点上。烛光只能堪堪显出客厅的轮廓,他头晕得像得了近视,不过够用了。卧室也不需要光。

   

  不过他们交了燃气费,所以还不至于饿肚子。是Sans下的厨,他端出两盘意大利面出来。Papyrus很快吃掉了。

   

  很鲜,如果他有舌头的话舌头都要掉了。他有些疑惑Sans是从哪里学的做意大利面,他应该只会做蛋派才对。不过Papyrus没有精力深究这个。

   

  “SANS,”他说,考虑着一比一的互换,“你做的饭,所以我允许你今天不做卫生工作,脏盘子就留给我来洗好了。”

   

  他兄弟躺在长沙发上,被餐桌挡住半个身子,一动也不动。不仔细看Papyrus还以为他睡着了,而他确实也闭上了眼睛。等了一会Papyrus才听到他说:

   

  “听你的。”他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气若游丝,“谢啦,bro。”

   

  Papyrus没动。他想把他的脚拔出来,走去厨房,但他就是没动,隔着餐桌借着微弱的烛光,凝视着他正在休憩的哥哥。烛火投下的剪影映在他脸上,因他头骨的轮廓而显得半明半暗,又随着他不存在的呼吸起伏而时隐时现。和Papyrus比,Sans的年龄不算小,但Papyrus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疲惫的痕迹。

   

  他猛然惊醒,拔腿就走,去厨房里挤洗洁精。蜡烛的光照不到厨房来,他像站在1942年的英国居民楼里,虽然看着结构稳定,但随时都在战栗、粉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Papyrus罕见地心不在焉,一失手,把一个盘子跌到地上。

   

   

  他紧张得脊椎都僵硬。闷声听了一会,确定客厅的Sans没醒,才认命地蹲下来收拾残片。

   

  Papyrus的头骨都嗡嗡响。他有一种预感,他们在地表的生活,不会是他想要的那样。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交上了电费,也许还有保险费。Papyrus不知道交了多少,他们之间是Sans在管钱,从还在地底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只是见Sans几次从钱包里抽出钞票,简直像倒退回寒武纪,颜色一次一个变,最后直接退化成钢镚,钱包倒是重了几番。

   

  Sans每次数完钱,把钱包收回内兜里,都会直接倒回沙发上。

   

  沙发是上一任租客留下来的。事实上,什么都是上一任租户留下来的。多亏了他,他们才能拎包入住,虽然算不上多精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子是一居室的,就一卧室,半开放的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没有阳台。沙发的布罩有磨损的痕迹,也没床,只有床垫,还得庆幸没有弹簧从床垫里凸出来。所以他们俩只能挤在一起,Papyrus本来受不了Sans的睡姿,但昨晚过了一晚,竟也觉得还好。

   

  他本该高兴这么小的房间,Sans没地方再堆他的垃圾龙卷风。可他根本提不起那个念头。

   

   

  Sans伸着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Papyrus从卧室出来,看到他的模样,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他从没见过Sans戴眼镜,或者说,Sans从没认真做过任何事。他还是个小骷髅的时候Sans还是个研究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不当了,眼镜大概就是从那儿来的。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SANS!”他说,语气里第一次带上感叹号,“你应该去找个工作。”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他今天刚出去转了一圈,找有没有店铺贴着招工的纸条,这可能给他造成了心理暗示。他们在地下的时候Sans管钱,虽然没告诉Papyrus具体多少,但Papyrus知道他们不拮据。现在还是Sans管钱,他却没有刻意掩饰,Papyrus不傻,他能感受到他们处境的艰难。

   

  而Sans……不是完全没责任心的人。他知道他懒、消极怠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必须照顾他。但他不该质疑他。

   

  Sans抬头看了他一眼,折起报纸。上面的招聘栏被荧光笔画满了一道一道的杠。

   

  “今天工作找得怎么样,bro?”他不回答,反问。

   

  “工作?”谈到这个,Papyrus就兴奋了起来,他仿佛又变回地底那个踌躇满志要成为皇家护卫队一员的年轻人。他今天跑了五家店铺,进去面试了三家,虽然还没有一家有结果,但在心理上他已经成功了一半。

   

  “挺好的!”他说,“这你就不用担心伟大的PAPYRUS了,像我这么优秀的骷髅,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争着抢着要的!”

   

  “这么厉害?那聘期决定了吗?”

   

  “还没有,但我留了手机号。他们说这两天就会联系我的!”

   

  “啊,”Sans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兄弟果然是真正的明星。”

   

  他低头看脚尖,突然兀自说:“我会去找工作的,bro,你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Papyrus望着他,几天前那隐隐不安的感觉更甚。但Sans不再继续话题,转而问他要不要吃夜宵,刚才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要去捉一只蜻蜓。于是Papyrus暂时放下顾虑,跟Sans跑去厨房,做出来两盘蛋挞和焦了的意大利面。

   

  没过两天Sans就真的找到一个工作。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当过研究员,papyrus?”Papyrus问的时候,Sans这么跟他解释。

   

  Papyrus点头,记得。他又想起了眼镜。

   

  “在热域,对吧?”他惊奇自己还记得。

   

  Sans看上去也很惊奇,“对,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新家。”他说。

   

  他又露出他那惯常的笑:“我……呃,又干回老本行了。”

   

  “当研究员?”

   

  “当研究员的下手。”他摸摸鼻子,发出两声干笑,“初来乍到,肯定要先干点杂活。”

   

  “你看,papyrus,我没有拖你的后腿。”

   

  Papyrus没答话,要是往常他肯定抱着Sans跳起来,把他哥哥举得老高,欢呼他终于学着不偷懒了。他耸着肩膀,内心烦躁。那天他还没得到工作,不过Sans上岗的第二天他就接到电话了。

   

  一家外卖餐厅聘用了他。不是厨师,苍天在上,是后勤职员。做一些整理仓库、供应补给的活。他很高兴,Papyrus不擅长面对无所事事,Sans也很高兴,那天晚上破天荒吃下一大盘Papyrus做的意大利面,而且没用很多番茄酱。

   

  Papyrus对着他笑,Sans抹掉嘴角的酱汁,也对着他笑。灯光有些昏暗,窗外风声大作,开始下起了雨。Papyrus跳起来去关窗,顺便收挂着的衣服,但他忘了他们没有了阳台,于是鼻子狠狠撞到窗玻璃上。Sans的瞬移——用Papyrus的话说是那时空玩意——没能阻止他,于是跟他笑作一团。

   

  雨下得很大,空气中是负氧离子的味道。他们在狭小的客厅中听雨声,小口吃意大利面,还有十个小时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Papyrus突然不再在意Sans是否好好工作。

   

  之后他几乎不再看见Sans。

   

   

   

   

  “你好。”餐厅的女主人笑着跟他握手,“Papyrus……先生,对吧?”

   

  “你好!”他回以同样大声的答复,感到微微有些紧张。这还是他在Frisk后第一次接触人类。在这之前他不得不换下战斗服,穿上餐厅专门的员工服,Papyrus还有点舍不得。

   

  “不用紧张。”对方很和蔼,Papyrus感觉放下心来。她带着他在仓库里熟悉相关事务,指给他腌黄瓜在哪个架子上,冰腌肉又在哪层冻库里。很快他就正式开始他的第二份工作——完全不同于哨兵的,为人类打工的工作。并且中午不能回去,原来接受Undyne的训练时他是能回家吃午饭的。

   

  午餐是盒饭,女主人给他多加了点菜,装在泡沫饭盒里。女主人上了点年纪,对员工很和蔼,Papyrus想起了Toriel,然后她蹲下身问他第一天工作能不能适应。

   

  Papyrus想了一下。能适应,他回答。这是实话。后勤工作确实忙,半天没有能喘气的机会。但原来他在Undyne手下训练的时候也是这么早出晚归,虽然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后勤部门人少,他经常在仓库转了一圈没碰到几个人,活计不轻松。Papyrus不喜欢闲着,甚至很快乐,有一瞬间他错觉自己回到了还在地下的时光。

   

  但现实与此完全相反。

   

  他和Sans的时间表完全错开。从前Sans是哨兵,他是哨兵兼Undyne手下的实习守卫。他要想找Sans很容易,随便找一个哨站,他肯定在里面睡觉,一逮一个准。再不济就是在遗迹附近晃荡,总有他偷懒的地儿。

   

  但现在他俩不在一处工作,出门都走的一东一西两条路。Papyrus的上班时间倒是很固定,朝九晚八有轮班,可Sans的时间表就没有不变的时候。科研人员加班倒班是最常见的事。有时Papyrus都睡下了他才回来,有时Papyrus走了他也没起床,连早饭都吃不到一起去。

   

  他好像有很久没和Sans说话了。

   

  偶尔有一天,Papyrus逮到他比他早起床。Sans是直接瞬移的,没发出一点声响,他手边一下子空了一块。Papyrus马上起身,拉开门冲出去。他哥哥已经站在门口,嘴里叼着吐司,手上还在套白大褂。

   

  “SAN……”

   

  年长骷髅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大衣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尖锐,几乎可以说是长啸。Sans又多看了他两眼,内心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把手伸向大衣口袋,空气传来轻微的爆裂声,他消失了。

   

  Papyrus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嘿,Papyrus!”视频里的Undyne冲他挤眉弄眼,“你和你兄弟最近还好吗?”

   

  “UNDYNE!”Papyrus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脊椎忍不住挺直,“当然好了——SANS和我都好!你过得怎么样?”

   

  他们后来都去了不同的地方——Toriel带着Frisk开了所学校,她和Asgore不说重修旧好,也算是缓和了关系。Papyrus和Sans搬来伊利诺伊后,Undyne和Alphys也开始了旅行,不过两个骷髅太忙,一直没和她们联系。这还是分别后的第一次。

   

  “哦……”Undyne漫不经心地卷着自己的红发,“老样子啊。我们去了马萨诸塞,我当了名保安,Alphys进了所实验室。”

   

  “实验室?她也当科研员了?”

   

  “也?”Undyne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措辞,“怎么,Sans也去当科研员了?”

   

  她背后模糊地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你在和Papyrus说话吗,Undyne?你们刚刚是提到Sans了吗?代替我跟Papyrus说我向他兄弟问好!”

   

  “Alphys让我替她向你兄弟问好。”Undyne懒洋洋地说,眉开眼笑。

   

  “我会转达SANS的。”Papyrus说,“对,他找了份实验室的工作。……我不知道在哪。”

   

  Undyne睁大了眼睛。

   

  “哇哦。”她交叉双手,向后靠在椅背上,“我是没想到你那懒惰的兄弟还会重回科研工作。”

   

  “对,我也没想到。”Papyrus回答。

   

  “那……”他试探性地问道,“ALPHYS她平时忙吗?”

   

  “忙啊。”Undyne朝身后点点头,“怎么不忙。忙到昼夜颠倒,我都没时间和她好好亲热。可是能怎么办。”

   

  她笑着露出一口牙:“我只能抓紧一切机会跟她腻在一起。”

   

  Papyrus说不出话。他本来以为,Sans不再擅离职守,不再四处闲逛到处摸鱼,他会对此很高兴。可他没想到代价是和他兄弟的疏远,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但他想和Sans待在一起。

   

  就像是以前。他们还在地下的时候,他还是实习守卫,Sans还是哨兵。他训练了一整天回到家,发现房间里全是脏袜子,沙发里都是外套,宠物石头也没人喂,而Sans不知缩在什么地方睡得正香,他说SANS你这个懒骨头又把自己弄得一团糟,饭也不做屋子也不打扫,没有伟大的PAPYRUS的照顾你该怎么办才好……

   

  他向Undyne保证和她常联系,摁掉电话。餐厅后勤的工作还是紧张而忙碌,他甚至找不出一天时间请假。终于有一天女主人告诉他他明晚可以早回家,她拍拍他的胳膊说多了一人轮班,你可以好好休息下。

   

  Papyrus几乎是立刻冲回家,在客厅截住了还没累得昏迷不醒的Sans。他正准备洗漱上床。

   

  SANS,他说,你明晚事情多吗。

   

  嗯?Sans愣了愣,问这个干什么?

   

  Papyrus突然找不到措辞。呃,他说,明晚能回家吃晚饭吗,我下厨。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晚饭了。

   

  他问得有些迫切,迫切到Papyrus觉得不像他自己。但他没管那么多。

   

  Sans捧着一叠衣物,白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锁骨上。他向后靠去,做出思索的样子。

   

  我尽量,papyrus,他最后说,我尽量早点把活干完。

   

  Papyrus把那看作是一句肯定。

   

   

   

   

  女主人把总闸拉下来,关上玻璃门,把牌子翻成暂停营业的样子,然后回过头对Papyrus眯着眼笑。

   

  “好啦,小伙子。”她说,“去享受你的空闲时间吧。”

   

  其他员工早早走了,但Papyrus执意留到最后一刻,帮女主人清点好仓库。他抹了把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把员工制服脱下来,两袖交叠系在腰上。他再三看看女主人,显得举棋不定。

   

  女主人看出他的顾虑,“回家去吧,别担心。”她大笑起来,“今晚不会有任何事情打扰我们了。”

   

  于是Papyrus鞠躬道谢,转身离去。一开始走得还算谨慎,但很快就步子加快,三步并两步,差点就在大街上跑起来了。

   

  他心率加快,灵魂激动得在胸腔里左冲右撞,树影斑斑驳驳地和他的影子融合在一起,耳语婆娑,风是树叶的语言。Papyrus是全地表最幸福的怪物。

   

   

  他倒了一班地铁,冲到公寓楼底下,抬头望,二楼的窗户是黑的。

   

  他没感觉很意外,Sans跟他说过他会比他晚,Papyrus也是一路跑回来的。他还是很好心情,上了楼,钥匙没以前好使,推了门进去。

   

  客厅里静悄悄的,黑着灯,剩余的沙拉冷在餐桌上。今早Sans比Papyrus走得晚,Papyrus要他发誓时,Sans嘴里还嚼着菜叶。他不得不把叉子放下,举起手投降,含糊不清地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会守约的。

   

  Papyrus把沙拉盘拿去厨房,桌布扯平。他本来还想再扫扫地,但忍住了,清扫让再富余的时间也不够用。他把盘子泡进水槽里,看乳白色的沙拉酱在水里剥落,一缕一缕,像浅海里的海蜇。

   

  扭开水龙头,洗锅,水流冲在不锈钢上发出哗哗的响声。捞起来,沥干,点火。火扭到最大。

   

  长直的意面被放进锅里,与锅底相碰,叮叮作响,像一首交响曲。晶莹的泡沫浮了起来,一串连一串,意面在里面跳水中芭蕾。

   

  Papyrus唱起歌来。

   

  两个一次性纸盒放在餐桌上,纸质的,Papyrus挑的。女主人有时会让员工带点剩菜回去,今天是中国菜。Papyrus不会用筷子,他想要Sans教他。

   

  意大利面被端上餐桌,裹满了番茄肉酱。Papyrus放的量是平时的一倍。时钟走向八点。

   

  他坐下来,开始等Sans回家。

   

  时间是会凝固的,心跳也是一样。他感觉自己刚出店门时就狂跳不已的灵魂正逐渐冷却下来,像坍塌后开始收缩的恒星,也像被风阻碍前进的帆。

   

  窗外又开始风声大作,树叶飘零。这座城市夏天有点多雨。他起身去关窗,窗棂颤抖了一下,百叶帘滚落下来。

   

  时钟走向九点。

   

  他去重新加热了意面三次,到最后不得不停止加热,因为面条已经严重缩水,滋滋作响,皱巴巴地缩成一团。纸餐盒里的甜酸肉倒是冷得很安静。

   

  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是一条消息。Sans发来的。空格混乱,语序颠三倒四,甚至还有语法错误,像是有人被禁止用手机,匆匆地找了个空档发过来的一样。

   

  他说,抱歉Papyrus,实验室里出了点棘手的事情,走不开。你先吃吧,不要等我,之后我找时间补偿你。我保证。

   

  Papyrus把手机锁屏,没看到Sans最后发的那句“这次会有很多加班费”。他突然不觉得周围很空旷,反而堆满了纸箱子,墙壁还是原始的木头色。他们刚搬来雪镇时没多少东西,但箱子还是堆满了客厅和走廊。Papyrus小心翼翼地寻找下脚的地方,把骨头装饰画挂在墙壁上。

   

  这样正了吗?他拿不准,扭头问Sans。

   

  Sans歪着脑袋,在Papyrus眼里笑得不怀好意。不,往右点,他说。

   

  现在呢?Papyrus挪挪胳膊,感觉脖子疼。

   

  不,太右了,再回去点。

   

  ……告诉我现在总可以了!

   

  我觉得可以,Sans说,撑住啊bro,我去给你找根钉子,你一个人可没法“骨”定这个大玩意。

   

  然后Papyrus气急败坏地回头让他闭嘴,挂画砸下来,差点没砸伤他的脚趾骨。

   

  被水泥墙壁包围的Papyrus站起来,到餐桌前,第一次吃掉了他自己做的意面。怪物的食物能直接变成能量,所以不算太冷。中餐他用刀叉吃了,他不会用筷子。

   

   

  深夜里他听到风被抽空的声音。

   

  Papyrus的睡眠很浅,所以尽管Sans再小声,他也立刻就醒了。他没动,保持原来姿势躺着,感觉代表他兄弟那一团热源接近他。

   

  像一捧接近黑暗的篝火。

   

  他的听力也很好。于是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那是Sans在脱掉外衣,现在他真的在发光。灵魂的淡蓝色光芒从单薄的背心透出来,他立刻捂住它,尽力削弱它的亮度,但它从指缝漏出来,Papyrus的骷髅眼睑能像感受梦境一样感受到它。

   

  然后他感觉他哥哥向他挪过来,没有一丝声音。以前那双粉色拖鞋走在雪地里时,会发出像踩塑料泡沫一样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的身侧凹陷下去,然后微微的热源贴近了他的手边。

   

  他的脊背弯成微微的弓形,Sans像长毛猫一样窝进他的躯弯里。

   

  Papyrus想抱住他,但他不敢。Sans疲惫不堪,几乎一沾床就睡着了,他怕吵醒他。他只能无声地睁开眼,看见他灵魂淡橙色的光芒和Sans淡蓝色的光芒交融在一起,像夜半温柔的床头灯。

   

  他不动声色地向他挪近了一点点。

   

   

   

   

  那天的约定不了了之。再醒来时Sans已经走了,Papyrus想拿昨晚多余的意面当早餐,却发现锅已经空了。他不得不去楼下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汉堡和冰咖啡喝。咖啡被他要求加满了牛奶和方糖,一口下去沁人心脾。他抬头看天,天空高远无云。盛夏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早晨。

   

  他上班,下班,有时想着给Sans带些餐厅里的食物,但量经常只够他自己的晚饭。Sans的时间表和他整整齐齐地错开,让人怀疑是不是刻意排成这样的。他起床,Sans还睡着。他躺下了,Sans才瞬移回房间里。每一天都和谐而有规律。

   

  Undyne给他打了第二次电话,火急火燎地问他怎么这么久也不想起她一次。他还以为几天前刚和Undyne通过电话,但其实已经过了三星期了。Papyrus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时间变得那么快的,以前每一天都不一样,所以不会把每一天搞错。今天他和Sans固定屋顶的旗子,明天他和Sans给石桥上漆。

   

  现在已经是六月了。

   

  “我也有问题。”Undyne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太忙了,所以也一直没联系你。特别是Alphys,说实验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我现在连她的人都见不到。”

   

  未了她还补了一句,我怀疑他们俩的实验室是联合的。

   

  Papyrus不懂,但他不在乎这个。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给Sans再能带点餐厅的食物,虽然从来没达成过。但他锲而不舍,从来也没放弃过。

   

  改天有空我们一定要聚一下。挂电话时Undyne跟他再三强调。

   

  那是当然!Papyrus跟她保证。

   

  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挂了电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里的豌豆罐头。是空的,下午他清点货架时从最顶上栽下来的,还封着口,工业革命的劣质产物。女主人让他随便处置。Sans不喜欢吃豌豆,他说他更喜欢吃茄汁黄豆罐头,豌豆会让他胀气得难受。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天黑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厨房里还在不断飘出油烟味。

   

  他闻了闻,是奶油浓汤,于是默默在心里把洋香菜、奶酪、鼠尾草和豆蔻的货架号提前记好。

   

  他不是没加过班,少,今天恰好生意不错。不过Papyrus喜欢忙碌,更何况什么时候回家灯都是黑的,没什么两样。

   

  八点半时厨房门打开,女主人推着运车出来宣布下班。Papyrus直起身子,朝厨房的方向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剩余。奶油浓汤最适合当夜宵。

   

  然后他听见女主人在和别的员工讲话,女主人说今天真赶巧,把所有新鲜食材都消耗光了,成品也没多少余下的,不用处理剩菜。

   

  他只好退回去,最后把清单核实一遍,在责任人处签名。走出店门口的时候他看到路灯已经很亮了,虽然还是盛夏,天并没有完全暗下去,但确实不早了,他回家路程还要一个小时。Papyrus低头思考没有看路,想着要不要给Sans买点夜宵。Sans最近回来得极晚,每天早上Papyrus都能在垃圾桶里找到油脂和糖含量过高食品的包装:汉堡、薯条、黑咖啡、浇了三层糖浆的华夫饼,这让他有高风险得心血管疾病,Papyrus必须给他买健康的,比如酸奶、土豆泥和意大利面……

   

  他再次抬起头时,看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兄弟站在店门口楼梯的底部,双手插兜笑着等他。

   

  “SANS……?”他吃惊得几乎找不到舌头,“你怎么会在这?我是说,你不应该……”

   

  Sans打断了他,毫不犹豫。

   

  “我的工作做完了,所以我提前下班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来履行和你的约定,pap,我说过要补偿你。”

   

  Papyrus想起了那个补偿。一个月前。他自己都忘得干净。

   

  “你饿吗?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什么?”

   

  “不,我是说……”话题急转直下,他想起了垃圾桶、空纸杯和沾着糖浆的吸油纸,“SANS!你不能再喝黑咖啡了!”

   

  “呃?”Sans立住,看Papyrus跑下楼梯,眨眼,“你看到了?”

   

  “如果你学会倒垃圾的话我就看不到。说真的,我是让你别再偷懒,可那不是在伤害你身体的基础上。黑咖啡会让你失眠,你还把它和油腻食物一起当夜宵——”

   

  “如果你尝试了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bro,你会对它大有改观。”Sans说,他看到Papyrus正要生气,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打断他,“不,paps,等等,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把手重新插回兜里,“你想去喝奶茶吗?”

   

  “奶什么?”Papyrus没听过这个词。

   

  “城西新开了一家奶茶店。”Sans说,“我在互联网上看到的。和星巴克那些不太一样。”

   

  Papyrus还是一头雾水。“城西?”他问,“怎么去,地铁吗?你有没有查线路……”

   

  Sans恰逢其时地侧了侧身。他不知从哪里搞了一辆自行车出来。

   

  Papyrus倒吸一口冷气,“我真的不该忘了你是什么人,兄弟。”

   

  Sans眨着眼耸肩。Papyrus看到那个精通于偷懒,以及精通如何在玩得开心的同时偷懒的骷髅又在他身上活过来了。

   

  “只要你想,我们随时能出发。”他说。

   

   

   

   

  他们骑着单车穿过半座城市,只为了喝一杯冰奶茶。

   

   

  Papyrus在前面蹬,他腿长,够得着踏板,而Sans甚至都能够放车篮里。不过他还是选择坐后面。一开始他双手插兜,闭着眼睛,一副很享受Papyrus为自己服务的样子。

   

  不过没多久他就没法抵挡加速和刹车,差点栽下去,只好抽出手,去搂住Papyrus的腰。

   

  Papyrus感觉有什么攀上他的腰椎,轻轻扣住。他被吓得激灵了一下,随后感觉到他兄弟的体温,顺着他的骨节暖暖地烘着他的背。

   

  夏夜的风迎面吹来。好凉快。他来了兴致,蹬得越快,擦过耳际的风就越凉,带着冰镇青柠汁般的畅意,几乎把他汗湿的t恤吹干。

   

  Sans在后面从善如流地给他指路。左转,他说,对,一直骑,不要停,下个路口我再提醒你。

   

  然后他让他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两个人类小孩一边打闹一边穿过马路,夜跑的女孩穿着荧光粉的超短裤和跑鞋,刚下班的办公室情侣在分享一个冰淇淋。

   

  “SANS,”Papyrus回头问他,“还有多远?”

   

  他问这个不是为了抱怨还要骑很久,仅仅是想多吹吹青柠味的风。只不过他表现得像前者。

   

  Sans促狭地眯着眼。“放心,”他说,“很快了。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于是交通灯由红转绿,Papyrus腿一蹬,像飞一般骑出去。

   

  他曾经设想过他开车的样子。只不过是跑车。他坐在漆红的敞篷里,风撞到挡风玻璃上……于是他大胆地闭眼了一会儿,想象他还穿着战斗服的样子,披风系在他的背后,高高扬起,被风吹得哗啦响……

   

  他也确实听到了哗啦响声。那是Sans的外套,风钻进去灌得鼓起来,像挣开绳索飞起的帆。

   

   

   

   

  Sans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家店,像不是第一次来似的。但他声称确实如此。于是Papyrus把车停下,放下脚刹,抬头看店牌名。

   

  泡泡*。

   

  “那是什么?”他问。Sans只是耸耸肩,交代他在原地等着,他自己买好了出来。Papyrus有些不服气,但第一次他选择没有开口质问。

   

  他扶着车把不作声地蹲下来,对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发呆。灯光像海面上被鱼尾搅碎的金箔,零零碎碎地落进他的眼睛里。

   

  直到他吹干的t恤又快被闷得湿起来时,Sans才重新出现在他身后,一手端着一个杯子,把其中一个递给Papyrus。Papyrus好奇地接过来,是塑料的,里面装着棕色的液体。冰块的温度顺着他的骨节传导至手心。

   

  “茶?”

   

  “和奶。或者茶饮料。”Sans摇了摇杯子。

   

  还没等Papyrus来得及接话,他又问,“走吗?”

   

  “去哪?”

   

  Sans指了指前面。“天桥。”他回答,“那上面会凉快些。”

   

  Papyrus点头,伸手去抓车把,但Sans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

   

  “我们走着去。”他说。

   

   

  夜晚带走了一部分白天的温度,但无法带走白天的喧嚣。他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几乎肩挨着肩。

   

  ——理论上不是肩挨着肩。Sans只到Papyrus的肩膀,但他们的手在同一高度。有好几次他们几乎撞在一起,Papyrus能感到Sans的手骨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腕,每次都引起他阵阵战栗。

   

  他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影子。头顶的行道树切割路灯,他的身形和Sans的影影绰绰地混在一起,一同融入破碎的树荫中。

   

  他看得入了神,忘了喝奶茶,也没太敢喝。好在Sans似乎也没喝,这让他松了口气。那两杯奶茶就这么保持着未拆封的状态被他们拎上天桥,直到面向街道站定。

   

  “喝啊,bro。”Sans率先开口,向他歪了歪头,“你在等什么?”

   

  于是Papyrus尝了一口,有一股草木的焦味,还有点甜,但挺好喝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Toriel给他们煮过的红茶,也是有一股苦味,但和这个完全不一样。

   

  他瞥了一眼Sans,他兄弟喝得很顺畅。Papyrus不太习惯吃人类的食物,虽然好吃——因为它们没法直接转化成能量,到现在他都没能适应。不过目前为止一切都好,直到第一颗珍珠被他吸上来。

   

  他惊得噎了一下,差点没直接呛出去。经验不足的年轻骷髅面色通红地咳嗽,撩起衣摆擦掉眼泪,却被另一个大发现立刻转移了注意力,“SANS!你看我的灵魂!”

   

  他叫起来,拉下领口,把那颗灵魂展示给Sans看。奶茶经咽喉吸食到他的胸腔,在那里被他灵魂的魔法转化成能量。那些晶莹的液体漂浮在灵魂四周将其包裹起来,像一颗透明宇宙中的星球,而最外层的珍珠则是围绕它运行的小行星。

   

  “哇哦——”Sans微微睁大了眼睛,“那真好看,pap。这么说我也有。”说着他把自己的领口也拉低。他多加了层奶盖,于是他的星球多了层奶白色浓稠的、雾气般的星云。

   

  Papyrus看得移不开眼。“这不公平!”他指责道,“为什么你没给我加这个!这个明显更酷。”

   

  “下次我带你自己挑就是了,bro。”Sans懒洋洋地把胳膊枕在脑后,毫无歉意,“事出紧急嘛,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这个。以后你想要什么都有,布丁、芋圆、椰果、奶冻。”

   

  “那又是什么?”Papyrus盯着他,“……你确定你是第一次喝?”

   

  “我保证这是全城最好的。”Sans说,“快喝啦,bro——再不喝就不凉了。”

   

  晚风拂面而来,然后停了一会,Papyrus的领子软趴趴地倒下来。他们身后夹着公文包的老人骑车下班,一群小孩边跑边嚷嚷着文字游戏。

   

  “undyne给你打电话了?”Sans问。

   

  他突然开口,Sans向来懂得怎么切入一个话题。他把胳膊搭在栏杆上,回头冲Papyrus笑。街灯模糊了他的鼻眼。

   

  “NYEH?对。”Papyrus才想起Alphys的招呼,他和Sans忙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法给对方说。这还是这个月第一次。“ALPHYS让我替她跟你问好。”

   

  “welp,替我跟她说声谢谢。”Sans说着,眼睛都眯到一起,“谢谢她还记得我。undyne呢?她俩最近在做什么?”

   

  “UNDYNE去当了保安,我觉得这超适合她!想想她穿警服的样儿!可惜她现在不在这。ALPHYS进了所实验室。她们让我们有空跟她们见一面。你最近有FRISK他们的消息吗,兄弟?”

   

  “人类?tori没和我联系,我估计她太忙了。我们只在网上给对方留了言。我听说她的学校办起来了,frisk是第一个学生,好在学校不是很大——”

   

  “国王和王后的学校?”

   

  “——对,asgore是园艺工,他俩最近处得不错……对了兄弟,你一定得知道这个,asgore在前院给你剪了个有你笑容图案的树篱!”

   

  “什么?树篱?!”Papyrus激动起来,“在哪?学校吗?他是不是把我的脸剪得凹凸有致,SANS?我简直不敢相信,ASGORE真的给我剪了个树篱?”

   

  “真的,papy,他真剪了。你一定得回去看看。”Sans笑得很开心——他很久没笑得那么开心了,“还有原来住我们附近的老邻居,你还记得他们吗?那个照料过你的店主?听说她也在附近开店,就在学校对面两条街。”

   

  “那个给过我棒棒糖的兔子女士?天哪,我希望她还在卖棒棒糖,告诉我她还在卖棒棒糖。那绝对是她店里最好吃的食物,人类错过那个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肯定还会卖的,伙计,肯定会。他们有一学校的小孩子呢。不过frisk能不能吃就保不准,tori不会让他过度摄入糖分的,他才十岁,两天一个派已经够用了……”

   

  Sans的声音突然低下去,Papyrus听出他声音里的迟疑,那是他缺乏话题的标志。Papyrus知道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社交,这些消息怕不是有几星期延迟的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调换身份,他会成为时间更规律的那个,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接过Sans的句尾,努力开拓新话题,不让两人终结于难堪的沉默。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闷热悄悄攀上他们的肋骨,空气开始凝固,他们说话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夜晚已经降临很久,但不知为何,在远方天空一片深色的积云之下,地平线往上,还残留一点淡淡的亮光,向上过渡为浅蓝,随后是深蓝。那是夏天的一点苟延残喘,不愿就这么落下去,还要挣扎着在浓云下翻滚一番。

   

  他们一直在聊老朋友,聊他们的新生活,聊他们全新的冒险经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询问彼此,最近工作怎么样,顺不顺利,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好像他们这一个月从未住在一起却像分隔两地,从未醒来入睡见不到人,从未共枕难眠,从未只能追寻对方留下的生活气息。他们从未离开彼此。

   

  Papyrus努力了很久,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他能看出来Sans在努力附和他,但他绞尽脑汁搜寻了很久,想记起还有没有听过的新消息,最终败下阵来。有什么东西开始泛上来,他垂下肩膀,词不达意,心口堵得发疼。

   

  “我很想他们。”Papyrus说。

   

  我也很想你。

   

  “我也一样。”Sans回答。

   

  我也一样。

   

  他们再也没人说一句话,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永不停息的车水马龙。Papyrus能感觉到时间一点点流失出去,远方天空逐渐变得漆黑,周身空气温度在降低,他原本手里握着的冰奶茶,也被他的体温捂得开始发热。

   

  Sans把奶茶换了只手,看着他,似乎在等他一起回去,结束这个有冰奶茶和微风的夏夜。而Papyrus知道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全新的、毫不留痕迹的一天。他会和Sans的作息完全颠倒,他起床,Sans还在睡,他躺下,Sans才推门,他们会忙到没有时间喘息,没有时间说一句话,只能看到深夜凉了的意大利面,清晨垃圾桶里的汉堡包装纸和黑咖啡。这个夜晚会随着白日的到来蒸发,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回去吧,bro。”他听见他兄弟说。他看见Sans转身,像老电影的慢镜头播放,冰奶茶、夏夜、晚风、健康食品和不经意间擦过的骨节在他身上蒸发。

   

  他上前去抓住他。

   

  “SANS!”

   

  他兄弟回头。

   

  “明天晚上……我们能再来喝一次奶茶吗?”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着,Sans也看着他。那些事物突然重新凝结在他身上,像松柏枝头生长出冰霜。

   

  “好。”

   

  FIN

   

   

  *美国本土奶茶品牌Boba Guys,其营业理念为健康与本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