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影评：看兴衰弹指挥间
1.
李渔所谓“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可以概括当下古代题材影视剧的设计思路。“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看一个片子，只知其不符合现有记载，却不想为什么这样改编，改后立意优劣，是四脚书橱耳。
就像“得民心者得天下”并不纯粹是歌颂那个清朝的守成之君，许多别的古代题材，歌词也意在沛公：“赶他个天时地利与人和”“走的是人间的道，扛的是顶风的旗”……创作者尽可以借古讽今，但对于表现的内容（历史那层壳），审视、平视比仰视强。
2.
二月河的清朝三部曲搬上荧屏，粗看皆可算作解放后的应制片；细究，三部编导各自着力点不同。雍剧对古代妇女悲惨命运的审视，康剧对领土完整的强调，乾剧对好大喜功的讽刺，使得它们在十几二十年后仍有可观之处。
清初各大权臣家的兴衰，作为一个关注点，写进了红楼。二月河的三部曲，又从红楼取法。这已经是红莲白藕相生了。
雍剧借的是线索，有织造曹家被抄没家产的剧情。康剧学的是神韵，甚至包括时间线混乱、名物错误这些毛病也一一照搬。
两剧都表示“做皇帝苦啊”。雍剧是世人负我，康剧是我负天下。
3.
“关雎……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
类似的比方，雍剧里就有。十三爷让小太监唱着家乡流水月亮什么的小曲儿，其中之意就是文臣们尊奉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4.
女性群像塑造颇有深度的古装戏，《雍正王朝》算一个。它不像《少年天子》那样深入人物内心，要说的明着表达；而是用一种很传统的绘事后素的法子，冷眼看去，将悲剧逐一呈现。角色少有长篇大论的倾吐，但她们的遭际无声胜有声。年妃被迁怒，郑春华惨死，苏舜卿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刘王氏被迫当堂自揭伤疤……?大老爷要求民妇说出被强奸的事实，并非为了替她伸冤，更多的是借此扳倒同僚。而看客们只对隐私感兴趣。
李卫翠儿夜里偷情，被福晋发现，双双绑在树上。年羹尧入府见了，就去说情。四爷同意让他俩跟着去上任。福晋还赏了一大笔银子。然而这一切是为了把李卫安插到年身边做卧底。雍剧常有让人背后一凉的心机。年大将军后来飞扬跋扈，兔死狗烹。翠儿念旧含悲。李卫也没辙。那年给的那个红宝石戒指，刺眼如血。
5.
索隐派本就有“明珠家事”之说。二月河书里，明珠进京赶考，赐同进士出身。贾政“原欲以科甲出身的”。这梗玩的XD
明珠在牢里依然忙于公务。张廷玉奉旨查问。明珠唯一的要求是换一盏亮灯。这心态实在是有点像：
——你为什么不学习，也不反省？
——我致力于科学研究。搞科学研究要比“我是有罪”这样做空洞的反省更实际一些。
“索相？”“啊？”“真没想到，皇上还能请咱俩来参加千叟宴。”荷枷易服，跌煞拜倒——1959年国庆，也请了一些囚犯上天安门观礼——只是远远回敬一杯酒，两个就感激涕零，菜都没吃几口，就回牢里了。
6.
以前的清宫戏总还有点“揭批万恶的旧社会对感情的摧残”的意思。《康熙王朝》虽旨不在此，却也拍了李光地?蓝齐儿?噶尔丹，伍次友←苏麻?皇桑，大阿哥→宝日←皇桑……魔改归魔改吧，至少观众看着会觉得真惨，而不是想着穿回去。
美色是宝日的资源，皇子身份是老大的资源。而真心是附赠品。外国使臣给太子献礼，误送给老大，发现错了又去索回。老大深受刺激，当晚去找宝日倾诉，说“我们一起去草原隐居吧”。从那一刻起，宝日发现这个男人不能帮她复仇，遂投向康熙的怀抱。很现实。只是老大看不穿，多年后还因此泪奔。
宝日拔下一根簪子，央求李公公夹带在敬事房牌子里送进去。康熙留下了簪子，却只是把它插回宝日头上，说下次一定替你报仇。宝日：“不为噶尔丹，宝日龙梅就不能爱皇上了吗？”——埃及艳后命人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去见恺撒。可若当晚即发生关系，那就不是恺撒了。
大阿哥失去了宝日，李光地失去了蓝齐儿。某种意义上，被迫斩断情丝是“变坏”的节点。三征噶尔丹的战场上，两个男人同病相怜：“宝公主要去哪儿啊？”“召集旧部，打探噶尔丹大营。”“还会回来吗？”“不知道。”
7.
康剧蓝齐儿问孝庄，万一有一天，我丈夫和我父亲打起来了，我该站哪边？这本来是有标准答案的：“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但老祖宗没有这么说。后来蓝齐儿与噶尔丹两情相悦，又有了孩子。事情变得更复杂：孩子的父亲也只有一个。最后容妃被弃，蓝齐儿反目：“我要带着阿密达，杀进北京城！”
中行说不愿为和亲使：“必我行也，为汉患者。”汉朝强令赴北，因降单于。蓝齐儿下嫁，向送亲的大哥射去一箭：“从今往后，我就是噶尔丹的女人了！”胤禔接箭会意：“你是说，今后就要与我们为敌了？”但她没有这么做。而按照逻辑，她是可以这么做的。
8.
康剧李光地是一个更为成功的贾雨村。掉进大染缸，爬不出来了。
位极人臣者，比坏自然是索额图第一，明珠第二。李光地升任李相后可以竞争第三。索说话冠冕堂皇，令人切齿，须得康熙一杯茶泼脸上才能令其住嘴。明聪明，也喜欢卖弄这种聪明，掏心窝子的话全给了至亲。李说话熨帖，把目的包装在得体的敬词下。登高跌重，无一幸免。
9.
康剧周培公临终献上地图，我的感动点不在于“大清版图真大啊”，而是这样一个受了委屈的臣子，还惦记着“山水有情，生生不息”，何等襟怀。康熙原本真以为是一幅小画儿，看后整个人都被震住了。明珠传口谕，周已救不回来。索额图禀报周去世。康熙宣布停朝一晚，陈廷敬立于班首若有所思。各方面的反应。
“从此用我双眼，替你看这世界。”这幅地图在后续剧情中一直如审视的目光。最后一集，魏东亭寿终。李公公请示：“是否停朝一日？”康熙：“今儿个的早朝不能改。昨天晚上，朕已经答应魏东亭了。”仍是风起天阑的感觉。
10.
乾剧的讽刺特别犀利。
言官钱峰在万寿节犯颜进谏，被下狱。和珅揣摩上意，劝钱峰认罪，适得其反。旁听的乾隆怒甚，“杀！非杀不可！”剧中的祖制是不能杀言官。和珅为主分忧，送毒药劝言官自裁，并诱导其承认是沽名钓誉。“和大人，我这样死，算不算为皇上尽忠了？”“大忠大孝！”
拍到这里还只是临牢说彘，结果乾隆气头过了，说把他放出来吧。和珅顿时傻眼。皇权威压下，个人的异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代剧作还原君臣关系，不是为了将其合理化。
皇帝在江南某文人家发现了禁书，龙颜大怒。处置完了问纪昀：“你在想什么？”“臣没有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焚书坑儒？”纪昀磕头如捣蒜，“臣怎么会这样想！臣怎么敢这样想？”大清生态如此。
11.
乾剧太上皇驾崩后，和珅入狱。十公主去求嘉庆：“十五哥，我想皇阿玛。”哭着说只要你饶他一命，“我和阿德也什么都不要”。嘉庆模棱两可，回头就赐死了和珅。翌日早朝，公主戴孝来见，“奴才全家感激莫名！”嘉庆不满，要求她叫十五哥。公主再次万福，“是，皇上。”群臣入殿，孤女逆流而行。
康剧剿灭噶尔丹后，蓝齐儿也是冷漠地说：“康熙皇上，您来了。”“蓝齐儿，朕是你的皇阿玛！”
12.
《孝庄秘史》的各条感情线都非常纯洁。上至帝王，下至太监宫女。小唐被罚受伤后，曾经对顺治吐露：宫里许多太监都有个妹妹。顺治表示朕可以赐婚。小唐却说，奴才自己都这样了，何苦连累她呢。
与之对应的是朝臣的不冷静。何洛会原是豪格的人，被多尔衮收为谋士。睿王战死后，何以视死如归的气势要求追谥。
太后下嫁，洪承畴冒死苦谏。这设计也妙。洪师傅(剧中给顺治讲学)自己就是个贰臣，还去劝别人守贞。顺治指望他力挽狂澜时，显然不知道昔日他曾对庄妃有非分之想。拿着张苍水的建夷宫词，力劝太后止步。“臣这些话还是跪着说，胆儿更壮些！”如果换个演法是十足走狗，竟拍出了几分迂烈。
权力是活命的屏障。为人父母，却往往在炙手可热的权柄前退缩。皇太极欲使庄妃游说洪承畴，开出条件传位福临。摄政王想割裂皇帝与蒙古的关系，授意鄂硕，你女儿可以入主中宫。两处不见喜悦，唯有惊恐。
说它纯洁，就是因为在同题材剧中可以大做文章的伦理禁忌，被巧妙地化解了。孝庄睿王是青梅竹马，至死没有成亲。顺治董鄂是两情相悦，博果尔未娶而亡。“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但还是自觉地守着各种规矩。特别是小一辈，有几个懂事得令人心疼。
此剧比“莞莞类卿”早得多。睿王妃：“自从人们说我有几分像她，便叫我小玉儿，我就恨上了这个名字！”小霓子则是利用自己长得有几分像孝庄年轻时候，获取王爷宠信，最终报仇。“莞”是编席子的材料，自不及“菀”。她们有意识地拒绝为替身。
多尔衮：“我已经答应玉儿，要和福临亲如父子。”多铎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摄政王又说：“你们都有儿子，告诉我，怎么做个父亲？”士之耽兮无可奈何。男一号有种骑士对女主人的忠诚。
13.
《孝庄秘史》发乎情止乎礼的东西在《少年天子》中恣意妄为。更大的区别，两剧塑造女性何以看待爱情，方向是相反的。《孝》推崇的女性，心中有比爱更重要的事物，反是男性掌权者出了三个情种。而《少》的女性，毕生追求真爱，无论对象是男的，还是女的。连最高统治者孝庄都不例外。
“把一棵橡树种在一个花盆里！”废后有点低配版的这个意思。紫禁城禁锢了她的生命。她在雨地里光着脚疯跑，渴求自由。爱得不到回应，嫉妒使她面目全非。但她是美的。而花束子是橡树下的一株小草。后来橡树低头，抵死缠绵。所有的报复以殒命作为终结。
传统评价，《孝》剧那三个男人是惑溺，而且一个比一个过分。皇太极宠海兰珠，丢下军队跑回来。多尔衮自甘为周公。福临连皇帝都不做了。孝庄对着风月宝鉴哀叹：“真情实感没好下场。”而这面风月鉴，在《少》剧中，随着静妃殉表哥一起烧掉了。下一代君主再没有这么以命相搏。
14.
《少年天子》是暗沉且富丽的，“我是飘零叶”，纷红骇绿。其姊妹篇《少年康熙》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清新。即使格局弱了许多，孔四贞与鳌拜之间点到为止的倾慕，顾横波与龚鼎孳的舍己成全，也是神来之笔了。
皇帝与安亲王养女冰月相好，坏了规矩。宗人府要赐死冰月，耿聚忠舍身相救。冰月嫁了聚忠，才发现自己怀上了皇帝的孩子。后来三藩之乱，耿氏夫妇双双自尽，留下沾儿，被恍然大悟的皇帝带回京城，交给曹寅抚养。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15.
琼瑶当年写还珠时曾犹豫过：清朝人能不能说现代的话？后来决定了，电视是拍给现代人看的，不是给清朝人看的。为了便于受众理解，需要让渡一部分语言习惯。
还珠1紫薇挡刀，手术前说我万一有个不测，请尔康收纳金锁。还珠2紫薇尔康起嫌争吵，哭完了对金锁说，你还是可以跟他的。金锁说你都不和他好了，我一个附属算什么。自此，两人意识到不能把婢女作为婚姻的捎带品。她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还珠2紫薇失明，被掳至青楼。鸨母威胁她接客，她喊道：“士可杀不可辱！”一头撞壁。情节本身无足观，但台词有可取之处。这些在当年视作天经地义的设定：不是为某个人守身如玉，是以死拒绝对自己的羞辱。如今居然要作为常识一遍遍重温。
16.
《铁齿铜牙纪晓岚》，第三单元是红楼的刊发。程伟沅之妻香云进宫给太后讲小说，深得宠爱。一旦提出现实中也有宝黛这样不能成眷属的有情人，请求降旨成全，太后立刻大怒，斥她痴心妄想，不守妇道。典型的叶公好龙。
和二为了儿子不去打仗求小月嫁过来，说着只要你们小夫妻好好过日子，我什么都给你们，宅子，地，笨拙地向她展现他引以为贵而她并不稀罕的东西。“如果小月姑娘不能成全，我绝不勉强。”小月曾说，和珅有时候还满有人情味的。此时扑上门的老纪简直有点不识好歹。
此剧人设饱满。作奸犯科与舐犊并不冲突。君前卖直也不能抵消“红颜知己与天下百姓孰重孰轻，我还真得掂量掂量”中暴露的伪君子劲。
17.
《神医喜来乐》里的女性塑造颇有担当。师娘起初厌恶丈夫与隔壁老板娘交往，上承水浒之风：“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而赛西施自尊自爱，决不轻贱己躯，还设法帮忙。师娘想法渐渐转变，改口叫她“西施妹妹”。最后喜来乐受被俘义士之托，在药里下了毒。俩女人争着顶罪。师娘公堂上气壮如虹。
主题歌也好听：“红尘滚滚，天意无常，不遂我心不勉强。”措辞双关，既是医理，又是正道。
18.
《跃龙门》以江南科场舞弊案为引子，官场百态剥皮抽髓。后来读到了一首以水清水浊比喻两使君的，便是讲噶礼张伯行斗法。剧中几个女子，都很出挑。秀敏心思缜密，为夫鸣冤。春梅卖身葬主，滚钉板告御状。谢小玉被利用，送给老相国金屋藏娇。说客：“妾怎么了？如今妾比妻吃香！”那种嘴脸活画出了。
官场争斗擅长用暗示。设定噶礼有个姨母是当朝皇后，他告诉办案的钦差：娘娘给我寄礼物，满满一盒十八街/大/麻/花。无需点破，自然忌惮。张伯行初到江苏就任，全体官员心照不宣地把他推出去挡枪。落榜的生员们不忿写对联，“左丘明有眼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痛骂考官。
19.
《鸦片战争》里有个妓/女，被英国人召去时说：“姐妹们卖艺不卖身，我留下伺候大人。”半夜被搜出随身携带剪刀。最后以刺杀罪论处，沉入海底。其中的价值观与康朝的紫云姑娘宁死不下毒有相通之处。历史上有一种期待是针对青楼的，希望她们为了某种道德底线而有选择地守身如玉。远如韦春花怒斥儿子，近如金陵十三钗。相反，嫖洋妓却被某些男人视为“爱国”。
20.
《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最后一集，卸任的巡抚在老屋里祭告儿子女儿侄孙等一排灵位，他们都是为保卫台湾牺牲的。日本间谍上门，说只为听爵帅认负。刘铭传双目几不能视物，比出五指：日本多行不义，侵占台湾至多不超过五十年。
首发于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