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17年第6期:【红豆头条】姑姑艳传(上)| 文清丽

  《红豆》2017.06【红豆头条】

  姑姑艳传(上)文清丽

  文清丽,女,陕西长武人,1986年加入陆军。先后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北京大学艺术学系,曾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

  那天放学后,我远远看到三四个女人立在我家大门口交头接耳。黑漆木门严严实实地从里面关着,好几只耳朵贴着门缝,边吸溜着鼻子,边说,在吵呢,说不定马上就打起来了。看到我,人女人们先朝我笑,然后就自动让开了门。我问,咋了?咋了?众人东看看西看看,没有一个人开口。我挥起巴掌拍门,没有动静,我就大声喊,妈,开门。

  半天,妈把门开了条缝,从门缝里给我递了一只夹着油熟辣子的高粱馍说,出去耍去,把书包给我。

  为啥嘛?作业多得很。我说着,头就要往门里钻,后面的人也推着我的背帮着我挤门,大黑漆门再次被母亲严严地关实了。我拿着馍,边吃边问,我家咋了?

  女人们重新打量着我,说,像呀,越来越像了。

  像啥呀?我再问,她们又笑。还是性急的三妈开口了,说,粉妮,你城里的姑回来了!她说着,朝身后的人做了个鬼脸,我一听心里就揪紧了。收秋时,我跟爸和妈去过姑姑的家,姑姑那时哭得妈都拉不起来,这次姑姑来,指定不是什么好事,要不这些女人脸上的表情不会那么让我讨厌。还有家里关着大门。想当初,姑姑每次回家,我们家大门不但敞开,爸还恨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姑姑回娘家了。姑姑因为长得漂亮,嫁到了县城的东街,给我们家长足了脸面。东街是全县的核心地,县委县政府、县第一中学、百货大楼、秦腔团、东方红电影院,像张网似的密密麻麻地占据着东街。东街,还有两排长得齐整整的槐树,每年四五月份,满树都是槐花,漂亮极了。如果我们上街,没去东街,全村人都会认为你没上过县城。还有,姑姑嫁了一个海军,听说那海军马上就要当干部了,这让我们家更是在村里有了地位,连村支书都对我爸很客气。陆军我们见过不少,可是海军,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呢。

  这么一想,我急于进家的心情更迫切了,我又开始砸门。这次我手还没放下,门须臾间就开了,出来的却是村里给人说媒的刘老二,后面跟着娘。刘老二双手袖在袖筒里,看到女人们,也没说话。众女人都问他咋了,姑姑为啥被婆家休了。刘老二吸了一口旱烟说,快回去烧炕去,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鼻子冻掉!小心男人捶你们。老不正经的!众女人小声骂着刘老二,又往门里瞧。娘没有出大门,只对刘老二说,你慢走。三妈说,她姑回来了?妈点点头,等我进去,一回身又把门关住了。

  我走进中窑,姑姑站了起来,说,丽丽。我喊了声姑,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脸阴得吓人,好像经了一场大仗,空气死样地寂静。地上,放着一堆东西,被褥是用旧床单包着,还有一只浅绿色的提包。

  放学了!姑姑说着,把我抱着坐到炕边,掏出一块上面开满了小红花的手绢给我擦起鼻涕来,说,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土?一个女孩子,要讲卫生,一会儿脱了,姑姑给你洗。

  我的同桌李红军他爸是支书,要我的花铅笔,我不给,他就把我打了一顿。我说着,哭了。妈跟爸都没有理我,还是姑姑给我擦着眼泪说,不要哭了,哭成花脸猫,你瞧,多不好看。

  坐在炕边的母亲脸一直平平地做着针线,一句话都不说。姑姑倒像主人似的,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抹桌子,还让我把书包打开,她要看我作业写得好不好。

  天快黑了,老母猪在院里哼哼叫,鸡也在门前钻进钻出,妈也不管。爸叫我把猪赶进圈里,把鸡关进鸡栏。我干完了,又让我到窑顶上去撕麦草,回来烧炕。

  我说,炕还烧着呢,能烫人屁股,不信,你摸摸。

  爸说,烧偏窑。

  妈仍在炕上坐着,姑在厨房里给我们做晚饭。妈今天怎么了,啥活都不干?我不敢问,我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要换在平时,爸早就骂人了,可是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爸对啥都不干的妈,还一直赔着笑脸。嘴一张,脸上就带着笑,说话也不像过去那么恶声劣嗓的,还有,可勤快了,在厨房一会儿拉风箱,一会儿砸煤块。

  偏窑的炕烧了,爸又端着一盆水,洒地,让我抹桌子上的灰,还把一床新新的牡丹团花缎被子摊开在炕上,说,把炕暖着。

  吃过饭,关上大门,我站在柜前的煤油灯下做作业,妈仍坐在炕窗前做针线,姑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洗衣服,爸坐在柜边的椅子上,袖着手不说话。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爸问姑。

  不知道。

  爸看了妈一眼,又望着姑姑说,咱不理那些吃屎的东西了,人在做,天在看,不怕不报,时辰未到。有哥嫂在,就有家,咱不怕!

  姑姑洗衣服,一下又一下,眼泪一串串流了下来。她用手背轻轻地拭拭,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是我刚脱下来的红格子上衣,袖子上还沾了不少鼻涕。姑姑双手通红。我知道,那是从结着冰凌的水瓮里舀出来的水,冻的。

  妈说,家里哪有地方?

  妈,让姑姑住咱偏窑里。

  赶紧写作业!妈大声呵斥着,随声一把扫炕的笤帚就扔在了我的脚下。

  爸拾起笤帚,啪啪拍了两下,扔回炕上,说,到偏窑写作业。

  那窑好久不住人,冷,我不去。

  快走!爸说着,提着我的书包,拽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了偏窑,四周看了看,说,你看,不冷嘛,多暖和。说完,从外面拴上了门。

  做完作业,我耳朵贴墙听了一会儿,中窑里好像有吵闹声,大嗓门的是妈,抽泣的是姑姑。我想开门,门还是锁着的。百无聊赖,我坐在炕上,拿着火柴,摆起田字格来。我玩得眼睛都不想睁了,姑姑才来了,姑姑笑着说,晚上跟姑姑睡,好吗?

  好呀。我喜欢姑姑,她漂亮,身上有一股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我去抱枕头时,妈不让,妈说,明天还要上学呢。

  姑姑有表,她说她叫我。

  妈看了我一眼,说,我说了,你不能去。

  为啥?姑姑说了,以后每天晚上要教我写作文呢,还要检查我的作业,今天我就错了两道题,把小数点点错了位置。

  别让狐狸精把你带坏了。

  姑姑还给我吃糖呢。我扭身就走。爸说,去吧去吧,别烦人了。

  2

  姑姑没回家时,我整天盼着姑姑来。姑姑来了,就有油糕呀麻花呀,水果糖、花衣服什么的,可真的跟姑姑单独在一起了,我的心却跳个不停。我怕姑姑看到我露着脚后跟的花袜子又笑话我,所以我一上炕,趁姑姑没注意,立即脱掉破袜子,把袜子塞到上衣口袋里,然后揉成一团扔在炕角落里,然后小心地靠窗睡下了。姑却笑着说,你十几了?我说十二。姑姑说,成大姑娘了,要把衣服放好,第二天去上学,衣服就不起皱。说着,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抖了抖,挂在了椅背上。上炕来,把我的衣服展开,整整齐齐地放到窗台。把我的破袜子拿出来,从她的行李包里拿出针线,又在一大堆布头里找了一块跟袜子颜色相近的布,给我补了起来。油灯下的姑姑真的很美,灯光使她的脸有了一片圣洁之光。我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我说,姑姑,你真好看。

  姑姑抿嘴一笑,没说话。

  袜子补完了,姑姑脱下毛衣毛裤,叠得整整齐齐,两只袜子套在一起,都放到炕边的纸箱上。

  姑姑,县城那么好,你为啥要回农村?

  姑姑在那没家了。

  你家不是有两间大瓦房吗?我去过呀,就在县城的东街,离县中不远,妈还说呢,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县中,就住姑姑家。每天来回跑,挺远的不说,还要耽误学习呢。

  你姑夫没了,他们就不让我在家里住了。

  他们不讲理。他们是谁?

  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了。你不喜欢姑姑回家住?

  我喜欢姑姑,你别回去了,就住我们家吧。

  姑姑笑了,亲了一下我的脸,说,好了,睡吧,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第二天,我睡得正香,姑姑叫我,说六点半了。我刚一坐起来,姑姑已经把我的棉袄从炕上拿给我。棉袄里面热乎乎的,姑姑跟妈妈一样,知道我最怕把棉袄往衬衣上套时,那冰凉的滋味。

  第二天课间休息,我跟好朋友小宁比赛踢毽子,她赶不上,不踢了,拉着我的手在墙跟挤暖暖。边挤边说,你姑姑住你家了?

  我说是呀。她朝四周看了看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姑为啥婆家不要了?搞破鞋。你知道不?丢死人了。

  你姑才是破鞋!你姑人家婆家才不要了!我知道破鞋就是不正经的女人,那么漂亮的姑姑怎么会是破鞋?所以我恶狠狠地说小宁。

  我没姑,哈哈!

  那你妈就是破鞋,你妈就是不正经。

  我话刚一出口,小宁就把窗台上的一瓶墨汁泼到我身上,姑姑给我买的白底红花上衣,马上就一片乌云密布。

  我揪住小宁的长辫把她摁在桌子上,朝她的大脸盘就是一巴掌。要不是班长拉住,我要打她个落花流水。对,老师刚讲了,解放军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谁敢说我姑姑坏话,谁就是我的敌人,我就跟谁誓不两立。

  放学的路上,几个儿娃子挡住我的去路,说让他们摸摸我的脸蛋,说我将来比我姑姑还好看。我骂了他们一句小流氓,他们就阴阳怪气地说,你姑没教你怎么讨好男人?我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块,砸向他们。回到家,还是姑姑做的饭,虽然做得很好吃,可是我再没有主动跟她说话。你衣服咋了?妈问我。我写作业时,不小心把墨汁倒了,我说。妈拿着扫把追着打我,我满院子跑。姑姑说,嫂子,你别打她了,我知道怎么能洗下来。姑姑说着,朝我鬼鬼地一笑,我把头扭向一边。可是我又怕姑姑生气,偷偷地瞧她,姑姑脸上带着笑,不时地在我作业上打着符号。

  晚上到睡觉时间了,我趴在中窑的桌子上。写完作业,仍不想走,就一遍遍地翻书看。

  快去睡吧。爸说。

  我想跟你们睡在一起。

  妈看着我说,咋了?

  爸说快去,你姑把偏窑收拾得可好了。爸的脸阴着,我如果不听话,他会脱下鞋底狠狠地朝我屁股蛋上抽的。如果姑姑不在,打就打了,可是姑姑在,我可不想在姑姑跟前丢人,姑姑说我快成大姑娘了。

  我很不情愿地走进偏窑,姑姑正在给报纸上刷糨糊。姑姑说,来,帮姑姑个忙。我只好手扶着报纸一角,姑姑扶着另一边,然后在墙上打量半天,说,你看正不正?不能歪了,对了,就这样,说着,她用笤帚从上往下轻轻一扫,报纸就贴到墙上了。

  好不容易用报纸在炕席四周的墙上贴了一人高,姑姑又要贴地上,贴得我累了。姑姑说,好了,你不用管了,去做作业吧。

  我说作业做完了,姑姑说,那你给姑姑念书吧,我听说,你念书可有表情了,对不对?我最爱听表扬的话了,姑姑这么一说,我忘记了所有的不快,立即学着老师教的普通话念起来:

  西沙群岛是南海上的一群岛屿,是我国的海防前哨。那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是个可爱的地方。

  西沙群岛一带海水五光十色,瑰丽无比:有深蓝的,淡青的,绿的,淡绿的,杏黄的。一块块,一条条,相互交错着。因为海底高低不平,有山崖,有峡谷,海水有深有浅,从海面看,色彩就不同了。

  海底的岩石上长着各种各样的珊瑚,有的像绽开的花朵,有的像分支的鹿角。海参到处都是,在海底懒洋洋地蠕动。大龙是全身披甲,划过来,划过去,样子挺威武。

  念到这里,我停下,看姑姑注意没注意听,她不想听,我就不念了。我刚停下,姑姑笑着说,接着念,姑姑最爱听了。我又接着念下去:

  鱼成群结队地在珊瑚丛中穿来穿去。有的全部布满彩色的条纹;有的头上长着一簇红缨,好看极了;有的周身像插着好些扇子,游动的时候飘飘摇摇;有的眼睛圆溜溜的,身上长满刺儿,鼓起气来像皮球一样圆。各种各样的鱼多得数不清。正像人们说的那样,西沙群岛的海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鱼。

  海滩上有拣不完的美丽的贝壳,大的,小的,颜色不一,形状千奇百怪。最有趣的要算海龟了。每年四五月间,庞大的海龟成群爬到沙滩上来产卵。渔业工人把海龟翻一个身,它就四脚朝天,没法逃跑了。

  西沙群岛也是鸟的天下。岛上有一片片茂密的树林,树林里栖息着各种海鸟。遍地都是鸟蛋。树下堆积着一层厚厚的鸟粪,这是非常宝贵的肥料。

  岛上的英雄儿女日夜守卫着祖国的南大门。随着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可爱的西沙群岛必将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富饶。

  真好听,这么瑰丽无比的海水,这么五彩纷呈的鱼儿,还有千奇百怪的贝壳。

  姑姑,这个不好听,全是海水呀石头呀没意思,我给你念一篇《神笔马良》,可有意思了,一支笔,你要啥,就能给你啥。姑姑肯定没听过。

  那是神话,世上哪有不努力就得到的?粉妮,你就念这个西沙群岛,海水、海鸟,还有珊瑚多好呀,而且那地方,常年都是夏天,还有什么椰子树。你看看,咱们这黄土高原,冬天冷得要死,树上光秃秃的,全是冰溜子。

  姑姑,你见过椰子树?

  没有,我听你姑夫讲过很多次了。对了,你知道你五妈家,墙上贴着一幅画,叫《红色娘子军》,说的就是海南岛上女红军的故事,她们穿着裙子、跳着舞去打仗,椰子树一片一片的,可美了。

  姑姑,你想姑夫不?

  想呀,再想他也活不了啦。姑姑说着,从皮夹里掏出姑夫的照片,说,你看,我只有他这么一张照片,他的军装,他的刮胡子刀,全让他哥拿走了。我只有这么一张黑白照片,他说等他走时,我们要到照相馆去照张合影呢,可是……不说了,你看照片,你姑夫俊不俊?

  照片上的姑夫站在军舰的栏杆边,手扶着挂在船栏上的游泳圈,身后是大海,海上还有两只军舰掀起了一排白浪。姑夫穿着翻领白军服,露出里面跟大翻领一样的蓝白道圆领衫,头戴无檐白军帽,红星帽徽下的黑圈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字样。最好玩的是,帽子上的两条黑带子像大姑娘辫子似的放在左胸前,上面还有两个像铁弓射箭的图案。姑姑告诉我说,圆领衫叫海魂衫,黑带子叫飘带,带上的图案不是射箭,叫铁锚。

  姑夫是不是救人没的?我知道姑夫这次回来是利用假期结婚,他曾穿着海军服骑着自行车,到我们家来过呢,可惜我上学,没看见。他们结婚时,我见到姑夫了,长得比照片还好看,就是不像个男人,寸步不离姑姑,惹得村里人都说姑夫上世没见过女人呢。还有,结婚时,没穿水兵服,穿了个中山装,没他穿水兵服好看。村里大队支书,还有爸上公社上县城都穿中山装,中山装一点都不稀奇,可是水兵服,全县都没有一个人穿呀。真是个笨姑夫。

  姑姑摇摇头,说,他是开手扶拖拉机,给家里收秋出的事,他开车水平可高了,在部队就是给领导开小车,给师长开小卧车呢,师长可是大官呢,听说管好几千人呢。可那天他却把手扶拖拉机开到沟里去了,人车都没了。我那天要跟他一起去,他就是不让,说他不在家时,我一直干活,让我歇着,谁知道就出了事。

  那他们家为啥不让你住他们家,还说你是个坏女人呢?

  姑姑看着我,说,你看姑姑像个坏女人吗?

  我在电影上看到的坏女人,都抽烟、烫头发,还偷情报,姑姑不像。

  那就对了,他们说他们的,只要你说姑姑好,姑姑就是个好女人。姑姑说着,搂着我的脖子说,咱没干坏事,心里明镜似的,对不对?说着,她笑了,从明天开始,你要刷牙,牙刷和牙膏姑姑都给你准备好了。

  3

  天气转暖了,星期天,姑姑拿着毛刷把家里的席片刷得干干净净的,把褥子、被子都晾在院子的铁丝上。她走到哪,身上的香气也跟着到哪。我喜欢她说话,喜欢看她干活的样子,喜欢她把家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就跟在她屁股后面一会儿递这,一会儿递那。姑姑说土大,灰多,给我跟她头上都系了一条布,不过,我的是红色的,她的是蓝色的。窑里她收拾,院子里,也不放过。窗台外面放着不知啥时堆的破盒子烂瓶子,还有去年夏天吃过的核桃核杏皮什么的,她都一一清理掉。

  可是妈还是不跟她说过多的话,除非非说不可。比如每天晚上,姑姑会说,嫂子,明天早上咱吃啥饭?妈妈就会说,熬小米稀饭、蒸馍。午饭,姑还会问妈。妈说,擀面条,包谷的,白面不多了,少放。面里下几片小白菜。每天都大同小异,可是每天两顿饭,姑姑还是要问妈。

  同桌李红军的堂哥是大队的电影放映员,所以每次我都最先知道村里啥时演啥电影,然后一放学,就往家跑,因为姑姑跟我一样爱看电影。要是晚上有电影,姑姑早早就把家务活干完,然后洗脖子,洗脸,擦雪花膏,还穿上那件我最喜欢的带拉链的咖啡色条绒掐腰斜翻领小风衣,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还有白球鞋,可真是白呀,我怀疑姑姑用白粉笔擦过,姑姑却坚决否认。我想姑姑说对,粉笔只有老师才有呀。

  天还亮着,我就端着长椅子去占地方。去得晚了,就只能在银幕背面瞧电影了。银幕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全成了左撇子,左手拿筷子,从自行车左边上,哎呀呀,别扭死人了。

  天黑透了,姑姑才会跟妈和爸一起来。姑姑一来,男人们总爱往姑姑胸前瞧,总爱凑到姑姑跟前说话。爸总黑着脸,坐到旁边,冷眼看着。我对姑姑说,咱们往前面坐。我不愿意跟爸妈坐一起,我喜欢跟姑姑坐在一起,姑姑会告诉我说,电影上谁长得漂亮,哪的风景好看。妈只会流眼泪,啥都不说,要说,就是:哎呀呀,都是假的,假的,别信,都是城里人,骗咱乡下人的。我问姑姑电影上演的是不是真的,姑姑不正面回答我,却反问道,你喜欢看吗?当然喜欢看了,梁山伯跟祝英台变成蝴蝶飞舞的样子,让我眼泪吧唧个没完;召树屯王子技艺高强地用一支黄金箭能把躲在纱帐后面的兰吾罗娜公主头上的蜡烛射掉;还有林黛玉美得简直像天仙,大观园里的花,漂亮得我夜夜都能梦见……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姑姑就笑了,亲昵地拍着我的脑袋说,粉妮,你将来肯定有出息,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到大城市去,姑姑跟着你去享福!

  有天晚上有电影,爸发烧,妈得给爸拔火罐,我就跟姑姑再去看《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是我第三次看《梁山伯与祝英台》了。不知是因为片源少,还是我们的放映员去晚了,我们村演电影,好多次都是炒剩饭,电影里好多对话我们都记下了,可是我们还是兴高采烈地去看。因为晚上除了看电影,我们就没啥可干了。再说所有的电影都好看,不,也有不好看的,比如那些外国片,人名一长串,我们一个都没记住。不好看,我们也要看,因为外国电影里,男女一见,都要亲脸,怪臊人的,可是我们还是爱看。

  电影还没开始,村里年轻小伙子站在我们身后,一会儿挤过来,一会儿挤过去,嘴里不停地说,不是我们,是后面。说着,你看我,我看你。我骂他们,姑姑说,别理他们就是了,女孩子说了难听话就不好看了。说着,拉着我往妇女堆里挤。

  电影一开,整个露天电影院黑了,不时有女孩子惊叫一声,说,流氓,手放老实些。大家都哈哈大笑。我要向后看,姑姑说,快看,电影开始了。

  电影看完,回到家,姑姑边脱衣服,边哭。我问她哭啥,她说,要是我跟你姑夫去,就好了。

  是不是你们就可以像梁山伯跟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

  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说,对了,明天姑姑带你去县上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我们离县城有二十里路呢,可是我还是最爱逛县城了。县城东西两条正街,西街全是卖吃的玩的穿的,我每次眼睛都看不够,都想当小偷。在新华书店,当小偷的感觉最强烈,我常常想趁售货员不注意,把没交钱的书拿上跑掉。没偷成,不是胆子不大,实在是心跳得太厉害。有次亲眼看到一个人在柜头上拿了一块花布没交钱,让售货员抓住打得鼻孔流血,还在他脖子上挂着上面写着“小偷”的硬纸板游街呢。

  吃过早饭,姑姑洗完锅和碗,喂了猪,给鸡也撒了一把黄谷,把牛拉到了家门口,然后穿上了一件高领白毛衣,还有她那件咖啡色小风衣和牛仔裤。白球鞋今天没有穿,穿了一双黑色平绒带绊平底鞋。我问她为啥不穿白球鞋,那鞋好看。姑姑望着县城的方向说,路上土多。

  出了家,走到官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姑姑问我,粉妮,咱们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大路路远,平;小路近,得翻沟,陡。

  我说走小路。

  小路上人少,大多都是步行的,骑自行车的都走大路。走到水库边,姑姑忽然不走了,我说姑姑快走。姑姑说,姑姑过去还跳过水库呢。那时你爷爷还在,吓得让你爸骑着自行车来追我。

  你为啥要跳水库?水库水深,跳下去会淹死的。

  你奶奶去世时,我正在上中学,比你现在大两三岁。我学习可好了,写作文老师老表扬,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哩。你爷爷却要我休学回家,给他和你爸做饭。我不同意,你爷爷就打我,我就跑到水库边了。最后你爷爷同意我念到初中毕业。我要是上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学的。我们班比我学习差的都考上大学了,我成绩是我们班第一名,第五名叫尚明玉,他竟然考上了咱们地区的师专呢。

  别伤心,我一定考上大学,带着姑姑到全国最美丽的地方去玩。

  姑姑想了想说,咱就到西沙群岛。

  对,美丽的西沙群岛。唐国强演的电影《西沙风云》我最喜欢了,可姑姑因为出嫁了,没看上。

  我们离开水库半天了,姑姑心好像还停在那儿,又说,我跟你姑夫是初中同学,他比我高两级,上学时我们从来没说过话,他当兵给我写信,我们就好了。你爷爷起初不同意,你姑夫给你爷爷专门带了一双军用牛皮羊毛大头鞋,那鞋子外帮反绒皮,皮里全是羊毛,你爷爷就同意了。他们海军部队在热带,不发这样的鞋,他花了半年的津贴托在寒区的战友买的。我说你爷爷爱财不爱人。你爷爷说,我爱什么财?鞋子我又没穿。鞋子他给你爸了。姑姑不说我也知道,爸那双大头棉皮鞋一直穿到我上大学。

  姑夫给你写信都说啥呀?

  他呀,给我说部队跑五公里,拉练呀,说他一天吃的白馒头白米饭,班长批评他不洗脚了,战友嫉妒他当司机了,还有,他犯错误了,比如紧急集合,把别人的衣服穿错了,第一次去帮厨,把饺子包得像包子呀。

  你给他说啥?

  我给他说我读的书,种的庄稼,看的电影,你爷爷病得不能动了,整天还念叨着让他把我带到城里去。

  你们真像梁祝呀。

  一直盼着结婚。结婚了,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婚假还没休完,他就没了,我老觉得他像是我的一个梦。

  快到县城了,姑姑却不进城,要拐进一条偏路。我问,姑姑你要去干啥呀?姑姑说,你不是也想你姑夫么?咱们去看看你姑夫。我说好。路口有个小店,门口摆着一个花圈。姑姑买了蜡烛,还买了上面有各种圆圈的黄色麻纸,几十上百的纸钱,一包金丝猴烟和一瓶西凤酒。

  我们穿过小房子,走过一条乡间小径。姑姑想了想,说,要不你别去了,那边有条小河,你到那去玩,别掉到水里去了,姑姑去跟你姑夫说说话。

  我也要去。

  你太小,我怕你害怕。别去了,河边有野花,还有小鱼呢,你去玩。千万别往水边走,水边泥是软的,小心陷进去。

  我在水边玩了一会儿,没啥意思,就朝着姑姑离去的地方走。全是一排排像馒头样的坟墓,有些上面放着花圈,有的插着棍子,棍子上挂着长长的纸,还有的坟顶上长着高高的草。正是大晌午的,没有一个人,我忽然想象那坟墓像电影里梁山伯的墓一样忽然炸开,风或者别的什么把我忽地推进去。想到这,我吓得大叫,姑姑!姑姑!

  来了!姑姑应着,说,你别过来,姑姑马上回来。

  我害怕。

  别怕,姑姑在呢。

  姑姑回来时,塑料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姑夫能喝酒能抽烟?

  姑姑红肿着眼睛,说,能,肯定能,还跟我说了许多话呢,说,让我好好活着。

  你给他说啥了?

  我说让他放心,等着我,等我活够了,就去找他。

  我们到县城时,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姑姑给我买了一个油糕,还买了碗上面倒着红红的辣椒油的豆腐脑,我美美地吃了。我说,姑姑,你去不去百货商场?姑姑摇摇头。我又说,姑姑,你想不想去电影院?姑姑又摇摇头。我说,姑姑,那我想去一中看看。

  姑姑说,好。我们到学校里转了操场,转了教学楼。我说,姑姑,我一定要考上一中。姑姑说,好,有志气。在校园里碰到一个男人,那人跟姑姑说了半天话,说很多年没有联系姑姑了,让姑姑有事找他。我问姑姑那人是谁,姑姑说,那人是一中的老师,跟她是中学同学,不过,人家考上大学了,现在是国家正式工作人员。对了,他就是我在水库边给你说的那个同学,他叫尚明玉。

  姑姑什么也没给自己买,她也没吃东西,她说她吃不下。但是她却买了两斤肉,回家做了一盆肉臊子。每天吃饭时,她给我和爸妈碗里都放一小勺,她自己却不吃。她说,她不爱吃肉。爸就生气了,狠狠地在臊子盆里挖一大勺子肉放到姑姑的碗里。

  够了,够了。姑姑说着,趁结成了一块的肉臊子还没化开,就把大部分搁到我碗里了。

  4

  天渐暖,原上的花,一种跟一种比赛似的,杏花先开了,接着就是桃花、梨花。春天到了,上课就容易打瞌睡。有天,上自习课,好几个同学困得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我正在想着如何用刚学会的成语“豆蔻年华”造句。

  忽然感觉大腿一股冰凉,一摸,椅子上是湿的,一看,妈呀,大腿间全是血。我想是不是刚才课间时跟同学捉迷藏,跑得太快,撞在了杨树上,把屁股摔破了。同桌是男生,我不敢说这丢人的事。再看课桌下,血竟然顺着裤腿流下来了,不能再等到铃响,我只穿了两条单裤,下课后,同学们发现肯定会笑死的。我趁老师和同学们不注意,悄悄从后门溜出教室,用书包盖住屁股,一口气跑回了家。

  妈在院子里晒玉米,说,咋了?没到放学时候呀。我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只管往偏窑跑,边跑边喊,姑!姑!

  你姑不在。你咋了?

  我背靠着墙又喊,姑!姑!

  来了来了。姑姑从大门外进来了,端着一盆洗干净的衣服。

  咋了?

  姑姑问,我也不理,低着头,拿脚尖在地上胡画。

  姑姑看我靠着墙,不动,放下盆子,可能猜出了八九分,说,进屋去说。

  我摸着墙挪到屋子门口,趁妈不注意,扭身跑进了屋。妈要进来,我关上了门。妈说,咋了咋了?

  姑姑笑着说,嫂子,粉妮成女人了。

  姑姑给我一卷柔柔的卫生纸,说,垫上,别怕,你长大了,每个女人都要经这一关。

  我出来时,妈端着尿盆说,把脏了的裤子泡到里面。

  姑姑说,嫂子,那不卫生,你别管了,我给洗,粉妮,赶紧上学去。

  你用啥洗呀?脸盆洗那东西多脏呀!洗完,挂到牛窑里。

  嫂子,你歇着。

  我的女儿我不管?有本事,你生呀!

  妈,胡说啥呢?我说完,就跑回学校。

  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的花裤头在阳光下晒得干干的,摸起来柔软极了。

  姑姑看着我,嫣然一笑,真是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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