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正是读书天

  春明外史(张恨水作品典藏·小说十种)

  张恨水

  79个想法

  ◆ 第7章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

  秋

  >楸

  ◆ 第15章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

  碧

  >嬖

  剧

  >袓

  ◆ 第18章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幸泣粉成痕

  >> 厉白笑道:“这算你说赢了。第二件相貌堂皇的标准,我倒想了一个人,你猜是谁?”秦漱石笑道:“我猜是梅兰芳,对不对?”厉白道:“不对,梅兰芳是美丽,不是堂皇。我说的是顾维钧,你看以为如何?”

  ◆ 第19章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

  >> 。那件大衣,虽然披在身上,却是绑得铁紧,纽扣子实在也扣不起来了。

  >> 黄梦轩看见她这个样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脸上一红,便低了头,只看面前的银酒杯子,搭讪着轻轻地问隔座的吴野埃道:“红姑娘真是红姑娘,连酒杯子都是银的。”吴野埃正要告诉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黄梦轩这话,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说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黄梦轩越发难为情。

  ◆ 第20章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雄

  >> 江野湖

  ◆ 第21章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

  >> 这时,黄梦轩的头,已经梳起了。老刘又打了一盆脸水,放在洗脸盆架上。黄梦轩走了过去,先把手巾湿了,抹了许多香胰子,方才擦脸。脸擦好了,又把小毛绒衫子脱了,只穿件小单褂子。然后用蜜水将脸上、脖子上,都抹了一周,又将两只胳膊,也都抹了。蜜水抹完了,方才擦胭脂粉。前前后后,对着镜子,总照了十几次。然后把下面的棉裤、毛袜全脱了,身上穿着单裤、单褂,赤着脚,才换上丝袜子和夹的女衣。杨杏园看着,摇摇头道:“这样三九寒天,只穿这一点儿衣服,不怕冷吗?”黄梦轩道:“怎样不怕冷?没有法子呀。这就叫作‘只要俏,冻得跳’了。”

  ◆ 第22章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 舒九成见梨云穿一件银杏色的旗袍,周身绲着葱绿色丝边,梳着光滑的长辫,雪白的脸儿,倒觉得很是淡雅。

  ◆ 第24章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 这天晚上,杨杏园吃过晚饭之后,一看时间还早,不必就上报馆,随手在书架子上抽了一本书就着灯看。翻开来却是一本《疑雨集》,随手翻了两页,有一张一寸多长的硬皮纸,覆在书页上,是一个小照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行书带草地写了几行字:    微睇憨笑可怜生!垂手拈衣总有情。    欲把阿侬比新月,照人只是半分明。    自己一想,是了,这还是上半年害病,梨云私自送的一张小照,不要去看它了。把书一掩,将小照夹在里面,把书往旁边一推,便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圈子。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初次见梨云的情境,觉得她那个时候,纯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她当时穿了月白色的袷袄袷裤,配上那一条漆黑的辫子,真是玲珑可爱。只这几个月的工夫,就有许多青楼习气,实在出乎意料。转身一想,却也情有可原。她住的那个地方,耳闻目见,怎样能够不变?她无论如何是个聪明相,要是在良民家里,真是一块美玉。杨杏园想到这里,他把一只手腕靠在茶几上,伏着身子,用手托着脸,静心静意地望着桌上这盏瓷罩油灯。想着梨云瓜子脸儿,弯弯的覆发,覆到眉毛,乌溜溜的眼睛,笑的时候,那微微地眯着一转,真是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时,他仿佛闻着一股清香袭人,好像有一次梨云在那里擦胰子洗脸,他在旁边站着,闻着那股香味。站起身子来一看,原来茶几上放着一盆梅花,他身子一动,那盆开到十足的梅花,静悄悄地落下一阵花瓣,茶杯子里、茶几上都是。杨杏园无意地将茶杯子里的冷茶倒在花盆里,望着梅花痴立许久。忽然坐到桌子边去,仍旧把《疑雨集》翻开,重新把相片翻出来看了一看。这张相片,是梨云摄的一个半身像,侧着身子,露出一节辫发,辫发上插了一大朵绸结子。一只手按着一本书,上面有“红楼梦”三个字,一只手靠在椅子背上,把一个食指比着嘴唇,回过头来眼珠凝视在一边,好像在想什么。像的旁边有杨杏园自己题的几行字:    尝见美女画一张,双手支颐凝想,案上摊《红楼梦》数本,字仿佛可睹。意窃好之,谓当题为“索梦图”。某夕,过梨云,因告之。梨曰:是何难?侬亦能之。越七日,以此见示,传神阿堵,令人惊喜,只此足够相如一秋病也。

  >> 梨云对镜子笑着问道:“今天外面好大的风?”娘姨道:“很好的天气,没有风。”杨杏园笑道:“怎么没有风?连人都吹得动,我们不是被风刮来的吗?”

  >> 何剑尘禁不住吟起来道:“十年湖海,剩软红尘外,一肩风月……”

  ◆ 第25章 斗室迎仙频来四海客 瓣香却病聊赠一枝梅

  鸡

  >扶乩

  >> 杨杏园指着阿毛道:“我听见她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阿毛插嘴问道:“阿吃点稀饭?”梨云把眼睛看着她,摇摇头。阿毛道:“冲点百合粉吃吃,阿好?”梨云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点茶?”梨云把眉毛一皱,翻身往里一转道:“哎哟!讨厌得嘞!”

  >> 梨云又听见了,眼睛复又睁开来,叹了一口气道:“哎哟!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快点保佑我好吧。哎哟,姆妈,我难过煞哟。”

  ◆ 第26章 满面啼痕拥衾倚绣榻 载途风雪收骨葬荒丘

  >> 杨杏园听见他们这样说,又想起梨云在日,珠围翠绕,那种繁华,不想到如今,求四块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遗骸,穿着单薄的衣服,放在门板上,若不是自己在这里,还没有人理她。一阵心酸,泪如雨下,便倒在床上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哽咽不住。原来这枕头是梨云常枕的,她头发上的生发油沾在上面,香还没有退呢。杨杏园抱着枕头起来,走到梨云灵床边喊道:“老七!你不睡这个枕头了,送给我吧,呀,你怎样不说话呢?”说着把枕头往床上一抛,又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偏偏当日折给梨云的一小枝梅花却未抖掉,依旧还放在枕头的地方。不觉哈哈大笑,拿着一枝梅花,走到梨云遗骸面前,笑着问道:“老七,我给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们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床睡吧。哈哈,你已经嫁给我了,她管得着吗?胡闹!新娘子脸上只盖红手巾,没有盖纸的。”

  >> 明知道著笔过于疏淡了,但是悬挂起来总怕有识者看破,只得如此。

  ◆ 第27章 拈韵迎春诗情消小恙 放怀守岁旅感寄微醺

  >> ‘抄诗爱用簪花格,沽酒拼消卖赋钱’

  >> ‘吟诗小试屠龙手,卖赋消磨倚马才’

  >> 把那段文字,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段小跋,写的是:    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茧余热,捣麝成尘,顾影自怜,徘徊几榻。因检点旧笈,收拾残篇,闲取一卷,自遣愁闷。忽得是书,重睹先人手泽。犹忆十三四岁时,先严赐果案前,抚鬟灯下。常为指点四声,口授诵咏。时窗外月落梧桐,风传蟋蟀,娇笑憨问,秋漏每尽。一展斯篇,依稀如梦,释卷,怃然,不期双袖之湿也。浴佛前一日,就槐荫窗下,磨陈松烟墨随笔。

  ◆ 第28章 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 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

  >> 譬如介绍佣工人家的门口,贴着‘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又像寿材店门口,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牛头不对马嘴,却是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细一想,不由得你不发笑。

  >> 杨杏园道:“文字为忧患之媒。这位女士,要是不认识字,糊里糊涂地过去,或者不会这样伤心。”

  >> 原来这谢碧霞腰肢最软,眼波最流动,又会化装,上起台来,实在是风流妙曼,媚不可言!下台之后,笑起来,也未免觉得嘴阔一点。因此苏清叔替她想法子请了牙科博士,给她镶了两粒金牙,笑起来,人家见金牙之美,就忘其嘴阔了。

  >> 谢碧霞一面说话,一面调胡琴弦子,调得好了,取出一块手绢,蒙在大腿上,然后把胡琴放在上面,拉了一个小过门,就背过脸去,唱将起来。谢碧霞穿着大红衫儿,衫袖领子,都是短的,露出了脖子和胳膊,真是红是红,白是白。她虽然背着身子,你瞧她水葱儿似的手指头,一只手按着胡琴弦子,一只手拉着弓,就觉得十分玲珑可爱。这时候,正是深夜,已经静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种广东调,越发凄婉动人。大家正听得有味,谢碧霞忽然将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辫子都穿在大衣里面,笑着和大家点了一点头道:“明儿见!”

  ◆ 第30章 奇句写情怀攫羊似虎 锦屏漏消息打鸭惊鸳

  >> 陶英臣作新诗向来是自负得了不得的,以为赵钿看了,必定要夸上几句,不料她却批上了一个“屁”字,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 第31章 梦感前尘填词防旧雨 书还故主铸错得新诗

  >> 郑慈航一听人家谈到了剧戏,兜动了他一肚子的剧学,不由得把爱美的戏剧、职业的戏剧,说了许多,回头又是法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英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

  >> 杨杏园因为路远,就先回来了。到了家里,一刻儿又睡不着,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一翻书页,掉下一张信笺来,拿起一看,是自己作的两首诗,那诗道:    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    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    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    杨杏园将诗一看,记起来了,这还是去年见梨云后作的几首定情诗呢。仿佛那个时候诗兴很豪,不止两首,大概这书里面夹着还有。他执着书抖了几抖,果然又掉下一页信笺来。那上面也是两首七绝,那诗道:    邀来徉与伴琴樽,强笑无多夜语温。    凄绝画屏西畔坐,背灯相互拭啼痕。    杨柳丝长系幻缘,桃花命薄损华年。    谁知囚凤笯鸾恨,恰在青灯明镜边。    这两首诗又不是那一个时候的,大概是迟两三个月的事。事到现在,也不过一年之间,人也死了,场也散了,简直是一场梦。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长叹了几声。也没有心再看,把书往床里一丢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来叠床,把两张诗稿依旧往书里一夹,把书放在桌上。这日天气阴暗,对窗子外一看,阶沿上的石头已经透湿。那棵梨树,疏疏落落,横斜的树枝上,布满了一层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来。再出来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阵风,刮了满身的水。原来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烟似的细雨。再看那老槐树枝子,树枝上也生了几撮淡绿色的嫩叶子,在雨雾里面便显出一种生气,不是早几个月的样子了。杨杏园想道:“日子真快,又过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为被风吹着,洒了几阵细雨,很有凉意,便走进屋子来。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离清明节只差一个礼拜,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去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认识梨云,今年这个时候,人已埋在三尺黄土之下了。这样一想,越发悲伤得很。又想道:“梨云死的时候,我就只随随便便做了一副挽联,连祭文也没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扫墓,一定要补上的。”杨杏园心里想着,便坐在椅子边,抬头对窗外看去,只见那院子里的细雨越发密了,风一吹,就像卷着一阵一阵的白烟,由墙外头吹过来。这个当儿,墙外头的柳树露出一丛半黄半绿的树梢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样。有时候风大些,还把长的柳条吹到墙这边来。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刚在柳树枝上出来的时候,因为记起欧阳修《生查子》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词,马上就去访梨云,而今呢,正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云雨窗夜话的情形仿佛还在目前,人却是隔世了。下雨天一个人坐在屋里,本来无聊,加上想起心事,越发烦恼,便打开墨盒,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桌上白纸,写起字来。心里想到哪里,笔下写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朱淑真的《生查子》,从头到尾,写了好几遍,一张纸,也就写满了。这时忽得了两句词,“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时的感触,觉得这两句话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张信笺,不假思索,随凑随写,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词道:    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溜已经滴答滴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

  ◆ 第33章 临水对残花低徊无限 倚松邻瘦竹寄托遥深

  >> 杨杏园隔着木桥呆呆地看了一会子,信步走上木桥,扶着栏杆,看那水里的花影,又抬头看那一树花,花片依旧地筛将下来,他忽然想起五个字“红飞花影瘦”。自己想道:“这倒是一句词,回头回去,我把它凑着填起来。”

  >> 。杨杏园便念道:“叶暗乳鸦啼,风定老红犹落。”又叹道,“这地方,渺无人迹,就剩下这一树摇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这落拓漂泊无所之的杨杏园一样啊。这树杏花虽然独生在这野桥流水的地方,还有我来凭吊它,只是我呢?”

  ◆ 第35章 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 名姝雅集顾曲学周郎

  >> 史科莲一看她这屋子,床榻桌椅,全是藤竹器。临窗的地方,一列摆着泥瓷花盆,栽着几盆文竹和几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郁郁的,越发现得屋子里幽静。

  >> 信到何家的时候,恰好杨杏园在那里闲坐。原来这一个多月,和何剑尘校订一部诗集,天天要来的。何太太看了信,便递给何剑尘道:“李先生病了,还附笔问候你们呢。”何剑尘看了,又特意送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这人虽然是个女学生,完全是个旧式女子,一年到头,总是多愁多病的温柔样子,太不解放了。”何剑尘笑道:“这种人,和你很对劲,怎么你倒批评她不好起来?”杨杏园道:“我是一个落伍的青年,哪个人和我对劲,正是社会上所不取的。”何剑尘笑道:“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杨杏园也就笑了。

  ◆ 第36章 顾影自怜漫吟金缕曲 拈花微笑醉看玉钩斜

  >> 冬青先生文鉴:    于致慕莲君函中,得悉适患清恙。今日浓阴漠漠,大有雨意,青灯明镜间,得毋又添诗料几许乎?春寒料峭,伏维珍重万千。    杨杏园 敬白

  >> 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只小火酒炉子,上面放一个瓦罐子,正在熬药。桌上铜香炉里,正点着两支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药味和着香气。何太太笑道:“这屋子全是竹器家伙,本来很幽雅,加上这一股子药香,李先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

  >> 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

  ◆ 第38章 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 闲花野草惆怅悟青衫

  >> 这时是四月初旬,乡下地里种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几尺深。到空旷的地方望去,一碧万顷,远近村庄上的树木,都是绿油油的。一丛丛的树,拥着一重重的人家。汽车走的路上,两边都种着夹道的杨柳,人在柳荫里面走,那种吹面不寒的东南风,在身上拂了过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一会儿走过一个庄子,前后几里地都是枣林,嫩绿的叶子里,雪也似的枣花开得一球一球的,香气扑鼻。乡下人挑着菜瓜之类,看见汽车来了,早早地让开,歇在柳树下。杨杏园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词,自己便吟起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那汽车夫听见,便问道:“先生,你要买瓜吗?”杨杏园笑道:“不要。这就快到了吧?”汽车夫道:“还有十几里呢。”两个人因话答话,便谈了下去。汽车夫道:“这地方去年还出了一档子新闻,你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汽车夫道:“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有。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师长还是将军,他姨太太上旅馆,给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没理会,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说自己开车出城来玩玩,姨太太当真的和他出城来。到得这个地方,那人一手枪,就把姨太太送了终,扔在苇塘里。你说,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 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冢。坟的前面,两树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围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的。

  >> 。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旛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前身,共证白璧。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 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烦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 他哽咽着喉咙,继续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灵。疑玲旛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徒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幸,四海无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鸾花,买山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凭之冢。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 第40章 金屋深藏银灯摇艳影 魔城自陷锦字惜华年

  >> 周西老道:“《游园惊梦》,有几句身段,你要注意。”又道,“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就要把这话里的意思,唱得现诸眉宇。”吴芝芬道:“什么又叫现诸眉宇?”周西老道:“就是连眉毛上,都要做出这个神情来。”吴芝芬道:“这话我就不知它闹些什么,我怎做出来?”林雪楼道:“这有什么不懂?就是说花一样的人,禁不起水样的流年。

  ◆ 第41章 玉臂亲援艳诗疑槁木 珠帘不卷绮席落衣香

  >> 杏园先生:    报端得读大著《乍见》三绝,窃以为文情并茂,置之《疑雨集》中,几不可辨矣。午间小暇,诗意勃然不可遏,因杂凑三首小诗,一弄班门之斧,唯先生哂而教之。    无奈柔肠着絮泥,新诗几首仿无题。    怪他绝代屠龙手,一瓣心香属玉溪。    才子佳人信有之,洛妃颜色次回诗。    低吟光动惊鸿句,我亦倾心乍见时。    画出如花尚带羞,谓渠抚鬓更低头。    游仙应有诗千首,新得佳人号莫愁。

  >> 冬青女士:    顷得诗,如陈琳之檄,头风立愈,感激奚似?然仆心如槁木,乌有所谓莫愁者。此事之起,殊为可笑。前因稿缺,戏为小诗三首以补之。明知游戏文章,无关大雅,故录诗而不署名。乃校对者以素无此例,乃补署焉。而杏遂公开为轻薄儿矣。女士文以教之,犹不失诗人敦厚之旨,诚畏友也。道义之交,固应如是耳。    杏园 拜复

  ◆ 第43章 深巷逐芳踪投书寄爱 华筵趁余兴击鼓催花

  >> 这一天余瑞香在瑞蚨祥做了一件葱绿色的印度绸单褂,今天新取了回来,她穿在身上,又把她姨妈的珠子也挂在脖子上,葱绿色上面,托着又白净又圆润的珠子,又素雅,又好看。

  >> 余瑞香道:“我看人家身上穿绿衣服,配上白珠子,很是雅静,我做了一件新的绿衣服,就挂着珠子试试。”

  >> 余瑞香只穿了一件直罗的旗袍,穿一双露花黄色的皮鞋。

  ◆ 第44章 等到酸心频吟梅子令 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

  >> 杨杏园望着酒杯子,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了一个,凑合着吧。”便念道:    《红楼梦》,清夜悠悠谁共?《九更天》,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说完,将一杯酒又喝了,说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 《天雨花》,不在梅边在柳边。《牡丹亭》,牡丹开,芍药放,花红一片。

  >> 小住户人家,那真不得了,青苔长到墙中间,床腿也是湿的。这个时候街上的水果担子,就正挑着又圆又青的梅子,在小巷里去卖啦。北京这个地方,没有梅子,也不像江南,有什么梅天,有什么青梅,那街上卖的青杏,却和青梅差不多,看见这种东西,令人想起芭蕉过墙、蔷薇满架的境况。

  ◆ 第45章 指点画中人神传阿堵 纷腾诗外事典出何家

  >> 其中有一个女郎,穿了一件杏黄色印度绸旗袍,周围绲着豆绿的珠辫,华彩夺目,正是魂梦颠倒、念念不忘的余瑞香。

  ◆ 第47章 促膝快谈灰心悲独活 临风品茗冷眼羡双修

  >> 这是李冬青的卧房,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面只摆了几样藤竹器,窗户对着一拐弯的里院,四周是白粉墙,斗大院子,一点儿花草没有,只满地的青苔。

  >> 李冬青皱了一皱眉道:“你的令表姐那样的装饰,我早就觉得过头一点,人家不过是时髦而已,她却推陈出新,格外引人注目。”史科莲道:“正是这样。昨天她对我说,做了一件白纺绸的旗袍,很是得意。我心想这在她也最老实不过呀。一会儿她穿了起来,我才知道和别样的白纺绸不同。她的周身绲边,有两三寸宽。又不是丝辫,乃是请湘绣店里,用清水丝线,绣了一百只青蝴蝶。你看这不是过于新奇一点吗?”

  >> 那偏西的太阳,晒着靠水的一排树枝,树的高处,前前后后,都是知了在那里喳喳地叫。从树底下看到满海的荷叶,中间露了一道白水,几只画艇在那里来往。有一只小船划到荷叶边去折莲花,惊起一只水鸟,在荷叶里飞了出去。李冬青笑着说道:“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史科莲道:“你这好像又是作诗。”李冬青道:“不是作诗,是古人的诗,我看着现在的景致有些像那两句诗,所以念起来了。”

  ◆ 第48章 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 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 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还没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这山上满山乱草,撒上落叶,岸边的杨柳疏了,水里的荷叶又还留着一小半,那时夕阳照到这里来,加上满草地里虫叫,那就很可涤荡襟怀,消去不少的烦恼。”

  >> 华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

  >> 杨杏园笑道:“好啰唆的题目。”华伯平道:“不这样啰唆,那就不时髦了。”

  >> 杨杏园走到平台上来,只见山崖上大半轮明月,照得山影沉沉,树木隐隐。天上只有几颗亮星,在树梢上陪着月亮。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一片潺潺之声,却在天空。

  >> 吴碧波道:“所以古人作书,都在深山,必定如此,方能够心地干净,做得出好文章来。”大家正说着,忽听见一阵吹笛子的声音,在山上送下来。那调子是《梅花三弄》,本也很熟的,只是在这深山之中,残月之下,便觉得有无限凄凉。华伯平道:“咦!”他只说了一个字,杨杏园对他摆摆手,三个人便都不作声,坐着悄悄地听去。一直等笛子吹完,吴碧波道:“杏园,我们不要遇了仙家吧?他这一阵笛声,把我的心都吹动了,酸甜苦辣,我真说不出是什么味来。”他们说时,听差正走过来沏茶,华伯平便问道:“这山上是什么地方?”听差道:“是一幢庙。”华伯平道:“这笛子是和尚吹的吗?”听差道:“不是,是一位冯太太吹的,她每天晚上都要吹一遍。”吴碧波道:“这位冯太太的老爷,是一个司长吗?”听差道:“对了。”吴碧波对杨杏园道:“这是一个失恋的伤心人,难怪她这调子,吹得幽怨极了。”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吴碧波道:“她的恋人,嫁给了我们的亲戚,我怎样不知道?”华伯平道:“胡说!她的恋人,怎样嫁起人来?”吴碧波笑道:“不说明白,你不知道。原来她的恋人,一样地是个女子,不是个男子。”杨杏园道:“妙极!这是同性恋爱的故事。你说,她们是怎么一段因缘?”吴碧波道:“这冯太太在北京城里,本来也是个交际之花。后来不知什么人介绍,在交际场中,认识了一位施小姐。不到三个月的工夫,两个人发生了同性恋爱。‘都说男子汉没有好人,我们躲开他们,到西山去住吧。’冯太太对施小姐说,‘这还不是办法,我们要今生今世在一处,除非你不嫁人,我和丈夫离婚。’施小姐说:‘我早就决定不嫁人了,就怕你不能离婚。’冯太太说:‘好好,只要你能这样的真心,我就去和丈夫离婚。’冯太太说了这个话,果然和冯司长提出离婚的条件。冯司长本来是个西洋留学生,对婚姻问题,真是讲究恋爱主义的,慨然答应了离婚。他又知道他太太,是和人家发生了同性爱,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嫉妒心,并且答应离婚以后,每月津贴冯太太一百元的日用。这也算仁至义尽了。”杨杏园道:“果是仁至义尽,冯太太可以和他保存一部分感情了。”吴碧波道:“唯其如此,就越发糟了。冯太太当时一鼓作气和冯司长离了婚,就和那位施女士同搬到西山来,住在西山什么地方,我原不知道。”说着一指听差道,“他说这笛子是冯太太吹的,那么,就是这里了。两个人大概住了两个月,果然情投意合。后来施小姐常在山上玩,看见西山旅馆里的旅客,男女成双的居多,她的爱情就不能专一啦。恰好这个时候,敝亲在山上养病,游山游得认识起来,也发生了爱情。这异性爱的力量,究竟比同性爱的力量大,施小姐就写了一封信丢在桌上,和冯太太不辞而别,下山结婚去了。冯太太万不料施小姐是这样薄情的人,这才知道女子的心,比男子还狠,又悔又恨,真是万念皆灰,住在山上,连门都不出了。”杨杏园道:“我若是冯司长,我还接她回去,那才见得他的情深量大。况且冯太太和别人是同性爱,和出山泉水又不很同,自然是坠欢可拾。”吴碧波道:“冯司长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冯太太以为丈夫心肠太好,自己却不好意思见面了。据说,那一百元的津贴,她也不要了。以后何以为继,真是一个疑问。”

  >> 杨杏园道:“这话也近情理。但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妇人,在深山里住着,拿着一根笛子,在淡淡的月亮底下,对凉风暗露来吹,这种情景,也就不堪了。”吴碧波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第49章 远道供山珍百朋相锡 下厨劳素手一饭堪留

  >> 等到醒来,只见玻璃窗上,有一片辉煌五彩的颜色。原来这窗户外边是一架牵牛花,那藤上的叶子长得堆了起来。绿叶之中,紫的、蓝的、白的牵牛花,开得正是茂盛。牵牛花外,是一株杏子树,绿叶扶疏,那一个一个的黄杏子,如挂铜铃子一般,挂满一树。那初出的太阳照来,在树上抹了淡淡的一片金黄色。日光由树上更射到牵牛花上,又由牵牛花上映到玻璃窗上,就十分好看了。推开窗子,再看树上草上,露水还没有干。一阵清芬之气,扑面而来,浑身都是爽快的。

  >> 那信道:    来书并鲜杏百颗,均已拜领,谢谢。青系无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赏荷之约,恐不可去。得暇,请明午至敝庐一谈,当煮茗相候耳。    青白

  >> 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绣外,都是短小的字画,陈设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点,左右四个书架,摆得满满的书。书架中间,陈设一张条桌,上面只有一方冻石砚台、一个竹刻笔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对着窗户,窗户上一列摆着十几盆秋海棠。杨杏园道:“虽然很是简单,可是没有一点俗气。不过照我的意思,还该添上几样东西。”李冬青道:“应该添什么呢?”杨杏园指着壁上道:“右边挂了一方刺绣,左边不应该空了,最好挂一张古琴,就是没有弦子,也不要紧。这中间花隔扇这儿,可以添两个小方几,一个上面放一个仿古的铜香炉,倒不必天天烧檀香,偶然烧一两回。烧过之后,那一点余香,很添人的兴趣。一个茶几上可以放一只干净的花盆,春天种兰花,秋天种白菊,冬天种梅花。夏天没有什么相当的花,改用一个瓷海,养三四只金鱼也好。此外还得陈设一两套画谱、几本字帖,也就够了。”李冬青笑道:“难为你,替我想得周到。其实我除了预备功课和查书之外,这间屋子,是不很坐的,看书也是在自己屋里看,来了女宾,也是在自己屋里谈话,我就懒得办陈设了。”杨杏园看着书架子上的书,倒也中西参半,随手翻了一两本,站着看。李冬青道:“这里有点书可看,就请你宽坐一会儿,我不陪了。”说着,她自去了。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    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鹉呼茶,惊起南窗睡。几度凝眸浑不忆,梦中得句都忘记。门掩绿荫凉似水,不待秋来,先有秋来意。寒澈玉屏愁独倚,菱花相对人憔悴。    但是这是改的文字,原来的把墨涂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断句吟成愁意味,写入蛮笺,作个书儿寄”一行字。杨杏园想道:“原来的很好,这样一改,反而平淡无奇了。”后面一阕词,是《浣溪沙》,那词道:    残月西斜意可怜,寒光着树淡于烟,寒虫吟到碧窗前。玉露垂垂鬟髻冷,栏杆倚遍不成眠,晚风吹梦过秋千。    杨杏园念了一遍,怆然有感,想道:“这种词哀怨绝伦,说是她这样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个读书女子,填这样伤心已极的词,恐怕将来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明天写一封信来劝劝她。”将这一阕词念了两遍,后面又是一阕《一叶落》。杨杏园念道:“听听听,更初静,落梧瑟瑟鸣金井。”念到这里,只听见李冬青在外面说话,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杨杏园心想,看人家的著作虽然不要紧,究竟没有得主人翁的许可,总有些造次。连忙就把那个本子,放进抽屉里去。刚刚把抽屉关上,李冬青就进来了。她一眼就先看杨杏园面前摊的是什么书,走近前来,见是《李义山诗集》,便笑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来了,请客厅里坐吧。”杨杏园心里实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这里,也并不觉得寂寞。不过李冬青既然请他到客厅去坐,当然不能不表示欢迎,便道:“好极,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谈谈。”说着,便到前面客厅里来。

  ◆ 第50章 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 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

  >> 老婆子道:“要赁六十块钱,清三份。”杨杏园道:“什么叫清三份?”李冬青笑着走过来,说道:“来北京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在北京赁房子,第一个月,是要出四个月租钱的,所以呢,你赁房子的时候,得付三个月,一个月是先赁的租钱,一个月押租。北京叫作茶钱,将来不住了,最后一月,可以不要钱,就叫住茶钱。一个月是打扫费,其实并不打扫什么,不过房东家里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几个花罢了。”

  >> 富学仁正摇着扇子,右手把扇子一收,啪的一声在左手巴掌心里打了一下,皱着眉道:“那样是什么著作呀?你看他,抄本倒是很讲究的,上等道林纸,打着横丝格子,封面是九十镑的白纸,请人画着红玫瑰花,还要在上面滴上几点香水。中国的毛笔不时髦,要用自来水笔蘸着玫瑰紫的墨水来写。”杨杏园道:“爱漂亮,这也是年轻人的天性,不算什么。”

  ◆ 第54章 酒食情人掷金留笑去 脂粉地狱微服看花来

  >> 那屋的四个犄角上,已经各摆上两盆已开的菊花。中间沙发椅子围着圆几上,也有一盆。这一个盆子,是特式的,其形好像日本纸灯笼,虽然是瓦器,洗刷得十分干净,菊花只有两个头,一枝斜伸出来,有一尺多长;一枝稍直,绿叶蓬松,却是很短。花是白色,中间的瓣子整齐细嫩,四围却是疏疏落落,略现零乱。    华伯平对花坐下,叫了两声好,说道:“杏园,我看你不出,你倒会艺菊。花固然好,枝叶和盆子烘托得宜,大可入画。看它楚楚有致,直是一个带病的美人。我替它取个名字,叫‘病西施’吧。”杨杏园道:“菊花的名字原有一千多种,所有玉环、飞燕、西施这些名字,早都有了,何待你来取?”华伯平道:“那么,据你说,这花已经有名字了,请问这叫什么?”杨杏园笑道:“连我都说不清楚。你看它白而秀嫩,这应该叫‘帘卷西风’。你看它四围零乱,又应该叫‘一缕云’。再以白色而细软论,或叫‘一捧雪’。以外挺秀内柔软而论,又可叫‘绵里针’。其实这都不好。这花是个朋友送的,她同时又送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你若是听了,不能不拍案称绝。”华伯平道:“很好的名称,叫什么呢?”杨杏园道:“你看这两朵菊花,不是飘飘然其势欲舞吗?你就在这上面着想猜一猜。”华伯平本来于此道是外行,猜了几个名字,都不对,反引得杨杏园笑了,然后他才说道:“我告诉你吧,这叫‘玉燕双飞’。”华伯平鼓掌道:“极好。这四个字把花朵的颜色、形状和全株的姿势,完全表示出来了。这是谁取的名字?”杨杏园道:“就是送花的这个人取的名字。”华伯平道:“你这句话,岂不是等于没说?我知道送花的姓张姓李?”杨杏园听了,笑了一笑。华伯平笑道:“吾知之矣!你虽然不说,在你这微笑不言中,已经告诉了。是不是那位李冬青女士?”杨杏园依然微笑一笑。华伯平道:“赠芍投桃,也是极平常的事情,这又值得保守秘密?”杨杏园道:“我又何曾保守秘密?你先已经说过,知道姓张姓李,你已经猜中了,我还说什么呢?”华伯平道:“好一个文字因缘,大概快发表了吧?”杨杏园道:“我们谈不到那一层,不过‘文字因缘’那四个字,你倒说着了,终究文字因缘而已。”

  ◆ 第55章 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 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

  >> 杨杏园一看桌上那盆杨妃带醉的菊花,电灯光一照,白中透出浅红,越发好看。菊花旁边,摆着一盆大红秋海棠,两相陪衬起来,觉得菊花真非凡艳。

  >> 。杨杏园也觉得口极其渴,而且心里也有些慌乱似的,便撮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铜炉里燃着,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慢慢地喝着茶醒酒。闲看电灯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淡秀入画,不由得想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两句词,心想今晚诗情纤艳得很,何不填一阕词试试?对窗子外面一看,只见月华如洗,院子里那棵树被风吹着,光杆儿只在空中摇撼,略一思索,已有了两句,按着格式,恰可以填一阕《临江仙》。马上坐到书桌上,提起笔来,将想成的句子,先写好了。自己沉吟了一会,又接上三句。因是眼面前的事,即景生情,写来并不费力,不多一会儿,已经填好一阕词。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阕。填到第三阕,只写了两句,觉得不是章法,左想右思,总接不下去,只得算了。而且酒没有醒得好,人也实在要睡,丢了笔墨,自去睡了。

  >> 闲吟浮绿

  ◆ 第59章 限刻夺诗魁风流前辈 连宵制菊选笔墨闲人

  >> 在座的人,你荐一个,我荐一个,立刻就荐出十几位,那名字是秋叶香、金竹君、吴芝芬、晚香玉、小珊瑚、绿无痕、玉琴香、琴碧艳、赵吟鸾、何素芬、月中桂、梅又芳。林雪楼把笔一放,笑道:“够了够了,共是十二金钗之数,这是大观园正册。再要选出,就要打入副册了。”赵春水道:“那么,谁是林黛玉?”林雪楼笑道:“叶香还不够资格吗?”

  婆婆

  >皤皤

  ◆ 第60章 大典繁陈攫金胜竹叶 新章急就挥汗颂梅花

  >> 花花世界,点缀维新;草草劳人,铺张莫旧。

  ◆ 第61章 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 一堂椅案不是读书天

  >>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见她梳着一条溜光的辫子,额顶覆发之上,插着一朵珠花。身上穿一件印度红的袍子,大襟挂着朵湖色绸花,脖子上悬了把金锁。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脸,略微扑了一点浅色的胭脂在两腮之上,憨态可掬,觉得她和别个坤伶,又别具一种风味。心想,要捧角,就该捧这种人,她才是天真烂漫,没有习气的呢。

  ◆ 第62章 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 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

  >> 富家驹道:“她穿着短短小袄,周身绲着水钻的辫子,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富家骏道:“也不尽然。她衣饰虽然时髦,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一口纯粹的京音,走的时候,又是行旗礼,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杨杏园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错,可是也只猜中一半,她现在是‘宫莺衔出上阳花’了。我原不认识她,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又是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原因,我能猜一个透彻呢。”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这次周刊的小说,我不恐慌了。”富家驹道:“你不要打岔,让杨先生说吧。”杨杏园道:“她婆家是个汉军旗人,革命以后,她家归了宗,复姓朱。她的伯父,是做过两三任制台的人,就以她娘家而论,也是极有名的人家,那也就不必细说了。因为她自幼儿就是风流俊秀的人物,这边朱制台的第三个侄少爷,想尽了法子,才把她讨过来。但是讨过来以后,大清就亡了。所以朱家带着几百万金银珠宝,就避在天津,过他的快活日子去了。那个朱制台呢,这时已死在南方了。他的兄弟朱藩台,也死了多年了。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儿,不但像以前一般地吃喝快乐,而且趁着无人管束,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少爷要快活,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着,也是一般地乐。就是这朱三爷兴的主意,自己玩儿票不足,在家里又组织了一个票社,小姐、少奶奶一齐加入。这朱三少奶奶,最爱的是皮黄,而今家里组织起票社来,她是二十四分欢喜,就专门学青衣。只两个月的成绩,一家人的戏,要算她唱得最好。他们虽在家里玩票,百事都是照着外面一样办,各人都起了一个别号。朱三侄少爷是‘玉禅居士’,朱三少奶奶是‘鸾笙女史’。这朱玉禅常在义务的堂会戏里票过的,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缘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个名票,‘朱鸾笙’三字,渐渐就在社会上驰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禅说:‘三爷,听说少奶奶的戏很好,真的吗?’朱玉禅以为人家这几句话是好话,很是得意,毫不犹豫地说,不错,她还可对付几句。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怂恿朱玉禅,也引他夫人到外面来票戏。说了许多次,朱玉禅不免被人家引诱动了,果然就带他夫人出来票戏。这天是人家的堂会,朱玉禅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龟》。他夫人朱鸾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这个配小旦的,却是一个有名的青衣一树青。像他这样的名伶,本来不能当配角。一来因这出戏,也可说是生旦并重。二来他知道朱家是个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个有体面的人,不能不让她一点。朱鸾笙初次在外出台,就有一个名伶和她配戏,她是多么有面子,心里就有一分欢喜他了。到了后台,有人介绍,一树青笑吟吟地请了一个安。二人一对词,一树青又说着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悦耳,朱鸾笙又有两分喜欢他。”富家驹微笑着对富家骏道:“你不是说要小说材料吗?杨先生现在就用小说上的章法,和你谈话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笔来速记下来就行。《水浒》上有个‘十分光’,大概这朱鸾笙也有个十分欢喜,你若是记下来,很够用的了。”杨杏园果然是套着《水浒》“十分光”,说着好玩的,富家驹一说破了,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笑了一笑,说道:“我不用得绕着弯说了。从这天起,她就把一树青印在脑筋里。这一树青,本来是在北京演戏,上天津去,乃是赶堂会,哪里能够久待?因此朱鸾笙就和朱玉禅商量,说是天津住得腻了,可否上北京去玩玩?朱玉禅哪知道这

  ◆ 第75章 妙手说贤郎囊成席卷 壮颜仗勇士狐假虎威

  >> 银妃穿了一件粉红色锦霞锻的旗袍,满身都绣着花,华丽极了,

  ◆ 第76章 漂泊为聪明花嫌解语 繁华成幻梦诗托无题

  >> 已是阴历三月快完,天气十分暖和。院子里摆满了盆景,新叶子上,一点儿尘土没有,生气勃勃的。那两株洋槐,稀稀地生出茧绸一般的嫩叶,映着院子地下的树影,也清淡如无。沿着廊沿下,一列有几盆白丁香花,一股香气,直在太阳光里荡漾。

  >> 杨杏园看她穿了一身绿格子布衣服,倒也干净。圆圆的脸儿,薄薄地敷了一层扑粉,倒显得两只眼珠,分外地黑。

  ◆ 第78章 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 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

  >> “先请喝一杯茶,润润文思。”

  >> 他本来是爱漂亮的人,新近越发是爱漂亮,做新衣裳不但讲究面子,而且要讲究里子;头发总是梳得漆黑溜光,一根不乱。同在桌上吃饭,杨杏园正和他对面,他穿的玫瑰紫的哔叽夹袍,外套素缎的坎肩。浅色上面,套着乌亮的素缎子,配上白脸黑头发,自然是净素之中,带了一种华丽。这坎肩的袋子里,露出一撮杏黄绸,正是现在时兴的小手绢,塞在那里呢。

  ◆ 第83章 妙语如环人情同弱柳 此心匪石境地逊浮鸥

  >> 这时满海的荷叶,层层叠叠,堆云也似的长着,一片的绿色,不看见一点水光。荷叶丛中的荷花,开得正好,高高低低,都高出荷叶一尺或数寸,风一吹来,如几千百红鸟飞舞。荷叶中间,一条船行路,只有丈来宽,并没有荷叶,两边的荷叶,倒成了绿岸,这仿佛是一条小水沟了。太阳晒着荷叶,蒸出一种青芬之气,一坐在船上,时时可以闻到。

  ◆ 第88章 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 那朱韵桐女士,正走过来。只见她穿着一件浅霞色的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头发上,又扎了一根浅霞色的丝辫,在左耳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这浅霞色就是俗传的印度红,颜色非常鲜艳,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脸上敷了一层粉,在两颧之上,又浅晕了一层胭脂,真个是明露朝葩,东风醉蝶,虽浓艳却不伤雅,而且喜气洋洋,和别人的气色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