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创刊70年经典回顾 | 陈建功:《丹凤眼》

  

  点击上方北京文学关注我们

  经典回顾

  陈建功的《丹凤眼》发表在本刊1980年第8期,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丹凤眼》讲述的是京西煤矿的采煤工辛小亮同有着美丽的丹凤眼的姑娘孟蓓的恋爱故事。小说设置的内在冲突是身份带来的障碍,在不断的误会、冲突、试探中,最终以孟蓓对辛小亮“男子汉”的认可而画上圆满的句号。今天的读者不禁要追问,辛小亮何以“算个男子汉”呢?

  

  丹凤眼

  文/陈建功

  都说北京女的比男的多,可京西不少的小伙子就是搞不着对象。

         怎么,他们都没个模样儿,歪瓜裂枣似的?要不,就是不争气,都是吃饱混天黑的主儿?错啦。不信你就去看看。出了三家店,漂亮小伙儿有的是!身高膀圆的,眉清目秀的,拨拉脑袋就是一个!这里面,有劳动模范,有革新能手,也有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要是在北京城里,也能把姑娘们迷得魂飞神散呢。可他们是在京西,他们是井下挖煤的,是矿工。这就糟啦!姑娘们一听说干的是这一行,十有八九皱眉头,哪怕面前站的是十全十美的小伙子,回答也是两个字:“不成!”

         就因为这个,矿区的小伙子们搞对象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一来二去的,有的小伙子开始恨上身上这件工作服了,变着法儿也得把上面印着的“××矿”这几个字给抹了——走大街上怕人笑话,寒碜呀。有的小伙子还总结出一条“恋爱经验”:“先不能让她知道你是矿工,等把她‘俘虏’了,再亮‘番号’!”于是就有那么一位,在城里的一次舞会上认识了一位姑娘。人家问他在哪儿工作,你猜他回答什么?他说:“在黑色冶金粉末研究所工作。”多妙!……这笑话多啦。我可不敢再说了,京西的小伙子得向我提抗议:别净糟践我们!京西净是这号自轻自贱的人?有血气的小伙子也有的是!

         没错儿!有血气的小伙子有的是。“人家看不起咱,咱自己还看不起自己?挖煤怎么了?比别人矮半截儿?就欠给他们来次‘能源危机’,都把咱矿工当宝贝了!”说这话的,是燕南煤矿的采煤工辛小亮。他最容不得别人说他干的这一行不好。据说有一回有几个姑娘下井参观,领她们下来的工会干事一边走,一边抱歉似的说井下条件如何如何不好,让她们留神。辛小亮听不入耳了,说:“这儿又不是万寿山,不怕崴了西太后的脚!”把那位伙计憋了个大红脸。工友们笑他说:“你呀,甭想得人家姑娘的欢心,就抱着井下这些风锤电钻的过一辈子吧!”可不,别人给他介绍了四五回对象,全是第一面就吹了。至于人家一听说是矿工,连面都不见的,那就没数啦。辛小亮呢,挺挺儿地戳在那儿,还是个一米八的大汉!甚至比从前越发骄傲,越发牛气起来了!特别是见了姑娘们,眼皮抬都不抬。食堂里卖饭的姑娘们,矿灯房里发灯的姑娘们,没有不怕他的。他太损呀。到开饭时间了,你窗口晚开了一步,他就在外面敲开盆儿了:“卖饭呗!卖饭呗!……真他妈的白吃饱儿!矿上养着你们干什么!干不了趁早回家抱孩子去!……”从井下出来,矿灯房的姑娘收他的灯,常来常往的,有时冲他笑笑。他反倒瞪人家:“谁跟你笑,瞅你漂亮?”一句话能把小姑娘噎出眼泪……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他给矿上的姑娘们起了不少“雅号”。这家伙聪明,外号一起就准。食堂卖炒菜的姑娘老板着脸,斜着眼睛翻人,他背后管人家叫“憎恨”。卖馒头的姑娘新近把头发烫成了“大花”,他就管人家叫“花卷儿”。四号卖饭窗口的姑娘其实是很漂亮的一位,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眼角微微向额上翘着,标准、美丽的丹凤眼。这位辛小亮倒好,偷偷叫人家“吊眼儿”……食堂的姑娘们早有耳闻,气得咒他“找一个丑八怪!”这可咒不着他,反正他是决心打一辈子光棍儿啦。其实小伙子漂亮,乱蓬蓬的刺儿头下面一副白净的方脸庞,老爱眨巴着眼睛高声说笑,潇洒又粗犷。他干活儿不惜力不说,拿起什么活计都有点机灵劲儿。要是不犯“嘎”,怎么也能交上女朋友的。谁知别人介绍了好几个,他死活不肯去见面了。这可把他妈急坏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眼瞅着连孙子也抱不上了。每次介绍人登门,总让辛小亮给噎走。他妈不知为这跟他抹过多少回眼泪,生过多少回气。有一回,他烦了:“妈,您别说啦,我这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去见一面还不行!”他妈说:“你早明白一点,我给你准备八抬大轿!”他说:“那我可跟人家来实在的。”他妈说:“我让你拐骗人去了?”得,他这“实在的”可真够“实在”啦。一见面,女方说:“听说你在矿上工作?”他说:“是啊。”女方又问:“下井吗?”他说:“当然下井。”女方下一句话还遮遮掩掩的哪:“那……现在井下安全搞得不错了吧?”这位辛小亮倒好,嘎劲儿上来啦:“不安全。净死人!我们矿上,净是寡妇!”这不是胡说八道嘛!可他这招儿真灵,不但对象吹了,打这以后,介绍人也不大上门儿了。他妈不更抓耳挠腮了?有什么办法!整天找茬儿跟那个退休的老伴儿生气:“就知道喝茶喝茶,找那些糟老头子‘敲三家儿’‘拱猪’……儿子的事你就屁也不放一个!还像个当爹的?……”辛师傅过去也是个老走窑的,少不了那份幽默劲儿:“那你说咋办吧。我这就准备绳子。你指点着,相中哪一位了,后半晌我给你捆一个回来……”

         辛大妈心急火燎,见了家属区里“他婶”“他姨”的,少不了唠叨儿子的“对象问题”。这嘴皮子是不会白磨的。这不,这天傍晚,热心肠的乔奶奶又上门儿啦。

         乔奶奶住柳花台家属区,离工人新村好几里地远,一双“白薯脚”(雅称“解放脚”)一颠一颠地赶来也真不易。辛大妈见乔奶奶一身新,心里就明白了几分,高高兴兴地招呼她进里屋喝茶。两个老太太在里面嘀咕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辛小亮叫进来了。

         “小亮,乔奶奶特意为你的事跑来一趟。我听着,那姑娘挺不错……”

         “哪儿的呀?”辛小亮举起双掌,按住两边的眼窝,使劲儿揉着,又上上下下在脸上搓了好几把,撇嘴笑着,那样子活像开始犯困了。

         乔奶奶说:“那姑娘过去在京棉三厂。这不,家里只剩一个老母亲了。调回矿上上班,照顾她妈。现今在食堂卖饭哪……”

         “哦。倒近。”辛小亮还是一副睡眼迷瞪的样子。辛大妈恨不得过去给他一笤帚疙瘩。

         乔奶奶笑了:“近还不说,那姑娘真不赖呢。听说在食堂得算顶漂亮的。双眼皮儿,细皮嫩肉……”

         “得,得,谢谢您了。”辛小亮耷下眼皮,摆手把乔奶奶的话截住了,“乔奶奶,您快别说了。老远的,您跑这一趟也不易……真对不起您,我得扫您的兴了。我呀,您就找那些猪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介绍给我得嘞。您说的这位,咱消受不起。那是给矿上的小科长们啊,写材料的小白脸儿们啊,头头脑脑的儿子们啊预备的。咱可没那个福分……”

         “你还不知道是谁,就……就把人家回啦?”辛大妈火了。

         “甭问。问也白搭。人家肯定看不起咱们。咱也不高攀人家。一见面准崩。让乔奶奶再白受累,咱也不落忍……”说着,他站起来,冲乔奶奶笑笑,走了。

         “瞧我这孩子!瞧我这孩子!……”辛大妈气得直哆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没啥!没啥!搞对象嘛,还不得由着他们?谁不得挑个可心的!强扭的瓜不甜……”乔奶奶是个开通人,咯咯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话是这么说,她这一路可犯愁啦,回去怎么回女方的话呀?姑娘是她老邻居孟家的闺女孟蓓,二十四岁了。前儿个,孟家老太太托她给闺女张罗,她一口应承下来了:“行,行啊大妹子。别人家的闺女咱不敢说,您这姑娘还愁找不着婆家?我包你得个满意的姑爷!”谁承想,第一个,就撞上了辛家那么一个嘎小子!怎么跟孟老太太说呢?说辛小亮连名儿也不打听,就一口回绝了?那可太伤面子了。人家闺女那么漂亮,漂亮姑娘脸皮子全薄啊……乔奶奶到底是乔奶奶,来到孟家,倒也没什么为难的了。她告诉孟老太太,那小伙子并不合适,个头儿不高,脸庞儿也不精神,和孟蓓站一块儿不般配!  “赶明儿我给您找个合适的!把咱家小蓓介绍给那个辛小亮,太亏!闹不好,见第一面下来,咱小蓓就得气得背过气去!”三言两语,把孟老太太说得乐散了架儿,既开心,又熨帖。等闺女下班回来还当笑话唠叨个没完。没想到闺女听了,却撇了嘴,气夯夯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推,说:“都是您都是您!多管闲事!”闹得孟老太太忽然摸不着头脑了。以前,她也给闺女张罗过,虽说闺女也不乐意让她管,可从来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呀。

         孟蓓回到自己屋里,也奇怪刚才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慢慢的,她明白了,自己是在生辛小亮的气。俗话说,吊眼的姑娘难斗。这话不好听,可有点儿道理——丹凤眼的孟蓓确实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听妈妈一讲,她就明白乔奶奶在瞎说。辛小亮,她太认识啦!个头儿绝不低,脸庞儿绝不难看。哼,那家伙肯定说出了什么难听的话,乔奶奶回来不好一五一十地转达,找个话茬儿搪塞罢啦。她哪想到,孟蓓还没调回来时,就见过这位辛小亮。岂止见过,他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对姑娘们抱什么态度,她都知道!

         那是去年春节前,她从城里坐火车回矿,陪妈妈过节。车还没从永定门站开出的时候,她就听见靠背那边的座位上,两个小伙子在聊天。和自己一板之隔坐着的,是个高声大嗓的大块头,坐在椅子上很不老实。聊得高兴了,爽性用膀子一下一下地撞靠背,好像浑身有劲儿没处使。有时,他仰面大笑,把那支棱着又粗又硬头发的后脑勺倒过来,头发触到孟蓓的头上,气得她躲了好几回。他对面坐着的一位,是个“活宝”,岁数小,声音细,不断和自己的朋友开玩笑。开始,孟蓓倒不注意他们聊些什么,只听他们讲什么“到北京钓鱼”啦,“鱼没钓着,惹一肚子气”啦。孟蓓心里奇怪:“大冬天的,到北京钓什么鱼!”听着听着,她捂着嘴偷偷笑了:什么“钓鱼”啊!敢情这是矿工的“行话”,说的是“交女朋友”!孟蓓倒是从小在矿区长大的,还没听说过这么个讲法儿哪!再听下去,那粗声大嗓的小伙子在讲“钓鱼”的经过。那个“活宝”呢,不时地插科打诨,逗他。他们的话,惹得孟蓓好几次险些笑出声儿来。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装作取开水,跑到车厢间的过道儿里,笑了好一会儿——

         “瞧瞧,为这么一趟,我妈忙活得骨头都酥啦!逼我穿上这么一身不说,还教我哪:到了北京,别露怯,显出咱没见过世面。记着,人家爸爸是煤炭部的干部,你可别叫人家‘大爷’。得按城里的规矩,叫‘伯父’……”

         “嘻嘻……”大概是“大块头”学他妈的口气学得太像了,“活宝”笑起来:“结果怎么样?一进人家门,舌头就转筋了吧?”

         “瞧你,咱窑工让人瞧不起,可并不是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软!到了她家,咱也不卑不亢,人模狗样的哪!”

         “得得得,牛气不小,怎么灰溜溜回来了?”

         “灰溜溜?告诉你,别说她长那模样儿咱不待见,就是天仙似的,我也不要!”

         “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是酸的。”

         “烂葡萄!哼,见一面不要紧,得做几天噩梦,折我十年寿!……八成是城里找不着人家了,处理给我啦。可她家老头儿老太太还觉着便宜了我这个傻小子哪!亏那老头子还是煤炭部的,把咱窑哥们儿挤对得够呛。说什么‘过了三家店,家雀儿都是黑的’。还说‘你样样都好,就是工种不好’。又吹说马上要想法子把我调出井下……把我气得鼓鼓儿的,心说:你们倒样样都好,就是心眼儿不好!良心大大地坏了!要不碍着介绍人的面子,不损他两句才怪!……”

         “对!”“活宝”也不禁义愤填膺了。“老弟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你奔个大嫂子来。明儿还给他们送喜糖去,气他!”

         “算啦,别气我了!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找啦!……那些女的。没几个不势利的!”

         “你还是认熊了!熊!熊!”

         “熊?我出气了!临走,趁屋里没人,顺手把身边的暖气给他关了!把旋钮摘下来,出门又扔回他家报箱了!别看你是煤炭部的,冻一宿吧!……”

         “哈哈……”

         两个人又笑起来。座位的靠背又让那个“大块头”撞得“砰砰”响。

         就这么着,两个小伙子简直像在说相声,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一路。孟蓓呢,也偷偷听了一路。她挺爱听,常常忍不住想笑。可有时却又气不过——他们也太伤人了,常把那些轻蔑的话推而广之,对女同志有一种令人不能容忍的偏见。要是在自己工厂里,熟人中间,孟蓓肯定要站起来,唇枪舌剑地回击了。哼,你们男的就那么好?她也可以举出好几例,证明有不少趾高气扬的小伙子,瞧不起她们纺织姑娘呀!想是这么想,她还是蔫蔫儿地靠在那儿听着——甚至靠背被撞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抗议的表示。

         车到燕南煤矿,孟蓓下车了。没想到他们也在这儿下车。听到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孟蓓一下子就记住啦。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大块头”,叫辛小亮。那“活宝”呢,叫赵涛。

         这以后没多久,孟蓓就从城里调到矿上了。辛小亮在矿上是个人人瞩目的人物。他的大名经常在矿上的广播喇叭里被喊出来。超什么纪录呀,战什么险情呀,这就不必说了。就是在工会组织的摔跤比赛场地上,他也是观众们崇拜的勇士。更何况他净在卖饭窗口外喊“白吃饱儿”,孟蓓能不一下子认出他来!

         孟蓓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一瞧见辛小亮,她就想起火车上那一段,心里一直气不过——他太狂了!太看不起女同志了!可她还是原谅了他。谁让姑娘们中间,确实有那种势利眼呢。在矿上时间长了,从女伴们那里听说了好多矿工搞对象的“趣闻”,其中当然也有辛小亮的事,心里对他倒有几分敬畏啦。以致听说自己也被起了外号,她还是微微一笑,只是心里说:“哼,你这就算男子汉啦?也就给人起个外号,出出气。连个知心的人都找不到!”……可这一次,孟蓓是大大生气了。她坐在床上,靠着被子垛,猜想着乔奶奶怎样去辛家,辛小亮怎样冷言冷语。哼,他那一翻一翻的眼皮子怎么动,孟蓓都猜得出来!……这天晚上,辛小亮躺在床上,倒还和往常一样,鼾声如雷。他根本不知道,并且也不想知道自己一口回绝的,是食堂的哪一位姑娘。“真是那么漂亮?她叫什么名字?……”这样的念头他闪都没闪,高高兴兴地去看了一晚上电视,十点钟回来,宽衣上床,进入梦乡。他更不可能想到,几里地以外,柳花台家属区,有个姑娘为了他直到半夜还没睡着。别看她眼角向上翘翘着,嘴角也向上翘翘着,笑模笑样儿的。她在咬嘴唇,小酒窝一跳一跳的——气得够呛呢!

         孟蓓这姑娘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别瞧他辛小亮气粗如牛,买饭之前还是敲盆敲碗,没心没肺地捣蛋,孟蓓反正盯上他啦。结果怎么样?没过几天,孟蓓站在窗口里就把辛小亮给治了,治得服服帖帖!你说邪不邪?第一次,就是辛小亮害得孟蓓半宿没睡着觉的第二天,中午开饭的时候,辛小亮排在四号窗口买米粥和炸糕,巧巧儿赶上卖饭的是孟蓓。

         “二两粥,四个炸糕。”辛小亮把大搪瓷碗递进了窗口。

         “当——当——”铁勺碰得碗底脆响。二两米粥盛上了。“砰”,放在窗口台儿上,热腾腾的米粥一涌,险些溢出来。

         “拿着!”四个炸糕捏在孟蓓手里,伸了过来。

         辛小亮只拿来一个碗,已经盛上了粥。如果接过炸糕,又怎么腾出手来交饭票?“搁这儿!”他把两根筷子架在粥碗上。

         孟蓓眼帘一挑,瞪了他一眼,把炸糕往两根筷子中间重重一搁。筷子“当啷”滚下粥碗,四个炸糕一下掉进了粥里。

         “啧啧啧,怎么搞的,你怎么搞的!……”辛小亮急得把脑袋伸进了窗口,用嘴吮着稀粥漫出的碗沿儿,烫得他不时吸嘘着。

         “你干什么吃的!……我不要了!不吃了!……这叫炸糕吗?成元宵了!……”辛小亮气得喊起来,“退你吧,我不要了!”

         看着他那狼狈样儿,孟蓓噗哧一声笑了。又抿起嘴,丹凤眼里闪着开心的光:“得啦得啦,凑合吃吧,下次多拿个碗来……”

         “真是白吃饱儿!连个炸糕都不会放!我不要了!……”辛小亮还是怒气冲冲地喊着。

         孟蓓呢,眼角也像在笑,嘴角也像在笑,还是轻轻的声音:“谁让你用的是圆筷子。要用方筷子,也接住啦……吃吧,去吃吧,吃到肚子里还不一样了?……”

         唉,再发火,有什么意思呢。辛小亮气得咽下一口唾沫,端着“粥泡炸糕”,走了。

          食堂就那么几个窗口,卖饭的也就那么几个姑娘。想买饭,又不想碰上哪一位,这是不可能的。何况辛小亮根本没想到孟蓓会成心治他。这么着,在窗口遇见,可不止这一次啦,孟蓓对辛小亮的怨气,这一次也没出够哪。得,这以后,辛小亮只要买饭撞上孟蓓,不是豆腐脑里多搁了卤,咸得没法儿下嘴,就是要吃白菜,她给盛了西红柿,进了饭碗,不端走还不行。有时候,辛小亮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有时候呢,站在窗口,七窍生烟地嚷嚷一通。可气的是,孟蓓还是第一次那个劲儿,不跟你发火,反倒挺得意,笑模笑样儿,细声细气的。辛小亮还是只好一走了事。

   

  ……试读结束,阅读全文请扫描文末二维码进入微店订阅。刊载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

  原载《北京文艺》1980年第8期

  作者简介 

  

  陈建功,男,广西北海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为京西煤矿采掘工人,北京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届全委会委员,第六、七届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长,中华海外联谊会常务理事。全国政协第十、十一届委员,第十二届常委。短篇小说《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分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北京文学》奖,根据中篇小说《找乐》改编的同名电影获1993年柏林电影节青年影评大奖、东京电影节金奖、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奖、法国南特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部分作品译有捷克、韩、日、法、英文版本。

  评论

  为一个时代的真诚之心庄严作证

  ——重读陈建功的《丹凤眼》

  文/岳  雯作家陈建功的名字是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不仅因为他的作品多集中发表于那一时期,更因为,在他的作品中,洋溢着独属于八十年代的乐观精神、积极态度与生机勃勃的个人能量。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第8期的《丹凤眼》正可以看作这一时代氛围的真切表达。打眼看上去,《丹凤眼》讲述的是京西煤矿的采煤工辛小亮同有着美丽的丹凤眼的姑娘孟蓓的恋爱故事,然而,有经验的读者都知道,爱情故事从来都不是叙述纯粹的爱情本身,而是表征着当代中国社会生产方式和生活世界的内在结构,蕴藏着一个时代的丰富信息。小说设置的内在冲突是身份带来的障碍。在不断的误会、冲突、试探中,两颗年轻的心终于共同确认了对于煤矿工人这一身份的认同,以孟蓓对辛小亮的“男子汉”的认可而画上圆满的句号。那么,今天的读者不禁要追问,辛小亮何以“算个男子汉”呢?是因为他“挺漂亮”,“潇洒又粗犷”呢,还是因为他有血气,不肯屈服于世俗的价值认定吗?或许都有。但更核心的,恐怕还是因为他“干活儿不惜力”,“拿起什么活计都还有点机灵劲儿”,而且,“他的大名经常在矿上的广播喇叭里被喊出来。超什么纪录呀,战什么险情呀,这就不必说了,就是在工会组织的摔跤比赛场地上,他也是观众们崇拜的勇士”。也就是说,劳动,以及由劳动体现出来的人的尊严与价值是孟蓓以及叙述者乃至读者对于这一人物实现充分认同的根本原因。蔡翔在《革命/叙述》一书中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劳动在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中的价值。他认为对劳动的高度肯定,蕴含了一种强大的解放力量,中国下层社会的主体性,包括这一主体的尊严,才可能被有效地确定。从这个意义上说,发表于八十年代的《丹凤眼》回响着这一声音。在青年男女的婚姻关系中,劳动是首要考虑因素,这是五十到七十年代小说的显在主题。比如,在赵树理的《登记》中,当青年男女被问到“为什么愿嫁他”或者“为什么愿娶她”的时候,标准回答是“因为他能劳动!”“爱劳动”这一道德观念为社会主义革命确立下来,静水深流地汇入八十年代文学中,这是以往研究者习焉不察的。开创了“新时期文学”叙事的人们往往强调“新时期”之“新”,强调历史的更迭和断裂,但这一“新”的背后无不避免地携带着社会主义的印记,体现了中国现代历史的连续性。处于这一文化氛围中的陈建功亦是如此。受社会主义文化和人道主义思潮的双重影响,陈建功对于人的基本定义有一种本质论的确信,认为劳动的主体性不仅来源于政治经济地位的确立,同时也具有伦理和情感的意义。因而,他赋予了辛小亮和孟蓓以明朗欢快的气质——辛小亮对于瞧不起煤炭工的煤炭部领导的不屑一顾,孟蓓对于通过婚姻从食堂调到科室的强烈抗拒,证明了两个年轻人的志同道合,也有力地证明了劳动这一德性政治的深入人心。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这部小说至今仍然动人之处——它内蕴着道德辩论的激情,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庄严地为一个时代的真诚之心作证。进入八十年代的中国毕竟正在发生某种深刻的转变。劳动的价值最终要通过生产、消费等市场行为来体现。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煤矿工人的劳动价值正在越来越受到轻视。姑娘们不愿意找京西矿区的小伙子也好,煤炭部的老头子认为辛小亮“样样儿都好,就是工种不好”,如此种种,都是劳动价值在市场上被重新衡量的表征。作家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并试图以小说的形式予以匡正。对于辛小亮和孟蓓的形象塑造,可以看作是对社会主义现代性的积极因素的发扬。此外,叙事者还特意安排了辛小亮在和工友聊天中对这一重新定位劳动价值的行为予以反抗——“我出气啦!临走,趁屋里没人,顺手把身边的暖气给他关了!把旋钮摘下来,出门又扔回他家报箱了。别看你是煤炭部的,冻一宿吧!”在小说人物欢快的笑声中,今天的读者却不无悲哀地发现,这不过是“弱者的抵抗”。从根本上说,工人阶级无力改变市场经济体制转轨过程中的结构性矛盾。一个更复杂、更具冲击力的时代已然来临。陈建功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刻意选择了一个带有北京声腔,甚至不无饶舌的叙述者来讲述这一故事。台湾作家张大春在1989年为《丹凤眼》所写的评论中就十分赞赏这种“扯闲篇”的叙述方式。他说,“不时扯扯‘闲篇’、岔出‘正题’、打断或阻绝读者对小说‘主要情节’‘主题’的期待,这原本是京白小说的叙事特色。”“读者所捧读的既是一种不同于现代小说叙事结构的文体,换言之,他所面对的是一个‘神吹海聊’的说话人,这时,故事的‘结局’和‘教谕’都未必比叙述风味更值得注意。”我倒以为,恰恰是意识到了兹事体大,陈建功有意用这种所谓的“扯闲篇”的方式,直接面对读者,以看似轻松幽默的方式将自己的道德主张清晰地传达给读者,以期弥合时代在转身之际所造成的裂隙。《丹凤眼》发表迄今已有四十年了。当年风华正茂的辛小亮和孟蓓如今大概也已是花甲之年。重读《丹凤眼》,我不禁揣想,这四十年他们会经历什么呢?是在遭遇下岗潮之后艰难地面对一地鸡毛的人生,还是在“下海潮”中成为幸运儿,拥抱八十年代人们所盼望与想象之外的现代与后现代?这一切不得而知。命运如同万花筒,铺陈出多种可能。但无论如何,别忘了,铸就了我们今天的,恰恰是来自四十年前的饱满充盈的历史能量。今天的作家们在讲述“他们”或者“我们”的故事时,是否还记得那曾经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真诚之心呢?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为《北京文学》题词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8期

  封面及目录

  

  /作家人气榜/

  果蝠(短篇小说)/南翔/4

  一篇关于蝙蝠的小说(评论)/胡平/19

  /现实中国/

  到深圳去——深圳发展奇迹的人才密码(报告文学)/李朝全/22

  明星梦,梦想成真不容易(报告文学)/沙林/54

  /《北京文学》70华诞经典回顾/

  丹凤眼(短篇小说)/陈建功/160

  为一个时代的真诚之心庄严作证(评论)/岳雯/171

  /好看小说/

  水患(中篇小说)/李国彬/74

  亡灵追(短篇小说)/麦子杨/104

  救命,卫立煌(中篇小说)/季志敏/116

  夜视镜(短篇小说)/陈纸/152

  岁月无痕(小小说)/刘泷/158

  /天下中文/

  长安所思(散文)/朱鸿/174

  门上沧桑(散文)/肖复兴/179

  流萤划过(散文)/万华伟/186

  周瘦鹃的文学心路(散文)/范逸清/191

  /真情写作/

  外祖母的疙瘩扣(散文)/王海滨/194

  写作从伤感出发(散文)/[日本]黑孩/200

  和一个婴儿对视(组诗)/赵婧/205

  忧伤(外一首)/李春阳/208

  历史回望(组诗)/张况/20

  中山陵(诗)/[美国]蔡克琳/178

  是否奢侈(外一首)/牧北/190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0年第8期

  封面及目录

  

  /《北京文学》70华诞经典回顾/

  172/ 天下荒年【原载 《北京文学》1995年第10期】谈歌七岁的儿子偷了村里的一块红薯被母亲暴打,以致活活饿死;村支书不忍看着村民一个个饿死,带民兵打开公社粮库,弄出九袋玉米,可村民却认为他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公理和精神的基石……天下荒年,家园荒芜,人心荒诞,谁在唱赞美诗?谁在捍卫底线?

  203/微弱的精神自救和抗辩——读谈歌《天下荒年》〔评论〕何平

  /中篇小说排行榜/

  004/福贵大哥【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7期】石钟山战争年代,一个北方农村家庭妻离子散;和平年代,家庭重组后,离散的儿子渴望融入父亲的新家。在漫长的回归过程里,福贵大哥是这个家庭的劫难,也是良心,他一遍遍回来让所有人学会包容并反省。人们善良的本性和拆不散的血脉,演绎了一段朴素感人的亲情故事。

  034/我需要和你谈谈【原载 《花城》2020年第4期】裘山山母亲一生聪慧要强,独立洒脱,不想晚年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面对突降的厄运,母亲选择独自承担,她开始规划自己最后的人生,也将女儿和丈夫的生活打乱。疾病无法摧毁的,理性可以;意志无法建构的,爱可以。遗忘之前,失控以后,我们都需要和这个世界好好谈谈。

  082/塔 卡【原载 《人民文学》2020年第6期】孟小书爱好冲浪的菲律宾少年塔卡,在去海南参加国际大赛前,父亲被鲨鱼咬伤,他们只好请北京的堂叔去陪赛。一向混日子的堂叔对冲浪一窍不通,但是少年人的纯净和勇敢,超越了规则和技巧,感染了所有人。这是北京老炮儿和冲浪少年的故事,是海洋之子远航之前最后的宣告。

  120/看 护【原载 《江南》2020年第4期】马可老伴生病后成植物人,她请了保姆和看护来照顾病人,女儿也时常来探望,这样的日子可以风平浪静过到终了吗?强悍的死神和命运,强壮的保姆和看护,都映衬出这个年老妻子的弱势地位,即便她是雇佣者,即便她花钱为家里的一切买单。当衰老来临,你怎样维持年轻时的体面和优雅?

  154/火 花【原载 《小说界》2020年第3期】李静睿两个相隔百年的女子,在不同的时空里,共同面对婚姻和自由的选择。百年前的女子想做“出走的娜拉”,生孩子变成累赘;百年后的女子想要回归家庭,生育是她要依傍的武器。一百年过去了,这片土地从动荡转向和平,对于女性,有些东西改变了,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207/中国文学期刊中篇小说选目

  208/《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8期要目

  敬告读者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

  ——篇篇好看,期期精彩!

  本期杂志已于2020年7月15日在北京上市,并陆续发往全国各地销售点。本刊为月刊,每期208页,内文全部彩色,装帧精美,且每期随刊赠送精美副刊。每册定价15元,全年12期定价180元,2019年杂志仍可订阅,读者可到当地邮局订阅本刊,也可扫描文末二维码到《北京文学》微店订阅,或杂志铺(http://www.zazhipu.com)订阅本刊。

  《北京文学》投稿声明

  一、凡向我刊投稿,务请自留底稿,并将纸质稿寄《北京文学》自然来稿唯一收稿地址:(100031)北京市前门西大街97号《北京文学》编辑部。

  二、来稿勿寄我刊编辑或员工任何个人,以免丢失。寄往我刊编辑部的任何纸质来稿,均有专人登记、编号并交由编辑审读,三个月满未收到用稿通知,请作者另行处理。

  三、因人力所限,除专题征文活动外,我刊不接收电子稿。

  四、我刊编辑杜绝有偿审稿,也从未以任何方式授权其他单位及个人使用杂志社名义接收稿件,更从未以发表稿件名义向作者收取任何形式的审稿费和版面费,欢迎广大作者读者监督、举报,一经核实我刊将严肃处理。

  特此声明。

  《北京文学》编辑部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

  国内邮发代号:2-85  国外邮发代号:M428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国内邮发代号:82-106  国外邮发代号:M1780

  刊社发行部电话:010-66031108

  线上订阅:官方微店、中国邮政、杂志铺

  电子版合作:中国知网、万方数据、龙源期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