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式的恶人——从《恶人》看日本性格

  不谈历史、政治与战争,仅仅从一部电影的角度看日本人的性格吧!我觉得一部《恶人》足够典型了!

  《恶人》片头,那个被害女孩的父亲,去女儿工作的公司等女儿。第一个镜头,他独自坐在公司的前台位置,样子是傲慢的,紧闭着嘴角,头昂着,眼神中透着质疑与不屑,显然他对这个环境有些许的抗拒,要注意,这个父亲是一个乡下的剔头师傅,当他来到相对大城市里的大公司,他并没有显示出卑微与胆怯,可以想像一下,如果把这个镜头置换到中国,一个农村的父亲来到大城市里的写字楼,他会是这种表情吗?我想多半不会。这是中国与日本的差异之一,先不评判这种差异的性质吧!

  接着,正当父亲一个人坐着对周围的环境表现质疑时,有一个声音叫他,他赶紧应声站起来低头鞠躬,脸上的表情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迅速转换,立即更换成一副谦卑有礼的样子了。这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典型化的日本人神情,对他人的一种礼貌态度,几乎呈式化得像集体无意识般的本能反应,低头鞠躬、诚挚的回应、体面规矩、富有修养。

  这一个关于父亲的镜头,非常平常,但是一下子让人看出这是日本人,是与中国人如此之不同的日本人。不排除两个国家有各种各样的父亲,但是出现在电影里的,往往是典型镜头,所谓典型,就是让人一看就非常自然、寻常,与生活中大多数的情形一致。可以想像一下,如果一部中国的电影,拍摄一位乡下父亲进城的典型镜头,会如何处理:来自农村的父亲来到大城市女儿工作的现代化写字楼里,首先他会感到些许不适(如果且不必说是胆怯或自卑的话),然后,他可能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而而多少显得些笨拙局促和不自然。可是片中日本的父亲呈现出来的反应是完全不同的。

  日本人有一种 “礼”,“礼”这个东西说穿了,是用来协调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差异与矛盾的,内在的“礼”是道德,外化的“礼”就是与道德相匹配的一整套行为举止,但很奇怪的是,“礼”本来在中国源远流长甚至一度发展为迂缚的繁文缛节,但是现在却是空前的贫乏,且不说中国人的问题。回到电影中的日本,那位作为父亲的男人虽然有“礼”,但在他内心却并不谦卑,而多少是骄傲的(如果不说傲慢的话)。他的谦恭只是一种礼节层面的修身,在日本,这种修养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层面,并不代表他们内心的谦恭。

  “谦恭”这个褒义词的含义意味着、谦虚、退让与服从,但如果将的意义往不那么好的一面延伸,在其一边可以得到的是卑微、胆怯、心虚、懦弱。可以发现,日本人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这样的人,这是他们的底线,又像是绝对不能被攻击和威胁的命门,可是正是这样的日本人,将“谦恭”作为重要的行为规范。说得简单粗暴一点,日本人用最谦卑的方式表现自己,可是内心里最容不得是自己被人看不起。而中国人呢,常常表现得自信满满,但是内心却很容易看不起自己。

  从这个角度再来看这次日本人地震,关于日本人如何在地震中保持良好的修好受到了大家的关注和认同,我倒想说几分不合时宜的话,我觉得日本人可能有两种状况,一种是坚强,一种是崩溃,如果还没有崩溃,他们必然是坚强的,在逆境中的坚强可能是一种美德,可是当这种坚强变成强硬的傲慢、无礼,以至于持强凌弱,即是可恶的,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日本人的坚强不可能只有正面,必须有负面。

  中国人呢,向来喜欢同情弱者,这一点又与日本人拧巴上了,日本人自己可以同情弱者,但是绝不喜欢被当作弱者来被别人同情,如果他们被当作弱者,有可能,这个弱者是最劣根性的弱者,就是不会感恩的弱者,反而他们会恩将仇报,这种作法令人心寒,但要注意到,它并不是憎恨同情他的人,而是他无法自处于一个被人同情的弱者境地。

  中国高尚的品德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日本人不是的,日本人也有报恩的心理,但是这必须要建立在臣服的心理上,比如他们的武士道,武士一旦与领主建立了臣服关系,那么他的忠诚就是无条件的彻底的,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固定的关系,只是平等的双方,一方对另一方这种恩惠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知道如何安置的一桩债务。中国人都知道“人情债”这东西,中国人的人情关系往往你来我往,连绵不绝,虽然可能说中国人比较有人情味,但是不好的一面的是,当真情与假意很多时候混成一团往往产生虚伪,有时甚至发展成一团稀泥,纠缠不休让人不得脱身的,又因为这种人情关系,使秩序与规范变成不可能,这即是柏杨先生所说的中国式的“酱缸文化”吧!而日本人这一点恐怕同中国人完全不同,日本人需要非常清晰的界定施恩与受恩的关系,而且这并不是一种轻易的事情,而是非常严肃的关系到个人尊严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日本与中国真是奇怪的关系,它就像两个性格完全相同的人,行为方式所延伸出来的心理反应模式是完全相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很难用善与恶这评判。

  再看《恶人》里面,同样是表面上亲切和善的医生,可是当婆婆上门时,却露出了凶恶的一面。婆婆不是“美女秘书”,他用“美言”讨婆婆欢心,只是为了取悦来听他课的其它婆婆,但是当婆婆走近这位医生的“真实世界”时,他绝不对婆婆心慈手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说好听的话给需要的人听,这即是我们所说的“奴性”,而日本人绝对不忍受这种奴性,在“奴性”面前,他们宁愿当坏人。当然这与剧中的情节并不相符,只是一种联想。

  公车司机是正直的好心人,他安慰婆婆的话是“这不是你的错,你要振作!”对,既使是对婆婆这把年纪的老太婆,那人也要她“振作”!换作中国人,大概会说“您要想开些!”吧!“振作”依然是强者所需要的东西,在日本,一个人若失去了振作,即是失去自己的本分所赋与她可能去拥有的强者心态,即失去自己作为人的自尊心,那他就完了。

  那位父亲去找“富二代”时说,“有些人不再在乎任何事情,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就比别人强大,这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啊!”依然强调“强者”!

  那位被害死的女孩被“富二代”踢下车后,好心男孩提出要送她回家,她却恶言相向,何等不讲理,可是她亦是要避免成为被人怜悯的“非强者”吧!

  最令人感叹的莫过于结尾,当警察己经找到了凶手,凶手用手掐着恋人的脖子之前说,“其实我并不是你想像的那种男人”,我没有看过小说,不知道这一行为的真正意义是什么,网上有人说,是为了让恋人不受牵连,又有人说是为了让恋人忘记他。我觉得有道理,但是我总觉得还有一层意思,这个男人一开始虽然杀了人,但是观众都清楚他并不是坏人,只是行事鲁莽而己,而且他的身世令人同情,被母亲抛弃,扶养他的婆婆虽然也对他很好,但是婆婆被无良医生骗的事件也可以看出婆婆何等的单纯,正因为生活在这样单纯的婆婆的僻护下,可能这男孩才会如此鲁莽得、轻易杀了一个人,同时也把自己的人生全都给毁了。总之,这个角色让人同情,他是一个弱者,彻头彻尾的弱者,可是注意,如果结局是这个弱者与自己相爱的女人痛哭别离,那就不是日本人,无论何种原由的悲剧发展到最终,日本人必然要颠覆自己身处于弱者的地位。那么无论男孩出于何种动机去掐恋人的脖子,从外界上看,他的这一行为就是要颠覆自己被人同情的事实。

  当他被迫成为一个注定的弱者时,他也注定要成为一个坏人,直到最后,这个剧中真正的“恶人”才正式诞生了。虽然是被迫的,但总是还是完成了从一个好人向坏人的质的过渡,成了一个真正的恶人。所以,当最后恋人去给死去的女孩时献花时,她才会说“不错啊!他真的是坏人,他杀了人啊!”

  她爱他,但她丝毫不因维护他的尊严或为他的无辜而为他辩解,哪怕一点也不辩解!这其实己经是全然地站在他那边,对他的“恶”表示了成全!

  如果把这话放大一点,日本人在中国也杀了人,所以中国人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日本人是坏人,可是这坏的根源在哪里?中国人不会给他们的坏找根子,憎恶与谴责就够了,但是日本人要如何面对自己的恶行,我说的是日本的良心要如何正视自己的“恶”呢?这恶并不是广泛的恶,就像剧中的那个“富二代”,很多人说真正的恶人是他,可是这个恶人根本不构成恶的“悲剧性”和“深层次”,因为这样把别人的痛苦不当回事的人,其本质的根源在于无法对他人的痛苦产生同理心的“浅薄”,类似于某种人格残缺,通俗讲叫“太不懂事”,这样的恶人身上的“恶”绝非日本性格中最深处的恶。其实像“富二代”这样的恶人,中国少吗?哪里是日本特产?中国式的“我爸是李刚”恐怕比这种日本“富二代”身上的麻木不仁有过之而不及吧!

  而真正的恶应该是悲剧性和有其深层次的根源的,是人在所面现实之后所做出“主动选择”。而这种“选择”对于日本人而言,那就是为了不成为弱者,所有的意义皆可毁灭。在男孩被捕之前,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恋人的爱,然而最终,这作为唯一精神支柱爱情的意义也必须要抛弃和颠覆,他掐那女孩时,他还是爱她的,但是即使爱她,他也要狠狠地伤害她,我觉得这不简单是一个让她不受警方牵连的技术性处理办法,因为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他不必掐得如此用力如此投入,甚至似乎爱得有多深,掐得就多用力,用尽了全力,但到底没有真正杀死她,因为这恶的底子是爱,到底来说,他要杀死的并不是那个女孩,而是他们的爱。

  但为了不做弱者,要杀死爱,更要不得己的伤害自己爱的人,这是怎样的可怕,可是想想,当他伤害自己最爱的人的时候,可能是比他伤害自身更为残忍和痛苦吧!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可悲。由此可以理解何以日本人可以做出那般绝决的超越人类忍受极限的剖腹,因为在他们的头顶悬着一种永恒的超越一切意义的咒语:那就是不能做弱者!在此基础之上,我毫不怀疑日本人拥有高尚的美好的以及其它人类所共拥的一切美德,也同其它所有的民族一样,有有天性纯良的好人,也有一生下来就坏到骨子里无药可救的恶人,这都是人类的共性,没有分别,但是日本民族同其它民族最大的差异性可能就在于他们对于成为强者的执着。

  东野圭吾有一本书叫作《恶意》,很简单也是一个典型的“恩将仇报”的故事,一个受到他人帮助的男人想方设法的害死了帮助他的人。而同样是东野圭吾笔下的故事,《嫌疑犯X的献身》里面,一个男人几乎什么不为,用尽全力牺牲自己来帮助一对弱母女。前者让人心寒,后者让人心酸。但这两个故事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在于“没有原因”,看完之后都会令人感叹“为什么呀!”“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在《恶意》里“恶”是无端的,在《嫌疑犯》的“善”虽然有一定理由,但是也太过不同寻常,有时候伟大到一种程度,也会令人感到不合常理,但日本人就是喜欢走这样的极端。最卑劣的人格与最伟大的人格,同时存在于日本人的两面,而决定这两种走向的,只有一个本质,那就是自己的位置,究竟是一个强者,还是一个弱者!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日本人的这种性格,我想最合适的应该是“倔强”吧!

  最后,对日本地震中难遇的人表示哀悼吧!最近在听一些日本作曲家写的中国曲风的曲子,从坂本龙一《末代皇帝》里的如怨如诉,到神思者《故宫》的壮美宏伟,再到横山菁儿《英雄的黎明》里宽厚辽阔。每每听到令人震撼之处在于,日本人怎么可以如此得中国文化之精髓,就像有一个人比你自己更加能看到你的本质,然后告诉你说,其实你错待了自己!从这个角度看,日本与中国的关系是世界上任何其它国家所取代不了的,是仇家,却又是知己。

  但是遗憾的是中国人其实一直是不太了解日本人。有时候我觉得理解就是一切,只有在理解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宽恕,否则等同于鸡同鸭讲,白白玷污了一切好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