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力量

  

  《情关西游》初版,2016年

  (朱启正摄)

  

  《情关西游》增订本,2022年

  (鲸鲸刘摄)

  *以下文字节选自《情关西游》增订本序言,标题为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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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谓“情关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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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人张书绅对《西游记》微言大义的评论最为平实隽永:“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如果人生在世各有正业,而人生正业又各有其道,如是则《西游记》就与我们有关了。张怡微把这段话作为题记,正是想把《西游记》作为一面“镜子”,让人透过这面镜子反观自己。《情关西游》是一种非典型的写作,体现了作者多方面的才能。文中既有对《西游记》故事疑点的释疑解惑,也有对人情世道的借题发挥,中间又穿插名家评论,看似闲庭信步,实则苦心孤诣。借用张怡微的微信公众号,这本书写的正是“自怡微言”。

  作者的书名《情关西游》就埋有伏笔。孙悟空由石猴风化而来,本无情扰。作者指出:“孙悟空‘无性’,自然就没有生殖、没有情关。”到明人董说的《西游补》才补入孙悟空的情难,“情关”对孙悟空才有了实指的含义,似乎书名未能涵盖《西游记》,重心完全放在《西游补》上。然而,“情”有多解。撇开《西游补》中的情难,“情关”之说也是贯穿全书的。虽然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无性”、无情,但是,作者已道出自己一直“情系”《西游》。钟情是最好的钥匙,正是“情关”西游,才有了这些“自怡微言”。另外,孙悟空虽然没有儿女私情,但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矢志不移,体现的不正是佛教普度众生的“圣情”吗?

  

  《情关西游》增订本,2022年

  (鲸鲸刘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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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言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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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中有许多“微”言大意。在“从卵生石猴到‘美猴王’”中,作者提到,孙悟空原为一石猴,乃自然造化,但自然在创造生命的同时,却不负责创造“觉悟”,也不自然和必然地催生出“启迪”。石猴是在“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之后,才有了心、有了魔,也有了命运。这段话说得极有哲理。觉悟或“心”不过是善恶之官能,有了它,人才为人,但正因为有了它,也就有了心魔和记挂,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不也是走出伊甸园才开始有了觉悟的必要和救赎的愿望的吗?

  在“好名的石猴,未名的命运”一节中,作者借孙悟空的名字谈到“命名”问题。孙悟空在书中有许多名字:“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孙行者”等,其中对他意义最大的是后两个名号。命名是成人礼,正是通过命名,个体的生命才进入人伦世界。虽然“美猴王”、“齐天大圣”这些名头很风光,但只有在他有了“孙悟空”、“孙行者”之名后才对自己的生命有了觉解。其实,“命名”是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中世纪的实在论与唯名论就争论“名”的意义。在实在论看来,名是事物的本质,我们可循名求实;而唯名论认为,命名是完全偶然的,它只是声音和符号,没有内在的意义。其实,这两种观点皆有囿限。名字固然是声音和符号,但被命名者一旦有了对自己的“名”的依恋、觉悟和忠诚,名字就有了贴己的生存论意义。孙悟空在西行途中几番负气离开又几番回头,就是圣人行迹中展开的名与行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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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游记》:悟道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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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人把《西游记》视为孙悟空的成长小说,但张怡微更多地把它视为一部悟道之书。孙悟空花果山称王,既有权力,又有自由和享乐,何不快哉?然而,孙悟空想到自己有一天终有一死时,“忽然忧恼,堕下泪来”。死亡是每个人最贴己的有限性。西方古代哲人曾说哲学就是死亡的练习,海德格尔也有“向死而生”的说法。生死问题是孙悟空最先感到烦恼的问题。他先是选择入阴曹地府,在生死簿上把自己的名字划掉,以期长生不死。然而,长生不死之后,孙悟空却有了新的烦恼。就如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中的主人翁雷蒙·福斯卡食了一种神奇的药,可以长生不死。但他在活到了六百岁,阅尽人间百态之后,不死对他已经是一种折磨和天谴,以至于最后他用拐杖不停地敲打着死亡之门,呼喊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因为对不死的人来说,一切选择都无意义,一切可以再来,没有喜也没有悲,也就没有了“触情生情”的缘由。怡微在书中多处思考了这个问题。在“不老与长生”中,作者借“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的诗句谈到,“长寿不是件高兴的事,自有苦处,也惹来险难”。在“心猿与心魔”中又指出,《西游记》由孙悟空的“小我”意图起始,他先是“畏死”,但等求到不死之方后,仍觉不放“心”。这说明,不死不足以诠释永生,永生问题比“不死”问题更深沉、更幽暗。正是经历了西行的磨练,孙悟空才逐渐悟到:“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只有到了此时,孙悟空才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超越了生死的心魔,进入到永生之境。此中所悟之道固然是佛理,但也可通达俗世。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之途中难道不也想超越“小我”,求得终极关怀意义上的“放心”吗?

  在《情关西游》中类似的思考还有很多,读者可以与作者一起去思考、去证成。理解全书的总纲在书的结尾:“如果说《西游补》写得最好的是关于‘人的处境’的勾画,行者是行者的镜子,我们却照出了自己的情难。”泛而言之,《西游记》的意义不就是:行者是行者的路,我们却照出我们的人生。

  

  《情关西游》增订本附赠“西游”系列卡片

  (汪玉砚绘图,梁依宁设计)

  (以上文字节选自《情关西游》(增订本)序一:汪行福《溢出的意义》。汪行福,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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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猿与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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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怡微少年成名,形象清丽,吸引“粉丝”无数。但对于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和心灵受难——比如盛名之下如影相随的困惑、求学期间“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大家并不了解。那么请看“心猿与心魔”一节文字吧!她借孙悟空的求道故事抒发了对长生、安心(修心)等人性问题的感悟。经她勾勒的《西游记》人生格言有: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第十三回)

  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第十七回)

  一念才生动百魔。(第七十八回)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第八十五回)

  张怡微告诉我们:人生最大的障碍不在外部世界,而在自己的本心,心魔(私念和贪欲)不除,就不能心安,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幸福,即或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那种‘长生’”(《心猿与心魔》)。她还说过,如果你欲望太盛,心神不宁,那么“长寿不是件高兴的事,自有苦处,也惹来险难”(《不老与长生》)。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对《西游记》金丹大道也即“长生”主题的颠覆性理解。

  

  

  《情关西游》增订本附赠“西游”系列卡片

  (汪玉砚绘图,梁依宁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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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关”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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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西游记》与《西游补》融会贯通,并以“情关”串联主题,所谈深入浅出,举重若轻,不失为这本《情关西游》最大的亮色。

  请看张怡微的立意。《西游记》以取经为主题,但须遭千魔百怪即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其中即有“情关”:“四圣试禅心,绊住了八戒;西梁女国,唐僧好不容易挣脱了(爱情的)是非圈。”(《情关、情种与情路》)那么,孙悟空的情关又在何处?《西游记》中的孙行者通天彻地,“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不知情为何物,一生不为情困,于是她机敏地把目光投向了《西游补》。

  《西游补》叙写孙悟空入梦,为“鲭鱼扰乱,迷惑心猿”,先后入古人世界、未来世界,忽化美女,又做阎王,寻秦王,遇关公,勘秦桧,拜武穆,既见风流天子,又逢大考盛况,林林总总,迷迷幻幻,最后由虚空尊者点化梦中醒来,“乱穷返本,情极见性”,孙悟空打杀鲭鱼精,收束“放心”,重新回到取经征途的正道上来。

  张怡微认为:《西游补》的价值在于对“‘情’的造型与延展”,鲭鱼精“是作为一种情欲的象征而存在的。它不是一个劫难的实体,而是一个空间的隐喻,象征着孙悟空的在世处境”(《“情”的造型与延展》)。按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梦,即是个体欲望的宣泄和替代性满足。

  遭受并战胜鲭鱼精的诱惑,标志着孙悟空形象(性格)的转型。在过去,他盲目自大,恃力胡为,“普天神将,莫能禁制”,与《西游记》“归于禁锢一咒”的构思不同,《西游补》却将触角深入孙悟空的内心,“呈现了行者少见的自我怀疑”(《“情”的造型与延展》),穿过了“心理迷失”和“认识困境”,走向了性格的成熟,同时弥补了《西游》人物——特别是孙悟空——“情缘”的不足,从而“开辟了丰富的心灵胜景”(《行者与容器》)——也是“一个无助、焦灼、彷徨的新的精神领域”(《虚无与情难》)。

  

  《情关西游》增订本,2022年

  (鲸鲸刘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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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探世界视域下

  中国文学经典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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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西游记》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宝典。《情关西游》也理所当然地涉及儒、释、道三家文化的精华,其中最为醒目的是在肯定佛道融合的基础上揭示孔孟儒家情怀。张怡微将清人张书绅“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由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一语作为书前“题记”,显然有以儒家思想为全书统率的立意:立正业,求正道,成正果,即是以《西游记》为修心的指引,也即前人所谓“悟之者即可成圣”。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向有“《大学》别体”之誉,认为读《西游》者即可释厄、明德、达至善,张怡微在本书醒目位置安放这则“题记”,说明与其发生了真切和深刻的共鸣。明清两代,《西游记》阐释蜂起,谈禅、证道、说儒,不一而足。张怡微继承了鲁迅先生的精神,采纳明人谢肇淛“求放心”说为主题的“正解”。

  由于作者求学经历的特殊,《情关西游》又具有开阔的世界性现代视野。民族传统与世界性现代视野的融合,构成她解读《西游记》的又一个重要维度。

  《情关西游》初版有一个副标题:“从《西游记》到《西游补》”,其视阈显然与西方文论中的“互文性”理论有关。张怡微融会《西游记》与《西游补》,是以洞悉两者的互文性为基础,在《情关西游》的相关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书客观存在的互文性——不同文本的间性关系。同时,书中确实多次出现了“互文性”这个前沿性术语。不容否认,这里面显示出作者自觉的必然性选择。

  从方法论上说,张怡微采用了德里达式的“增补”,或曰“修正阅读”的方法。所谓“德里达式的增补”,是指文学批评对文本意义的不断派生和发挥,它寄生于原作但超越原作,是对原作的“修正性阅读”;而修正阅读是一种创造性阅读,但也是“危险的阅读”,因为它有可能由于过度阐释而偏出原作最初的愿望,脱离德里达所谓的“记忆的逻各斯”。

  《情关西游》的特点是重感悟、重阐释,许多观点显现着作者特有的才情与灵气,同时似乎又合理地控制着创造性发挥与“记忆逻各斯”对立、互动的“度”,而不至于让读者有徒生虚妄或“过度阐释”的感慨。应该说,这样的阐释有可能超越了原文本的界限,而重构一种倾向于“哲理化的文学”。我的感觉:《情关西游》中对长生、安心、情关、心魔的论述,都不失为具有创造性、颠覆性意义的“哲理化的文学”,即使有所误读,也是合理的“创造性误读”,而在接受定势上恰如其分。

  在具体论述中,张怡微吸收了较多的域外文献。据我粗略统计,在所引文献中,来自海外以及台港地区的高达百分之八十,其中又以哲学和宗教文献居多。这当然不必作为本书的“佳处”来作重点评述,但庶几可以显示作者的求学背景、知识积累的特点,彰显着一种突出而又难得的世界性现代视野。

  

  僧伽罗语《大闹天宫》

  

  

  中岛孤岛译《西游记》及书中鱼篮观音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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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步与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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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的“好话”说了不少,似乎也应该说一点难听的“坏话”——当然也是出于真心。如以学术角度来看,初版以“从《西游记》到《西游补》”为副标题,论题大小、深浅均为恰当。但就其具体内容来说,似乎是以孙悟空为中心,而较少涉及其他方面。我们知道,《西游记》(不说《西游补》)以思想广袤、丰富和复杂著称于世,这样以孙悟空为论述主线,而不及其余,即使是在孙悟空形象的阐释上也只局限在张书绅儒学一家,而缺失对其他文化蕴涵如汪澹漪“证道”说、陈士斌“谈禅”说的阐发,研究对象是否略显单薄、偏窄?欣喜的是,这次再版,作者增补了十几篇文章,所涉广泛,可见其最近几年的思考和精进。

  这几年,张怡微的变化不小,博士毕业后,回归母校复旦大学,任教于中文系的创意写作mfa专业。但她的“西游”之路从未停歇,常常看到她的文章、讲座出现在各类报刊或媒体上。听说她开设的“西游”通识课、精读课,很受学生的欢迎。

  希望新版的《情关西游》能让为更多读者走近《西游记》,也希望更多的作家或年轻人加盟到《西游记》研究的队伍中来。

  (以上文字节选自《情关西游》(增订本)序二:竺洪波《多元融通成为可能》。竺洪波,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相关荐读

  

  《情关西游》

  (增订本)

  张怡微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情关西游》是青年作家张怡微近年来潜心研读《西游记》和《西游补》的学术随笔集,此次新增文章十余篇,并对初版文章逐一修改。作者以重诠“西游”故事为方法,着眼“西游”情难为镜像,引领读者烛照世情、反观自身,重探中国文学、文化经典的魅力。作者写“好名与未名”“不老与长生”“事人与人事”“心猿与心魔”“取经人的怕和爱”“许败不许胜”“西游女子图鉴”“情关、情种与情路”“情梦与盗梦”……视角敏锐,文笔凝练,读之令人兴趣盎然。人生斯世,各有正业,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希望“西游”能成为读者“温柔有情亦有生活能量的日常陪伴”,“随着孙行者的成长而成长,随着他的跋涉而跋涉”。

  转编自【上海古籍出版社】

  上观号作者:世纪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