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好好睡一觉”：都市成年人的睡眠被谁偷走了？
“医生，你看看我的手环监测数据，我的深度睡眠时间这么短，我是不是有问题？”
“大夫，褪黑素对我已经没有效果了，阿普唑仑要吃2片才管用。我该怎么办？”
在各大开设有心身科的医院，每天有太多睡不着的人前来就诊。“被失眠困扰到想轻生的都有”。天津中医药大学心身科大夫李心洁在接诊时遇到过一位山东大汉，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慌张的家人以为他想不开，其实他只是希望自己能睡着。结果，清醒地被送进医院。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当今全球睡眠障碍率达27%。而《中国睡眠诊疗现状调查报告》及《2019中国互联网网民睡眠白皮书》发布的数据结果显示，中国有睡眠障碍的人数超过3亿。成年人的失眠发生率高达38.2%。多梦、持续浅眠、早上醒来头脑昏沉等睡眠问题占比达到将近六成。
凌晨，城市的鼾声代替了白天的喧嚣，拉紧的窗帘后面，失眠人脑中的那盏灯泡却很难熄灭。
除了现代社会的各种压力、快节奏的生活容易导致失眠外，在各种讨论“失眠的危害”的科普文盛行、人们健康危机意识越来越强的今天，令失眠变得更严重的，往往是因为发现自己失眠这件事而产生的焦虑情绪。以至于有人笑称：“没有和失眠抗争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每一个失眠的人都有各自的原因，但归根结底，大多数还是“时代病”。
用睡眠换票子和面子
凌晨三点，身体极度发沉、眼皮已经快打不开了，李成拿起一片床头的助眠药物吞下，十分钟后，沉沉睡去。
一个重度失眠的朋友曾经也吃同款药物，但是效果越来越差，到最后连吃五片仍然睡意全无。李成说，为了保持自己对药物的敏感，他只有在极度困倦的时候才敢吃一片，保证自己肯定能顺利入睡。
35岁的李成是外人眼里的“人生赢家”，名牌大学毕业，知名外企起步，儿女双全，夫妻和睦。在创业热潮来袭的时候，加入创业大军，发展方向踩中了“风口”上的行业。几年下来，公司逐步壮大。
“都是表象，没人知道我在背后付出和牺牲了多少，承担了多少的风险和压力。”每天一睁眼，就是几十上百条微信。全公司两百多员工，各个部门处理不了的问题都汇总到他这个最高决策人面前，一一解决；客户总提出新要求；供应商的款项经常拖着不给；老投资人总是追着问什么时候可以实现盈利；新投资人迟迟不签协议，总想再观望观望；最大的压力是，当初和投资人签的是对赌协议，一旦公司倒闭，不仅他现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还要背上巨额债务。
公司开到第三年的时候，李成失去了睡眠这种人类的本能。
每晚躺在床上，李成明明感觉身体非常的疲劳，但是脑子仍然在高速运转，他闭了会儿眼，又睁开，反复几下，睡意迟迟不肯来。
拿起手机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在马桶上静静地坐一会儿，李成一条条地阅读朋友圈内容，连白天没兴趣打开的链接也打开看完了，还是睡不着；再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刷一刷微博，所有的热搜都浏览了一遍，依然睡不着；只好重新躺回床上，打开抖音再看看。
失眠中，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即便到了凌晨，随便打开一个应用，总能遇上和他一样，还没有入睡的人。
偶尔第二天上午没有重要安排的时候，李成会吃助眠药。但更多时候，他选择生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成就是觉得药物会让第二天白天的他头脑迟钝、思维迟缓，他担心影响自己在工作中的决策。
长期睡眠不足，让李成总感觉胸口压着东西，喘不上来气。到后来，开始对周围的人和事儿慢慢丧失兴趣，除了在工作伙伴面前仍然保持着活力谈笑风生，回到家后，一句话也不想说。
李成不是没有想过自救。他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和他聊完天后强烈建议他立刻放下一切工作去休息。“不可能，即使是和心理医生交谈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仍然在同时想着公司的好几件事。”
我非常明白自己为什么失眠，李成说，他太看重这个公司了，他希望做好这个公司。一方面，只有这样，全家人才能衣食无忧，生活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之上；另一方面，公司成功了，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实现自己的事业追求。“面子和票子，我都想要。”李成说，只要继续创业一天，他的焦虑就无法真正缓解。
最近一年，李成平均每三个月就去做一次全面体检，“创投圈不时有人猝死，特别害怕自己因此而生病”。不过还好，医生说他身体暂时还没什么毛病，不适反应主要是睡眠不足以及焦虑，打破了原本的体内平衡，尤其是精神稳定而引起的。
最近一次自然快速入睡，是上一周家里来客人。妻子在餐厅和客人聊天，他负责坐在客厅看着几个孩子玩耍。餐厅不断传出笑声、喧哗声，几个孩子围着茶几跑着、叫喊着，他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特别放松，一下子睡着了。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小时，但是李成特别满足，他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2019年4月22日，张大西在半夜醒来时，偶尔会用电脑画会儿画，这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之一。去年他与爱人结婚，婚后生活中充盈着幸福感，但压力也随之而来。自去年年初，他的睡眠质量变差，充足的睡眠成了一种奢求。
曾经忙得没空睡 现在想睡睡不着
午夜已过，年轻妈妈陈晟轻轻从熟睡的丈夫身边坐起、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也不敢开走廊里的灯，怕吵醒忙碌了一天的丈夫以及好不容易睡熟的孩子。借着月光打开客厅的电视，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最新的热门综艺和影视剧。
人越是小心，越是容易碰触出声响。有一次夜里，她一个踉跄差点栽到洗脚盆里。知道她失眠，丈夫每晚入睡前都会给她倒好洗脚水。陈晟只是觉得睡前泡脚确实很舒服，再就是暖心，至于助眠效果好像一般。
在清醒的五官感知范围内，深夜让一切响动都惊人夸大。她听着丈夫的均匀呼吸和梦呓，嫉妒着“怎么能睡得这么香”。而后又自责：他也累坏了。大多数时候，她甚至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器官，“心脏好像越跳越响”。
有了孩子后，陈晟的整个世界颠倒了。
一开始是不能睡。宝宝平均每隔2小时醒一次，要喂奶，喝完还要拍嗝，换尿片。一岁的时候，宝宝终于能睡整夜觉了，但陈晟却不会睡了。怕压到宝宝，她总是保持着一个姿势躺着，时间长了，半个身体都僵了。孩子的一声轻哼能让她惊醒。每声哼唧都有不同意义：饿、疼、冷，或是想要抱抱。
最近不知道是着凉还是其他原因，孩子肠胃出了点问题，经常哭闹。每天夜里，她和丈夫只好轮班，抱着宝宝来回绕着客厅和卧室溜达，看着孩子的小身体承受着痛苦，她更是心焦得整夜辗转难眠。
有的时候听着电视机里的声音，她恍惚间像回到了曾经独自在日本求学的日子。那段时间她每天工作、课业很忙，晚上经常舍不得睡觉，总觉得还有很多任务要完成。困意来了，她就去卫生间洗一把脸，将公寓电视调到一档日本综艺，节目里的人欢笑阵阵，虽然很多她都听不懂，但这样可以让她保持清醒。
“其实，我自己很向往在日本生活”。虽然时间也被填补得很满，但是却能真切地体会到忙碌的快乐，也不会被外界打扰。她说，失眠大多还是自己思虑太多。
一直以来，陈晟自认是个自信、不喜欢攀比和虚荣的人。但是有了孩子之后，越来越不淡定，焦虑与日俱增。
“我自己住在哪里，吃什么穿什么都没有关系。但一想到宝宝，就只想给她最好的。”陈晟说，虽然孩子才一岁多，但她已经开始计划读什么幼儿园、什么小学，今后报什么兴趣班，甚至长大了要去哪里留学了。
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还要打起精神去上班。有好几次，陈晟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想干脆辞职回家做全职妈妈算了。但是再一想到网上流传的那些培养一个孩子需要的金钱，还是压住了自己的冲动。
网上有文章算过账了，几年前，要撑起一个孩子的假期需要3万块，现在已经涨到7万了。家长不努力，孩子怎么办。
好朋友劝她，这个社会太喜欢制造焦虑，然后让人们为焦虑“埋单”。不要总是为了那些“薛定谔式”的未来焦虑，影响了现在的生活。
道理都懂，但是真的很难淡定。
因为尚在哺乳期，陈晟不能服用助眠药物。她只好自己想其他办法。
陈晟在网上看到：达芬奇睡眠法，指的是睡到自己醒来。在心里不要把没有睡够6小时当成坏事，那样只会平添焦虑。
以前陈晟睡不着的时候会经常看表，盘算着离起床上班的时间还剩几小时，看着时间越来越少，焦虑加倍，人更清醒了。“后来我晚上会刻意不去关注时间，睡不着就在客厅里开着加湿器做做瑜伽，腹式呼吸会让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现在，陈晟似乎已经适应深夜无眠，白天上班挤高峰的日子，除了泛红的眼圈、疲倦的面容，看不出她脸上的焦躁，却多了一份为人母后的平静与无私。
她暗示自己的身体仍然是一个运转良好的系统，只是睡眠功能被摁下了暂停键。“总不可能后半辈子都睡不着觉吧。”
2019年4月17日，北京，千芊通过看心理医生和药物治疗缓解了失眠的痛苦。在她看来，失眠让她释怀和成长。在失眠期间所产生的困惑和焦虑也让她更了解自己。
睡什么睡，起来充电、起来工作！
睡不着的老板李成最羡慕公司里的年轻人，他看着这些初入社会不久的“90后”，每天嘻嘻哈哈、吃吗吗香，猜想他们一定是睡得很“饱”，才能有这样的精气神。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调查显示，“90后”一代的睡眠质量甚至不如“70后”、“80后”。很多职场新人的睡眠都因为工作和情感的压力备受困扰。
2018年底，即将研究生毕业的高怡从开始找工作那天起，似乎就把睡眠弄丢了。
身边的亲戚朋友都在说，高学历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劝她调低期望值，为找工作难做好心理准备。
高怡最初没想太多，她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务实。于她而言，只要是一份能体现自己价值点，有学习和上升空间的工作就可以了，薪水方面并没有太高要求。
但万万没想到，现实远比她预期的残酷得多，心仪的公司一直没有后续消息。距离毕业日期越来越近，她给自己设定的找到工作的最后期限也越来越近了。
2019年春天，她终于获得了一家知名公关公司的offer。但没想到，一个焦虑期刚刚度过，另一个更大的焦虑随之而来。
和她一起进公司的同期毕业生全部都是名校海归背景，多才多艺，性格开朗热情。按照想象中一个职场人士应该具备的能力，高怡每天都绷着精神，让自己努力地靠近。
24小时保持手机畅通，随时回复领导微信，工作之余要与同事保持良好关系，下班后要参加社交，不要被排挤和孤立。
上学的时候，高怡觉得自己属于学习成绩不错、能力较强的类型。到了公司，才发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每天要看大量英文资料，很多策划方案要做成全英文的，开会的时候，领导经常脱口而出一些市场和经济学方面的专有名词，完全没听说过的高怡只好赶快记下来，找时间查阅，学习。
总是感觉自己经验太少，能力不足。虽然每天加班和社交完回到家往往已是深夜，但高怡还努力逼着自己充电。
其实效果并不好，白天已经耗尽了精力，晚上回到家，常常手里翻着书，脑子却一片空白，完全记不住东西。但是如果什么都不管去睡觉，又睡不着，心里很慌，觉得睡觉是在浪费时间。
“每天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的状态，就像在水下游走。从毕业回国到找工作这几个月，就好像一个不懂水性的人，下到社会的汪洋里，经常呛到水，特别无助，恐慌。”
有时候，她觉得失去睡眠比失去工作还令她恐惧。“长期睡不着，人肯定会变得不正常。”她也会长久地盯着洗手间镜子里自己的脸，观察鼻翼两侧的皮肤纹路。“法令纹”，是“衰老的预兆”。晚上躺在床上，她也会抚摸两腮的淋巴结，总觉得，因为失眠，体内潜伏着凶险的信号。
过去的三个月里，高怡到家里就进卧室，周末吃饭和活动的时间也找借口和家人错开，不敢告诉家人自己失眠了。她说，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别人和她讲话，她会觉得吵闹、焦躁。
听歌是高怡觉得可以暂时缓解焦虑的方式。她手机里的某个音乐平台里，已经累计听过2万多首歌曲，大部分是舒缓的轻音乐。
失眠还令高怡出现了低血压。有天凌晨，高怡低血压发作。恰好她的父亲起夜，听到她昏迷中的呓语，敲门没有反应，把她抱至客厅才清醒过来。
“我永远记得那种难受的滋味，天旋地转，眼皮像是注了铅，喘不上气，连抬手、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心脏在那个时候，不是在跳动了，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又一下。
朋友为高怡推荐了一家调理睡眠的中医院。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就像是沉浮在社会的孤舟？”心身科医生听完她的倾诉问道，她觉得略微有些尴尬，很不习惯比喻表达，尤其是用在她自己身上，“有点矫情也很好笑”。
她在医生的指导下完成了一项艾森克个性测试题。结果显示为轻度抑郁和偏执，这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不过总体结果是明朗的。医生说从测试结果来看，高怡的性格很好，很善于自己调节。造成失眠的原因，主要是找工作带来的焦虑。
高怡没有进行进一步检查，潜意识里总觉得于事无补。“我知道，生活里的问题解决不了，我的失眠就没法好”。
有天晚上，高怡好不容易睡着了，她做梦回到高中的教室里考试，卷子上全是英文，第一道选择题她就不会做，偷瞄了一眼邻桌的同学，正在奋笔疾书。所幸邻桌是个好心的同学，把答案写在桌子上给高怡抄，可是全都抄完以后，高怡发现自己抄串行了。
早上醒来，高怡后背都是汗，床单都被浸湿了。
2019年4月7日中午，北京，失眠一夜的宁哲有些困意，但还是难以睡着。
高科技：是失眠终结者，还是最后一根稻草？
心身科李心洁医生，在问诊期间，见过太多睡不着的人，“睡不好可能是心理问题，甚至是抑郁症的指征，也可能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或只是牙齿咬合不好。”
人在特别焦虑的时候，任何一件生活中的琐事，都可能触发失眠的开关。一名女患者每天晚上必须把屋子收拾干净，不然躺床上就是干瞪眼。
跟随李心洁出诊的助手郑雨，主要负责在问诊过程中安抚病患。
“我无法提供治疗或答案，但愿意给出向导。”他也曾失眠过，知道那是一片沼泽，越恐慌挣扎只会越陷越深。很多人会因失眠而失眠。
“我告诉你千万别数绵羊，数了，你脑子里就永远摆脱不了它。”
“逼着自己睡，总想着再不睡就会如何如何，将更加难以睡着。”
他接待过不止一位带着数据惊惶就诊的患者。“医生你看看我这手环儿测到的深睡眠时间这么短，我是不是有问题？”
很难讲科技的进步对有些人到底是好是坏。互联网时代的人们，似乎更习惯于掌控。根据IDC年度报告，2017年，全球有1.132亿部可穿戴设备被生产出来，密切监测主人的心跳、血压和睡眠指征。普通手机上的睡眠监测应用也层出不穷。
移动互联网和电子产品被《2017中国青年睡眠状况白皮书》视为青年失眠的元凶之一：93.8％的受访青年会在睡前看手机和平板电脑。而这些人中，四成多认为睡个好觉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更有13.5％的人从来都睡不好。它们很可能也同时是青年对抗失眠的最常用工具。淘宝的数据显示，每晚11点到凌晨5点间还在浏览商品的用户达2283.2万人。
知乎、豆瓣失眠贴吧里流传着种种偏方。一位“85后”江苏的会计坚持每晚上床前走完一整套仪式，包括泡脚、喝枸杞热牛奶、熏衣草精油按摩和跟随运动软件5分钟助眠拉伸。
有人百度了“失眠”，捧着搜索结果里数个大病名词找医生救命。朋友圈流传着以“年轻人”“失眠”“猝死”“癌症”为关键词的爆款文章，成了这个时代的健康新预言。
《2018中国互联网用户睡眠状况白皮书》显示，超过四成用户有“晚睡拖延症”。一名深受其害的女编辑形容那种感觉是：白天很疲惫，到了晚上开始兴奋，就像脑海里装着一个停止按钮，已经坏了。
“战胜失眠是一个发现自己并解决问题的过程。”郑雨说，“别试图控制睡眠。”他对患者建议，放轻松，自然而然的状态才能引导睡意。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