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短篇小说集(六)
催眠术家杰夫·彼得斯 --(4760字)
杰夫·彼得斯挣钱的旁门邪道多得象是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煮米饭的方法。
我最爱听他叙说早年的事情,那时候他在街头卖膏药和咳嗽药水,勉强糊口,并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拿最后的一枚钱币同命运打赌。
“我到了阿肯色的费希尔山,”他说道,“身穿鹿皮衣,脚登鹿皮靴,头发留得长长的,手上戴着从特克萨卡纳一个演员那里弄来的三十克拉重的金刚钻戒指。我不明白他用戒指换了我的折刀去干什么。
“我当时的身分是著名的印第安巫医沃胡大夫。我只带着一件最好的赌本,那就是用延年益寿的植物和草药浸制的回春药酒。乔克陶族酋长的美貌的妻子塔夸拉在替玉米跳舞会①煮狗肉时,想找一些蔬菜搭配,无意中发现了那种草药。
①印第安人在播种或收获玉米时跳的舞蹈。
“我在前一站镇上的买卖不很顺手,因此身边只有五块钱。我找到费希尔山的药剂师,向他赊了六打八英两容量的玻璃瓶和软木塞。我的手提箱里还有前一站用剩的标签和原料。我住进旅馆后,就拧开自来水龙头兑好回春药酒,一打一打地排在桌子上,这时候生活仿佛又很美好了。
“你说是假药吗?不,先生。那六打药酒里面有值两块钱的金鸡纳皮浸膏和一毛钱的阿尼林。几年以后,我路过那些小镇,人们还问我买呢。
“当晚我就雇了一辆大车,开始在大街上批销药酒。费希尔山是个疟疾流行的卑隰的小镇;据我诊断,镇上的居民正需要一种润肺强心、补血养气的十全大补剂。药酒的销路好得象是吃素的人见到了鱼翅海参。我以每瓶半块钱的价钱卖掉了两打,这时觉得有人在扯我衣服的下摆。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爬下来,把一张五元的钞票偷偷地塞在一个胸襟上佩着充银星章的人的手里。
“‘警官,’我说道,‘今晚天气不坏。’
“‘你推销你称之为药的这种非法假货,’他问道,‘可有本市的执照?’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算是城市。明天如果我发现确实有城市的意思,必要的话,我可以领一张。’
“‘在你没有领到之前,我得勒令你停业。’警察说。
“我收掉摊子,回到旅馆。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旅馆老板。
“‘哦,你这行买卖在费希尔山是吃不开的。’他说。‘霍斯金斯大夫是这里唯一的医师,又是镇长的小舅子,他们不允许冒牌郎中在这个镇上行医。’
“‘我并没有行医啊,’我说,‘我有一张州颁的小贩执照,必要的话,我可以领一张市的执照。’
“第二天早晨,我去到镇长办公室,他们说镇长还没有来,什么时候来可说不准。于是沃胡大夫只好再回到旅馆,在椅子上蜷坐着,点起一支雪茄烟干等着。
“没多久,一个打蓝色领带的年轻人挨挨蹭蹭地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问我有几点钟了。
“‘十点半,’我说,‘你不是安迪·塔克吗?我见过你玩的把戏。你不是在南方各州推销“丘比特什锦大礼盒”吗?让我想想,那里面有一枚智利钻石订婚戒指,一枚结婚戒指,一个土豆捣碎器,一瓶镇静糖浆和一张多乐西·弗农的照片——一共只卖五毛钱。’
“安迪听说我还记得他,觉得十分高兴。他是一个出色的街头推销员;不仅如此——他还尊重自己的行业,赚到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已满足了。人家一再拉他去干非法的贩卖假药的勾当;可是怎么也不能引他离开康庄大道。
“我正需要一个搭档,安迪同我便谈妥了合伙。我向他分析了费希尔山的情况,告诉他由于当地的政治同泻药纠缠在一起,买卖不很顺利。安迪是坐当天早班火车到这里的。他自己手头也不宽裕,打算在镇上募集一些钱,到尤里加喷泉①去造一艘新的兵舰。我们便出去,坐在门廊上从长计议。
①尤里加喷泉:阿肯色州西北部的一旅游休养地。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当我独自坐着时,一个黑人慢吞吞地走进旅馆,请大夫去瞧瞧班克斯法官,也就是那位镇长,据说他病得很凶。
“‘我不是替人瞧病的。’我说。‘你干吗不去请那位大夫?’
“‘先生,’他说,‘霍斯金大夫到二十英里外的乡下地方去替人治病啦。镇上只有他一位大夫,班克斯老爷病得很厉害。他吩咐我来请你,先生。’
“‘出于同胞的情谊,’我说,‘我不妨去看看他。’我拿起一瓶回春药酒,往口袋里一塞,去到山上的镇长公馆,那是镇上最讲究的房子,斜屋顶,门口草坪上有两只铁铸的狗。
“班克斯镇长除了胡子和脚尖之外,全身都摆平在床上。他肚子里发出的响声,如果在旧金山的话,会让人误认为是地震,听了就要夺路往空旷的地方逃跑。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杯水,站在床边。
“‘大夫,’镇长说,‘我病得很厉害。我快死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我?’
“‘镇长先生,’我说,‘我没有福气做艾斯·库·拉比乌斯①的正式门徒,我从来没有在医科大学里念过书。’我说。‘我只不过是以同胞的身分来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
①原文是S.Q.Lapius。希腊神话中日神之子和医药之神,名为艾斯库拉比乌斯(Aesculapius),作者按照现代英语国家人的姓名把前两个音节换成了缩写字母。
“‘非常感激。’他说。‘沃胡大夫,这一位是我的外甥,比德尔先生。他想减轻我的痛苦,可是不行。哦,天哪!哦——哦——哦!’他呻唤起来。
“我招呼了比德尔先生,然后坐在床沿上,试试镇长的脉搏。‘让我看看你的肝——我是说舌苔。’我说道。接着,我翻起他的眼睑,仔细看看瞳孔。
“‘你病了多久啦?’我问。
“‘我这病是——哦——哎呀——昨晚发作的。’镇长说。‘给我开点儿药,大夫,好不好?’
“‘飞德尔先生,’我说,‘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好吗?’
“‘比德尔。’年轻人纠正我说。‘你不想吃点火腿蛋吗,詹姆斯舅舅?’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右肩胛上,听了一会儿后说:‘镇长先生,你害的病是非常凶险的喙突右锁骨的超急性炎症!’
“‘老天爷!’他呻唤着说。‘你能不能在上面抹点什么,或者正一正骨,或者想点什么别的办法?’
“我拿起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不见得要走吧,大夫?’镇长带着哭音说。‘你总不见得要离开这儿,让我害着这种——灰秃锁骨的超急性癌症,见死不救吧?’
“‘你如果有恻隐之心,哇哈大夫,’比德尔先生开口说,‘就不应该眼看一个同胞受苦而撒手不管。’
“‘我的名字是沃胡大夫,别象吆喝牲口那样哇哈哇哈的。’我说。接着我回到床边,把我的长头发往后一甩。
“‘镇长先生,’我说,‘你只有一个希望。药物对你已经起不了作用了。药物的效力固然很大,不过还有一样效力更大的东西。’我说。
“‘是什么呀?’他问道。
“‘科学的论证。’我说。‘意志战胜菝葜①。要相信痛苦和疾病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我们不舒服时的感觉罢了。诚则灵。试试看吧。’
①菝葜(sarsaparilla)是百合科植物,根有清血、解毒和发汗作用,可制清凉饮料。镇长听成是“paraphernalia”(用具、配备)。
“‘你讲的是什么把戏,大夫?’镇长说。‘你不是社会主义者吧?’
“‘我讲的是,’我说,‘那种叫做催眠术的精神筹资的伟大学说——以远距离、潜意识来治疗谵妄和脑膜炎的启蒙学派——奇妙的室内运动。’
“‘你能行施那种法术吗,大夫?’镇长问道。
“‘我是最高长老院的大祭司和内殿法师之一。’我说。‘我一施展催眠术,瘸子就能走路,瞎子就能重明。我是灵媒,是花腔催眠术家,是灵魂的主宰。最近在安阿伯①的降神会上,全靠我的法力,已故的酒醋公司经理才能重归世间,同他的妹妹简交谈。你看到我在街上卖药给穷苦人,’我说,‘我不在他们身上行施催眠术。我不降格以求,’我说,‘因为他们袋中无银。’
①安阿伯:密执安州东南部的城市。
“‘那你肯不肯替我做做呢?’镇长问道。
“‘听着,’我说,‘我不论到什么地方,医药学会总是跟我找麻烦。我并不行医。但是为了救你一命,我可以替你做精神治疗,只要你以镇长的身份保证不追究执照的事。’
“‘当然可以。’他说。‘请你赶快做吧,大夫,因为疼痛又发作了。’
“‘我的费用是二百五十块钱,治疗两次包皮好。’我说。
“‘好吧,’镇长说,‘我付。我想我这条命还值二百五十块。’
“‘现在,’我说,‘你不要把心思放在病痛上。你没有生病。你根本没有心脏、锁骨、尺骨端、头脑,什么也没有。你没有任何疼痛。否定一切。现在你觉得本来就不存在的疼痛逐渐消失了,是吗?’
“‘我确实觉得好了些,大夫,’镇长说,‘的确如此。现在请你再撒几句谎,说我左面没有肿胀,我想我就可以跳起来吃些香肠和荞麦饼了。’
“我用手按摩了几下。
“‘现在,’我说,‘炎症已经好了。近日点的右叶已经消退了。你觉得睡迷迷的了。你的眼睛睁不开了。目前毛病已经止住。现在你睡着了。’
“镇长慢慢闭上眼睛,打起鼾来。
“‘铁德尔先生,’我说,‘你亲眼看到了现代科学的奇迹。’
“‘比德尔,’他说,‘其余的治疗你什么时候替舅舅做呀,波波大夫?’
“‘沃胡。’我纠正说。‘我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再来。他醒后,给他吃八滴松节油和三磅肉排。再见。’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到了那里。‘好啊,立德尔先生,’他打开卧室房门时,我说,‘你舅舅今早晨怎么样?’
“‘他仿佛好多啦。’那个年轻人说。
“镇长的气色和脉搏都很好。我再替他做了一次治疗,他说疼痛完全没有了。
“‘现在,’我说,‘你最好在床上躺一两天,就没事啦。我碰巧到了费希尔山,也是你的运气,镇长先生,’我说,‘因为正规医师所用的一切药都救不了你。现在毛病既然好了,疼痛也没有了,不妨让我们来谈谈比较愉快的话题——也就是那二百五十块钱的费用。不要支票,对不起,我不喜欢在反面签具背书,正如不喜欢在正面签发支票一样。’
“‘我这儿有现钞。’镇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皮夹子,说道。
“他数出五张五十元的钞票,捏在手里。
“‘把收据拿来。’他对比德尔说。
“我签了收据,镇长把钱交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现在你可以执行你的职务啦,警官。’镇长笑嘻嘻地说,一点不象是害病的人。
“比德尔先生攥住我的胳臂。
“‘你被捕了,沃胡大夫,别名彼得斯,’他说,‘罪名是违犯本州法律,无照行医。’
“‘你是谁呀?’我问。
“‘我告诉你他是谁。’镇长在床上坐起来说。‘他是州医药学会雇用的侦探。他跟踪你,走了五个县。昨天他来找我,我们定下这个计谋来抓你。我想你不能在这一带行医了,骗子先生。你说我害的是什么病呀,大夫?’镇长哈哈大笑说,‘灰秃——总之我想不是脑筋失灵吧。’
“‘侦探。’我说。
“‘不错,’比德尔说,‘我得把你移交给司法官。’
“‘你敢。’我说着突然卡住比德尔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扔出窗外。但是他掏出一把手槍,抵着我的下巴,我便放老实了,一动不动。他铐住我的手,从我口袋里抄出了那笔钱。
“‘我证明,’他说,‘这就是你我做过记号的钞票,班克斯法官。我把他押到司法官的办公室时,把这钱交给司法官,由他出一张收据给你。审理本案时,要用它作物证。’
“‘没关系,比德尔先生。’镇长说。‘现在,沃胡大夫,’他接着说,‘你干吗不施展法力呀?你干吗不施出你的催眠术,把手铐催开呀?’
“‘走吧,警官。’我大大咧咧地说。‘我认啦。’接着我咬牙切齿地转向老班克斯。
“‘镇长先生,’我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催眠术是成功的。你应当知道,在这件事上也是成功的。’
“我想事情确实如此。
“我们走到大门口时,我说:‘现在我们也许会碰到什么人,安迪。我想你还是把手铐解掉的好,——’呃?当然啦,比德尔就是安迪·塔克。那是他出的主意;我们就这样搞到了合伙做买卖的本钱。”
慈善事业数学讲座 --(5551字)
“我注意到教育事业方面收到了五千多万元的巨额捐款。”我说。
我在翻阅晚报上的花絮新闻,杰夫·彼得斯正在把板烟丝塞进他那只欧石南根烟斗。
“提起这件事,”杰夫说,“我大有文章可做,并且可以发表一篇讲演,供慈善事业数学班全体参考。”
“你是不是有所指?”我问道。
“正是。”杰夫说。“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安迪·塔克做过慈善家,是不是?那是八年前在亚利桑那州时的事了。安迪和我驾了一辆双马货车,在基拉①流域的山岭里踏勘银矿。我们发现了矿苗,把它卖给塔克森②方面的人,换得两万五千块钱。我们把支票在银行里兑了银币——一千元装一袋。我们把银币装上货车,晕头晕脑地往东赶了百来里路,神志才恢复清醒。你看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业务年报,或是听一位演员说他的薪津时,两万五千元好象并不多,可是当你掀开货车篷布,用靴跟踢踢钱袋,听到每一块银币碰撞得叮当发响时,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正十二点时的通宵营业的银行。
①基拉:亚利桑那州南部的河流。
②塔克森:亚利桑那州南部的城市。
“第三天,我们到了一个小镇上,镇容美丽整洁,可算是自然界或者兰德-麦克内莱①的精心杰作。它座落在山脚下,四周花木扶疏,居民有两千左右,都是诚恳老实、慢条斯理的。小镇的名字好象是百花村,那里还没有被铁路、跳蚤或者东部的游客所污染。
①兰德-麦克内莱:十九世纪美国一家旅行指南和画片的出版公司。
“我和安迪把钱存进当地的希望储蓄银行,联名开了一个户头,然后到天景旅馆开了房间。晚饭过后,我们点上烟斗,坐在走廊上抽烟。就在那当儿,我灵机一动,想起了慈善事业。我想每一个当过骗子的人迟早总会转到那个念头上去的。
“当一个人从大伙身上诈骗了相当可观的数目时,他就不免有点胆怯,总想吐出一部分。如果你仔细观察,注意他行善的方式,你就会发现他是在设法把钱归还给受过他坑害的人。拿某甲来做例子吧。他靠卖油给那些焚膏继晷攻读政治经济学,研究托拉斯企业管理的穷学生而敛聚了百万家财,就把他的昧心钱捐给大学和专科学校。
“再说某乙吧,他的财富是从那些靠劳力和工具换饭吃的普通工人身上刮来的。他怎么把那笔昧心钱退一部分给他们呢?
“‘啊哈,’某乙说,‘我还是借教育的名义来干吧。我剥劳动人民的皮,’他对自己说,‘但是俗话说得好,一好遮百丑,慈善能遮掩许多皮。’②
②英文成语中有“慈善能遮掩许多罪孽”。“罪孽”(sins)和“皮”(skins)读音近似,作者故意窜改一字,与上文“剥皮”相呼应。
“于是他捐了八千万块钱,指定用于建立图书馆,那批带了饭盒来盖图书馆的工人便得到了一点好处。
“‘有了图书馆,图书在哪儿呢?’读者纷纷发问。
“‘我才不管呢。’某乙说。‘我捐赠图书馆给你们;图书馆不是盖好了吗?这么说,如果我捐赠的是钢铁托拉斯的优先股票,难道你们还指望我把股票的水分①也盛在刻花玻璃瓶里一起端给你们吗?去你们的吧!’
①资本主义国家的股份公司并未增加资产,但增加了发行量的股票,称作“掺水的股票”。
“且不谈这些,我刚才说过,有了那许多钱,叫我也想玩玩慈善事业了。我和安迪生平第一次搞到那么一大堆钱,终于停下来想想是怎么得来的。
“‘安迪,’我说,‘我们很有钱了——虽说没有超出一般人的梦想之外;但是以我们要求不高的标准来说,我们可以算是象格里塞斯②一般富有了。我觉得似乎应该为人类,对人类做些事情。’
②格里塞斯:是北美人对拉丁美洲,尤其是对墨西哥人的蔑称。彼得斯想说的是克里塞斯,为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利地亚的豪富的国王。
“‘我也有同感,杰夫。’安迪回答说。‘我们以前一直用种种小计谋欺骗大众,从兜卖自燃的赛璐珞硬领,到在乔治亚州倾销霍克·史密斯③的竞选总统纪念章。如果我能做些慈善事业,而不必亲自在救世军④里敲钹打铙,或者用伯蒂雄⑤的体系来教圣经班,我倒愿意试试那个玩意儿。’
③霍克·史密斯(1855~1931):美国律师、参议员,曾任乔治亚州州长。
④救世军:基督教新教的一个社会活动组织,着重在下层群众中举办慈善事业。主要分布在英美等国。
⑤伯蒂雄(1853~1914):法国人类学家。
“‘我们做些什么呢?’安迪说。‘施粥舍饭给穷人呢,还是寄一两千块钱给乔治·科特柳⑥?’
⑥乔治·科特柳(1862~1940):美国律师,曾任财政部长。
“‘都不成。’我说。‘我们的钱用来做普通的慈善事业未免太多;要补偿以往的骗局又不够。所以我们还是找些折衷的事情做做吧。’
“第二天,我们在百花村溜达的时候,看见小山上有一座红砖砌的大房子,好象没有住人。居民告诉我们,几年前那是一个矿主的住宅。等到新屋落成,矿主发觉只剩下两块八毛钱来装修内部,伤心之余,便把那点钱买了威士忌,然后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的残肢遗骸就安葬在跳下来的地方。
“我和安迪一见到那座房子,就都有了同样的念头。我们可以安上电灯,采办一些擦笔布,聘请几位教授,再在草地上立一只铸铁狗以及赫拉克勒斯和约翰教父的塑像,就在那里开办一所世界上最好的免费教育机构。
“我们同百花村的一些知名人士商谈,他们极表赞成。他们在消防队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宴会;我们破题儿第一遭以文明和进步事业的施主的姿态出现。安迪就下埃及的灌溉问题作了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宴会上的留声机和菠萝汁都沾上了我们的道德气息。
“安迪和我立即着手办这件慈善事业。镇上的人,凡是能够辨别锤子和梯子的,都被我们请来担任修葺房屋的工作,把它隔成许多教室和演讲厅。我们打电报给旧金山订购了一车皮的书桌、足球、算术书、钢笔杆、字典、教授座、石板、人体骨骼模型、海绵、二十七套四年级学生穿的防雨布学士服和学士帽等等,另外还开了一张不列品名的订单,凡是第一流大学所需要的零星杂物一概都要。我自作主张在订货单上添了‘校园’和‘课程设置’两项,但是不学无术的电报员一定搞错了,因为货物运到的时候,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听青豆和一把马梳①。
①“校园”和“课程设置”的原文是“Campus”和“curriculum”,同“青豆罐头”和“马梳”(canofpeas,curry-comb)读音相近。
“当那些周报刊出我和安迪的铜版照片时,我们又打电报给芝加哥的一家职业介绍所,吩咐他们立即装运六名教授,车上交货——英国文学一名,现代废弃语言学一名,化学一名,政治经济学一名(最好是民主党党员),逻辑学一名,还要一名懂绘画、意大利语和音乐,并有工会证的人。由希望银行担保发薪,薪额从八百元起到八百零五毛为止。
“好啦,我们终于布置就绪了。大门上刻了如下的字样:‘世界大学——赞助人与业主:彼得斯及塔克’。日历上的九月一日被划去之后,来者源源不绝。第一批是从塔克森搭了每周三班的快车来到的教授们。他们多半年纪轻轻,戴着眼镜,一头红发,带着一半为了前途,一半为了混饭吃的心情。安迪和我把他们安置在百花村的居民家里住下,然后等学生们来到。
“他们一群群地来了。我们先前在各州的报纸上刊登了招生广告,现在看到各方面的反应如此迅速,觉得非常高兴。响应免费教育号召的,一共有二百一十九个精壮的家伙,年纪最轻的十八岁,最大的长满了络腮胡子。他们把那个小镇搞得乌烟瘴气,面目全非;你简直分不清它是哈佛呢,还是三月开庭的戈德菲尔兹①。
①戈德菲尔兹:内华达州西南部的矿镇,时有罢工。
“他们在街上来来往往,挥舞着世界大学的校旗——深蓝和浅蓝两色——别的不谈,他们确实把百花村搞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安迪在天景旅馆的陽台上向他们演说了一番,全镇的居民万人空巷,都上街庆祝。
“约莫过了两星期,教授们把那帮学生解除了武装,赶进课堂。我真不信还有比做慈善事业更愉快的事情。我和安迪买了高筒大礼帽,假装闪避着百花村公报的两个记者。那家报馆还派了专人,等我们一上街就摄影,每星期在‘教育新闻’栏里刊登我们的照片。安迪每星期在大学里演讲两次;等他说完,我就站起来讲一个笑话。有一次,公报居然把我的照片登在亚伯·林肯和马歇尔·皮·怀尔德①之间。
①怀尔德(1798~1886)是美国商人,麻萨诸塞州工艺学院及农学院的创办人之一。
“安迪对慈善事业的兴趣之大不亚于我。为了使大学兴旺发达,我们每每在夜里醒来,交换新的想法。
“‘安迪,’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忽略了一件事。孩子们该有舒适②。’
②彼得斯原想说“宿舍”(dormitories),但说成了读音相近的“独峰驼”(dro-medaries)。这里译成与“宿舍”读音相近的“舒适”。
“‘那是什么呀?’安迪问道。
“‘呃,当然是可以在里面睡觉的东西。’我说。‘各个学校都有的。’
“‘哦,你指的大概是睡衫。’安迪说。
“‘不是睡衫。’我说。‘我指的是舒适。’但我始终没法让安迪明白;因此我们也始终没有订购。当然,我指的是各个学校都有的,学生们可以一排排地睡在里面的长卧室。
“嘿,先生,世界大学可真了不起。我们有了来自五个州和准州地区的学生,百花村突然兴旺了起来。一个新的打靶游乐场、一家当铺和两家酒店开了张;孩子们编了一支校歌,歌词是这样的:
劳、劳、劳,
顿、顿、顿,
彼得斯、塔克,
真带劲。
波——喔——喔,
霍——嘻——霍,
世界大学
嘻普呼啦!
“学生们是一批好青年,我和安迪都为他们感到骄傲,仿佛他们是我们家里人似的。
“十月底的一天,安迪跑来问我知不知道我们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多少。我猜还有一万六千左右。‘我们的结存,’安迪说,‘只有八百二十一元六角二分了。’
“‘什么!’我不禁大叫一声。‘难道你是告诉我,那些盗马贼的崽子,那些无法无天,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狗子脸,兔子耳,偷门板的家伙竟然害得我们花了那么多钱?’
“‘一点不错。’安迪说。
“‘那么,去他妈的慈善事业吧。’我说。
“‘那也不必。’安迪说。‘慈善事业,如果经营得法,是招摇撞骗的行道中最有出息的一门。我来筹划筹划,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下。’
“下一个星期,我在翻阅我们教职员工的薪津单时,忽然发现了一个新的名字——詹姆斯·达恩利·麦科克尔教授,数学讲座,周薪一百元。我一气之下大嚷一声,安迪赶忙跑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年薪五千多元的数学教授?怎么搞的?他是从窗户里爬进来,自己委任的吗?’
“‘一星期前,我打电报去旧金山把他请来的。’安迪说。‘我们订购教授的时候,似乎遗漏了数学讲座。’
“‘幸好遗漏了。’我说。‘付他两星期薪津后,我们的慈善事业就要象斯基波高尔夫球场的第九个球洞一样糟啦。’
“‘别着急,’安迪说,‘先看看情况如何发展。我们从事的事业太高尚了,现在不能随便退却。何况我对这种零售的慈善事业越看越有希望。以前我从没有想到要加以认真研究。现在想想看,’安迪往下说,‘我所知道的慈善家都有许多钱。我早就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确定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我对安迪在经济事务上的足智多谋是信得过的,所以让他掌握大局。大学十分发达,我和安迪的大礼帽仍旧锃亮,百花村的居民接二连三地把荣誉加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当作百万富翁看待,其实我们这种慈善家差不多要破产了。
“学生们把镇上搞得生气勃勃。有一个陌生人到镇上来,在红墙马房楼上开了一家法罗赌场①,收入着实可观。有一晚,我和安迪随便过去逛逛,出于社交礼貌,下了一两块钱的注。赌客中有五十来个是我们的学生,他们一面喝五味酒,一面用一叠叠的红蓝筹码下注,等庄家亮出牌来。
①法罗:一种同中国牌九相似的赌博,与庄家赌输赢,用的是纸牌。
“‘岂有此理,安迪,’我说,‘这批敲诈勒索的笨头笨脑的纨袴子弟来这儿找免费教育的小便宜,可是他们的钱比你我两人任何时候所有的钱都多。你看见他们从腰包皮里掏出来的一卷卷钞票吗?’
“‘看见了,’安迪说,‘他们中间有许多是有钱矿主和牧场主的子弟。眼看他们这样荒废机会,真叫人伤心。’
“到了圣诞节,学生全部回家度假了。我们在大学里举行了一个惜别会,安迪以‘爱琴群岛的现代音乐和史前文学’为题,作了一次演讲。每一位教授都举杯回敬我们,把我和安迪比作洛克菲勒和马库斯·奥托里格斯皇帝①。我捶着桌子,高声要向麦科克尔教授敬酒;但是他似乎没有躬与盛会。我很想见见安迪认为在这个快要招盘的慈善事业里还可以挣一百元周薪的人物。
①马库斯·奥托里格斯应作马库斯·奥里利厄斯(121~180),系罗马皇帝。
“学生都搭夜车走了;镇上静得象是函授学校午夜时的校园。我回旅馆的时候,看到安迪的房间里还有灯光,便推门进去。
“安迪和那个法罗庄家坐在桌前,正在分配一叠两英尺高的一千元一扎的钞票。
“‘一点不错,’安迪说,‘每人三万一千元。进来,杰夫。’他对我说。‘这是我们合伙的慈善组织,世界大学,上学期应得的一份利润。现在你总信服了吧。’安迪说。‘慈善事业如果当成生意来做,也是一门艺术,施与受的人都有福气。②’
②比较《新约·使徒行传》二十章三十六节:“又当纪念主耶稣的话说,施比受更为有福。”
“‘好极啦!’我喜出望外地说,‘我承认你这次干得真高明。’
“‘我们搭早车走吧,你赶快收抬你的硬领、硬袖和剪报。’
“‘好极啦!’我又说。‘我不会误事的。但是,安迪,在离开之前,我很想见见詹姆斯·达恩利·麦科克尔教授。我觉得好奇,想跟这位教授认识认识。’
“‘那很容易。’安迪说着向那个法罗庄家转过身去。
“‘杰姆,这位是彼得斯先生,跟他握握手吧。’”
夤缘奇遇 --(4318字)
“有许多大人物,”我泛泛而指地说,“声称他们的成就应该归功于某些杰出的女人的帮助与鼓励。”
“这一点我也知道。”杰夫·彼得斯说。“我在历史和神话书上看到过有关圣女贞德、耶鲁夫人、考德尔太太①、夏娃和古代别的女强人的事迹。可是,依我看来,如今的女人无论在政治界或者在商业界都不顶用。说起来,女人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呢?——第一流的厨师、时装设计师、护士、管家、速记员、秘书、理发师和洗衣匠都是男的。女人能胜过男人的工作恐怕只有一件,那就是歌舞剧里的女角。”
①圣女贞德(1412~1431):英法百年战争中的法国女英雄。耶鲁夫人似指东印度公司的美国官员、耶鲁大学赞助人耶鲁(1649~1721)之妻。考德尔太太是美国杂志上连载幽默小品中的人物,是个喋喋不休、训斥丈夫的女人。
“我却认为,”我说,“有时候,你毕竟会发现女人的机灵和直觉对你的——呃,生意经是有帮助的。”
“嗯,”杰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你是这样想的吗?不过在任何干净的骗局里,女人总是靠不住的搭档。在你最需要她们帮助的时候,她们却诚实起来,拆你的台。我就领教过。
“比尔·亨伯尔,我在准州地区的一个老朋友,有一次异想天开,要当联邦法院的执法官。当时,我和安迪正在做一种规矩合法的生意——兜售手杖。你只要把那种手杖的柄拧开,凑在嘴边一倒,就有半品脱上好的黑麦威士忌流到你的喉咙里,酬劳你的聪明才智。警官们时常找我和安迪的麻烦。当比尔把他这种勇于挑重担的志愿告诉我时,我便想到执法官的职位对彼得斯-塔克公司的业务是有帮助的。
“‘杰夫,’比尔对我说,‘你是有学问、有教养的人,而且你的学问不限于一些基本知识,你还有经验,有见解。’
“‘不错,’我说,‘我从来没有因此而后悔。我不是那种主张免费教育而贬低教育的人。你说说,究竟是什么对人类有价值,文学呢还是赛马?’
“‘哎——呃——,最受欢迎的当然是赛——当然啦,我说的是诗人和伟大作家。’比尔说。
“‘对啦。’我说。‘既然如此,那些伟大的金融家和慈善家为什么在赛马场要收两块钱的入场券,在图书馆却又让我们免费呢?’我说。‘那种做法岂不是要向群众灌输一种思想,让他们对这两种自修和不合手续的方法的相对价值作出正确的估计吗?’
“‘你的论点已经超出我的理解和争辩的能力了,’比尔说,‘我要你做的事只是到华盛顿去一次,替我钻营这个职位。我在修养和陰谋策划方面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公民,并且我需要这个工作。我杀过七个人,’比尔说,‘我有九个小孩;从今年五月一日以来,我就是一个好共和党员;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可是我看不出我担任执法官有什么不合适。我觉得你的搭档塔克先生,’比尔接着说,‘也是一个讨人喜欢,头脑精明的人,他一定能帮你弄到这个差使的。我先付你一千元,’比尔说,‘供你在华盛顿喝酒、行贿和乘车的花费。如果你弄到了那个差使,我再付你一千元现钞,并且保证在十二个月内不干涉你贩卖私酒。你对西部是不是有足够的忠诚,帮我在宾夕法尼亚铁路东端终点站老爸爸的白房子里疏通疏通?①’比尔说道。
①宾夕法尼亚铁路东面的终点站是美国首都华盛顿,老爸爸指总统,白房子指总统所住的白宫。
“我同安迪商量了一下,他对这件事极感兴趣。安迪的个性很复杂。他不象我,永远不满足于辛辛苦苦地干活,向乡下人推销那种既能捣肉排,又能当鞋拔、烫发器、扳头、指甲锉、土豆捣碎器和音叉的小而全的万能工具。安迪有艺术家的气质,不能把他当作牧师或是道学家那样的人,纯粹从商业的角度来衡量。于是,我们接受了比尔的委托,动身前去华盛顿。
“我们在华盛顿南达科他一家旅馆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对安迪说:‘安迪,我们生平第一次不得不干一件真正不诚实的事。拉关系、走门路,是我们从来没干过的;但是为了比尔·亨伯尔的缘故,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在正当合法的买卖中,我们不妨行施一点狡诈欺骗,可是在这种无法无天、穷凶极恶的不法勾当里,我却认为最好采用直截了当、光明正大的办法。我建议,’我说,‘我们从这笔钱当中取五百元交给全国竞选运动委员会主席,要一张收据,把收据放在总统的桌子上,再同他谈谈比尔的事。总统一定喜欢候选人用这种方式来谋差使,而不喜欢用幕后操纵的方式。’
“安迪赞成我的意见,但我们把自己的打算同旅馆办事员研究之后,就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我们说,要在华盛顿钻营一官半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通过一个女议会说客。他把他所推荐的人——艾弗里太太的地址告诉了我们。据他说,这位太太在社交界和外交界的地位不同一般。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和安迪到了她下榻的旅馆,给引进了接待室。
“这位艾弗里太太真叫人看了眼目清爽。她那头发同二十元金券背面的颜色一样,眼睛是蓝的。她的美会使七月份出的杂志的封面女郎显得象是孟农加希拉①煤船上的厨娘。
①孟农加希拉: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河流。
“她穿着一件领口很低,料子上缀着银光闪闪的小箔片的衣服,戴着金刚钻戒指和耳坠。她光着胳臂,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端着杯子喝茶。
“‘喂,伙计们,’她过了一会儿说,‘有什么事呀?’
“我尽可能简短地把我们要替比尔办的事告诉了她,并且开了我们所能出的价钱。
“‘西部的官职很容易。’她说。‘让我看看,谁能替我们办这件事。找准州的代表是不管用的。我想,’她说道,‘斯奈伯议员比较合适。他是西部来的。让我看看我私人资料中他的档案。’她从书桌上标有‘斯’字的一格中取出一些卡片。
“‘是啊,’她说,‘他的卡片上标有一个星号;那是说他“乐于效劳”。再让我们看看。“年龄五十五;结过两次婚,长老会教徒;喜欢金发女人、托尔斯泰的小说、扑克和清燉甲鱼;只有三瓶的酒量”。唔,’她继续说,‘我有把握让你的朋友布默先生被委任为巴西公使。’
“‘亨伯尔,’我纠正她说,‘他要的差使是联邦法院的执法官。’
“‘哦,不错。’艾弗里太太说。‘这类事情我处理得太多啦,有时候不免纠缠不清。把这件事摘一个详细的备忘录给我,彼得斯先生,四天以后再来。我想那时候该办妥了。’
“我和安迪便回旅馆去等着。安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咬着左面的胡子。
“‘既有高度的智力,又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是少有的,杰夫。’他说。
“‘少得象是神话中那种叫做埃比台米斯①的鸟蛋煎的蛋卷。’我说。
①埃比台米斯并不是神话中的一种鸟,而是生理学名词,意谓“表皮”。
“‘一个那样的女人,’安迪说,‘可以使男人得到最高的名利和地位。’
“‘我怀疑,’我说,‘女人除了替男人赶快把饭准备好,或者散布流言蜚语,说另一个竞争对手的妻子做过扒手之外,还能在什么地方帮助男人找到工作?她们是不适应生意和政治的,正如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②在查克·康纳斯每年一次的舞会上不适于担任司仪一样。我也知道,’我对安迪说,‘有时候,女人仿佛是在以她男人的政治事务代办的身份出现。可是结果如何呢?举个例子说,一个男人原本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在阿富汗驻外领事馆工作,或者在特拉华-拉里坦运河当看闸人。有一天,这个男人看见他太太穿上套鞋,把三个月的鸟食放在芙蓉鸟笼里。“到苏福尔斯去吗?”他带着期望的神情问道。“不,亚瑟。”她说。“到华盛顿去。我们在这里被埋没了。”她说。“你应当在圣布里奇特③宫廷里做特派跟班,或者在波多黎各岛上当总门房。这件事让我来安排。”’
②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1837~1909):英国诗人。
③圣布里奇特(1303?~1373):瑞典天主教修女,瑞典的守护神,布里奇丁教派创始人。
“‘于是这位太太,’我对安迪说,‘就带着她的行李和本钱到华盛顿去对付当权人物了。她的行李和本钱包皮括一位内阁阁员在她十五岁时写给她的五打乱七八糟的信;利奥波德国王写给斯密森学院①的一封介绍信,一套桃色的绸衣服和黄色的鞋罩。
①斯密森学院:英国化学家、矿物学家斯密森(1765~1829)捐赠十万英镑在华盛顿建立的学院。利奥波德是比利时国王。
“‘呃,之后怎么样呢?’我继续说。‘她把那些信件在同她衣服和鞋罩颜色相仿的晚报上发表了,在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车站的餐室里发表了谈话,然后去找总统。商业劳工部的九等助理秘书和蓝室的第一副官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有色人却等在那里,抓住她的手——和脚。他们把她带到西南皮街,扔在一个地下室的门口。结果就是这样。我们下次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时,只知道她在写明信片给中国大使,请求大使替亚瑟在茶叶店里安插一个职位。’
“‘那么说来,’安迪说,‘你以为艾弗里太太不会替比尔弄到那个职位吗?’
“‘我以为是这样。’我说。‘我不希望自己做一个怀疑论者,不过我认为你我做不到的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安迪说。‘我可以跟你打赌,她一定做得到。我对女人协商的才能比你估价得要高,这一点我很引以为自豪。’
“我们在约定的那天又到了艾弗里太太的旅馆。她的外表还是那么妍丽美好,以她的漂亮而论,任何人都愿意答应由她来指派国内的任何官职。但是我对外貌的信心一向不大,因此,当她拿出一张委任状时,我确实非常诧异。那张委任状盖有美国政府的大公章,背后写着‘威廉·亨利·亨伯尔’几个花哨的大字。
“‘其实你们第二天就可以拿去了,伙计们。’艾弗里太太微笑着说。‘我一点不费事就弄到了。’她说。‘我只不过开一下口罢了。嗯,我很愿意同你们多聊一会儿,’她接着说,‘但是我忙得很,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还得处理一个大使、两个领事和十来个别的小官职的申请问题。我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你们回家以后,请代我向亨伯尔先生致意。’
“我把五百块钱给了她,她数都不数,就往写字桌的抽屉里一扔。我把比尔的委任状揣在口袋里,和安迪便告辞了。
“当天我们动身回准州地区。我们先给比尔打了个电报:‘事成;备酒庆祝。’我们情绪高昂。
“一路上,安迪老是揶揄我,说我太不了解女人了。
“‘好吧。’我说。‘我承认她确实出乎我意外。不过据我的经验,女人及时办完一件事而不出任何差错,这还是第一次呢。’我说。
“到了阿肯色州边界时,我掏出比尔的委任状,仔细看看,然后交给安迪。安迪看过之后,也同我一样,哑口无言。
“这份文件确实是给比尔的,并且不是假货,不过它委任比尔的职位是弗罗里达州达德镇的邮政局长。
“我和安迪赶快在小石城下车,把委任状邮寄给比尔。然后我们就向东北方向的苏必利尔湖去了。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同比尔·亨伯尔见过面。”
精确的婚姻学 --(4293字)
“我以前对你讲过,”杰夫·彼得斯说,“我对于女人的欺骗手段从来就没有很大的信心。即使在问心无愧的骗局里,要她们搭伙同谋也是靠不住的。”
“这句话说得对。”我说。“我认为她们有资格被称做诚实的人。”
“干吗不呢?”杰夫说。“她们自有男人来替她们营私舞弊,或是卖命干活。她们办事本来也不算差,但是一旦感情冲动,或者虚荣心抬了头,就不行了。那时候,你就得找一个男人来接替她们的工作。那男人多半是脚板扁平,蓄着沙黄色的胡子,有五个孩子和一幢抵押掉的房子。拿那个寡妇太太做例子吧,有一次我和安迪在凯罗略施小计,搞了一个婚姻介绍所,就是找那个寡妇帮的忙。
“假如你有了够登广告的资本——就说象辕杆细头那么粗细的一卷钞票吧——办一个婚姻介绍所倒很有出息。当时我们约莫有六千元,指望在两个月内翻它一番。我们既然没有领到新泽西州的执照,我们的生意至多也只能做两个月。
“我们拟了一则广告,内容是这样的:
美貌妩媚寡妇有意再醮。现年三十二岁,恋栈家庭生活,有现款三千元和乡间值钱产业。应征者贫富不论,然性情必须温良。因微贱之人多具美德。若有忠实可靠,善于管理产业,并能审慎投资者,年龄较大或相貌一般均不计较。来信详尽为要。
寂寞人启
通讯处:伊利诺斯州,凯罗市。
彼得斯-塔克事务所转
“‘这样已经够意思了,’我们拼凑出这篇文学作品之后,我说,‘可是那位太太在哪儿呢?’
“安迪不耐烦地、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杰夫,’他说,‘我以为你早就把你那门行业里的现实主义观念抛在脑后了呢。为什么要一位太太?华尔街出售大量掺水的股票,难道你指望在里面找到一条人鱼吗?征婚广告跟一位太太有什么相干?’
“‘听我讲,’我说,‘安迪,你知道我的规矩,在我所有违反法律条文的买卖中,出售的货色必须实有其物,看得见,拿得出。根据这个原则,再把市政法令和火车时刻表仔细研究一番,我就避免了不是一张五元钞票或是一支雪茄所能了结的同警察之间的麻烦。要实现这个计划,我们必须拿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妩媚的寡妇,或者相当的人,至于美貌不美貌,有没有清单和附件上所开列的不动产和附属品,那倒没有多大关系,否则治安官恐怕要跟你过不去。’
“‘好吧,’安迪重新考虑过后说道,‘万一邮局或者治安机关要调查我们的介绍所,那样做也许比较保险。可是你打算去哪儿弄一个愿意浪费时间的寡妇,来搞这种没有婚姻的婚姻介绍的把戏呢?’
“我告诉安迪,我心目中倒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我有一个老朋友,齐克·特罗特,原先在杂耍场卖苏打水和拔牙齿,去年喝了一个老医生的消化药,而没有喝那种老是使他酩酊大醉的万应药,结果害得老婆当了寡妇。以前我时常在他们家里歇脚,我想我们不妨找她来帮忙。
“到她居住的小镇只有六十英里,于是我搭上火车赶到那里,发现她仍旧住在那幢小房子里,洗衣盆上仍旧栽着向日葵,站着公鸡。特罗特太太非常适合我们广告上的条件,只不过在美貌、年龄和财产方面也许有点出入。她看来还有可取之处,对付得过去,并且让她担任那件工作,也算是对得起已故的齐克。
“我说明了来意之后,她问道:‘彼得斯先生,你们做的生意规矩吗?’
“‘特罗特太太,’我说,‘安迪·塔克和我早就合计过啦,在我们这个毫无公道的广阔的国家里,至少有三千人看了我们的广告,想博得你的青睐和你那有名无实的金钱财产。在那批人中间,假如他们侥幸赢得了你的心,约莫就有三千人准备给你一个游手好闲、唯利是图的臭皮囊,一个生活中的失意人,一个骗子手和可鄙的淘金者作为交换。’
“‘我和安迪,’我说,‘准备教训教训那批社会的蟊贼。我和安迪真想组织一个名叫“大德万福幸灾乐祸婚姻介绍所”,好不容易才没有这么做。这一来,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啦,彼得斯先生。’她说。‘我早知道你不至于做出什么卑鄙的事。可是你要我干些什么呢?你说的这三千个无赖汉,要我一个个地回绝呢,还是把他们成批成批地撵出去?’
“‘特罗特太太,’我说,‘你的工作其实是个挂名美差。你只消住在一家清静的旅馆里,什么事都不用干。来往信件和业务方面的事都由安迪和我一手包皮办。’
“‘当然啦,’我又说,‘有几个比较热切的求婚者和急色儿,如果凑得齐火车钱,可能亲自赶到凯罗,嬉皮涎脸地来求婚。在那种情况下,你或许要费些手脚,当面打发他们。我们每星期给你二十五元,旅馆费用在外。’
“‘等我五分钟,’特罗特太太说,‘让我拿了粉扑,把大门钥匙托付给邻居,你就可以开始计算我的薪水了。’
“于是我把特罗特太太带到凯罗,把她安置在一个公寓里,公寓的地址跟我和安迪下榻的地方既不近得引人起疑,也不远得呼应不灵。然后我把经过情况告诉了安迪。
“‘好极啦。’安迪说。‘现在手头有了真的鱼饵,你也安心了。闲话少说,我们动手钓鱼吧。’
“我们在全国各地的报上刊登了广告。我们只登一次。事实上也不能多登,不然就得雇用许多办事员和女秘书,而她们嚼口香糖的声音可能会惊动邮政总长。
“我们用特罗特太太的名义在银行里存了两千元,把存折交给了她,如果有谁对这个婚姻介绍所的可靠性和诚意产生怀疑时,可以拿出来给他看看。我知道特罗特太太诚实可靠,把钱存在她名下绝对没有问题。
“即使登了一则广告,安迪和我每天还得花上十二个小时来回复信件。
“每天收到的应征信件总有百来封。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个国家里竟有这许多好心肠的穷困的人,愿意娶一位妩媚的寡妇,并且背上代为投资的包皮袱。
“应征的人多半承认自己上了年纪、失了业,怀才不遇,不为世人所赏识,但他们都保证自己有一肚子深情柔意,还有许多男子汉的品质,如果寡妇委身于他们,管保她一辈子受用不尽。
“彼得斯-塔克事务所给每一个应征者去了一封回信,告诉他说,寡妇对他的坦率而有趣的信大为感动,请他再来信详细谈谈,如果方便的话,请附照片一张。彼得斯-塔克同时通知应征者,把第二封信转交给女当事人的费用是两元,要随信附来。
“这个计划的简单美妙之处就在于此。各地的先生老爷中间,约莫有百分之九十想办法筹了钱寄来。就是这么一个把戏。只是我和安迪为了拆开信封和把钱取出来的麻烦,发了不少牢騷。
“有少数主顾亲自出马。我们把他们送到特罗特太太那里去,由她来善后;只有三四个人回来,问我们要一些回程的车钱。在乡村便邮的信件开始涌到后,安迪和我每天大概可以收入两百元。
“一天下午,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把两元一元的钞票往雪茄烟盒里塞,安迪吹着《她才不举行婚礼呢》的曲子。这时候,一个灵活的小个子溜了进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往墙上扫,好象在追寻一两幅遗失的盖恩斯巴勒①的油画似的。我看见他,心中得意非凡,因为我们的生意做得合法合理,无懈可击。
①盖恩斯巴勒(1727~1788):著名英国画家。
“‘你们今天的邮件可不少啊。’那个人说。
“我伸手去拿帽子。
“‘来吧,’我说,‘我们料想你会来的。我带你去看货。你离开华盛顿时,特迪②可好?’
②指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特迪是西奥多的昵称。
“我带他到江景公寓,让他同特罗特太太见了面。我又把存在她名下的两千元银行存折亮给那个人看看。
“‘看来没有什么毛病。’那个侦探说。
“‘当然。’我说。‘如果你是个单身汉,我可以让你同这位太太单独聊一会儿。那两块钱可以不计较。’
“‘多谢。’他说。‘如果我是单身汉,我也许愿意领教。再见啦,彼得斯先生。’
“快满三个月的时候,我们收入五千多元,认为可以收场了。已经有许多人对我们表示不满;再则特罗特太太对这件事好象有些厌倦。许多求婚的人一直去找她,她似乎不大高兴。
“我们决定歇业。我到特罗特太太的公寓里去,把最后一星期的薪水付给她,向她告别,同时取回那两千元的存折。
“我到那里时,发现她哭得象是一个不愿意上学的孩子。
“‘呀,呀,你怎么啦?是有人欺侮了你,还是想家啦?’
“‘都不是,彼得斯先生。’她说。‘我不妨告诉你。你一向是齐克的老朋友,我也顾不得了。彼得斯先生,我恋爱上啦。我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没有他,我简直活不下去了。他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哪。’
“‘那你就嫁给他好啦。’我说。‘那是说,只要你们两相情愿。他是不是象你这样难分难舍地爱着你呢?’
“‘他也是的。’她说。‘他是见到广告之后来找我的,他要我把那两千块钱给了他,才肯同我结婚。他叫威廉·威尔金森。’说罢,她又动情地痛哭起来。
“‘特罗特太太,’我说,‘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同情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何况你的前夫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如果这件事可以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说,把那两千元拿去,跟你心爱的人结婚,祝你幸福。
“‘我们送你两千元也是办得到的,因为我们从那些向你求婚的冤大头身上捞了五千多元。可是,’我接着说,‘我得跟安迪·塔克商量一下。’
“‘他也是个好人,可是对于生意买卖很精明。他是我的合伙股东。我去找安迪谈谈,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回到旅馆,把这件事向安迪和盘托出。
“‘我一直预料会发生这一类的事。’安迪说。‘在任何牵涉到女人的感情和喜爱的事情里,你不能指望她始终如一。’
“‘安迪,’我说,‘让一个女人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伤心,可不是愉快的事。’
“‘是啊,’安迪说,‘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杰夫。你一向心慈慷慨。也许我心肠太硬,世故太深,疑虑太重了。这次我迁就你一下。到特罗特太太那儿去,叫她把银行里的两千元提出来,交给她的心上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好啦。’
“我跳了起来,同安迪足足握了五分钟手,再去特罗特太太那儿通知她,她高兴得又哭了起来,哭得同伤心时一般厉害。
“两天后,我和安迪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了。
“‘在我们动身之前,你愿不愿意去特罗特太太那儿,同她见见面?’我问安迪。‘她很想见见你,当面向你道谢。’
“‘啊,我想不必啦。’安迪说。‘我们还是快点赶那班火车吧。’
“我正把我们的资本象往常那样,装进贴身的褡链时,安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大额钞票,让我收在一起。
“‘这是什么钱?’我问道。
“‘就是特罗特太太的那两千块钱。’安迪说。
“‘怎么会到你手里来的?’我问。
“‘她自己给我的。’安迪说。‘这一个多月来,我每星期有三个晚上要去她那儿。’
“‘那个威廉·威尔金森就是你吗?’我说。
“‘正是。’安迪回答道。”
虎口拔牙 --(4147字)
杰夫·彼得斯每当谈到他的行业的道德问题时,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他说:“只要我们在欺骗事业的道德问题上有了意见分歧,我和安迪·塔克的友好关系就出现了裂痕。安迪有他的标准,我有我的标准。我并不完全同意安迪向大众敲诈勒索的那种做法,他却认为我的良心过于妨碍我们合作事业的经济利益。有时候,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还有一次,大家越争越厉害,他竟然拿我同洛克菲勒相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迪,’我说,‘但是我们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用这种话来侮辱我,我并不生你的气。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你自己会后悔的。我至今还没有同法院的传票送达吏照过面呢①。’
①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由于非法经济活动,常被控告,受到法院传讯;但靠行贿,又屡次逃脱处分。
“有一年夏天,我和安迪决定在肯塔基州一个名叫青草谷的山峦环抱、风景秀丽的小镇休息一阵子。我们自称是马贩子,善良正派,是到那里去消夏的。青草谷的居民很喜欢我们,我和安迪决定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既不在那里散发橡胶种植园的计划书,也不兜售巴西金刚钻。
“有一天,青草谷的五金业巨商来到我和安迪下榻的旅馆,客客气气地同我们一起在边廊上抽烟。我们有时下午一起在县政府院子里玩掷绳环游戏,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他是一个多嘴多舌,面色红润,呼吸急促的人,同时又出奇地肥胖和体面。
“我们把当天的大事都谈过之后,这位默基森——这是他的尊姓——小心而又满不在乎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们看。
“‘呃,你们有什么看法?’他笑着说——‘居然把这样一封信寄给我!’
“我和安迪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们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它读了一遍。那是一种已经不时髦的,卖假钞票的打字信件,上面告诉你怎样化一千元就可以换到五千元连专家也难辨真伪的钞票;又告诉你,那些钞票是华盛顿财政部的一个雇员把原版偷出来翻印成的。
“‘他们竟会把这种信寄给我,真是笑话!’默基森又说。
“‘有许多好人都收到过这种信。’安迪说。‘如果你收到第一封信后置之不理,他们也就算了。如果你复了信,他们就会再来信,请你带了钱去做交易。’
“‘想不到他们竟会寄信给我!’默基森说。
“过了几天,他又光临了。
“‘朋友们,’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规矩人,不然我也不告诉你们了。我给那些流氓去了一封回信,开开玩笑。他们又来了信,请我去芝加哥。他们请我动身前先给杰·史密斯去个电报。到了那里,要我在某一个街角上等着,自会有一个穿灰衣服的人走过来,在我面前掉落一份报纸。我就可以问他:油水怎么样,于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接上了头。’
“‘啊,一点不错,’安迪打了个呵欠说,‘还是那套老花样。我在报上时常看到。后来他把你领到一家旅馆已布置好圈套的房间里,那里早有一位琼斯先生在恭候了。他们取出许多崭新的真钞票,按五作一的价钱卖给你,你要多少就卖多少。你眼看他们替你把钞票放进一个小包皮,以为是在那里面了。可你出去以后再看时,里面只是些牛皮纸。’
“‘哦,他们想在我面前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可不成。’默基森说。‘我如果不精明,怎么能在青草谷创办了最有出息的事业呢?你说他们给你看的是真钞票吗,塔克先生?’
“‘我自己始终用——不,我在报上看到总是用真的。’安迪回答说。
“‘朋友们,’默基森又说,‘我有把握,那些家伙可骗不了我。我打算带上两千块钱,到那里去捉弄他们一下。如果我比尔·默基森看到他们拿出钞票,我就一直盯着它。他们既然说是五块换一块,我就咬住不放,他们休想反悔。比尔·默基森就是这样的生意人。是啊,我确实打算到芝加哥去一趟,试试杰·史密斯的五换一的把戏。我想油水是够好的。’
“我和安迪竭力想打消默基森脑袋里那种妄想发横财的念头,但是怎么也不成,仿佛在劝一个无所不赌的混小子别就布赖恩竞选的结果同人家打赌似的。不成,先生;他一定要去执行一件对公众有益的事情,让那些卖钞票的骗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样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
“默基森走后,我和安迪坐了会儿,默默地思考着理性的异端邪说。我们闲散的时候,总喜欢用思虑和推断来提高自己。
“‘杰夫,’过了很久,安迪开口说,‘当你同我谈你做买卖的正大光明时,我很少不同你抬杠的。我可能常常是错误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我们不至于有分歧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让默基森先生独自去芝加哥找那些卖假钞票的人。那只会有一种结果。我们想办法干预一下,免得出事。你认为这样我们心里是不是舒畅些呢?’
“我站起来,使劲同塔克握了好长时间手。
“‘安迪,’我说,‘以前我看你做事毫不留情,总有点不以为然。如今我认错了。说到头,人不可貌相,你毕竟有一副好心肠。真叫我钦佩之至。你说的话正是我刚才想的。如果我们听任默基森去实现他的计划,’我说,‘我们未免丢人,不值得佩服了。如果他坚决要去,那么我们就跟他一起去,防止骗局得逞吧。’
“安迪同意我的话,他一心想破坏假钞票的骗局,真叫我觉得高兴。
“‘我不以虔诚的人自居,’我说,‘也不认为自己是拘泥于道德的狂热分子;但是,当我眼看一个自己开动脑筋,艰苦奋斗,在困难中创业的人将受到一个妨害公众利益的不法骗子的欺诈时,我决心不能袖手旁观。’
“‘对的,杰夫。’安迪说。‘如果默基森坚持要去,我们就跟着他,防止这件荒唐的事情。跟你一样,我最不愿意别人蒙受这种钱财损失。’
“说罢,我们就去找默基森。
“‘不,朋友们,’他说,‘我不能把这个芝加哥害人的歌声①当作耳边风。我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在这鬼把戏里挤出一点油水不可。有你们和我同去,我太高兴啦。在那五换一的交易兑现的时候,你们或许可以帮些忙。好得很,你们两位愿意一起去,再好没有了,我真把它当作一件消遣逗乐的事了。’
①原文Siren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路过的船员,使他们徘徊在岛上不忍离去,卒致饿死。
“默基森先生在青草谷传出消息,说他要出一次门,同彼得斯先生和塔克先生一起去西弗吉尼亚踏勘铁矿。他给杰·史密斯去了一封电报,通知对方他准备某天启程前去领教;于是,我们三人就向芝加哥进发了。
“路上,默基森自得其乐地作了种种揣测,预先作了许多愉快的回忆。
“‘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他说,‘等在沃巴什大道和莱克街的西南角上。他掉下报纸,我就问油水怎么样。呵呵,哈哈!’接着他捧着肚子大笑了五分钟。
“有时候,默基森正经起来,不知他怀着什么鬼胎,总想用胡说八道来排遣它。
“‘朋友们,’他说,‘即使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在青草谷宣扬开来。不然我就给毁啦。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正人君子。我认为惩罚那些社会的蟊贼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我要给他们看看,油水到底好不好。五块换一块——那是杰·史密斯自己提出来的,他跟比尔·默基森做买卖,就得遵守他的诺言。’
“下午七点左右,我们抵达芝加哥。默基森约定九点半同那个穿灰衣服的人碰头。我们在旅馆里吃了晚饭,上楼到默基森的房间里去等候。
“‘朋友们,’默基森说,‘现在我们一起核计核计,想出一个打垮对手的方法。比如说,我同那个灰衣服的骗子正聊上劲儿的时候,你们两位碰巧闯了进来,招呼道:“喂,默基!”带着他乡遇故知的神情来跟我握手。我就把骗子叫过一边,告诉他,你们是青草谷来的杂货食品商詹金斯和布朗,都是好人,或许愿意在外乡冒冒险。’
“‘他当然会说:“如果他们愿意投资,带他们来好啦。”两位认为这个办法怎么样?’
“‘你以为怎么样,杰夫?’安迪瞅着我说。
“‘喔,我不妨把我的意见告诉你。’我说。‘我说我们当场了结这件事吧。不必再浪费时间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镍的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槍,把弹筒转动了几下。
“‘你这个不老实、造孽的、陰险的胖猪,’我对默基森说,‘乖乖地把那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赶快照办,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我生性是个和平的人,不过有时候也会走极端。有了你这种人,’我等他把钱掏出来之后继续说,‘法院和监狱才有必要存在。你来这儿想夺那些人的钱。你以为他们想剥你一层皮,你就有了借口吗?不,先生;你只不过是以暴易暴罢了。其实你比那个卖假钞票的人坏十倍。’我说。‘你在家乡上教堂,做礼拜,挺象一个正派公民,但是你到芝加哥来,想剥夺别人的钱,那些人同你今天想充当的这类卑鄙小人做交易;才创立了稳妥有利的行业。你可知道,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要靠他养家活口。正因为你们这批假仁假义的公民专想不劳而获,才助长了这个国家里的彩票、空头矿山、股票买卖和投机倒把。如果没有你们,他们早就没事可干了。你打算抢劫的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为了研究那门行业,可能花了好几年工夫。每做一笔买卖,他就承担一次丧失自由、钱财、甚至性命的风险。你打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幌子,凭着体面的掩护和响亮的通讯地址到这儿来骗他的钱。假如他弄到了你的钱,你可以去报告警察局。假如你弄到了他的钱,他只好一声不吭,典当掉他那套灰衣服去换晚饭吃。塔克先生和我看透了你,所以我们同来给你应得的教训。钱递过来,你这个吃草长大的伪君子。’
“我把两千块钱——全是二十元一张的票子——放进内衣口袋。
“‘现在你把表掏出来。’我对默基森说。‘不,我并不要表。把它搁在桌子上,你坐在那把椅子上,过一小时才能离开。要是你嚷嚷,或者不到一小时就离开,我们就在青草谷到处张贴揭发你。我想你在那里的名声地位对你来说总不至值两千块钱吧。’
“于是我和安迪离开了他。
“在火车上,安迪好久不开腔。最后他说:‘杰夫,我想问你一句话行吗?’
“‘问两句也不要紧,’我说,‘问四十句都行。’
“‘我们同默基森一起动身的时候,’他说,‘你就有了那种打算吗?’
“‘嗯,可不是吗。’我回答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你不是也有那种打算吗?’
“约莫过了半小时,安迪才开口。我认为安迪有时并不彻底理解我的伦理和道德的思想体系。
“‘杰夫,’他开口说,‘以后你有空的时候,我希望你把你的良心画出一张图解,加上注释说明。有时候我想参考参考。’”
最后一片叶子 --(4562字)
《最后一片叶子》,一译《最后的常春藤叶》,主人公是琼西、苏艾、贝尔曼。文中作者着力挖掘和赞美小人物的伟大人格和高尚品德,展示他们向往人性世界的美好愿望。最后一片叶子的故事,着实让我们为琼西的命运紧张了一番,为苏艾的友谊感叹了一回,为贝尔曼的博爱震撼了一次。
作者通过对穷苦朋友间友谊的描写,刻画出一个舍己为人的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创造真正杰作的画家形象,讴歌了以贝尔曼为代表的普通人的高尚。
全文:
在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的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一条街有时自己本身就交叉了不止一次。有一回一个画家发现这条街有他的可贵之处。如果一个商人去收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款,在这条街上转弯抹角、大兜圈子的时候,突然碰到一毛钱也没收到、空手而归的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所以,不久之后不少画家就摸索到这个古色古香的老格林尼治村来了。他们逛来逛去,寻求朝北的窗户、18世纪的三角墙、荷兰式的阁楼,以及低廉的房租。然后,他们又从第六街买来一些锡蜡杯子和一两只烘锅,组成了一个艺术区。
苏艾和琼珊在一座矮墩墩的的三层楼砖屋的顶楼设立了她们的画室。琼珊是琼西的昵称。她俩一个来自缅因州,一个是加利福尼亚州人。她们是在德尔蒙戈饭馆吃客饭时碰到的,彼此一谈,发现她们对艺术、饮食、衣着的口味十分相投,结果便联合租下了那间画室。
那是5月里的事。到了11月,一个冷酷的、肉眼看不见的、医生们叫做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艺术区里悄悄地游荡,用他冰冷的手指头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在广场东头,这个破坏者明目张胆地踏着大步,一下子就击倒几十个受害者,可是在迷宫一样、狭窄而铺满青的胡同里,他的步伐就慢了下来。
肺炎先生不是一个你们心目中行侠仗义的老绅士。一个身子单薄,被加利福尼亚州的西风刮得没有血色的弱女子,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有着红拳头的、呼吸急促的老家伙打击的对象。然而,琼西却遭到了打击;她躺在一张油漆过的铁床上,一动也不动,凝望着小小的荷兰式玻璃窗外对面砖房的空墙。
一天早晨,那个忙碌的医生扬了扬他那毛茸茸的灰白色眉毛,把苏叫到外边的走廊上。
我看,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他说,一面把体温表里的水银甩下去,这一成希望在于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们不想活,情愿照顾殡仪馆的生意,这种精神状态使医药一筹莫展。你的这位小姐满肚子以为自己不会好了。她有什么心事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艾说。
绘画?----别瞎扯了!她心里有没有值得想两次的事情。比如说,[1]男人?
男人?苏艾像吹口琴似的扯着嗓子说,男人难道值得......不,医生,没有这样的事。
能达到的全部力量去治疗她。可要是我的病人开始算计会有多少辆马车送她出丧,我就得把治疗的效果减掉百分之五十。只要你能想法让她对冬季大衣袖子的时新式样感到兴趣而提出一两个问题,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把医好她的机会从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医生走后,苏艾走进工作室里,把一条日本餐巾哭成一团湿。后来她手里拿着画板,装做精神抖擞的样子走进琼西的屋子,嘴里吹着爵士音乐调子。
琼西躺着,脸朝着窗口,被子底下的身体纹丝不动。苏以为她睡着了,赶忙停止吹口哨。
她架好画板,开始给杂志里的故事画一张钢笔插图。年轻的画家为了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不得不给杂志里的故事画插图,而这些故事又是年轻的作家为了铺平通向文学的道路而不得不写的。
苏艾正在给故事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牧人的身上,画上一条马匹展览会穿的时髦马裤和一片单眼镜时,忽然听到一个重复了几次的低微的声音。她快步走到床边。
琼珊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窗外,数着…………倒过来数。
12,她数道,歇了一会又说,11,然后是10,和9,接着几乎同时数着8和7。
苏艾关切地看了看窗外。那儿有什么可数的呢?只见一个空荡陰暗的院子,20英尺以外还有一所砖房的空墙。一棵老极了的常春藤,枯萎的根纠结在一块,枝干攀在砖墙的半腰上。秋天的寒风把藤上的叶子差不多全都吹掉了,几乎只有光秃的枝条还缠附在剥落的砖块上。
什么,亲爱的?苏问道。
6,琼西几乎用耳语低声说道,它们现在越落越快了。三天前还有差不多一百片。我数得头都疼了。但是现在好数了。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告诉你的苏艾。
叶子。常春藤上的。等到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也就该去了。这件事我三天前就知道了。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你?
哟,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话,苏艾满不在乎地说,那些破常春藤叶子同你的病有什么相干?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棵树吗?得啦,你这个淘气的姑娘。不要说傻话了。瞧,医生今天早晨还告诉我,说你迅速痊愈的机会是,让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好的几率有十比一!噢,那简直和我们在纽约坐电车或者走过一座新楼房的把握一样大。喝点汤吧,让苏艾去画她的画,好把它卖给编辑先生,换了钱来给她的病孩子买点红葡萄酒,再买些猪排给自己解解馋。
你不用买酒了,琼珊的眼睛直盯着窗外说道,又落了一片。不,我不想喝汤。只剩下四片了。我想在天黑以前等着看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去。然后我也要去了。
琼珊,亲爱的,苏艾俯着身子对她说,等我画完行吗?明天我一定得交出这些插图。我需要光线,否则我就拉下窗帘了。
你就不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画吗?琼西冷冷地问道。
我要在这儿陪你,和你在一起,苏艾说,再说,我不喜欢你老是盯着那些叶子看。
你一画完就叫我,琼珊说着,便闭上了眼睛。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像是座横倒在地上的雕像。因为我想看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等得不耐烦了,也想得不耐烦了。我想摆脱一切,飘下去,飘下去,像一片可怜的疲倦了的叶子那样。
你争取睡一会儿,苏艾说道,我得下楼把贝尔曼叫上来,给我当那个隐居的老矿工的模特儿。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你不要动,等我回来。
老贝尔曼是住在她们这座楼房底层的一个画家。他年过60,有一把像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那样的大胡子,这胡子长在一个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的头颅上,又鬈曲地飘拂在小鬼似的身躯上。贝尔曼是个失败的画家。他操了四十年的画笔,还远没有摸着艺术女神的衣裙。他老是说就要画他的那幅杰作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动笔。几年来,他除了偶尔画点商业广告之类的玩意儿以外,什么也没有画过。他给艺术区里穷得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年轻画家们当模特儿,挣一点钱。他喝酒毫无节制,还时常提起他要画的那幅杰作。除此以外,他是一个火气十足的小老头子,十分瞧不起别人的温情,却认为自己是专门保护楼上画室里那两个年轻女画家的一只看家犬。
苏艾在楼下他那间光线黯淡的斗室里找到了贝尔曼,满嘴酒气扑鼻。一幅空白的画布绷在个画架上,摆在屋角里,等待那幅杰作已经25年了,可是连一根线条都还没等着。苏艾把琼珊的胡思乱想告诉了他,还说她害怕琼珊自个儿瘦小柔弱得像一片叶子一样,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越来越微弱,恐怕真会离世飘走了。
老贝尔曼两只发红的眼睛显然在迎风流泪,他十分轻蔑地嗤笑这种傻呆的胡思乱想。
什么,他喊道,世界上竟会有人蠢到因为那些该死的常春藤叶子落掉就想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怪事。不,我才没功夫给你那隐居的矿工糊涂虫当模特儿呢。你怎么可以让她胡思乱想?唉,可怜的琼珊小姐。
她病得很厉害很虚弱,苏艾说,发高烧发得她神经昏乱,满脑子都是古怪想法。好吧,贝尔曼先生,你不愿意给我当模特儿就算了,我看你是个讨厌的老......老啰唆鬼。
你简直太婆婆妈妈了!贝尔曼喊道,谁说我不愿意当模特儿?走,我和你一块去。我不是讲了半天愿意给你当模特儿吗?老天爷,像琼珊小姐这么好的姑娘真不应该躺在这种地方生病。总有一天我要画一幅杰作,那时我们就可以都搬出去了。
一定的!
他们上楼以后,琼珊正睡着觉。苏艾把窗帘拉下,一直遮住窗台,做手势叫贝尔曼到隔壁屋子里去。他们在那里提心吊胆地瞅着窗外那棵常春藤。后来他们默默无言,彼此对望了一会。寒冷的雨夹杂着雪花不停地下着。贝尔曼穿着他的旧蓝衬衣,坐在一把翻过来充当岩石的铁壶上,扮作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早晨,苏艾只睡了一个小时的觉,醒来了,她看见琼珊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注视拉下的绿窗帘。
把窗帘拉起来,我要看看。她低声地命令道。
苏艾疲倦地照办了。
然而,看呀!经过了漫长一夜的风吹雨打,在砖墙上还挂着一片藤叶。它是常春藤上最后的一片叶子了。靠近茎部仍然是深绿色,可是锯齿形的叶子边缘已经枯萎发黄,它傲然挂在一根离地二十多英尺的藤枝上。
这是最后一片叶子。琼珊说道,我以为它昨晚一定会落掉的。我听见风声了。今天它一定会落掉,我也会死的。
哎呀,哎呀,苏艾把疲乏的脸庞挨近枕头边上对她说,你不肯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想想啊。我可怎么办呢?
可是琼珊不回答。当一个灵魂正在准备走上那神秘的、遥远的死亡之途时,她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了。那些把她和友谊极大地联结起来的关系逐渐消失以后,她那个狂想越来越强烈了。
白天总算过去了,甚至在暮色中她们还能看见那片孤零零的藤叶仍紧紧地依附在靠墙的枝上。后来,夜的来临带来呼啸的北风,雨点不停地拍打着窗子,雨水从低垂的荷兰式屋檐上流泻下来。
天刚蒙蒙亮,琼珊就毫不留情地吩咐拉起窗帘来。
那片枯藤叶仍然在那里。
琼珊躺着对它看了许久。然后她招呼正在煤气炉上给她煮鸡汤的苏。
我是一个坏女孩儿,苏艾,琼珊说,天意让那片最后的藤叶留在那里,证明我曾经有多么坏。想死是有罪的。你现在就给我拿点鸡汤来,再拿点掺葡萄酒的牛奶来,再---不,先给我一面小镜子,再把枕头垫垫高,我要坐起来看你做饭。
过了一个钟头,她说道:苏艾,我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的海湾。
下午医生来了,他走的时候,苏艾找了个借口跑到走廊上。
有五成希望。医生一面说,一面把苏艾细瘦的颤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好好护理,你会成功的。现在我得去看楼下另一个病人。他的名字叫贝尔曼......听说也是个画家,也是肺炎。他年纪太大,身体又弱,病势很重。他是治不好的了,今天要把他送到医院里,让他更舒服一点。
第二天,医生对苏艾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你成功了。现在只剩下营养和护理了。
下午苏艾跑到琼珊的床前,琼珊正躺着,安详地编织着一条毫无用处的深蓝色毛线披肩。苏艾用一只胳臂连枕头带人一把抱住了她。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家伙,她说,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里患肺炎去世了。他只病了两天。头一天早晨,门房发现他在楼下自己那间房里痛得动弹不了。他的鞋子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冰凉冰凉的。他们搞不清楚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盏没有熄灭的灯笼,一把挪动过地方的梯子,几支扔得满地的画笔,还有一块调色板,上面涂抹着绿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亲爱的,瞧瞧窗子外面,瞧瞧墙上那最后一片藤叶。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风刮得那样厉害,它却从来不摇一摇、动一动呢?唉,亲爱的,这片叶子才是贝尔曼的杰作。就是在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的晚上,他把它画在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