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身边 | 袁姝:骑手和他的十四只猫、一只狗
原创 袁姝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骑手和他的十四只猫、一只狗
作者 | 袁姝
居住的城中村封控以后,王金蛋最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自己去集中隔离了家里的动物们怎么办。截至2022年11月,他一共养了十四只猫和一只狗,因为小猫小狗(彼时他只有二猫一狗)被原来的房东赶了出去,换了一个贵一千块的房子。另一件事是,他不再为失眠发愁了,索性整夜不睡熬到早上六点,然后帮着附近不能出门的人家遛狗——此前他习惯于在午夜十二点后遛狗。
王金蛋是一名众包骑手,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并不忙碌,因为众包和美团专送不一样,不用每天早起喊口号,而是过着一种作息相对自由的生活。此外,众包和专送的计价方式不同:专送每单固定九块左右,但伴随着非常严格的考勤制度,每月缺勤一天每单的价格就可能会减少五毛。而众包骑手配送的价格则由距离、时常、重量决定,一单四块钱的情况也很多。
在成为骑手前,王金蛋还做过一些别的工作。一开始在石家庄学习捣鼓电脑,10块钱一个小时。2018年夏天看到富士康的招工广告,于是南下前往深圳,彼时暑假快要结束,做暑假工的学生纷纷撤离,王金蛋坐在火车上看着单位薪酬从20元/小时涨到了28元/小时,然而到了富士康后单位薪酬又迅速地跌了下去。2019年元旦,王金蛋离开了深圳,他并没有特别明确地想送外卖,只是希望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工作,58同城上北京招聘骑手的帖子特别多,于是他就来到了北京。
最初,王金蛋在美团做专送骑手,虽然从入职起,美团的中介就和富士康的招聘一样充满了种种骗术,但他还是很有干劲,一个月跑五百单;同住的舍友更拼命,一个月跑八百单。当时美团的计价规则是:一个月里前五百单十块钱一单,超过五百单的部分的两三块钱一单。日常管理骑手的是美团站长,每天早上九点半,站长召集上普通班(区别于早班、晚班)的骑手在站点附近的广场上集合,天气越是恶劣越不能缺勤,然后训话半小时,开启一天的工作。此外,站长可以在后台看到每个骑手的位置、状态,可以把距离近、路况简单的订单派给他喜欢的骑手,拥有一些对骑手的惩罚权,月末的工资表也由站长填写。
2019年8月,因为不喜欢新站长的管理节奏,“他老是任人唯亲,我没请他吃过饭”,王金蛋离开了美团、入职饿了么——饿了么开出了每单十块钱的条件。见工资前,王金蛋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一点回宿舍,每个月都是站点的第一名,每个月都给站长送两条烟。但刚入职饿了么就拖欠了两个半月的工资,过了年才讨到钱。王金蛋说,“美团和饿了么每次总是商量好了似的一起调整管理规则、工资标准”,21年四月,饿了么的站长找骑手们挨个谈话,软硬兼施,说了下调工资的事,王金蛋和一位山西同事一起辞职,做起了专送。
这个决定改变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此前,王金蛋和同事们一起住在圆明园附近的福缘门社区里,一栋低矮的小楼容纳了这一片的上百位骑手。骑手们衣服上贴着名字,每天一起上班、下班,接受训话、开火烧饭、打扑克,过着一种集体生活。而成为众包骑手后,虽然每天也和这一片的众包骑手们相遇、打招呼,偶尔闲聊,但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很少加微信。但王金蛋还是更喜欢众包生活,他觉得从前的同事们更复杂,有些很好的人彼此守望相助,也有不少人善于伪装、自私冷漠。
2020年10月,发小来到北京,房子和王金蛋租得很近。一天王金蛋帮他收拾屋子,夜里十一点多出来,看见路边有一个箱子,箱子里面是毛衣,一只小狗趴在上面,额头上有一揪打旋的毛,好像第三只眼睛。等了一会没人来,王金蛋就把箱子抱起来,往回走的路上又遇到了一只瘦弱的小猫,他就把小猫也放在箱子里抱回去了。2020年10月29日,王金蛋在北京拥有了一猫一狗。他给它们称体重,小狗揪揪三斤半,小猫大橘一斤半。
他用装小狗的纸箱子丢垃圾,被邻居阿姨看见了,阿姨说小狗你捡回去了?王金蛋说您要养我可以还给您……阿姨摆摆手,说你养吧,本来想养但不好养哇。猫和狗不打架,吃一样的东西。大橘胆子很小,三四个月里不让人靠近,只能把吃的东西放在那里,等它自己偷偷摸摸地去觅食,几个月后才熟悉起来。而王金蛋则偷偷摸摸地遛狗,被邻居看见和房东告状,房东让王金蛋找领养,他在网上四处发帖,差点成功了:一位门头沟的阿姨想养小狗。王金蛋亲自把揪揪护送到阿姨家,比王金蛋自己租的房子宽敞多了,揪揪第一次喝了羊奶。但只过了一晚上,那位阿姨打来电话说狗咬花,你快把它接回去。王金蛋又开着电动车去了门头沟,揪揪看起来很失落,尾巴垂着。王金蛋把它放在送餐的箱子里,等红灯的时候小狗从箱子里探出头,旁边一对父子说你看那狗在箱子里害怕吗。
过两天又有大学生抱走了揪揪,但一个月后又说妹妹对狗毛过敏,没办法继续养了,王金蛋再次接回了改名胡萝卜的揪揪。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似乎没有人想要收养揪揪,倒是在关于宠物的微信群里,有人想借揪揪拍狗粮广告,但不了了之。王金蛋也收养了第二、第三只小猫,取名球球和桃子,并最终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2021年4月,王金蛋租到了满意的房子。这是一个没有邻居挨着、不用进院子的马路边的房子,招租广告上写着可以卖百货、五金。王金蛋没好意思说自己养猫养狗,但预备着房东发现了不乐意的话,可以在房租里加几百块。但他高兴地发现,房东养了一只哈士奇,他在休息天买了水果送给房东,并公开了自己的小猫小狗。5月20日,村里派出所来办理狗证,凭着王金蛋和房东两个人的身份证、租房合同、房东同意书等材料,认为自己是胡萝卜的揪揪上了户口,王金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遛狗了。
剩下的烦恼是,小猫发情的季节到了。最开始的两只小猫在廊坊做过绝育,那也是微信群里认识的爱心人士介绍的。但疫情政策反复无常,剩下的几只小猫去不了廊坊的医院,王金蛋找附近养狗的人借了笼子,小猫发情的时候就放在笼子里,下班的时候发现猫把笼子弄坏了,过段时间还是发现有两只猫怀孕了。猫分娩得特别突然,王金蛋整夜地守着她,第二天也不去上班,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生完,一只猫生了七只小猫。过两天另一只生了两只,但她或许出于某种不安全感,把两个孩子藏在了不同的地方。那阵王金蛋的父亲去世了,他回老家待了两个月,把小猫托付给了朋友,回来时得知新出生的九只小猫有两只没有活下来。
王金蛋没有给它们都取名字,“有了名字,可能就舍不得送人了”。今年,拍照很专业的人抱走了一只小猫,一点点奶茶的服务生小妹抱走了第二只,开面店的河南人抱走了第三只,他有时候会在他们的朋友圈里看到小猫们,他记得每只猫的性格。他还是断断续续地收养小猫,在社区的垃圾分类站,一个小女孩看到两只没断奶的小三花,和奶奶商量了半天终于决定不养,旁边院子的胖阿姨把小三花带回去了。但王金蛋再次出门的时候,发现小猫又被扔出来了,于是他把它们捡回去。房东的狗发现塑料袋里有一黄一白两只猫,叼回来放在门口,很快也变成王金蛋养了。
初来北京时,王金蛋不习惯这儿的人以“宠物”待小动物的态度,在乡下,小猫小狗是什么都吃、四处乱跑的,到了北京就精贵起来。他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养不起,但仍然不断地把垃圾箱里的小猫、马路边的小狗带回家。他这样解释自己不断地收养小动物:在北京看到小猫小狗没有家,就会有一种我和它们一样在流浪的感觉,人暂时不会饿死,可是小动物真的过几天就会饿死。
一人、一狗、十四只猫的平衡状态至今已有小半年,被问及后面还会不会再收养小动物时,王金蛋表示:“如果它们流浪着能生活就不捡了,我捡的这几只都是快要死的、刚出生的。”他补充说,在群里认识的一个北京阿姨有抑郁症,想跳楼的时候听见猫叫就停下来了,“我没这么严重但是对我也确实,有点治愈。”小猫小狗都很乖,吃饭不挑,稍微有点麻烦的地方就是会把屋子弄得很乱,口罩满地,床垫咬得有点变形了,估计退房的时候得赔偿房东。
2022年某段时间起,分配到手机上的订单少了很多,王金蛋认为并不是需求减少了,而是骑手人数增加和算法针对部分骑手不公正的操作。骑手是一个永远缺人的行业,18年骑手有底薪,19年就没有了,同样数量的订单,分配给更多人,平台需要支付的工资成本不变,但派单质量提高了。骑手们不习惯在网上抱怨,只会在朋友圈里发自己成为了“单王”,或者难缠的顾客。曾有一个同事在三百人大群里说了一句罢工,便被警察找去谈话了。那些关于骑手生存状态的著名报道,也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多少实质的改变。
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是送餐的高峰期,两点以后,骑手们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饭,他们对哪一家店比较干净很有经验(比如袁记云饺、李先生),连锁餐饮店往往对骑手打折。此后一直到五点几乎是骑手们自己的时间,可以选择接几单,时间上会相对宽松;也可以玩手机、打游戏,或者找个地方睡会,直到傍晚再次忙碌起来。
王金蛋用“卷”与“不卷”描述骑手们的工作状态,初来北京时的自己很卷,早出晚归,卖力接单,一个月可以有一万到一万五的收入,但现在不卷了——在北京,“卷”与“不卷”并不能给他的生活质量带来很大的变化。而大多数比较“卷”的骑手都有很大的家庭压力,要养小孩、养父母。这一片曾经的“单王”每天早上六点上班,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去,一年内出了好几次车祸。骑手是有一定危险性的行业,骑手们的保险由美团站点负责,但不管保险赔多少钱,公司先扣五百。一次发生事故后单王给站长打电话,站长说你再报保险就别干了。王金蛋自己也被车撞过,他从地下起来,对着汽车里的人摆手,意思是我没事,就发现车里的人在偷偷地笑,轻蔑的、幸灾乐祸地笑。在那当下他顾不得疼,只想着先把餐送了,送到宿舍门口觉得不能走路了,听不见那头大学生叫他挂在窗户上,回头被责怪了一顿。
王金蛋工作的区域是大学城,他和同事们偶尔会被大学生抓住做访谈、做调研,因此他大概知道学校里的人对什么感兴趣。一位社会学系的学姐曾经采访过王金蛋,想要搞清楚美团算法的运作方式,但这是很困难的。平台承诺的许多奖励没有兑现,规则说改就改;骑手们发现了地图上没有的小路,好像争取到了时间,但算法很快地也发现了;19年上海消费者协会转发了饿了么的整改方案,但王金蛋认为,这是一个“一拍脑袋的主意”,监管的领导、消协也许根本不理解平台运作的方式,也不那么在乎骑手们的生存。“这是一个前途无‘亮’的行业,看不到光亮看不到希望。”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些同事转行离开,又有一些新的人成为同事。
生活里更好的事情是另一些。他要对十四只猫和一只狗负责,此外,王金蛋是张国荣的粉丝,几乎看过他演的每一部电影,带着一种亲切、怀旧的心情喜爱着八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文化。他在朋友圈里发张国荣剧照,开玩笑说自己要结婚了,有朋友差点信以为真。
王金蛋喜欢看电影,他的手机里存着电影票的记录,过去四五年里看了快一百场电影,从石家庄到深圳到北京。他最怀念深圳的免费影院,那里卖一块钱一个的甜筒,下班后王金蛋常坐37站公交车去看免费电影,在那里看了七次《摔跤吧爸爸》。王金蛋很想回去再看看,但这家公益影院在疫情期间关门了。最近几年由于各种原因,王金蛋进电影院越来越少了,他不喜欢讲述骑手故事的《奇迹·笨小孩》,有些感触,但易烊千玺们的成功和团结并没有让他感同身受。但他依然对国产电影保持关注,也乐于谈论自己的喜好。
2022年12月初,随着防疫政策大转弯,王金蛋所在的城中村彻底解封了。一周后王金蛋收到了核酸检测阳性的短信通知,在家里躺了两天又迅速地痊愈了,十四只猫和一只狗陪着他。生活里最大的问题还是失眠,朋友建议去看看中医,他心里有些抵触。王金蛋失眠的历史有十多年,失眠不会像新冠一样,扛过去就过去了。
自2019年末新冠疫情暴发以来,王金蛋就没有回过家过年。20年初,他发着烧在北京送外卖(不是新冠),终于倒在了海淀医院附近的麦当劳里,他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从下午三点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休息几天后继续起来工作。他说今年很想回家,虽然放开了,但还是不确定村里会怎么对待他们这些“外来人口”。如果回家的话,要准备好半个月的猫粮,让猫们自己去吃,狗可以寄养在他帮着遛过狗的大叔家。不然的话,他就在这里和它们一起过年。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袁姝:骑手和他的十四只猫、一只狗》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