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芝镇说》(24)|“德鸿啊,你别开着公车去上坟啊”

  第二章

  大有庄·老墓田

  (24)“德鸿啊,你别开着公车去上坟啊”

  有时我就想,要是我父亲公冶令然和公冶令斓姑姑真的结婚了,也就不会有我,我的命运会是另一个样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就是小牵?不得而知。也许这是个无厘头,我父亲跟令斓姑姑根本就没有那层关系,是大有庄的人瞎揣摩的。芝镇人,只要有口酒喝着,过了酒瘾,然后就互相编排故事,编得还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讲的呢,过一把嘴瘾;晕乎乎听的呢,过一把耳瘾。日子就这样在五颜六色的嘴巴吐出的故事上过着,倒也有滋有味。按雷震老师说的,日子就是咸鱼头,有嚼头。

  公冶令斓是我婚姻的实质上的牵线人倒是真的。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在那年春夏之交去新疆,也就见不到我的妻子华桦。

  老墓田,大有庄人的牵挂地。阔别这么多年的令斓姑姑回来,算是落叶归根了。

  老墓田也是让我清醒之地。每次来这里祭扫,都会过滤掉很多浮躁和虚荣。我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村庄,或者是我穿越到了大有庄的过去,从现在一直穿越到了明朝初年,当年的祖先去世,第一个埋到这里,后人们为他洒下泪水。然后不断地有人离去,泪水就不断地洒到老墓田,老墓田一直湿漉漉的……

  走出老墓田,妻子发动汽车。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阖族人都扛着铁锨来树碑,大爷公冶令枢是主角,他随身带着酒葫芦,站着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偶尔摸出酒葫芦喝一口。我二哥公冶德舜问我大爷:“我听说,咱公冶家安葬,都是‘乾山巽向’,这是什么意思呢?”大爷说:“是坐西北向东南,乾宅,为八运旺山旺向格局……这都是老皇历了。有些人讲究,有些人不。”

  二哥爱琢磨事,他皱着眉头,看来对大爷的回答不满意。

  忽听得汽车喇叭响,二哥一抬头,看到本家弟弟公冶德亮下了车,他也是来上坟的。他跟我二哥是小学和初中同学。我二哥学习在班里一直是第一,可是因为家庭出身,不能上高中。而公冶德亮呢,学习不好,家庭成分好,上了高中,后来在西安当兵,几年后当了团长,转业回老家,到市里当上了国土局的副局长。坐着锃明瓦亮的专车也来给父亲添土,很场面。

  公冶德亮笑吟吟地走过来,腆着将军肚,递给我大爷一根烟,递给我二哥一根烟。公冶德亮爱把呢子大衣披在身上,抽烟有个姿势,右胳膊与肩膀呈一个锐角,慢慢吐出烟圈。抽完烟,在父亲坟上添土,祭奠。

  公冶德亮坐着轿车一走,我大爷一边抿酒一边对我二哥说:“德舜啊,你跟德亮是同学?”我二哥“嗯”了一声,知道大爷是明知故问,他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两手握着铁锨,使劲往我爷爷的坟上培土,两只球鞋使劲蹬着地。二哥的铁锨铲着干硬的土,要铲出一块盖到坟头顶上,那土疙瘩带着刚冒牙的草被铲出来,二哥弯腰两只手捧着,把那土疙瘩墩到了爷爷的坟头顶上,二哥端详着,觉得还不牢靠,又上去整了整,说:“这下好了。”二哥是个细密人,干啥事都板板正正。

  大爷又对我说:“德鸿啊,你什么时候也能开着专车,像公冶德亮一样,来给你父亲、你爷爷、你老爷爷上一上坟,也显摆显摆,光宗耀祖啊。到那时候,你一定让汽车喇叭使劲拉拉哞……”我不敢接话,一个记者,哪能有专车,除非你熬到社长的位置。二哥盯着我,拍拍我的肩膀,我看到了二哥那复杂的表情。

  又是十几年过去,公冶德亮升为市国土局长,又考到省国土厅当副厅长,两年后接任厅长。可是我依然是个记者,从助理记者,成了高级记者,还没坐上公车,但我买了辆私家车。前年清明节,我坐新车回去,先去看望大爷。

  大爷走不动了,不再到坟上去,却送我到门口。他头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新车,一本正经地说:“德鸿啊,你可别开着公车去上坟啊。我听说上边有规定,不准用公车干私事。”

  我笑着对大爷说:“你也知道八项规定?”

  大爷说知道知道。

  我想到大爷的话,微微一笑。妻子开着车往前走,问:“你笑什么?在墓地里你还能笑出来。”

  我说:“不能永远是悲伤的,你忘了宋代高翥的《清明》诗了?‘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下面两句‘日暮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这是诗眼,告诉大家一个道理,生活还得继续啊!最后两句是‘人生有酒须当醉,何曾一滴到九泉。’这两句有点消极。刚才我是笑咱大爷,他怕我开公车上坟,让人查着。”

  妻子说:“刚才我看到公冶德亮被双开了。”

  “什么时候?”

  “刚刚在省纪委网站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