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说·德政篇(中)

  《颜渊·九》

  (鲁)哀公问于有若(孔子弟子)曰:“年饥(年成遇上饥荒),用(政府费用)不足,如之何(意谓如何增加赋税)?”有若对曰:“盍(“何不”之合音)徹乎(“徹”是周代通行的田税,依常年平均产量,公家十取其一。自古迄清,大略依十一为赋率常法)?”曰:“二(其时鲁已行十取其二的税法),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谁会让君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附《说苑·政理》:

  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对曰:“政在使民富且寿。”哀公曰:“何谓也?”孔子曰:“薄赋敛则民富,无事(“事”指争端、麻烦)则远罪,远罪则民寿。”公曰:“若是,则寡人贫矣!”孔子曰:“《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按:这是行孝道礼治时代的情况)。”

  《老子·七十五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自作聪明瞎指挥,多事扰民),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上”据傅奕《道德经古本篇》补)生生之厚,是以轻死。(按:轻死非自杀之意,是轻民生命而重权财声色等外物,在上者无休止地追求生活好上加好,所以轻视民众死活。)”

  《贞观政要》卷一:

  唐太宗谓侍下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割腿肉喂肚子),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既妨政事,又扰生民……朕每思此,不敢纵逸。”]

  【这是鲁哀公与有若的君臣对话,讨论荒年财政紧张怎么办。“国用”与民生的矛盾,贯穿古今,关系民命,极有必要了解圣贤的教导与历史的经验教训。

  “年饥”而不思救民饥荒,只算计君“用不足”怎么办,国与民利益相反。后世御用学者每争言增加财政收入之策,有若却装得貌若不知君意似的,出了个“历史倒退”的傻主意:那就减轻人民负担、只收十分之一的传统旧税嘛。难怪哀公生气了:我收十分之二还不够呢,倒说起十一税来了!有若镇定地说:君靠民养活,民如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君?世上哪有百姓吃饱只饿着领导的?真叫义正辞严,深得孔学神髓!。刘宝楠《正义》曰:“孰与”之“与”,就是“取与”之“与”,与“予”通用,给予之意。哀公站在“国家需要”高于百姓生活的“大局”说话,旗号很堂皇,后果却是灾难性的,唐太宗谓“犹割股以啖腹”,是政权的自杀行经。有若则站在孔门君是“民之父母”的立场看饥荒,家里不够吃,哪有做父母的去抢子女口中食物之理!在待民上,原儒与君主在实质问题上尖锐对立!有若说的十取一之 “徹”,是三代通行的税率。传统税制不重,也相当平均。孟子说:“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徹,其实皆什一也。”(《滕文公上》)夏朝“贡”献小部分(谷物地租)给公家、殷人借“助”民力耕种公田(力役)、周代通(徹)行十取其一,实际赋税都是“什一”。超过什一,就是“大桀小桀”的暴政了。 “百姓”最初指天子封赐的各氏族首领,后代姓氏逐渐混乱,泛指庶人。孔门言行辑录时百事新旧交作,词义需随文而解。此章“百姓”分明是承担什二税的饥民,与哀公利益对立,今天的真老百姓仍一听就懂。只有坚执批孔的专家硬说:“此‘百姓’指纳税人,包括奴隶主、地主与自己有私有土地的独立小农。”(古棣等《孔子批判》)这是以今乱古的胡说。古之四民农工商士,士以公事受禄代耕,工商食官(吃官饭干公活),“税民”实际就是征农民之税,农民外,别无所谓“纳税人”。“姓,人所生也”(《说文》),人所生不一,故谓百姓。哀公趁天灾发国难财的恶主意,决无批孔专家吹捧的“破坏奴隶制的进步意义”。

  税制是周礼的重要内容,礼确立一定特权,更是限制特权的扩张,所以叫“制”。西周的什一而税,东周礼制被诸侯破坏后就不断搞改革加税,这是一个王朝腐败没落的必然趋势。古人早看出“靡不有初(政权无不有善始),鲜克有终(少能保持到善终)。”(《诗·大雅·荡》)创业初主,多不敢轻视民生,尚能省政宽民,什一而足。嗣后享成之君及其权贵集团,生来就是奴役人民,一代骄奢于一代,上行下效,挥霍无度,机构不断臃肿,“国用”老嫌不足,贪欲总是超前膨胀,故君臣不断策划改制加税。早在哀公百年前的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年),就以“国用不足”为由改什一为什二,孔子在《春秋》中书曰:“初税亩”。《左传》云:“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籍,以丰财也。”周礼:百亩粮田以十分之一为公田,籍(借)助民力代种,所出谷物交公,国用量入为出,不超过此数。其余十分之九分配给农民自种自收,不再征税,是为周礼“取民什一”。宣公搞“初税亩”,是除原有的什一税而外, “又履(步量面积)其余亩(原来不税的十之九私田),复十收其一。”(《左传》杜预注)公田已什一,又加收私田的十收一,总计什二矣。由于是首次对农民私田丈量征税,故名“初税亩”,为孔子所讥。(此即一些史学家吹嘘的“重大改革”“划时代意义”,不过多剥农民一层皮,岂有它哉。)而今年饥乏食,哀公已享取民十二之用,还说:“二,吾犹不足!”要求饥民百姓们再“为君分忧”。所以有若之对,语若傲君,实出于不忍见饥民转死沟壑之惨象也。

  有若一语喝破千古剥削者的无限贪婪:“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话在后人听来,够惊世骇俗的了。而在春秋时代,乃是公论正理。与孔子同时的楚灵王为自己建了个高大奢丽的章华之台,得意地说:“台美夫!”伍举就批判道:“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夫君国者,将民之与处;民实瘠矣,君安得肥?”(《国语·楚语上》)这是从君民一体立论,孔子有过十分贴切而精彩的论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礼记·缁衣》)世间事,要对立双方统一认识,很难,最难莫过君对民。近代认为君民只有以法相制;古代中华则言“君,群也”,原本统一,君不群而后对立,故须辅谏匡君、使君守礼,使对立趋于中和。关键在为君之道,“既为君,尽君道”。君道不明,由贪欲昧心;诫贪应知足,足不足靠人君与百姓比而后知。故智者出而以“知足”教世:“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口爽(失去味觉),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行为有害)。”(上书十二章)都是名言至理。释道二家都教世人知足莫贪,而世之贵人总嫌权不大、富人从不厌财多,罕能知足不贪;倒是贫贱众生,生已不足而自戒知足,永远过不上人的日子。富贵过足而鼓励竞取,百姓不足而劝慰知足,只能加深人间不平。故任何思想都只宜作思考利器,不可作唯一口号刮风。有子教哀公与百姓比足与不足,老子言民之轻死以其上生生之厚,才抓住事情的实质。人法天,贵在取法“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财政决策,必须先分清哀公与百姓究竟谁更不足?政策当孰补孰损?方能改变“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势恶道”。

  天地生物,是为普养生民还是专供少数富贵淫奢暴殄?古今一直存在严重斗争。纵欲淫奢,弱肉强食,是人源于禽兽的动物野性,宜节不宜纵。中华先民早熟,性觉醒特早,恶其野蛮混乱,力戒“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礼记·曲礼》)故制礼立义,以约束富贵野性而保民人性。然而人类所谓文明史一直循着权力与财力日益集中的道路发展,贪欲亦同步膨胀,使人心变野心,愈有权有钱愈觉不足,合法剥削与非法掠夺不断加重。东周后期鲁国之税实际上已达什五,取民之半。齐国自桓公已“相地而征衰”(税亩),至孔子时齐景公又改革为“民参(三分)其力,二入于公(官),而衣食其一。”(《左·昭公三年传》)战国几百年间内行酷法外事杀伐,兵力十倍于春秋,无休止的残酷战争全面改变了原来的族制、官制、刑政、财政,锄灭了贵族礼治及道德传统,历史开始了赤裸裸的君主独裁、军政一体、剥夺不受限制的新统治方式。“国用”自然更不足,民生更勿论。“生民之困,以此时为至甚矣。”(夏曾佑《上古史·二十四节》)孟子出而疾呼“保民而王”,痛斥屠人称霸;荀子继起又鼓吹集中天下富美于君身,是天下大利大美。汉初批判暴秦后,天下头脑较清醒,汉文帝在位二十三年一直很知足,懂得用不足则节俭可足,甚至有余。故下令屡减天下赋税,由什一而二十取一、而三十取一,有几年甚至尽免天下税。直至临终还遗诏天下:“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墓因地势,不改山川。真正做到“生有益于人,死无害于人”。心中有民,政事省俭,便无不足,反倒有余了。汉武好大喜功,举凡国土、功业、权势、声威、享受、寿命事事欲建“非常之功”,做“非常之人”,史无可及者。是以耗尽国家七十余年之富厚积蓄,天下人命搭上一半,“田赋口租二十倍于古”,还是“国用不足”,不停改币,诛求无已。司马迁曰:“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史记·平淮书》)直到临死前二年,连太子与宠妃也胡里胡涂做了刀下鬼,“非常之人”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孤独狂夫,才醒悟,乃曰:“朕自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政策一变,满朝增税补不足的喧嚣声不闻,重农安民养国本的人材主政了。司马光慨乎言之曰:“此一君之身,趣好(趣舍好恶)殊别,而士辄应之。”君贪,则臣吏哗言国用不足而税民,君言富民,舆论转而鼓噪钱神万能,东风西风,“士辄应之”,左右逢君。则“草上之风必偃”者,士大夫跟风煽风,又甚于草民矣。

  权贵贪财全非生活需要,只图奴役的威风。故对中国二千年政坛影响最深广者非孔子,还是荀卿那套所谓富国伦。遵照荀子教导,韩非教民:“欲利而(尔,下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秦修始皇陵与阿房宫,耗尽天下人力物力,且弗论。汉初大建皇宫,连高祖都嫌奢侈,丞相萧何言:“非壮丽无以示威”。帝居壮丽才足以向人民“示威”,是算政治账,不是生活需要。公孙弘相汉武,常言:“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节俭。”积极帮助武帝穷极豪奢,因“壮丽”“广大”代表国家“体面”(表面),化多少百姓血汗都值得,“体内”民众受多少苦也应该。君国至上,百姓至下,所以国用不论增加多少倍也不足以填君国欲壑。世世代代“损不足以奉有余”,以至富贵肥不能减,贫贱食不果腹。孔儒提倡富民息盗因民不足,今人言“高薪养廉”说官不足,似乎上下都不足,故官贪而民盗。没见一位清官因钱太多才廉,官之贪恶决非生活所迫。高低是比出来的,公仆官员要与破产之农、失业之工等社会主人同作为人比较,才能确定谁足谁不足,谁该加谁宜减。这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留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一面言生活不断提高,一面是人心日益不知足,则其中必有真不足假不足。当今富贵阶级都应听听魏征对唐太宗的谏言:

  “陛下(今则宜扩称为“阁下”)若以为足,今日不啻足矣(请富贵者忆苦思甜一番,即知此言不诬);若陛下(阁下)以为不足,更万倍于此,亦不足!”

  富贵实已有余,不足只是贪欲“以为”出来的假象。倘取天下富贵花天酒地之财以为国用,施诸养民,又何患乎国不足、民不富!】

  《先进·十六》

  季氏(即鲁大夫季康子,四分鲁国有其二者)富于周公(取民超过周公旦所定之什一赋率),而求(时冉有方为季氏家臣)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为季氏搜刮家财而增加田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弟子们)鸣鼓(声讨其罪)而攻之可也!”

  【细按经文语气,“而求也为之聚敛”非叙事之辞,与“子曰”云云口气一贯,《汉书》引用时正全章通作孔子语,甚是,“子曰”二字当冠于章首。季康子地则四分公室有其二,税又什而取二,其财富已远远超过周公封鲁所定取民之制矣。冉求为季氏家宰,不能匡正主过,反而帮季氏聚敛民财,“而赋粟倍他日(往日)”(《孟子·离娄上》)。经过冉求的不仁致富,倍什二而达到什取其四矣。不论作为苛政不仁或破坏税法,孔子都深恶痛绝,不能容忍:“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孔门不准有搜刮民财的致富能手,弟子们要大张旗鼓地声讨聚敛罪行!《论语》中夫子对弟子的过错最怒不可忍的,莫过于此了。汇聚收敛千家万户之民财于官府,曰“聚敛”,经邦济民使天下安富曰“经济”,二者虽然都是理财,手段有合法与违制、目的有为天下之公与人主之私的本质区别。现今从西洋移译进来之所谓“经济”,实为乱古,如依正名,当谓“聚敛”方名实相副。

  攻而“鸣鼓”,是为申张正义,声明其当攻之罪,“伐备钟鼓,声其罪也。”(《国语·晋语》)故正义之师,总是撞钟鸣鼓,列阵而进;不义才偷袭暗算,师出无名也。夫子让弟子“鸣鼓而攻之”,亦欲借此使季康子明聚敛之罪也,冉求帮凶,主犯毕竟是季氏。此事《国语·鲁语下》详载孔子之语,而叙事不及《左·哀公十一年传》清楚,附录如下:

  季孙欲以(行)田赋(此法比原定丘赋重一倍),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三问),卒(冉有最后)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可见前面是季氏与冉有同访,下面才是对冉有的私谈):“君子之行也,度(权衡)于礼,施(给民)取其厚,事举其中,敛(取民)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丘赋)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贪婪)无厌(厌,满足),则虽以田赋(税亩已倍丘,今田赋又倍税亩),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如果想行政合法),则周公之典(什一税)在。若欲苟(苟且随心)而行,又何访焉(何必问我)?”弗听。十二年春王正月,用田赋。

  本章之事,当在哀公十二年不听教诲,一意聚敛之后。古政取民之制,可靠材料无多,故再录孔子之言供参考:“先王制土(土分肥瘠),籍田以力(以劳力分田定税),而砥其远迩(远近平均)。赋里以入(按收入),而量其有无。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老幼不赋)。于是乎有鳏、寡、孤、疾(四者无役),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止)。……先王以为足。”(《国语·鲁语下》)先王在按土质好坏、劳力强弱均分授田的基础上统一赋税,举措中平,照顾特困,能得民心,故礼能不严而治,也就不难理解。

  破坏天下中正原则的是权势贪欲,故孔儒对君臣利用权力聚财致富有许多极尖锐的批判,至今丝毫未减其光辉,值得永记。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扶轼)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古妇人称公公为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下》)

  而唐末诗人之《时世吟》则言“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任是深山更深处,亦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民无去路矣。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扩大领土),充府库(充实国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向,下同)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夏桀,暴君)也。”(《告子下》)

  “公明仪曰:‘庖(厨)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尸),此率兽而食人也。’……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堵)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而食人,人将相食。”(《滕文公下》)

  “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用在当处)。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对外言德内心谋财),争民施夺(对民实施掠夺)。是故言悖而出者(出言悖理者),亦悖而入(亦遭非法报复);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用财发挥自身道行),不仁者以身发财(牺牲一生心力去积累财富)。……‘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孟献子语)此谓国不以利(谋民财)为利(益),以义为利也。长(领导)国家而务(尽力)财用者,必自(出于)小人矣。小人之使为国家,葘(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礼记·大学》)

  周秦汉之千年经济变革发展史,董仲舒向汉武帝揭露,实为敲骨吸髓的暴敛史,造成天下贫富悬绝,两极对立:“古者税民不过什一,其求易供;使民不过三日,其力易足。民财内足以养老尽孝,外足以事上供税,下足以蓄妻子极爱,故民悦从上。至秦则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人君之尊,贫者无立锥之地。又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镇长)有人君之尊,里(乡长)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按:以上官赋)。或耕(租种)豪民之田,见税什五(一半交地主)。故贫民常衣牛马衣,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无聊(无依靠),逃亡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土红色囚服)半道(占路上行人之半),断狱岁以千万数。汉兴,循而未改。古井田法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占田),以澹不足,塞兼并之路。”汉武之初,公私殷富,京师钱贯朽不可数,太仓之粮陈陈相因吃不了,人人自爱重犯法。经武帝外事争霸,内兴土木几十年后,“天下虚耗,人复相食” !(《汉书·食货志》)孟子言仁义废弃,人将相食的预言应验了。

  晁错早已指出:“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商人以财“交通王侯,力过吏势”,吞并土地,令农业破产,农民流亡。除传统的官商勾结欺农外,而今的财本文化策略,煽动整个世界忘乎一切地为财发狂,为富丧生,以利厂商推动高消费牟暴利。他们对中华先哲这些醒世箴言,宜其百般讥嘲。而被金钱权力无情奴役的大多数世人,必能从先哲声讨聚敛、“以财发身”与“以身殉财”的教言中,受到宝贵启迪。】

  《先进·十三》

  鲁人为长府(“长府”,公家藏财货的府库。据下文可知,“为”是推倒旧府重新扩建),闵子骞曰:“仍旧贯(因旧例办事),如之何(犹言不好吗。按:以上七字,定州汉墓残简本作“旧贯而可”,义胜于今本)?何必改作!”子曰:“夫(发语词)人不言(闵子骞这人不大说话),言必有中(zhòng 中肯)。”

  【成语“一仍旧贯”,即从此出。改作长府的是鲁君还是三桓?有何政治意图?前人说法不一,都不圆满,不知为不知可也。富贵骄奢无度,官府老是摆阔气图排场,不断推倒改建,执政一人一个主意,政令多变,投机贪贿之徒正可乘机中饱私囊,改作实扰民添乱。所以古人多强调稳重,偏向仍旧,以利社会安宁与文明积累。旧府仍可用,何必改作;夫子表扬此言,“善其不欲劳民更作也。”“仍旧”与“改作”,指鲁长府这一建筑物要不要推倒重建,闵子言能用何必改,与“张公室杜私门”无关。旧儒却故意把它引申到祖宗礼法成规不准动的反政治改革上去。孔子再三说过,礼因时损益,体制要切事宜;人的道德修养,更应不断提高,“日新之谓盛德”,不能把成规当主义。精神追求无限,物质需求有限,是孔门高于后世的一贯思想。

  到了百物“维新”的时代,不问质量优劣,只看牌子新旧。所以“仍旧”之言,被当作守旧反进步鄙弃。古今富贵糟蹋百姓血汗都不心疼,有权则急于搞“政绩工程”,有钱就追求享乐花样翻新,包工头更乐于乘机中饱。不管实际需要,富贵总是忙着弃旧更新,完好的宫室器用,仅仅因为“不时髦”而推倒改作,报废买新,肆意挥霍民脂民膏,糟蹋天地产物,犹沾沾自喜。而同生斯世的贫贱众生,连富贵废弃之物,多有一生不曾经眼者,危房陋室都难得安居。“改作”非富贵自作也,所役之劳力,所榨之财富,归根到底,无不出于广大底层的艰辛劳作。闵子以为能用就仍旧用,朴实得一如老农的大实话,夫子闻而欣然:说得中肯!盖深中古今富贵喜摆阔气的不仁通病也。“何必”是请教说法,可住之房推倒重建,可用之物毁坏废弃,使贫不得居,贱不得用,何以必须如此?元代名相耶律楚材云:“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减一事。”人以为名言。“事”含有麻烦、矛盾之义,切实除一扰民乱政之害,则减一社会矛盾,天下多一分安定。害事不去,而其兴新利不免生新弊,新旧交织而民愈病。古人目光长远,见利知弊,故言必有中。】

  《子张·三》

  子夏之门人问交(交接之道)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与他交),其不可者距(同“拒”,下文同此)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吾所闻于夫子者与此异,以下二句为所闻之语)。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悯)不能。我大贤与,与人何所不容?我不贤与?人将距我,如之何其距人也?”

  【子夏在孔门以“文学”优异称,学成在西河教《诗》《礼》为魏文侯师,故有自己门人,后来汉代经师的家学多出于子夏传授,七十子中对二千年经学影响深巨者,唯子夏。人生既不可与鸟兽同群,则只能互相群处。人与人如何交接?就成了很伤脑筋的大问题。所以门人问了子夏,又去问“堂堂乎”的子张先辈。结果二子所言颇异,却都有道理,值得思考。

  此章可能是子张门人录吧,照《论语》记载对话的惯例,多是后者纠正前者之失,后出转精。其实子夏也是依据夫子教导:“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学而篇》与《子罕篇》两录此语)。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季氏·四》),所交之友善不善,孔子十分在意,交必择友,关系自身习气与行事甚大。子夏说自己先要忠交:“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学而·七》)自己忠信,必求友亦交可信,就不能不择。只是话没有夫子说得周到:“毋友不如己者。”别主动找不如自己的人为友,以友辅仁,要亲仁近贤。“可者与之,不可拒之”。叫子夏一说,就有点狷介寡合了。夫子与不如己者不友亦不拒之事,多矣。友有二种,真朋友要能为道义而托生死,故其论交也严,甚至宝贵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同志而外,人生尚需要有其他友情帮助,如情感上的相知相慰、生活上的相濡以沫、命运中扶危济困等,人或有不如己之短,亦有胜于己之长,难以笼统相较;只要“主忠信”,皆宜珍惜。尤其是躬逢“有奶便是娘,富贵全是爷”之世,不是平等交友而是巴结权势,不择人只计利,有利皆亲无利尽斥,所以叫“公关”者,有公共利害关系而无私人真诚也。人生斯世,缓急之际倘遇忠信之人,至可慰藉,不计如不如己也。夫子之诲,有些似宜与时俱退,才可行世。

  子张之言似乎境界更高,道理尤正大,且亦闻诸夫子之口。然细审其语,实有二层:“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这二句是闻其师言,指居上者需一视同仁,宽容待下,与平交择友是别一议题。下面“我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我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才是子张引申出来的体会,用以驳正子夏“其不可者拒之”。然而言虽堂皇,却隔靴搔痒。交友是平等交谊,交情无不有亲疏远近之殊,交友自有可不可的选择自由。大贤无所不容,能容忍不等于可友可亲,子曰“泛爱众而亲仁”,仁者爱人而能恶,佛祖容众、上帝爱人亦严厉惩罚不信其教者,况“大贤”乎。“我不贤”人将拒我,岂世人尽贤独“我不贤”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贤不肖各有其党类。原子张之意,在君子当求自贤而恕人,然则是言修身,非交友也,二事混为一谈,徒以大言敷衍真问题。交真友必须平等,挟贵仗势恃财之交,皆上凌下也,断非交友之道。故孟子、子思皆多次拒绝与诸侯为友,声明君臣以义合,上下以礼相交,谈不上平交友情的。蔡邕《正交论》以为二子论交之异,是夫子针对各人的缺点而药之。夫子果为二人各设此言欤?揣测而已。然此章两人论交,确有严谨而拘与好高而虚之殊,夫子说过:“师(子张,姓颛孙名师)也过,商(子夏姓卜名商)也不及。”(《先进·十五》)孔门诸弟子资质不同,于师言亦各就性之所近取而行之,致有日后“儒分为八”之派别。

  “居上宽”“宽则得众”“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一言蔽之曰“宽”,是孔儒的为政大体,既异于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更与刻毒寡恩的法家对立。旧说往往将“居上宽”释为宽严相济之权宜策略,甚至是对有罪者“宽大处理”之类恩赦,殊失夫子本意。“宽”是先王行政的优良传统,《书·皋陶谟》载帝舜同总理禹、中国第一任大法官皋陶研讨如何知人善任、安定天下民心时,皋陶提出官吏“有九德”,首曰“宽而栗(坚)”。郑《注》:“谓度量宽宏”,衡量臣民的标准要宽容,见识要弘大。下文说:“天聪(耳明)明(目明),自(从)我民聪明。天明畏(赏罚明),自我民明畏(从民之好恶中来)。达于上(天)下(民),敬哉有土(有土之君要敬天事民啊)!”以下民好恶为天心去办事,必能宽宏,以己意私欲绳量天下,则偏狭刻忌。宽宏与否是领导能否得众的问题,不是处理下民的从轻从重。轻徭薄赋,罪疑惟轻,都是古政宽民的好传统。待下宽,出于居上者律己严。“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孔子倡仁,爱人必不苛人。故政宽是君仁的体现。董仲舒云:“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所谓政治,不外“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春秋》刺上之过,而矜下之苦。”躬自厚(厚责)而薄责于人,君子攻其(身)恶而不攻人之恶,这些教言都本于仁德宽厚。“是故以自治之节(操守)治人,是居上不宽也;以治人之度(尺度)自治,是为礼不敬也。为礼不敬,则上行而民弗尊;居上不宽,则伤厚而民弗亲。弗亲则弗信,弗尊则弗敬。”(《春秋繁露·仁义法》)总之,宽是顺民心治民事,严因以君意强制民意。

  法家谓政治必求统一,政宽则莫一。孔子也主张“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然国家统一非万民划一,整齐不可以刑政一刀斩齐。儒礼之“齐”“一”是和而不同的伟大政治智慧,至可宝也。

  “凡民居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川大谷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异其俗,齐其政不异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礼记·王制》)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礼记·曲礼下》)

  孔子曰:“故君子莅民,不可不知民之性,达诸民之情。”(《大戴礼·子张问入官》)

  在饱受二千年政治思想大一统之苦后,现代工商霸权更不顾天时水土之宜,民性习俗之异,以及数千年文化传统之民族特性,挟财力权力与话语霸权之强势,迫令举世仿效同一衣食住行与语言思维,顺之者猖逆之者亡。将此“全球一体化”与孔儒礼不变俗、政不易宜试作对照,可明孰为人世和谐的多元之道,孰为富贵不仁之资本霸道。事关世界久安之道,皆宜深思。】

  《雍也·二》

  仲弓(孔子弟子冉雍)问子桑伯子(问这人怎么样)。子曰:“可也,简(此人可以,简略不烦)。”仲弓曰:“居敬(心存敬谨)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粗心草率)而行简,无乃(岂非)大(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确如冉雍所言)。”

  【这里的“子桑伯子”其人不详,刘向《说苑·修问篇》说伯子不衣冠而处,孔子说他“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不知确否。据仲弓之言,繁简是指为政临民庄敬与否,非一般个人仪表的文野。居敬行简以临民所以被称“可”,朱子《集注》云:“简者不烦之谓。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政不烦民之足贵,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言之深切矣。善于以简治者,多由博观约取,识得事理精要,故能以简驭繁,事半功倍。贪省力,图安逸,无责任感之粗疏简易,则适足误事,易流于渎职病民。历朝末世的政界官风,一面是临民不敬,玩忽职守,不办正事,同时却科层重叠,文牍如山,花样日出,扰民不休。有鉴于此,古人每表彰为政简易宽松,便民裕民之良吏。刘沅云:“自古圣王不过居敬行简而已。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无为而治,恭己面南,皆是义焉。后世清谈玄虚之士,讬于黄老(黄帝、老子),以藐弃一切为高明,恍惚离奇为玄妙,谈天雕龙之辈复扬其波,于是圣人无为之治亦混于异端。周衰道废,重以狂秦苛暴,民不聊生。汉兴,除秦苛法,与民休息,一二修洁之士,若申公、盖公等不事繁文,听民生息,一时遂致安平。”(《四书恒解》)农民该如何种田、理家,自然都有数,本不烦官吏瞎指挥。故治民全在不扰,而为政本于便民,即所谓“居敬而行简”。清谈黄老之“居简行简”,是废事不为,民生疾苦不问。疏简之反面是政令烦苛,古之太简不可,中古至近世日趋烦苛扰骚而祸民,尤不可胜言!虽号令精官“简政”,而政愈繁,官愈多,事愈扯皮,政令法规多得专司者亦数不清,何况欲民遵守;而社会公德公益愈少问津,日益庞大的官僚机构,无数纸上空文,适足蠹国病民,是实堪忧。故有必要重温古圣贤“简”是大道、也是君德的伟大遗训:

  “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tuí,顺貌)然示人简矣。”“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简易而天下之理得矣。”(《易·系辞》)

  中华哲人皆思考天下整体,素有大国之风,国大事众,深知大道简而不烦。“夫天地不包一物,阴阳不生一类,海不让(推拒)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难治也,法烦难行也,求多难赡也。寸而度之(单独一寸一寸地量),至丈必差;铢(二十四铢一斤)而秤之,至石(百二十斤)必过。石秤丈量,径(便捷)而寡失。简(择)丝数米,烦而不察(按:精细失真,大略得全,所以自然科学愈精细愈丧自然,社会科学越数字化越反人性。此理至精!)故大较易为智,曲辨难为惠。故无益于治而有益于烦者,圣人不为;无益于用而有益于费者,智者弗行也。”(《淮南子·泰族》)

  为政宽,要心里装着民众,要简,人君须清心寡欲。唐太宗说得好:“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夫不失时者,在人君简静乃可致耳。若兵戈屡动,土木不息,而欲不夺农时,其可得乎?”“夫安人宁国,唯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朕所以抑情损欲,克己自励耳。”(《贞观政要》卷八)天地简易,万物勃兴;人主简易,万民遂性,上无为,下乃大有作为,这是中华绝高的政治智慧,惜现代世界言政治罕有知之者!】

  《颜渊·十二》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子路名由)也与(欤)!”子路无宿诺(允诺之事不留过夜,,已诺即办)。

  【此章语浅意明,“片言折狱”“子路无宿诺”后来都成了常用语。然而仔细一看,疑问不少。“子路无宿诺”一语,与断狱无涉,《经典释文》:“或分此为别章。”是。应当编在《公冶长·第十五章》“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之后,疑传抄时错简在此。皇侃《疏》:“宿,犹逆(逆料)也。”《集解》:“宿,犹预也。”释为不事先允诺,因为“轻诺寡信”(《老子》),显然迂曲。朱子注为:“宿,留也……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这才是子路作风。重然诺,言必行,行必果,才值得书录一笔。称“子路”当然非夫子口气(“由也”),当是孔子赞许而为弟子叙录之辞。

  疑难在“片言可以折狱”之“片言”何义?从“其由也与”(也许只有子由吧)的语调中听得出来,夫子对此是欣赏的。“折狱”为断案,不考自明。对经典最古最权威的注释,莫过于汉儒孔安国(大多亡逸)与郑玄诸儒。孔曰:“片犹偏也,听讼必须两辞(原告诉辞与被告辩辞)以定是非,偏信一言以折狱者,惟子路可也。”郑《注》:“片读为半,半言为单辞(诉讼单方之辞)。惟子路能取信,所言必直,故可令断狱也。”其实断狱不在法官能直言,全在能公断。皇侃说判狱一般是两家对辞,“子路果断,故偏听一辞而能折狱也。”法官无不敢断,怕的就是偏听 “果断”,人命关天,而谓夫子许之也?皇《疏》大约也觉出纰漏,又引一说:“子路性直,情无所隐者,若听(如果审问)子路之辞,则一辞亦足也。”子路肯说实话,只听他一面之辞就可结案,则子路不是在“听狱”,而犯案入狱了。古刑典分明戒曰:“明清于单辞(明察一面之辞的不可靠),民之乱(治)罔不中听狱之两辞(无不应该中正地审明两方的讼辞),无或私家(私偏)于狱之两辞!”(《书·吕刑》)唐·孔颖达《正义》却重申汉注:“片言即单辞也。”孔子是当过司法部长的,审案时除了听两造,“听讼必尽其辞”(《孔丛子·刑论》),还要广泛听取相关者与征询陪审人员的各种意见,最后才作出判决。他能表扬子路由着性子破坏法律?从各方面都讲不通,却从汉儒至二千年后之新千年新著,一直沿袭不改:“片,单方面的”“仅根据诉讼双方之中一方的言辞就可以断案”(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中学语文教学大纲》指定书目之一《论语通译》)。古棣等之《孔子批判(下)》更大胆给孔子假设了条思维上的原因:“大概是认为可以推理,从一面可以推知另一面。”接着又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冤假错案,也归咎于被批倒批臭的孔老二之“推理”。世上从未闻诉讼两造“可以一面推知另一面”的古怪推理,孔子更以思考全面、出言不苟著称。

  旧解也有个别说得在理的:尹材曰:“‘子路言简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此说为是。”(元·陈天详《四书辨疑》)说章意诚是,惜重点放在释“折狱”为“折其锐气,折其非是”上却又歪了。“折”即断、裁决,非令其挫折服罪也。而于结症所在的“片言”无说,故学者未之从。按:“片”《说文》曰:“判(分开)木也,从半木。”段《注》:“谓一分为二之木。判,片,叠韵为训,判者分也。”片从整木分开而出,故又有少、零碎之义。断狱之片言与烦言相对,诉讼之“单辞”却与两辞为偶,二者取义不同。故“片言”指能切中要害的数语或几个字,是简要无多之言,犹洋洋数千言之文章,得片言如画龙之点睛。故陆机《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狱讼即便事实本清楚,经双方一讼,简单也变复杂了。“狱”字依《说文》本两犬相向,中夹一“言”,像其相对争吠之状,争讼往往令人听不清真伪,是非难断。故现代案卷山积,一件不复杂的案子也要拖上多年,写出千万页起诉辞才能进入马拉松式的诉讼程序。中国古代决狱不尚文牍,而贵明察公断。子路本一“卞之野人”,稔熟民情,性又明快,善能剖析疑团,抓准要害,不必马拉松式庭辩取证,三言两语就能使真伪大白,佞口结舌,罪无可逃,疑狱立断。此折狱之“片言”,不啻犹文章之警策也,所以为“政事”之优异才能,夫子所深喜者以此。

  “片言只语”本是社会常谈,何以二千年来非要说成讼者一面之辞不可?汉儒到清儒都坚持宗经才算尊孔,所以夫子与弟子时人的日常谈话,必须字字从五经中找到根据,才是确解定诂。“片言”这一当时口语在典奥的官书里找不出,五经中只有“两辞”“单辞”。所以汉郑《注》、唐孔《疏》都一致咬定“片言即单辞”,复经清代训诂家一肯定,则曲解牢不可破,天下无敢质疑者矣。这类以五经代孔道的混淆,充斥着二千年至今的中国学术界,经师给孔子制造的麻烦,辩不胜辩,此章不过聊举一例以示众而已。】

  《子张·十九》

  孟氏(鲁大夫孟孙氏)使阳肤(曾参弟子)为士师(狱官),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指民心离散)久矣。如得其情(真实情况),则哀矜(怜悯)而勿喜。”

  [附孔子论法须爱民与人道执法三则:

  子曰:“听讼虽得其情,必哀矜之。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也(肢体砍断了不能再接上)。《书》(《尚书·吕刑》)曰:‘哀矜折狱’。”

  《书》曰:“哀敬(当作‘矜’)折狱。”仲弓问曰:“何谓也?”孔子曰:“古之听讼者察贫贱,哀孤独及鳏寡老弱不肖而无告者。虽得其情,必哀矜之。死者不可生,断者不可属。若老而刑之,谓之悖;弱而刑之,谓之克(剋);不赦过(过失),谓之逆;率尔以小罪(古法过错可赦,罪恶有刑。句谓随便抓点过失上纲成小罪)谓之抧(以掌推开)。故宥过赦小罪,老弱不受刑,先王之道也。《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经,绳。二句谓对疑案的处理,与其可能错杀无罪,宁可自己坐失不绳以法之过)。’”

  《书》曰:“若保赤子。”子张问曰:“听讼可以若此乎?”子曰:“可哉。古之听讼者,恶其意(犯罪恶念),不恶其人(人身),求所以生之(帮助他找活路);不得其所以生,乃刑之。君(指人君的好恶)必与众共焉,爱民而重(慎重)弃之也。今之听讼者,不恶其意(谓审判者与罪犯事虽异而心之意欲并无不同)而恶其人,求所以杀,是反古之道也。”(以上见《孔丛子·刑论》)

  又《尚书·大禹谟》虽经宋至清学者考定为东晋梅賾所作的真伪杂糅之篇,固不可字字作舜禹时代信史用,然理义未必不真,况历史上一直奉为经典不疑,本身已构成中华人文传统之一部分,不可以其非三代之文而弃置不顾。兹摘录相关数语于下:

  “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株连后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宽免过失不嫌大),刑故无失(故意犯罪不放过);罪疑惟轻(可轻可重的疑案一律从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阳肤得到士师的任命,先去请教孔门十哲之一的曾参师,这是古代“仕,学也”(《说文》)的一例。学以知道,仕以行道,其实一也。曾参不讲法理法术,而从立法用法原理的高度指明人道是最高原则,也是司法吏员的根本素质:“哀矜而勿喜”!今人侈言法律无情,“哀”与“喜”似干扰法之公正,其实法律条文虽无情,而法吏有爱憎。可轻可重之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生死常在好恶之间,区别只在巴结富贵,还是哀矜贫贱而已。章言好生与好杀,实儒家与法家执法的本质区别,也是古今言法的不大同处。在君权治下,立法不可能公正:“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教制之。”(《荀子·富国》)刑法主要为刑民,儒者不废,亦不贵。法自身不是目的,只是残人身体的手段(古“刑”皆肉刑),势不得已而用之,绝非神圣之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人为万物之贵,唯人道才是人间一切道理之最高原则!法家把治之工具当作治之目的,故韩非言“生而乱不若死而治”,则暴君恶法之黑暗残暴,尤甚于无法之混乱无序也。中华法学第一部法典《吕刑》已清醒地指明无人道之法治的可怖局面:“罔(无)有馨香政(德政的温情),刑发(刑政所散发者)闻惟腥!”对于中国这种举世君权统治历史最长久、形态最严密、王法观念最深入的驯顺草民,如果仅有法家那套残忍有效的统治术,“夜气如盘压神州”,人人跼天蹐地,中华势将沦于黑暗深渊。

  罪行者人所大可恶之事,审明案情,大快人心,何以“哀矜而勿喜”?《论语正义》释曰:“哀矜者,哀其致刑,矜其无知(今嘲为“法盲”),或有不得已也。”古法对故意犯罪必严惩,而对上不正而失教,或生不足而失养等“不得已”而犯律者,例皆宽宥。宽民出于哀矜。法家“不为爱民枉法律”,因为人君德行非贤于人,“曰人君,故从而贵之,不敢论其德行之高卑。”“不敢”由法令无上权威,如果法以人道为条件,则君主权威动摇,连德行不如人也露馅——万万不可!故为君权独专计,必须坚持“法重于民”(见《管子·法法》)。儒者言社会弱势民众本是执政者养教的子民。失养不教,罪责在上,民被统治,身不得已也。办案必求“得其情”,“情”不独指犯罪事实,尤在犯罪的社会原因,事实与原因皆明谓之“得情”。酷吏得罪行即自喜邀功,良吏恶其事而悯其命运,将人比己,心念恕道,则只觉心头沉重,岂有兴奋。《盐铁论》引本章斥责古之民贼、今之能臣曰:“夫不伤民之不治,而伐(夸耀)己之能得奸,犹弋(射)者观鸟兽挂罻(wèi,小网)罗而喜也。”(《后刑》)口称执法保民而以民为猎物,犹虎狼而牧羊豚也;倘谓与愚氓是无知法盲,则刀笔吏为借法自肥之法虱。夫“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仁道不兴则刑赏不当,故夫子言为政当“齐之以礼”,不可“齐之以刑”。孟子曰:“民之为盗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设阱坑害)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滕文公上》)杜甫诗云:“盗贼本王臣。”反上梁山者,朝廷昏君奸相所逼迫驱使之也。中国仁道传统对社会底层不幸犯法之深切同情,令现代人惊叹!

  不独民有种种命不得已,法吏也是治民有法,而对君不君、政不正、世无道之无法无天,毫无办法;法律能治的范围实有限。况法令不等于真理:“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学)法者民也。”(《管子·任法》)中国之国法与君令混为一体,昏君暴主莫不一言重于九鼎。即使明君能制立公正条文,亦无计确保法吏公正执法。执法腐败之罪恶,比举世任何邪恶都可怖。故法令非万能,没有理由神化。子曰:“政之不行也,教之不成也,爵禄不足劝也,刑罚不足耻也。”(《礼记·缁衣》)老子也说:“法令滋(滋生)章,盗贼多有。”(五十七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七十四章)人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恢恢是大自然的宽松大度貌,疏才能不失。如果君权法网严密,自恃权定胜天,法力无边,蔑视自然法则,断绝草民生计,载舟终必覆舟,历史反复昭示如此。人有荣誉感,赏才能劝勉,世有羞耻心,罚才足惩戒。“荣辱者,赏罚之精华也。” “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故在上者先丰人财,以定其志。”(荀悦《申鉴》)知耻才守法,无耻即无法。故仁政德治为本,法治是末。

  阳肤生逢“上失其道”,民不聊生,素乏教养之际,受命“士师”,法不能治上,民有不得已,“如得其情”,既无力安养其民,有良知者自当少残其民,略积阴德;岂宜对民之违法幸灾乐祸?亦唯哀矜宽处之可也。曾子语重情长,数千载之下,读之令人恻然沉思。

  现代人对古代君权专制的黑暗较易理解,而于刑法残酷则少所知识。故于法术之言,误作法制认同,而对儒者宽刑哀民之心,缺乏共鸣。所以有必要了解,中国的统治模式为王道与霸道兼施并用(语出汉宣帝,其实四千年皆然),既有极灿烂的人道文化传统,同时又有极野蛮之肉刑法网。《周书·吕刑》明载,轻则五罚(罚金),重则五刑:墨罪(凿面以墨捏之)五百(条款数,后同),劓罪(截鼻)五百,剕罪(去膝骨)五百,宫罪(男去势,女幽闭)五百,辟罪(杀戮于市)五百。春秋战国而后,君权膨胀,权贵违礼法,对臣民刑罚加酷,于是有刑法改革。秦最激进,杀人就有夷三族、七族、十族,有连坐,先具五刑而后腰斩,车裂,弃市,枭首,凿颠(头顶),抽筋,士伍,鬼薪,活埋,弃灰于道亦死!法制革新的祖师魏李悝(kuí)著《法经》:杀人者诛,藉其家及妻氏;杀二人,罪及母氏。窥宫者膑,拾遗者刖,曰盗心(窥、拾非盗而有盗之心,这是“意识犯罪”)。又有《杂律》:夫有二妻者诛,妻有外夫则宫,曰淫禁。盗符盗玺皆诛,曰徒禁(防民聚会也);大夫之家有侯(爵)物一以上者,灭族(下级不得有上级用物)。商鞅在秦行的新法,多从李悝刑法出而严厉过之。这是独夫民贼为血腥特权肆意编造的私刑条例,而今学者竟颂为“革新进步,使法律走向平等的成文法。”真不知从何说起!正因为肉刑条律是君主保障特权的凶器,所以秦始皇躬操文墨,昼断狱,夜阅卷,每天读百二十斤文书,乐此不疲。汉文帝以亡秦为鉴,减租省刑役。至汉武帝又加密刑网,为对付“穷民犯法……大辟(死刑)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类比死罪之案例)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法官)不能遍睹……官吏因缘为市(借办案作市场交易),所欲活则傅(比附)生议,所欲陷则予死比,议者咸伤之!”(《汉书·刑法志》)孔子说:“古之听讼者求所以生之,今之听讼者求所以杀之。”杀人有功,可以升官得赏,故以多杀厚赏为致富之道。汉武又开近代贪赃卖法之风气:法吏欲发财则可以与案件当事人直接“因缘为市”,吃空被告吃原告,轻重生杀,唯利左右。更又是孔子想象不到的。权力愈市场化,穷民触法愈无告,“哀矜折狱”的司法原则,也就愈显出古法除暴安良的人道光辉!】

  《子路·十八》

  叶(shè)公(楚叶县尹)语于孔子曰:“吾党(五百家为党;“吾党”犹云我们这地方)有直躬者(彻头彻尾实话实说的直人),其父攘(rǎng,偷)羊,而子证之(大概是父不认,而子出来告官作证)。”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指子证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古礼重孝,故“事亲有隐”;可这孝道之礼却与忠君之法有矛盾,所以有此章关于“直躬”的不同看法,是个值得思考的有趣问题。

  古今执政与叶公一样,多喜表彰民众大公无私,六亲不认,唯王法是依,听凭官府所断为先进典型。韩非也引此事,论曰:“由是观之,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五蠹》)从而证明“儒以文乱法”之罪。秦自商鞅以刑法灭孝道,秦法规定,家有二男,而不分居各食者,加赋一倍以罚之。政府提倡天下人人自利,而利皆从为君耕战“一孔出”,则父子不亲,民皆亲法死君,韩非谓之“公民”。公民之家“父借耰鉏(农具),虑有德色(担心儿子给自己脸色看);母(婆婆)取箕帚,立而谇(sùi)语(媳妇当场就臭骂起来);抱哺其子(媳妇还奶着孩子),与公并(姘)居;妇姑不悦,则反唇相稽……不同于禽兽者亡(无)几耳。”(《汉书·贾谊传》)王法无情,亲人不亲,争当君国“公民”,蔑弃“私人”(“公民”与“私人”对立,法家首创),民风丑恶如此。同时官官相护,富贵私利大于国法,却习焉莫改。若彻底行“直躬”之道于民间,势必家出讼棍、户起庭辩、亲情灭尽、家庭解体、出言举止受周围无数耳目监视,人人自危而相害,乃真法术权势家之“君法独尊社会”矣。

  孔子所讲异于此,是依乡风民情处理纠纷的民间习惯法:父子相隐,瞒官不瞒私。民间习惯法积有长期经验,富于集体智慧,切合当地民情。一事当前,既察其前因,复虑及后果,简便易行而妥善服众。比起不问情由、依律硬断的近代国法,“原情论罪”的中华法系自有所长。家庭邻里之类纠纷,各民族原本依民间习惯法处理,王法宜取民不告官不管之态度。国法应主要用于惩治富贵不法,除暴安良。“隐”何以言“直”?直本于父子之天性,不以君法为判断。来去皆通就是正,达到和睦就是直。“礼尚往来”,父子相隐,直在双向调节的礼之中矣。治是为解决矛盾,不在残害矛盾一方之身。孔子之“直”不在查明羊之实,要在理顺父子之正;父有过子当争,然不该由子出庭作证。鲁行圣人教化,“濒洙泗之水,其民涉度,幼者扶老而代其任。”“其民好学,尚礼义,重廉耻。”秦鲁风俗之异,即法治与礼治之殊效。“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辩讼,非礼不决;夫子兄弟,非礼不定。”(《礼记·曲礼上》)王法万能的申商韩与近代西方唯理性主义讲不通的“隐”与“直”,中华古圣与百姓都能以情理相通给说圆办通。

  “隐”当然只限于“攘羊”之类古代民间常见的过失,倘事涉害人不义,自不当隐,甚至大义灭亲亦无不可。至于官官相护,狼狈为恶,尤不得借“隐”为护。官民之间不存在父子相隐,民违法官只有冤判而无隐,官之罪民又何必隐忍而不揭发?夫子说过,事君勿欺而犯之,隐是欺君,犯颜谏争才是忠君,子为父隐利于家,而臣为君隐则病于国,这就是圣哲观世论事的非凡智慧。】

  《泰伯·九》

  子曰:“民可使由(从)之(“之”指民需遵守的基本道德),不可使知之(“知之”,懂得创制立法的原理)。”

  【《论语》此章亦常为后人所诟病。为圣贤讳的学者,遂生出多种断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本“民”或作“人”(郑玄《六艺论》)。原文可读通的,不必也不宜为求合己意而曲生别说。古语“可”“不可”是指这样做能成不能成,非今之应该不应该(宜不宜)。“使由之”,让他们沿什么路走,怎么做;“使知之”,懂得为什么要由此而行之道,知其所以然之故。朱子曰:“盖不能使之知,非不使之知也。”人生行为之原理,“虽学者未有得闻者,而况于庶民乎?”本章大略言,庶民可以引导他们按孝悌忠信之道走,至于圣人制礼作乐之理论精意,是不可能让他们通晓的;那是志道君子所求之事。唯弟子纂录师语时,多失载具体语境,致后人难明夫子语义为泛论或特指,不可据片言断定其意在愚民与否。古代民与氓相通,本有无知义(如“民,瞑也”“民,无知之称”“民,无知者”等训诂屡见不鲜。)“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也是古代常谈,盘庚迁殷,子产相郑,民始皆安于眼前而反对,是其例也。《易》将人的知解分为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二层,指出道之全体终极实难明,连君子都是见仁见智,“百姓日用而不知”,则只有神道设教:“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本章亦属实情实说。

  中国思想家中孔子是“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伟大楷模,倾一生心力于教化民族的道德伦理,其开启民智之功,史无其伦。但对劳心君子与劳力民众的道德与认知要求,因二者分工各异,毕竟大别。故孔子只提“富之教之”“务民之义”,不对民灌输高远之道,不能要农民放下锄头去弄通什么主义,关键在政令顺应民心,则民之福矣。中国历史上有一怪,在理论上“民”居不可亵渎之高位,在实践中始终被权势财富任意作践。“精神胜利”,不是由于观念愚昧,只能如此,无可逃避。“人民是历史的主人”,使一些真诚爱民救民而抉发其历史疮疤的志士,反遭恶骂而孤立;而捧民以愚民,盗民以欺世者,每每得售其奸,名权利丰收。平心而论,在耳目所及的人事之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过此以往,耍理论花招,则又是极易受愚弄而滥用阶级义愤的一大群体。故儒家真诚爱民而不迷信民智,是有深刻道理的。

  王安石为了推行自己“人言不足恤”的政治路线,说“不可使知”是“圣人愚民之意,申韩黄老之说便是如此。”(《朱子四书集义精要》,引自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剳》)。王安石与现代法术家的蓄意曲解,正暴露出中国愚民学的真祖师,不妨见识一下。先秦诸子鼓吹愚民政策者非他,正是敌视儒学的道法二家。“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民。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老子》六十五章)圣人之治务在空虚民心,薄弱民志,“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能为也。”(《老子》三章)没有思想天下就太平无事,老子还不过空谈,法家就贯彻为血淋淋的整套刑政手段了:“民不贵学则愚……愚农不智不学,则务疾农。”“国去言(清除言论自由),则民朴。”“朴则畏令”。“故民愚,则智可以胜之;世智,则力可以胜之。”“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能胜强敌者,先治胜者(指民)也。”(均见《商君书》)古今儒法斗争,实质是保民与虐民的斗争!可近今以法批儒、捧道抑儒的世风中,却瞒下道法之愚民不批,岂非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