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镇说(第三部)》连载(69)|我爬起来,喊着牛永芬的名字
□逄春阶
第六章 芝镇·边陲
我爬起来,喊着牛永芬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
我们乘坐的是大卡车,20多人分三排,背包行李当坐垫。第一天,我坐在头排中间,脸朝后面,风沙刮得脸疼,加上路不平,我晕车,呕吐不停,感觉肠子都快吐出来了。一吐,我就得站起来,朝着车厢外,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折腾一天,我有点儿犯迷糊。我们一起来的牛永芬坐在车的左侧,相比我要好受一些。她见我晕车,急得直跺脚。我夜里也睡不好,头疼。
第二天吃早饭,我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宁愿饿着肚子。牛永芬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姐,我跟你换换位子。”
我说:“这样好吗?”她说了句“你等着”,就跑去报告了队长。队长答应了,我就坐在了车子的左侧方,呕吐起来就方便多了。牛永芬坐在我原来的地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一只手绕着自己的辫子梢儿。
汽车行进到六盘山下一个小镇时,天上了黑影。本来要住下的,可第一大队的大队长宣布车子要继续前进,原因是山上土匪多。白天运送女兵不好隐蔽,必须连夜翻过六盘山赶到靖临扎营。汽车到山顶时已过了半夜,天上下着小雨,又飘着雪花,我冻得直打哆嗦。说来也怪,天一冷,我倒不想吐了,也不头晕。一不吐,就又想奶奶想咱芝镇俺家的老屋了。其实啊,奶奶那时也在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就是人啊!人想人!我们这些姑娘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谁不想自己的亲人呢,都想,但静悄悄的都不出声。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拿出两床被子盖在大家的头上,就这样忽忽悠悠,似睡非睡的。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我感觉头朝下了,只听周围哭声、喊声一片。等我回过神儿来,才知道是翻车了,好险呀,车子正好翻在山坡的一个大深坑里。再越过一点,车子就会整个摔下山崖。山崖很深,很深,要是掉下去会粉身碎骨,一个人也剩不下。这场车祸死了三个,重伤好几个,几乎每个人都受了点伤。
我爬起来,在人堆里找牛永芬,我大喊着:“牛永芬,牛永芬!”却没有人答应。我慌了,一个个翻找,她蜷缩在车轮胎那儿,两只大辫子缠在脖子上。一动不动,我喊着:“你咋了,你咋了?别吓唬我啊!”我哭喊着,使劲摇晃着她的身子。可是她再也听不到了。她是由于翻车后破裂的电瓶镪水流入口中窒息而死的。我紧紧抱着她,摇晃着她,她就跟睡着了一样,我给她梳着两只大辫子,想着她梳头发时咯咯的笑声。
要不是她为了照顾我换了座位,埋在靖临县的一定是我。我抱着牛永芬不停地哭。我们是一起从芝镇出来的呀,走以前,我们都有美好的设想啊。可是,说没就没了。我痛苦不已。
孩子,我跟你说,牛永芬一家满门忠烈,她爷爷是牛景武,芝镇人都叫他牛二秀才。她姑姑是牛兰芝,叔叔是牛兰竹。牛兰芝、牛兰竹姐弟在浯河边组织的万人抗日大会,至今芝镇还在流传,后来,牛兰芝和芝东村三个大姑娘跑到沂蒙山抗日,牛兰竹到土匪张平青的部队里偷情报。这些你应该听说过。
进疆前,牛永芬想法可多了。她会画画,画什么像什么,手可巧了。他还画了一张从芝镇到新疆的地形图呢。我们在一个被窝睡觉,还说到新疆找一个什么样的好小伙呢。可是,她还没到新疆,就走了。我收拾她的行李,看到里面还有一瓶芝酒、一盒芝麻片,还有一个笔记本,这个塑料皮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言有物,行有恒”六个字,是他父亲用毛笔写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的是:“一九五二年六月初八出发去新疆。”
一个活泼的姑娘就这样再也没有了。她要活着,她会写满多少本笔记本;她要活着,她会画多少画啊;她要活着,也该儿女成群,一定当奶奶当姥姥了。
我跟队长请示想留下这本笔记本作纪念,队长一开始不同意,我摸着笔记本掉泪,一直哭,队长拍拍我的肩膀,把本子递给了我。这笔记本我一直珍藏着。开拖拉机,我就把本子放在挎包里,用牛皮纸做了个封面,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
为了怀念牛永芬,我结婚时,婚期就定在了8月21日。也就是牛永芬遇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