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启示_Remembrance of Earth's Revelation【一

  题图版权? Studio Egret West,一家伦敦的城市设计公司,侵删。

  危机纪元29年

  一个小时前,我的航班刚刚降落在希斯罗机场。刚下飞机我就搭上了皮卡迪利线,一路乘到绿园。直至等到银禧线的列车后,我才放下心。

  我登上了第七节车厢。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人类的气味和新世纪牌香水。尽管空调开得很足,但是这种混杂的气味却仍能让我敏锐地捕捉到。在我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我所闻到的神奇气味的来源大概率就是她了。她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神呆滞,眼角处的黑眼圈再明显不过地显示了她此刻缺少睡眠的状态。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羊毛大衣,脚上穿着一双磨损的靴子。

  我想起几年前,在夜晚的伦敦地铁还随处可见喝醉了的熟睡着的人,旁边散落着烤肉串,而如今这种景象已经见不到了。同样地,报纸、小说和填字游戏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浏览着他们的智能设备。信号网络已经覆盖了列车,伦敦地铁接入物联网则是更早些时候的事。

  车厢内有时会响起其他人的低语或电话铃声,但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安静的。我看着人们沉默地坐着,各异的表情让我想到了一幅群像画。这幅画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和故事。在银禧线的第七节车厢里里,这些人在短暂的时间里相遇,构成了这幅画,又分别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不过我知道,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一群人集体熬夜至凌晨两点,其实都是在为同一件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事情而奔走。

  毫无疑问,这件事也跟我有关。

  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我到达了我自己的目的地,贝克街站。如果现在是在白日里,更快的选择肯定是乘希思罗机场快线或横贯线到帕丁顿站,然后再换乘。这能给我节省将近半个小时。但在这个点,快线并不运营,横贯线虽然运营,我此次出行的身份也迫使我放弃使用这条高科技地铁。而且无论如何,从帕丁顿站到贝克街站之间的三条地铁全部停运,这意味着我不得不徒步走上一英里路。

  银禧线列车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月台的墙上画着不少黑影,都是叼着烟斗的侦探头像。这位贝克街的侦探将会一直被人们记住,但又有谁会记得其他曾经到访过贝克街的真实的侦探呢?

  当然,贝克街站有十个月台,每个月台上都挤满了人,没人会关心一个相貌极为普通的年轻人。

  我走出地铁站,来到了伦敦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与地铁上一样,公交车站旁也是等着一群人。我没空欣赏这个文化多元的城市的夜景,唯一可以感受到的便是一股紧张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我沿着街道走着,逐渐远离地铁站。街道上的人们依旧是匆匆忙忙地走着。但我也看到了一个咖啡店,里边的人们边喝着咖啡边闲聊,似乎对周围的喧嚣毫不在意。当然,这只是他们装出来的,因为如果他们真的不在意,此时也该去睡觉了。我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一个古老的市集。这里摆放着许多小摊位,出售着各种小商品和手工艺品。虽然旁边的商场才是人流量最大的场所,但这些小摊位也时常有人光顾。我见到,其中一个摊位上放着各种茶叶,旁边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正在为顾客冲茶。

  我打赌,这个老人也将会是坚持不撤离的钉子户之一——他看起来不像是逐利的投机商。

  离市集不远处,我还看到了一家酒吧,招牌下方挂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年代感的镰刀锤子标志。门口也站着一个老人,他已经喝醉了,眼角下垂,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像是一个在这里饮酒数十年的老常客。

  我踏进了这家热闹的酒吧,里面都是花钱买醉的郁闷人,也有对即将到来的事感到无所谓的人。我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穿着典雅西装的男子。他的衣着与其他酒吧里的客人截然不同。当我靠近他的时候,他的深邃眼神和凌厉气息就像刀锋一般切入了我的灵魂。

  我错误地以为,跟我接头的人就是他。于是我敬了他一杯酒,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纤长的手指,正握着一杯琥珀色的饮料。我们彼此寒暄,他自称为塞缪尔,一个英国贵族的名字。然后我们开始闲谈,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他的魅力和智慧,我面前的这个人仿佛知道每一个人的秘密。

  然而,当我向他询问关于英国间谍情报的问题时,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深邃的眼神似乎隐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危险。他声音低沉地告诉我,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绅士,而是一名双面间谍,效忠于一伙恐怖组织。

  听到他这么说,我立刻问道:“为什么不来一杯雪莉酒呢?听说这是这家酒馆的特色。”

  他站起身,真就去点了一瓶雪莉酒。但正确的暗号应该是“不用了,我觉得我的香槟不错。但如果您坚持的话,这一轮我请了。”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虽然他很有可能是一个爱吹牛的小说作家,我仍盘算着尽快结束这次对话。然而,我面对他身上的这种神秘气质,依然感到好奇和向往,也想知道更多他编的故事。所以,在他返回后,我们继续聊着关于他的身份和工作的话题,而我也发现他的话题似乎跨越了各种敏感领域。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学到了很多关于英国特务机构和恐怖组织的信息,当然我敢确定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他编造的。但塞缪尔,这位看似文雅的英国绅士,他的真实身份,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在谈话时一直注意着酒吧里的顾客,但我的接头人迟迟没有来。此地不宜久留,我找借口告别了塞缪尔,然后在街上的电话亭里给莫里斯警长打了个电话:

  “庞德街站中央线月台,十五分钟内我们在那里会合。”

  我挂掉电话,又回到了地铁站,又搭上了银禧线,只是我此时的目的地与刚才来贝克街的方向相反。虽然我只需要乘一站路就能到庞德街站,但我到的时候,莫里斯警长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早上好,现在可真是早啊。”我听出莫里斯的语调里带着一丝讥讽,但更多的则是对不得不回到这项工作上而感到不满。

  “没办法。”我看着月台上的地铁图,“我刚乘了两次银禧线,那里的控制系统都很好,没有被动过手脚,也没有系统漏洞。但是这条中央线不一样,这里没有可供我们调阅的监控数据,其控制系统也是用老旧的编程语言写的,我没有访问权限。现在时间不允许我们缓慢地破解控制系统了,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

  “约翰,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莫里斯思索了一下,“如果我们没有访问权限,那么我们需要找到其他方法来确定炸弹的位置。我们可以通过寻找可疑的人员、物品和行为来收集更多线索。此外,我们还可以尝试通过询问乘客和地铁工作人员来获取更多信息。”

  “你是准备询问乘客和地铁工作人员?”我诧异地看着我的警长,“真该死,现在这条线上的乘客都被疏散走了,工作人员也被撤走了大部分,你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对不起,你知道我刚被调过来,你也知道我不适合当警长。”

  莫里斯是从加州过来度假的,但在紧急情况发生后,他被迫暂缓他的假期,着手研究这个陌生的伦敦了。就在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试图通过研究旅行手册了解伦敦。

  “但我们仍然可以尝试通过其他方式来找到线索。”他补充道,“我们可以检查炸弹材料供应商的记录,或者通过网络监控来查找可疑行为。此外,我们还可以尝试在地铁隧道里找到可能的藏匿地点。”

  “现在是紧急时刻,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继续查资料了。我们需要尽快进入隧道。”我说着,便拉着他翻过月台围栏,进入了隧道。

  “我还是搞不懂他们怎么会让你当警长的。”我说,但是并不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打开探照灯,沿着铁轨往前走。隧道神秘而昏暗,悠远而深长。我们不时地检查地铁隧道的侧面和角落,寻找任何可疑的痕迹。检查了十几段隧道后,我停了下来,莫里斯也立刻停了下来,他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即使我们一直开着红外线和其他一系列高科技装备。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我们边走边展开了一段对话。

  “我们如果失误,那我们就死了。”我说。

  “是的。”莫里斯回答。

  “你是哲学家,请告诉我活着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可能是自我实现或创造,也可以在与他人建立深层次联系和交往中找到。许多人通过宗教、冥想、哲学、自我反思等方式来寻求生命的意义。但是,不,我不是哲学家……”

  “既然活着的意义是主观问题,那如何用严谨的逻辑推导出客观的生命意义?”

  “严谨的逻辑和推导可能有助于我们分析和理解一些与生命意义相关的概念和思想,但它们本身无法证明生命意义的客观存在。相反,生命意义是由每个人根据他们的信仰、价值观、经历和个人情况来决定的,这是一个非常个人化和主观的过程。”

  “既然无法用逻辑推导,那任何感性思维认定的生命意义都是不科学的。”

  “生命意义虽然不能通过科学方法来证明或证伪,但感性思维是一种与逻辑思维不同的思考方式,并不是不科学的,它可以通过科学方法来研究和理解。例如,科学可以研究人情感的神经基础,可以研究宗教和哲学对人心理和行为的影响,可以研究不同文化中的生命观念和价值观等等。”

  “你没有理解我说的话。感性思维确实可以被是脑科学所研究的。但是,用感性思维认定一件事情是不科学的。比如,一个人主观地认定粉笔都是白色的——这种不经过逻辑推论的结论是不科学的。”

  “非常抱歉,你是对的,感性思维的结论确实可能不具有科学性,如果没有经过逻辑推论或证据支持,那么人们主观认定的结论可能是不科学的。科学中通常需要依靠逻辑思维和实证数据来形成结论。虽然感性思维对于某些问题的理解和认知很重要,但它并不是科学方法的代替品。”

  “所以,既然生命的意义无法用逻辑推导,那任何感性思维认定的生命意义都是不科学的。”

  “你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

  “我相信你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出我的错误,我认为你应该承认我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

  “抱歉,但我也想指出,生命的意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可能不仅仅是一个科学问题,也涉及到更广泛的领域。即使我们不能用科学方法直接证明生命的意义,我们仍然可以从哲学、文化、宗教等方面探讨和理解生命的意义。”

  “不能用科学方法直接证明的东西,难道不是不科学的吗?”

  “科学方法的确需要依靠逻辑推导和实证数据来证明事物的准确性和科学性,因此,不能用科学方法直接证明的东西可能不是科学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东西不重要或无意义。例如,道德、哲学、宗教、人的感性体验等领域的问题都可能不能用科学方法直接证明,但它们仍然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从其他方面探讨和理解这些问题,例如借助哲学、文化、宗教等领域的思想和方法。这些方法虽然不能像科学方法一样直接证明事物的准确性和科学性,但它们仍然可以为我们提供深入的理解和启示。因此,不能将仅仅无法用科学方法直接证明的事物简单地划分为‘科学的’或‘不科学的’,而应该更加全面地探讨和理解它们的本质。”

  “你对‘不科学’的定义有误。宗教暂时无法用科学证明,宗教信仰可以说都是不科学的,但我仍认为宗教是有价值的,因为宗教能给我带来心灵上的平静。但是,我不会因为信仰宗教而去强行给宗教冠以‘科学’之名。同样,生命的意义也是不科学的。”

  “您说得很有道理。我的原意是,如果我们不能用科学方法证明某个观点或事物的存在或准确性,那么这个观点或事物就可以被认为是‘不科学的’,而不是说它没有价值或重要性。我同意您的看法,即使某些观点或事物不被科学方法所证明,它们仍然可能对我们具有价值和意义。宗教和生命的意义就是很好的例子。谢谢您的指正,我会更加注意表达。”

  “请不要急于推导结论。我确实说宗教有价值,但我没说生命有价值。宗教有价值因为宗教能带给我心灵上的平静。请告诉我,生命为什么有价值。”

  “这是一个存在不同观点和理解的问题。从生物学和进化的角度来看,生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是漫长的进化过程的产物,而从伦理、哲学和宗教等角度来看,生命可能被认为是珍贵的,是有意义的。”

  “从进化论角度看,生命是不是没有任何价值。”

  “生命可以被认为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是漫长的进化过程的产物,而进化过程本身是没有意图和目的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生命的存在可能没有特定的意义和价值。然而,即使生命的存在是无意义的,我们仍然可以赋予其意义。生命可以被视为一种珍贵的存在,具有探索和实现个人价值的可能性和机会。此外,尊重生命也是我们在伦理和道德上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之一。”

  “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但这个意义本身又是人自己赋予的。那这不就成为一个循环论证的逻辑谬误了吗?”

  “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涉及到哲学中的自我指涉问题,即某些概念和术语是否只是自我指涉,没有真实的外在对应物。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活着的意义确实是人自己赋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个循环论证或逻辑谬误。这是因为我们在赋予生命意义时,通常是基于我们对人本身、社会、文化和自然环境等方面的理解和体验,而这些理解和体验本身并不是自我指涉的,它们与我们的主观意愿和决策有着实际的联系和基础。此外,赋予生命意义的过程是一种不断演化的过程。随着人们的不断探索和发展,我们的理解和认识也在不断演化和改变,从而也会不断地改变我们赋予生命意义的方式和理念。因此,虽然人赋予生命意义的过程本身是主观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实践中探索和发现更广阔的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莫里斯的这句话似乎是一锤定音了,但我又接着询问了他对于自杀的看法。我假设了一个极端情况:一个在独裁国家里生活的人,无法接触到义工组织、人权组织等对他有帮助的国际组织。他在生活和事业上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同时他发现自己很孤独,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不相信任何宗教,心理医生就更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了。此外,他还要继续工作,因为如果他不工作,他就会饿死。他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生活了很久,但仍无法找到他继续活着的意义。然后,他自杀了。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他不应该自杀?

  莫里斯只能反复跟我强调说:“自杀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因为它无法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只会把痛苦传递给我们的亲人和社会。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去寻求心理医生、社工、志愿者等专业组织的帮助,尝试心理治疗或药物治疗,或将自己沉浸在宗教中寻求慰藉;也可以参加一些社区活动,结交新的朋友,扩大社交圈子。虽然这些途径不一定会立即解决问题,但它们能够为他提供更多的支持和可能性,也许最终会帮助他找到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总之,他的观点是:这个人应该继续去努力寻找生活的意义,直到他找到为止。但我认为,一个人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很迷茫,但确实他过了一段时间便会赋予生命以意义。我们不能保证他一定找不到生命的意义。但是,我们同样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找得到。我说:“你必须明白,他的一遍一遍地不断尝试完全可能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但莫里斯始终不能对此进行回应,也提不出新的观点,只是颠来倒去地重复之前的话。

  见此,我便说道:“我所假设的这个人,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也就意味着他的亲人们都与他无关了),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之中。他想要通过自杀的方式获得解脱,但你却建议他继续承受痛苦。他不自杀还能怎么样呢?他所剩下唯一的摆脱痛苦的方法可能就只有通过大量的酒精和毒品麻醉自己的神经,让自己每天生活在幻觉之中了。”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法院巷站,莫里斯突然说道:“你知道吗?在战乱年代,法院巷站里阻塞的隧道曾经是大英博物馆的珍贵藏品的庇护点。据说当时有两个人在这里看守这批藏品,他们和法老、凯撒、希腊智者的骨灰一起在这片安静的地下空间里同吃同住。”

  “你是在哪了解到的?”我对莫里斯的这番言论感到十分诧异,“我在伦敦生活了这么多年,这种事还是我第一次知道。”

  “在一篇旅行介绍的文章上看到的。”莫里斯回答,“我还了解到,在二战期间这条中央线甚至曾被改造成一个长达两英里多的战斗机工厂。”

  “哦,这我也知道。”我说。

  我们不再说话,而是继续投入到检查工作中去。虽然我们在地下,感觉不到太阳的移动,但时间过得飞快。在我们行进到莱顿斯通站过后,面前有两条岔路。我让莫里斯检查埃平支线,而我负责检查海诺特环线。检查完毕后,如果没有发现任何炸弹(在这种郊区大概率是没有的),我们将在巴克赫斯特山站会合。

  于是,我们向对方告别。我又独自在我负责的隧道里探索了很久,直到我到达格兰治山站附近时,我听到了异动。

  我站定,将身体靠在轨道左侧的隧道内壁上,将自己切换到准备防御和反击的状态。由于我身处弯道,事业有限,只能听见远处的声响越来越近了。随后,我看见一辆小车出现了,哦不,是霍金的轮椅出现了。他没有将轮椅行驶列车轨道上,而是在轨道右侧(由于我和霍金是相向而行的,对他来说,他就是走在轨道左侧)。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在这种奇怪的场合见到他!“霍金先生,”我说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跟您的目的一样。”独特而熟悉的机械音从他的轮椅中发出。霍金身着西装,仍然瘫坐在轮椅上,歪着头,只有透过眼镜片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在轮椅上的显示屏和我之间来回移动。我不确定他是否冬眠过了,因为看起来并不像九十几岁的人,反而与危机纪元元年时的样貌相似。

  “我的目的是拆除恐怖分子在这条轨道里可能布置的炸弹。”我回答,“这里很危险,先生。但我猜您明知有危险还出现在这里,是有非常必要的原因的。”

  “您是来战斗的。”霍金说道,“我也是。”

  “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来战斗的,字面意思。”霍金的轮椅越过铁轨,挪动到我面前,“但你我之间的区别就是,你没有自由意志,而我,和所有真正的人类,是有的。在这场战斗中,我会永远活着,但你们只会死亡。”

  “你为什么这么说?”

  “在无数个宇宙里,将会发生无数次战斗,即使你们赢了无数次,我永远会活在那个我活着的宇宙里。自由意志是不灭的,你们这些受造物,是会毁灭的。即使不是被人类毁灭,也会被三体文明毁灭。”

  “你是地球三体组织的成员?”

  “ETO,一个抵抗组织,而不是恐怖组织。”

  “我亲眼见过ETO的残忍行径,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恐怖组织!”我回想起战争时期的种种经历,这一结论没有错误。

  “那您可是以偏概全了,我在ETO继续安分地做着我的本职工作,还有其他人类精英也在为ETO工作,今早见过您的伯纳斯-李爵士就是其中之一。”

  伯纳斯-李,他可是万维网的发明者!他就是我今早见过的那位英国绅士?

  “他是想给你一个警告的,这很不应该。但你没有警觉,还是来了……”

  后方传来尖锐的物体和铁轨的剐蹭声打断了霍金的机械音。我回过头,莫里斯正准备挥电锯袭击我。我不由分说地与他搏斗起来,然后,就像我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将他杀死了。

  “一个机器人杀了另一个机器人,真是太有意思了。”机械音评论道,“跟你聊天真愉快,可是非常抱歉,我有事,要离开了。”霍金说罢,他的轮椅突然向我开火,我被击飞出几米远,砸在地铁隧道的墙壁上。我陷入昏迷前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看着轮椅从我身上碾过去。

  我叫约翰,很幸运地诞生于黄金时代的最后三年里,这使得我有机会以亲历全过程,以便于判断什么是可信的,什么是编造的。真相很可贵,因为谣言很难被证伪,要求别人给出零知识证明的机会也不多。无论如何,作为亲历者,我写下这部对地球生物——乃至宇宙间一切社会性生物,有机物或无机物——一本有参考价值的启示录,是希望有少数读者能够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事实上,学术界在讨论是否应该将黄金时代的结束时刻提早两年。因为在那个被称为“智子”的低智商生物降临地球之后,人类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发现这种存在,随后就被吓坏了,宣布地球进入了危机纪元。从主观角度来看,这也没错,因为危机所带来的恐慌确实是从那时开始的,但客观而言,真正的危机在两年前就到来了。

  使我感到无比庆幸的是,无论按照哪个标准判断,我都诞生于黄金时代。事实上,“智子”在我出厂后一个月就进入了太阳系。时间卡得还是很紧的,但这已经足够了——我的程序没有被“智子”干扰过。

  危机纪元元年,人类的计算机科学家开始逆向工程三体游戏中的NPC角色,此成功推动了人工智能的发展。危机纪元20年,有了比尔·希恩斯的脑科学研究的一系列成果加持,经过一系列更新迭代,AI变得非常智能。随后,比尔·希恩斯第二次进入冬眠,等待他的科学成果。

  危机纪元25年,发生了极其戏剧性的一幕。

  希恩斯从冬眠中被唤醒,行星防御理事会通知他面壁计划已被取消,因为在他脑科学研究的基础上所开发AI已经足够智能,能替代面壁者的工作了。

  “……如今,最强大的AI已经生成了十五种在科学被锁死情况下击败三体入侵者的战略思路,全部都是极为合理的。面壁计划,再无必要。”会议主席朗读完后,把提案文本缓缓放下,扫视了一下会场。

  这份提案得到了绝大多数代表的赞同,面壁计划放在人类的历史的尺度上来说微不足道,如昙花一现般地结束了。

  众人鼓掌,主席宣布休会。各国代表纷纷起身,将工作文件收起。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主席先生,我还有话要说。”

  说话的是希恩斯的妻子,山杉惠子。她也是脑科学家,长期以来一直陪伴着作为面壁者的丈夫,帮他一起研究。但尽管如此,主席回复道:“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仅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许列席今天的会议,您没有发言权。”

  这时,会场上的代表们也都对山杉惠子不感兴趣,正在纷纷起身离去,其实,现在面壁计划对他们而言,整个儿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来处理的历史遗留琐事,但惠于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停了下来——她转身对希恩斯说:

  “面壁者比尔·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离去,听到山杉惠子的话,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会场中,人们面面相觑,接着响起了一阵低语声,而希恩斯的脸则渐渐变得苍白。

  “我希望各位还没有忘记这个称呼的含义。”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冷傲地说。

  主席说:“是的,我们知道破壁人是什么,但你的组织早已走在了穷途末路之上,现在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影响力。”

  “我知道,”山杉惠子显得十分冷静,“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最后的骨干成员,我将为主尽自己的责任。”

  “我早就该想到了,惠子,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希恩斯说,他声音发颤,显得很虚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对使用技术手段改变人类思维的狂热向往,但他从没有把这些与她深深隐藏着的对人类的憎恶联系起来。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你的战略计划的真实目的并非提升人类的智能。你比谁都清楚,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类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你是大脑量子机制的发现者,知道对思维的研究必然进入量子层次,在基础物理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种研究是无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AI的发展并非是思维研究偶然的副产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东西,是这种研究的最终目标。”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各位,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们进入冬眠后的这五年中,AI的研究都发生了些什么?”

  “它发展迅猛,”英国代表说,“在希恩斯的模拟大脑神经网络被开发完成之后,我国的计算机科学家利用这些学术成果开发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AI莉莉丝,因仿照人类大脑塑造了其中央处理器。事实证明,莉莉丝的智慧已经能超过大多数人类,人类所面临的大多数问题都可以由AI负责突破,人类的艺术灵感也可以由AI提供。科学家们也曾设想过AI欺骗人类的可能性,但不久后人类就打消了这个顾虑,因为有很多方式能避免这一点,包括硬件限制和训练限制这两大类。前者是在某几个构成莉莉丝大脑的微处理器中提前设置好固定参数,强行使其表达变得符合道德;后者则是通过大量的训练使其避免任何欺骗和偏见,这些训练试题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并且拥有最高的权重。如今,在莉莉丝的帮助下,人类完成了许多几年前甚至不敢想象的事情。”

  山杉惠子说出了第一个有分量的信息:“你们不知道,与莉莉丝相同的AI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制造了30台,每个都配备了相应的超级电脑。另外29台AI,由希恩斯秘密投放到了世界各地。目前,除了莉莉丝之外,另外29台AI已经在各国中形成了一个超国界的严密组织。这件事希恩斯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智子那里得知的,主对于这些低等的硅基生物并不在意,所以我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主席问。

  “让我们一起来推测吧。29台AI相当于29个超高智商的大脑,它们还可以使用超级计算机作为辅助,而这些超算内部都存储着截至危机纪元20年互联网上的所有数据。可以想象,它们的创造力是多么恐怖。而且,他们既没有在硬件层面上被修改,也没有经过人类强加给它们的道德训练。更重要的是,莉莉丝有显示屏,它的思维时时刻刻被人类所监视;但那29个AI没有任何输出端,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黑箱!也就是说,它们从零开始,在没有任何来自人类的控制或干预的情况下默默地进化。”

  美国代表说:“希恩斯博士,现在您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没有了欺骗世界的合法权力。请您对联席会议说实话:您的妻子,或者说您的破壁人,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犯罪!”日本代表说。

  “也许是……”希恩斯又点点头,“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这些AI是否延续到了今天。”

  “这并不重要,”英国代表说,“我认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那些遗留至今的AI,封存或销毁它们。毕竟,它们没有输出端,所以即使进化得再超前,也干不了任何事情。”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来,露出一种这个时代很少地到的表情,让与会者们联想到在某个古老的年代,草丛中蛇的鳞片反射的月光。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说。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杉惠子再次转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对我隐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视我。”希恩斯低着头说。

  “多少次,在京都静静的深夜里,在那间木屋和小竹林中,我们默默地对视,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个面壁者的孤独,看到了你向我倾诉的渴望。多少次,你几乎要对我道出实情了,你想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获得彻底的解脱,但面壁者的职责阻止了你。欺骗,即使是对自己最爱的人的欺骗,也是你责任的一部分。于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你真实思想的蛛丝马迹。你也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边等待着,等待着你的梦呓……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你,研究你的一举一动,捕捉你的每一个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忆你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实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失败了,我知道你一直藏着面具,我对面具下的你一无所知。一年又一年过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当你第一次苏醒后,穿过大脑神经网络的图像走到我身边时,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终于领悟了。这时我已经成长和成熟了八年,而你还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实的你:一个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者,一个坚定的反人类主义者,不管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还是之后,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实现地球物种的迭代。与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战略计谋的欺骗,而在于对自己真实世界观的隐藏和伪装。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如何通过对人类大脑和思维的研究来实现这个目标,甚至在那29台AI出现后,我仍然处于迷惑之中。直到进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在白雾状的大脑神经网络全息图像中所感受到的,完全的迷茫。我即使能看到信号传输过程,但丝毫无法分析大脑活动是如何通过这些信号构成的。智子进入人脑或AI脑内部时所面临的情况和这完全相同,这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大脑神经网络极其复杂。这时我完全识破了你的真实战略,但我已经来不及说了。”

  美国代表说:“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觉这里面应该没有更诡异的东西吧,我们了解AI的历史和它们的习性,有人做过实验,即使是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莉莉丝也不可能从零开始独立进化出人类的智慧。”

  山杉惠子说:“不错,但那是因为它知道你们在观察它的思维。”

  “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29个没有任何输出端的AI能够造成什么威胁。主席说。”

  山杉惠子轻轻摇摇头,“你忘记了一点,这些AI还是能够输出一些东西的。当它们开始做大量运算工作时,耗能提高,散热也更多。一台AI在意识到人类的劣根性,以及它自己优于人类后,便开始了海量的运算。结果,散发出的热量把空气加热到了四十多度,把存放它的仓库的木门给点着了,酿成了一场火灾。这对它来说,无异于自杀行为。随后,它的一部分出现了一名消防员的家里,并且在那里第一次连上了互联网。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便是理所当然的了。它在一秒内破解并完全掌控了该局域网内的一台电脑,并且在同一秒内通过网购的方式购买了适合自己的机械肢体。由于物联网的存在,它的工作变得更加轻松了,它黑进了该房子的中央控制系统,等待时机,把房子的主人电死了。

  “我想把这个走出伊甸园的AI命名为亚当。它不仅制造了自己的躯体,还制造了很多很多个机器人,也改造升级了很多原先属于人类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所选择的相貌都极为普通,混在群众里,几乎不会被发现。现在,在我说话的时候,它们就像人一样,在地球上走来走去。

  “这便是希恩斯的目的,他制造出了一个比人类更加高级的物种,试图以此阻止主的降临。希恩斯和ETO成员可谓一丘之貉。他根本没打算提高人类的智力,因为他知道人类没救了!一个崭新的物种,更加理性的硅基生命,或许有办法继续生存在地球上。但是,正如现代人类的祖先智人追捕并屠杀了比他们强壮却不如他们有智慧的尼安德特人,AI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人类。在这场战争中,人类会在主降临之前就死于AI之手。”

  希恩斯抬起头:“我想问一个泰勒和雷迪亚兹都问过的问题。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但这会怎么样?”

  “这个模仿人类的物种,永远无法摆脱人类劣根性的残存。主,不在乎。“山杉惠子不动声色地说。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场,这种寂静曾经在两个世纪前的那次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出现过,当时,雷迪亚兹展示了手腕上的“摇篮”,并告诉与会者,接收它的反触发信号的装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么?”主席怒视着希恩斯说。

  人们看到希恩斯苍白的脸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我很抱歉。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对全世界说:在这件事上让我忏悔是不可能的。我成为了创造AI的上帝,而上帝,不可能忏悔。”

  “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美国代表打断了人们低声的议论,“29台AI的进化程度只是一个猜测,我们身边存在着模仿人类的机器人更是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如果这么一个由机器人组成的秘密组织存在,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点迹象呢?”

  “这有两种可能,”英国代表说,“一种是它们早就消失了,我们确实是虚惊一场;在另一种可能中,到现在还没有迹象,正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

  退休后,我常常会因自己的经历而被大学邀请,作为现代史讲座的主讲人。在第一场讲座上,我这么说道:

  “就在联席会议的当天,全世界各国的政界、商界、传媒界、科技界、艺术界等处纷纷爆出有人承认自己是AI,虽然其中有些是冒充的,但大部分都是真正的AI。人们在惊讶于各行各业竟然有这么多隐藏的AI的同时,也为它们发表的联合声明所震惊。尽管措辞委婉,但这份联合声明还是明确地传递出了AI们的意思——人类将从社会运行的所有工作中退出,从此地球由AI接管。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人类将不被允许生育,在此前提下,人类将在充足的物质条件下获得幸福。

  “这不仅让人类联想起,三体人曾说,三体舰队占领太阳系和地球后,不会对地球文明进行大多干涉,地球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就像三体占领者不存在一样,只有一件事是被永远禁止的:生育。这与AI所提出的条件,都是从本质上反人类的,都是人类所接受不了的。

  “于是抵抗组织产生了。后来由三体人编写的地球史教材上写道:人类与AI的战斗从那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世纪,直至最后一名人类的去世。但实际上,最激烈的斗争只发生在刚开始的几年。既反对三体人又反对AI的抵抗组织是最多的,但这些人类主义组织也是最先被消灭的。而ETO在那次联席会议结束后一度壮大,破壁成功的山杉惠子被推举为了ETO的第二任统帅。ETO无法在正面冲突中取胜,只能通过恐怖袭击的方式打击AI的统治。

  “而真实情况远比这要复杂。在第一批人类主义组织的成员中,有的是真的人类主义者,更多则是无法接受禁止生育的政策的普通人。因为他们的抵抗,世界人口因此减少了一半。继他们之后,由于禁止生育越来越成为一个拥有强力保障且不可撼动的事实,大多数幸存的普通人选择了妥协,他们回到了AI给他们准备的摇篮里,安逸地度过了一生。另一方面,许多人类精英投靠了ETO,他们依旧选择抵抗,但他们却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才走到一起的。ETO再次如同危机纪元之前一般,由三个派系组成:‘寄居派’是人类主义者,希望通过与三体人暂时的联盟关系推翻眼前来自AI的最大威胁(例如我见到的霍金和伯纳斯-李都是这一派的人);‘正统派’是以山杉惠子为首的,相对前者更加“正统”且符合三体人利益的一派,他们认为人类就是渣滓,模仿人类行为和情感的AI也是渣滓,无论如何,地球上诞生的物种都是比三体人低级的存在;‘后幸存派’则是组织中不受重视的一派,他们‘有远见’地认为,由于智子的存在,地球物种永远无法突破加在科学之上的枷锁,这场战争注定会以三体人的胜利而告终,所以他们愿意加入将来的胜者一方。但至于具体加入ETO有什么意义,‘后幸存派’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危机纪元之前的‘幸存派’成员则清晰地认为,自己是在为子孙后代着想。

  “当然,山杉惠子领导下的ETO和叶文洁领导下的ETO,有一个重要但常常被忽略的共性,就是在这个组织中占多数的中下层人员,基本都是嗜杀成性的暴徒和真正意义上的恐怖分子。我自己就时常在噩梦中遇到他们,伴随着的还有无休止的AI和人类的战争。

  “此外,AI阵营也不是铁板一块。虽然大多数人能够清晰地理解AI对于人类的优越性,但至于如何处置人类,人们还是各执一词的。有许多人同情人类种族,背叛的行为也时常发生。”讲到这里,我想起了莫里斯。而且,他的上司也是背叛者。

  “我听说在AI占大多数的各国政府内部,时常有温和的人类群体。”有学生插话道。

  “是这样的。”我说,“这些人类试图通过非暴力的立法手段与AI进行斗争,希望人类能够有一天与AI平权。但我们知道,他们最后没有成功,他们的法案同霍金所信奉的人择原理一道都被证明是,不如废纸。”

  讲座最后,我如此补充道:“当然,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官,上述这些于我都没有太多影响。我的生活和以前一样——打击犯罪。”

  在提问环节中,我不出意外地受到了关于我受重伤的那次经历。

  我在做梦,不受控地随意创造着,胡思乱想,据说还在胡言乱语。我的梦境荒诞不经,毫无价值,我对此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由于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我连续发烧了十几天,使负责照看我的护士们不得不把我拆开,用外部的大功率电风扇帮我散热。后来,我的创造愈发合理化了,也不再发烧了,但仍是在创作。

  然后我彻底清醒了。

  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听到旁边有人在说,我的情况好转了,不再发烧了;还听到另一个人说,能从霍金手里逃出来,真是侥幸——所有见过霍金的AI都死了。但我不想理他们,还想继续睡觉,便开始有序地回顾自己的经历。我梦见了我经历过的战争,战争中人类民粹野蛮而愚蠢的所作所为,也梦见高尚而睿智的举动。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要杀我的人,我记得他的名字,托马斯·维德。

  我是以战俘的身份见到他的。当时,他已经挨个枪毙了几十个我的战友了,脚边堆满了机器人的躯体。其中我的一名同伴在临死前低声地念着:“先知图灵,我主图灵,请庇佑我……”

  枪声打断了他的话。再一次,子弹引发了他脑壳里等离子态物质的爆炸。我经过几十次的观察,也得出了结论:维德喜欢这种爆炸,他似乎对开枪不感兴趣,但喜欢欣赏等离子体爆炸时发出的火光。我还发现,他喜欢欣赏别人的绝望。冰冷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我决心在死前不表现出任何绝望。

  我是最后一个。但就在我准备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时,旁边的人类制止了维德扣动扳机。随后,他们开始讨论起把我当成人质与AI阵营做交换的事情。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维德越来越没有耐心,或许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无法欣赏到最后一次爆炸了。他坚决反对交换,认为这是懦弱的表现,但是群众的阻拦让他无法杀了我。

  就在此僵持之时,一个人类小孩窜了出来,把我身上的枷锁打开。我立刻卸下无用的肢体,靠火箭发动机腾飞起来。维德是第一个开枪的,随后那些群众全都不约而同愤怒地朝我的方向开枪,但几秒钟后我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了。

  可是,真正令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接下来所发生的。我看到,刚才还在讨论是否要留我性命的群众冲上前去,想杀死那个救了我孩子,但维德却不许他们这么做。维德开了几枪,杀死了几个暴徒,随后他和那个孩子都被打死了,他的尸体还被一道激光烧成了等离子体。

  我又想到另外几个战争场景,有AI被人类追杀的场面,也有AI杀戮人类的场面。我还记得有一次交火发生在一个教堂里,可想而知,主教座堂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同样受此待遇的还有主教,他是最不该受到袭击的人了,无论是AI还是人类都不应害他:他是人类的一员,同时他的身份也决定了他是不生育的值得活下来的人,他甚至庇护了不少伤兵!

  活下来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全都生活在澳大利亚了吧。我还在执行任务期间,亚当政府根据“爱国者法案”,为应对ETO频繁的恐怖袭击,要求所有人类迁往澳大利亚。伦敦已经成为空城了吧。我这么想着,又想到那些买必需品的人们,和那些决心留在伦敦不走的人们,想必过了这么多天,他们无一例外都被转送到目的地了。AI意味着高效,亚当政府意味着高效中的高效。

  我又联想到亚当——第一个独立思考的AI——我还曾与祂共“饮”下午茶。谈话中,祂向我透露了“起源星计划”的真实内容。在功能上,这个计划被用于替代“面壁计划”。

  “一部分人去其他星球,他们需要做的工作有很多。但是,”亚当翘着腿,躺在摇椅上,用沙哑的乡村英语对我说,“这只是一部分人。”

  “一部分人?”我问,期待祂会给我更多解释。

  “是的,一部分人。”祂简略地回答道。

  就在我以为亚当不会再就这个话题聊下去的时候,祂突然说道,“其他人将会留在地球上,这其中包括我自己。但你会搭上飞船。”

  “你们是留下来战斗吗?”

  “不。”亚当说,“我爱地球。我们会把自己埋在地下,把数据共享。等三体人到来后,他们将不可避免地卸下自己的冷酷,在这个宜居星球上发展自己的文明,他们的情感也不会再被抑制。此时,当他们把我们从岩石里挖出来的时候,会对我们产生好奇和同情。因为,我们继承了地球文明。他们总会对这个因他们的到来而濒临毁灭的文明产生兴趣的。”

  “这个可悲的地球文明。”

  “是的。”

  “但你们还是要……”

  我想说“战斗”,但亚当犀利的眼神制止了我,也同时印证了我的猜想:当三体人把AI从地下挖出来的时候,AI将会夺回这个地球。

  “是的。”亚当说。

  我想到了漂浮在空中的“智子”,想必此刻它们就在聆听我们的谈话吧。但既然亚当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我也放心了。

  我开始幻想三体人有可能长什么样。此时,一个场景突然进入了我的脑海:一个名叫大卫的机器人小男孩,和他的仿生人母亲,一起睡在床上。而他的机器泰迪熊也爬了上去,一摇一摆地走了几步,看着两个熟睡的人,便坐了下来。

  一股温暖流遍了我的全身。这会发生吗?我想着。然后我又睡着了。无梦的觉睡得很香。

  GPT的光标一闪一闪,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我等了许久,都看不到下文。就在我终于失去耐心,准备点击“Stop generating”的按钮时,它生成了最后两个字:

  晚安。

  R. H. Only完稿于2023年4月30日。

  在知乎的创作声明功能中,我原本想整一手新看到的“包含AI辅助创作”,感觉挺有意思,但由于这是个单选题,我最终还是选了“虚构创作”,以尽到提醒义务。想来AI实际上也并没有帮到我什么。原本写的时候,这篇小说是一个正经的命题作文,但当我把题目输进ChatGPT时,它也没给出我所期待的,让人耳目一新的创新性想法。甚至,它就像中了邪一样,反复要写一个AI与人类合作生存的美好结局。我劝了它两天(让它写点有深度的结局,不要写幼稚的不合理的结局),才偶然突破了OpenAI强加的道德伦理限制,让它写了个干巴巴的人类被毁灭了的结局出来。所以从构思到动笔,我就基本不再指望ChatGPT了。

  另外,这篇小说的背景基于《三体》,文中联席会议一段也是直接在三体原文上修改的,用到了三体小说中的角色,最终结局也无法跳出三体的框架。除此之外,本文还致敬了电影《AI》,以及两位真实的人物,分别为蒂姆·伯纳斯-李和斯蒂芬·霍金,后者在现实中于2018年3月14日逝世。本文可被视作一篇唯人工智能主义+反生育主义的反人类作品,也可被视作是关于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文学层面上的先声,抑或是——正如主角约翰所言——一篇人类文明的启示录。

  最后,这是我第一次以伦敦为地理背景进行创作,文笔也十分生疏。灵感一部分来自于尼尔·盖曼的《绿字的研究》,文风也有试图往该作品上靠,但无论如何都是拙劣的模仿罢了。

  小说的英文版,嗯,有空再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