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废园之樱

  

  凛子与久木的爱情,就像这废园中的樱花吧。深植于遭受抛弃和诅咒的土壤,孤独放肆地盛开,又孤独平静地凋零。

  失乐园

  许多人到了中年,就逐渐发现生活落于机械枯燥的日常之中。激情不再,而缺陷却被日复一日的循环无限放大。社会的条例和秩序最初显得新鲜而和美,然而时间一长往往就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出缺憾和弊病来。

  久木和凛子二人原先的生活无疑是平静的,在他人眼中甚至是近乎完美、令人羡慕的。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深知其中的缺憾和不足——他们有所渴求的,曾经拥有的,正在名为日常的细涛磨损下悄悄消弭,渐渐远去。也许本当如此走向死亡,连合上双眼的一刻都只觉应该有所遗憾,同时又不知道该遗憾什么吧。

  

  命运却让他们二人相遇了。这场相遇,在两人看来是生命中最大的幸事,在旁人眼中却恰恰相反,是最大的败笔。但这与两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在自己的世界中寻找着、领悟着生命巅峰的幸福。

  爱情总是容易变质的。久木在年轻时也热火朝天地爱过自己的妻子,但随着岁月流逝,爱情的火苗熄灭,余下维系两人关系的只剩下了法律和道义责任。这样的生活可以说是幸福的吗?

  当海誓山盟沦为一纸空文,当灵与肉再也碰撞不出激情的火花,妻子或丈夫已经成为了一个冷冰冰的代名词。所谓幸福,究竟能否以人为的规律去维护?大概正像花园吧,初建时看起来美不胜收,但一旦陷入自然力量的掌控,便沦为废墟,成为暗藏诅咒与绝望的土地。

  这时候,出现在久木生活中的凛子,成为了久木踏足失乐园的钥匙;而对于凛子而言,久木的出现恐怕也同样如此。

  

  然而即便如樱花般绚烂一时又脆弱至极,爱情的威力仍然是强大的。自古以来,男女之爱便是人们所痴迷又惘然的命题,也促成过不计其数的传说佳话。男女间的爱情,起源于最为原始的本能——延续生命的本能。或许因此它注定与生命这个严肃的话题联系在一起,又因而必然地牵连上了与生密不可分的另一面,死。

  久木和凛子正是意识到了爱的珍贵,才开始苦苦探求挽留它的方法。在社会制度和爱情消退规律的限制下,他们的爱情本是必然要死去的。那么为了保留它,他们最终得出的答案是选择死亡,而让爱情永生。这是一种飞蛾扑火般的举动,又类似于殉道者。为了他们最珍贵的宝物,燃尽自己的生命。

  

  日本的文学作品时常谈到性。这是一个隐秘而颇难启齿的话题,而日本文学含蓄深涩的特点将这个话题的意义由低俗中升华出,转而延续到对人生的意义、幸福的定义甚至生与死、价值观的探讨上去。

  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的结合,从传统伦理观念上来看根本就是十恶不赦的。凛子和久木却与现实背道而驰,追求极致的幸福和快感,这种幸福是洁净而纯粹的,因为它源于人最原始的本能,无关任何钱权利害,仅仅是遵从心灵的渴望;同时它又是野蛮肮脏的,在现有价值伦理观下,两人抛弃了社会中“人”的身份,变身为野性、原始的动物:人。

  

  假若当下的社会制度不是如此,也许两人就能逃离这样的悲剧结局。然而,如果没有这样的禁制,他们的爱情也就失去了这种执着到固执、纯粹到疯狂的特质。失乐园是遭受诅咒的乐园,也是反而依存诅咒而存在的乐园。天性与道德的矛盾纠葛已经在这方土地上滋长绵延千百年,矛盾双方难舍难分,最终融为一体,再不能分离。

  归根到底,社会制度最初都是人为了让生活更加美满而作出的抉择。所以这还是人追求短暂欢愉的天性与人所特有的对长久的精神文明的需求之间的矛盾。对此,《失乐园》的两位主角给出的答案是遵从原始的欲望,回归本初的渴求,甚至通过死亡这种极端手段来封存短暂。

  阅微草堂笔记

  当然,也有不同的的价值观。《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则有趣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子与一个狐妖相恋,起初男子除了与狐女的交往,还时常出入青楼。狐女便出了个主意:男子看上哪位女子,狐女就幻化成那位女子的模样。于是男子再也不去青楼了,终日只是和狐女待在一起。

  时间久了,男子忽然感慨说,虽然每天好像都和这些佳人行鱼水之欢,但毕竟还是你所幻化的,和真人始终有一层隔阂。狐女就回答说,你凭什么就单单说我这样做是一种幻化呢?古往今来,那些香草美人,说到底也不过都是幻化。才子佳人结合到一起,无论是短暂的一段相处还是数十年相依,最终逃不过分离的命运,在分离的那一刻一切清零,曾经相处一天还是几十年,都是归于虚无。 倚翠偎红,不都恍如春梦一场么?即便是海誓山盟,两人始终忠诚到老,那青春容颜也不再,空余白发苍苍。当年的年轻貌美,当然也就可以说是幻化。男子听后,沉思良久。

  过了四年,狐女离开了他,他竟然终生不再寻花问柳。这个故事所表达的与失乐园中所追求的背道而驰。它认为一时的欢愉不过镜花水月,必然逝去,因此人应当追求一些更长久的东西。拿夫妻之间来说,大概就是在爱情消退以后两人一起去寻求比爱情长久、稳固的联系和价值吧。

  

  由此联想到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关乎丈夫对妻女的背叛。这时候我重新审视这件事,不再有怨恨,但也不会宽恕和赞同。我只是觉得悲哀。我清楚地知道父母年轻时爱得多么痴缠,我也为他们后来冰冷的相处流过不少眼泪。最终父亲还是忠于家庭,与外面的女人断绝了往来。但这件事无疑已经成了家庭中一个抹不去的影子。爱情到底是脆弱而短暂的东西,一旦以它来达成某种捆绑关系,最为常见的结局就是爱情逝去,而曾经深爱彼此的两人还尴尬地捆绑在一起。

  幸福的定义

  可见,追求精神的长久还是追求欢愉的短暂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然而伦理道德把选择限定锁死了。如果回答是精神的长久,并成功地找到了比爱情坚固深刻的联系,那么在这样的制度下无疑将得到最高的幸福——反之,作出如久木和凛子那样的回答,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像失乐园中那株樱花树一般,绚烂之后凄惨凋零,要么就忍受着生活的煎熬直到归于尘土。选择本身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有把人引向不同的结局。

  幸福的定义在这里也值得考虑,它不是能够用通式简单地套用在每个人身上的东西,而是因人而异、因价值观而异。从这个角度来看,久木和凛子是勇敢地挑战现实的桎梏,寻求自身价值的人。只不过他们的挑战,从开端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尾,而且看似悲剧,对这两个人来说或许反而是完美的理想结局。这是他们所认定、追求的幸福。

  废园之樱,是完成了自萌芽起就决定的脉络上所书写的意志后,苍然笑着凋零的。

  《踏莎行·废园野樱》

  寂寂芜庭,萋萋草蔓,晨昏日月空轮覆。有樱若火绽逾狂,娇蕊肆展舒求露。

  世评荒园,皆言败噩,唯恐妻小无心入。不求看客不求名,愿取绚谢一瞬铸。

  ——王昱心

  

  书目分享

  作者:渡边淳一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10-04-01

  ISBN:9787506353069

  

  

  排版编辑:杨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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