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9.1,如此赤裸的片,多少成年人不敢看

  

  他的故事,该从何说起呢?

  2014年,导演秦晓宇在博客上读到了他的诗篇,散落在字句间的荒山血骨,掀起一个人的江湖。

  这样的阅读体验,导演从未遇过,于是不断给他留言,邀他作纪录片的主角。

  听遍南腔北调的他,觉得这人是敲键盘的骗子,就没理会。

  没想到,导演直接联系到了他老家的村主任。

  那之后,一个在底层翻滚16年的爆破工,一个连温饱都成问题的秦岭男人,不仅出了诗集、拿下诗歌奖、上过综艺、几登央视,还受邀前往哈佛大学演讲。

  从陕西到美国,从地下五千米的幽暗矿洞到闪光灯刺眼的电影节,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变。

  舆论燎原。短时间内,这个长久以来被忽视的“边缘群体”重回大众视野。

  可惜没过多久,他那句“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就被追逐流量的互联网忘掉了。

  直到传来他确诊尘肺病的消息,人们才循着他常说的“穷人的宿命感”,从他诚恳的文本里,读懂了生活与生存的差异,读懂了几代中国人的流徙。

  有黄金堆起的悲喜,也有芦花开出的山河——陈年喜

  

  

  陈年喜的故事,还是从秦岭南坡的峡河村说起吧。

  这里,是“人定胜不了天”的地方。

  它地处两省四县的夹缝,90年代才通电,人烟和庄稼一样稀薄。

  历史上没出过大人物,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件,连咬人的狗都没出过几条。

  除了天麻、香菇、木耳,这里最大的特产就是穷。

  虽说是西北山村,但峡河的乡亲父老却操着一口江南方言。

  由此便知,陈年喜一族并非本地人。

  一百多年前,他的祖上因祸乱和水患,从千里之外的安徽逃亡至此。

  至于为什么会选在荒山野岭扎根,已无人说得清。

  穷与饿,是陈年喜青少年时期的两块胎记。

  在峡河小学读书时,6个年级拢共才二三十个孩子,大家全挤在一间教室上课。

  山里的长冬奇冷。为取暖,陈年喜经常和小伙伴一起在上学路上捡柴火,再丢进家里带的火盆(缠着铁丝的烂瓷器)里点着,用木棒抬着直奔学校。

  图源微博@陈年喜

  读中学时,陈年喜的上学路走得更艰难。

  那所初高中混在一起的学校距家120公里,要翻越五座山、涉过八道河,他的脚疾就是冬天蹚河水落下的。

  一周三五块的饭票,都是陈母舍下尊严借来的。

  每次返校前,陈年喜打包好充饥的酸菜、玉米面饼,就在家中等待外出借钱的母亲。

  能带回几毛钱已属乐观情况,更多时候只带回一脸惆怅。

  在学校,他每顿饭的食量都要提前计算好,饭票不够用时,他就独自回宿舍啃几口馒头。

  逢上周末不回家,他就靠打篮球“充饥”。

  从清晨打到黄昏,中间很少会歇息,因为一停下来饿劲儿就上来了。

  一日三餐,缩减成晚上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185的大个子,体重只有120斤,老师形象地说他像黄豆芽。

  图源微博@陈年喜

  有天下午,他拎着空空如也的菜桶回家,饿意袭来。

  陈年喜兜里连个面饼渣都没有,只好用河水涮涮菜桶,咕咚咕咚把微咸的“菜星水”灌进了嘴里。

  奈何饮了三遍,仍抵不住瘪胃的叫喊。

  那些时日,一滴香喷喷的油水就是烙在记忆深处的烟花,是他最奢侈的美味。

  饼干的边缘小齿,要逐一轻抚、端详。

  方便面的碎茬,在嘴里含化了迟迟不舍咽下。

  陈年喜的家门口就是秦岭,他常常望向横亘的苍山,无数次想象着山的尽头是什么样。

  而命运织下天罗地网,让人逃无可逃,比起生计,理想不值一提。

  长到20岁,他才第一次进县城。

  陈年喜爱看书,村里的书早早就被他读遍了。

  他隔三差五就会跳上一辆老旧的“大解放”,沿着晃晃悠悠的山路,去县城淘书。

  这是他唯一能自我创造的“富足”。

  他的初恋,也因书籍而蒙上一层浪漫主义色彩。

  在一个世代沿袭贫穷的地方,“靠娶城市姑娘走出山村”并非羞于启齿的话。

  陈年喜也憧憬着,能与远方的城市姑娘结缘。

  对方是东北人,在通讯不发达的90年代初,俩人借书信传情。

  陈年喜用蓝方格的稿纸,断断续续抄了20天《闹学记》,再将它塞进信封,寄往远方那片林海雪原。

  图源微博@陈年喜

  1991年的冬天,列车载着他,他披着五个昼夜,奔向了吉林。

  在洛阳,陈年喜买了一件仿皮夹克、一本《百年孤独》,用38块钱换回“体面”与“世界”。

  到站时,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女孩,手里攥着三毛的《闹学记》,已在风雪中迎他多时。

  但女孩的家境并不好,五口人挤着一张大通铺。

  穷是什么滋味,陈年喜一嗅便知,他又坐上了火车。

  尽管,女孩放下矜持对他说,“我有工资,可以养你。”

  那年他尚不知晓,这次远行,只是今后多年流徙生活的自序。

  

  高三的第一学期,陈年喜患上黄疸,只能休学在家。

  某天,苦闷难遣的他听到屋外有飞机掠过,出门一看,原来是撒种的飞机。

  他提起笔,一些句子在纸上流淌开:

  轰隆隆飞过来一架播种机

  哗啦啦洒下一阵松子雨

  陈年喜把这人生中第一首诗作,寄给了《当代青年》,虽说在两个礼拜后被退稿,但因诗中的“灵气”,陈年喜受到了编辑的鼓励。

  从那以后,他的生命就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那么三四年时间,陈年喜写了两百多首诗屡投不中,仍拼命写。

  渐渐地,他把自己写成了乡亲眼里的异类,甚至说他讨不来老婆。

  后来,落在陈家枝头的不是喜鹊,而是普通的麻雀。

  她叫霞,小眼睛,矮个子,肤色被麦子染得很深。

  霞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谋生技能,但什么苦活累活她都愿意干。

  比如,犁地、种田、去外地摘茶叶、摘苹果、摘花椒。

  新婚之夜,陈年喜给霞写过一首诗:

  爱人,如果能拥有你

  我愿意没有自己

  是谁把我们一起带到今天

  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刀子和灯盏

  这首《爱人》被压在相框里,诗句下面是陈年喜执意花一百多块钱拍的婚纱照。

  平日里,这个相框是背过身放的,霞怕相片的色彩被太阳光偷走。

  90年代最后一个冬天,大雪封山。

  某天,他得知山那头的河南灵宝,有个矿缺架子车工。

  他知道,这是个拿命换钱的行当。

  可是为了儿子的奶粉钱,陈年喜不顾年关,匆忙收拾行李,赶夜路来到了矿上。

  逼仄的巷道宛若将相王侯的墓道,最矮处高不过一米四三,宽不过一米四五,在黑暗中一直延伸到地下五六千米深。

  密布的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场,又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陈年喜从矿洞拉出一车车沾着火药味的碎石,每车都有一吨重,平均每天要拉10趟。

  矿上的工棚很简陋。竹竿一搭,塑料布一罩,床板一放,就成了矿工们的栖身之所,连寒窑都算不上。

  工友们打着哆嗦过完一夜,睁眼看到的是满床积雪,和大风卷来的枯草。

  陈年喜在除夕前一天回到家,带回了520块钱,这是他人生前30年挣到的最大一笔钱。

  爆破工比架子车工赚得多,机缘巧合之下,他又转做爆破工,哪里有活去哪里。

  在炸裂声里,他不断搬迁着自己。

  从疆南到甘南,从秦岭到长白山,16年间他跑遍了中国大地。

  生活的针脚有多密,从他多年后改掉吃面食的习惯就能想象。

  经他手的炸药雷管,需要以火车为计量单位。

  “我拨开大地的腹腔

  取出过金 银 锡 铁 镍 铜

  我把它们从几千米的地下捕捞到地上

  把这些不属于我的财宝 交给老板”

  

  早些年,采矿业的制度不完善,乱象丛生。

  陈年喜每次下矿,都像是一场赌博,赌赢了自己走出去,赌输了就留下一条胳膊半条腿,或被人抬出去。

  他的徒弟就没能赢过炸药,在巷道里跑成了一团雾。

  秦岭上的亡幡已不堪拥挤,而那些坟冢里埋葬的故事,多数陈年喜都能讲得上来。

  “我那个只有八户人家的村子,就有三人死于矿难。”

  一路相识,一路缅怀。饭桌上的豫剧昆曲,总是唱着唱着就成了孝歌。

  那个年代的矿工,活着讨不来工资,死了拿不到赔偿,连吃饭都成了一种负担。

  

  

  在叶尔羌河边,维族老乡的驴死了,三月不知肉味的矿工终于有机会解解馋。

  驴肉运到一半时,游索卡住了。眼看着锅里的水已经煮沸,所有人却无计可施。

  一个叫红梅子的年轻姑娘坐着备用矿斗去解绳索,奈何相距太远够不着,于是她打开腰间的保险带,探出身子再次尝试。

  两条绳索分开的瞬间,红梅子坠下深渊,只留下一件灌满风的红上衣,挂在矿斗上。

  在喀喇昆仑山里,一个河南籍的爆破工决定“出逃”。

  四百里荒芜,风沙四起,矿场老板说他走不出吃人的戈壁滩。

  河南人不信,赌着气就上了路。

  三天后,有人在路边发现了一具男尸,身上有两处致命刀伤,凶手不详。

  正是那个河南人。

  漫长的16年里,陈年喜不知在鬼门关走了多少遭。

  有次,陈年喜发烧,去矿山下找医生打针,结果出现了过敏症状,身体剧烈地抽搐。

  去县医院的话,少说也得在戈壁滩上颠一夜,很可能没拉到医院人就没了。

  没办法,医生只能不停往陈年喜身上打激素,一共打了54针。

  过了好久,陈年喜竟然醒过来了,一床被撕得稀烂的被子,向他诉说着病中的状况。

  还有次,陈年喜在途中耗尽盘缠,流落到敦煌帮人摘李广杏。

  结果刚到五天,就生了一场大病,浑身酸疼,讲不出话,他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撑过去。

  他甚至在想,死了的话就让人埋在果香醉人的杏园里。

  最后,是雇主老大哥挨家挨户找来一小节锁阳,每天煮水让他服用才治愈的。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命中注定一般,他的启程和抵达,都在黄昏。

  他揣着碎银几两,跳上西行的绿皮“穷人专列”,仿若沿着岁月纵深驶向唐朝,一个甩袖隐入江湖。

  

  一声声巨响吓落岩石,却也带给陈年喜表达的出口。

  在克拉玛依时,他常掀开床褥,在炸药箱上写诗。

  怕显得太“另类”,陈年喜一向瞒着工友们写。

  下班后,他爱去一间废弃工房,读糊在墙面上的报纸。等正面读完就泼上水,揭下来读反面的内容。

  有段时间,陈年喜在南阳一处矿上连续工作了4个月,其间没有休息一日。

  一天晚上,他在地下几千米处,得知了年迈的母亲身患晚期食道癌,而他的老父亲已瘫痪在床多年。

  风餐露宿的生活尚未把他击垮,但在那一刻,一个男人的天塌了。

  他在炸药箱上写下那首《炸裂志》: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儿子保不住娘亲的命,但钱可以。

  他只能继续待在轰鸣声里,一遍遍剖开大地的胸膛,在如雪的粉尘里,打捞一家人明日的菜汤。

  收工后,再回到零下的寒窑里,用几盆冷水,抹掉往皮肤里钻的脏污。

  2015年,陈年喜被严重的颈椎病“救”出了矿洞,结束了16年的矿工生涯。

  这病如果不做手术,半年内就会瘫痪。

  如果手术失败,一样是瘫痪。

  医生说这话时,陈年喜4/5的椎神经,正受到压迫。

  他问医生,瘫痪之后双手还能不能动。能敲字就不至于饿死。

  医生说,不能。

  好在这次手术很成功,三枚美产的金属片嵌进了他的骨骼。

  大山掠走他一半听觉,留给他的遗产只有一身顽疾。

  5年后的一天,他坐在CT室外的椅子上,心乱如麻。

  两个小时后,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当庭宣判”。

  尘肺病。

  “此刻 在长长的胶质廊椅上

  坐着我一个人

  一张黑色CT影像胶片里

  是我半生的倒影”

  16年里,也不知道这仨字在他耳边响过几回,总之他再熟悉不过。

  老家方圆百里,就有七八十号尘肺病人。

  这么多年,他也做过十来次胸片,每次都没什么问题。

  就像陈父在弥留之际时,安慰家人所说:我们家族就没活过70的人,还能挣扎得几年?

  一个属于穷山村爆破工的宿命,他还是没能逃过。

  他在《宿命》里写: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陈年喜信命,也认命,但不怕命。

  宿命的霉潮难以甩干,但该讨的生活还是要讨。

  每月三千块钱的医药费,像一座矿山压在陈家头上,他要换种方式爆破了。

  15年底的时候,他得到一个工作机会,在一档叫《诗歌之王》的真人秀节目里,帮人写歌词。

  陈年喜搭档的是歌手罗中旭。

  一个是秦岭脚下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听的是孝歌和秦腔。

  一个是在霓虹闪烁的上海长大的,从小就开始接触西洋音乐。

  罗中旭不明白陈年喜诗里的凄凉,陈年喜也摸不清罗中旭的喜好,结果就是陈年喜写了一稿又一稿,直到峡河的雪在句子里全部消融。

  主持人问陈年喜,《故乡·卡农的幻想》这个歌名里的“卡农”是什么。

  他答不上来。

  事实上,远离矿山生活后,他越来越难写出那些有生命倒在诗歌里的句子了。

  人们想听他讲矿事,他也乐意去写,只是他担心,那些弥漫着烟尘的日子,总有一天会被打捞干净。

  写不出来时,他就一口气看三遍贾樟柯的《天注定》,用电影里的快意恩仇唤醒关于爆破的记忆。

  陈年喜的微博

  之后,他又去了北京的皮村收旧衣物,去了贵州某景区写演讲稿和软文,在此期间他开始了“非虚构写作”,已经出版的《微尘》《一地霜白》《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收获了不少好评。

  疫情影响下,旅游业受重创,陈年喜中年失业,回到了秦岭脚下。

  “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路,走什么样的路,并不都由自己决定。有些路是欲望选的,有些路是鞭子选的,对于一些人,后一部分的路更远更长。”

  一个桑拿天的傍晚,我翻开《陈年喜的诗》,被自序里的这段话震住许久。

  他的诗文里,最常出现大雪。

  苍穹茫生,厚土薄命,一场大雪落尽人间事。

  它是怒放的芦花,是霞头上的华发,是巷道里的层层石末。

  也是镀在茫茫戈壁滩上的月光,是揣着1200块钱赶去吉林的那个冬天。

  中国人对苦难有种天然的崇拜,当然今天也存在。

  无论是“底层文学”还是“炸裂诗人”,很多没经历过所谓“底层摸爬生活”的人,爱用一种倾斜视角去审视他的文字。

  或者再讲明一点,猎奇。

  一个在几千米地下打发中年的爆破工。

  一个在炸药箱上写诗歌的高中毕业生。

  场场舆论狂欢过后,当你真正把诗歌还给诗歌,把文学还给文学,就会发现陈年喜的创作,是浸了黄河水、染过杜鹃红的,有股子劲儿,难得。

  曾担任过两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的张莉教授,是这样评价陈年喜的:他的散文和那些名家的放在一起毫不逊色。

  而那些遥远的故事,写的何尝不是我们的父辈,何尝不是几代中国人被物质冲淡的记忆。

  他们从地下发掘出远古植物的遗体,点亮了城市。

  他们炸开山岩,搬出一座座商厦、写字楼。

  他们大半生都在巷道里走夜路,拱起脊背,为时代炸出一片山河。

  而他们的喜悲,有多少是被记录的呢?

  那些青筋、曲指。

  那些浊眼、跛足。

  只有他们自己,在夜灯下记录。

  只有他们自己,在大雪里祭奠。

  而此刻,正有无数个“陈年喜”。

  轰隆一声,炸裂一地。

  参考资料:

  [1] 我的诗篇 | 纪录片

  [2] 微尘 | 陈年喜

  [3] 一地霜白 | 陈年喜

  [4]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 陈年喜

  [5] 炸裂志 | 陈年喜

  [6] 父子第一书记 | 遍地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