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福《李鸿章传》摘录(中):大丈夫生于世间,不重名利还有何意思?

  https://zhuanlan.zhihu.com/p/574872465

  131、

  东捻军在苏鲁边界兜了个圈子,见丁宝桢的东军及刘铭传、杨鼎勋、郭松林的淮军都已经南下,便突然沿运河北上,一路寻找突破口。朝野内外要求李鸿章罢胶莱防线的呼声铺天盖地,李鸿章一边给河南、安徽巡抚及运河沿线的淮军写信,请他们严密防守,一边督责刘铭传等人北上追剿,撤河防的呼声一概不理会,甚至连朝廷的上谕也不再回复。

  曾国藩此时不能不佩服李鸿章,要论坚持已见,李鸿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转而支持李鸿章的河防,并给李鸿章来信鼓励一一

  古今办事掣肘之处,拂逆之端,世世有之,人人不变。恶其拂逆,而必欲顺从,设法以诛锄异己,权奸之行径也。听其拂逆,而培育忍性,委曲求全,圣贤之用心也。借人之拂逆,以磨砺我之德性,其不善哉!老朽“挺经”十八心法,阁下正可用也。

  幕僚对曾国藩“挺经”十八心法大感兴趣,请李鸿章讲来大家听听。李鸿章饶有兴趣地答应道:“好,我开宗明义,只讲第一心法。”

  第一心法是一个故事: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吃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市上备办肴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望,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水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峙,彼此皆不肯让。老翁赶上前婉语说:“老哥,我家中有客,等着做菜呢,请您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犬子过来,你老哥也可过去,岂不是两便么?”京货担子不肯相让:“你叫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说:“我儿子个子矮小,他下水,饭菜被污,必不能用。”京货担子说:“即便被污,也不过十几碗饭菜,我的京货都是价值连城,损失太大,要下水,不应该是我。”这样争执不下,老翁挺身就近说:“来来,我看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怎么样?”当即俯身解袜脱履。京货担子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当即下田避让,让老翁的儿子过去。

  李鸿章讲完这个故事,众幕僚面面相觑,不 知何意。

  “曾相的挺经,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问。李鸿章笑道:“你们先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有人回道:“要我说,这两个人压根就不该在那里对峙,有一个退一步不就行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错,但有些时候不像挑担这样简单,你退一步就前功尽弃了。我老师所说是挺经,不是讲退经。”

  有人道:“要我看,值得效仿的是京货担子,他个子高,到水里挺一挺,事情就解决了。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又有人道:“要我说,应该效法的是老翁,他在那里空口劝说,都没有结果,他挺身而出,要站到水中,结果京货担子不好意思,这才主动避让。曾相的意思是告诉我们,关键时候应该挺身入局,当看客当说客都无用。”

  李鸿章点头道:“不错,凡事都应该做起来才有效果,光说不练,站着说话不腰疼,于事无补。三个人,你们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老翁的儿子,他站在那里,既没说,也没做,有什么好学的?

  李鸿章见众人无语,便道:“要说起来,我们最该学的,应该是这个儿子。”

  众人都瞪大眼睛,不知这个“哑巴”儿子还有什么可学的。

  “他重担在身,个头又矮,下水去根本不成。他有足够的耐心,咬牙坚持,时机运转,前面便成通途。”

  “对对对,这才是曾老夫子的真义。有些时候,就看谁能咬牙坚持下去,万钧重担,咬牙忍受,不争不论不吵不闹,最终先通过的还是自己。”众人恍然大悟。

  “所以,我们的河防之策,就是我淮军这个矮个子肩上的千钧重担。”李鸿章这才言归正传,“我们看准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就是一句话,咬牙坚持。”

  132、

  刘铭传的设想是三个人的四万多人马,只去围攻松树山的四五千人的东捻军,重重包围,务求全歼。

  “捻子就像泥鳅,太滑,从前我们织的网太松,四五万人想围住他十万人,结果总是让他跑掉。这次我们四万人兵分三路,兵一个挨一个排过去,就像梳头发一样,让一个虱子也跑不掉。”郭松林一拳头打在桌上,仿佛他已经把捻军按在手底下。

  “问题是我们一行动,捻子就得了消息,总是没他跑得快。”杨鼎勋有些疑虑。

  “这次,就是要让他来不及跑。”

  刘铭传的办法,分两步走,先让当地百姓放出风去,四天后要围攻松树山。而三路淮军,要在两天内完成合围。

  一百多里路,两天拼命赶到没问题,但要形成合围,几乎不可能。

  “我们太慢,一是辎重太多,二是总是按步步为营的营规行军,捻子对我们太熟悉,所以总是能够从容跑掉。这就给了我们机会,这次我们抛掉辎重,炮队赶得上就赶,赶不上就甩在后面,我们每人只一条洋枪,轻装前进,两天完成合围,四万人打五千人一个措手不及。”刘铭传下定了决心。

  “辎重丢了,如果再打了败仗,就不好交代,想补充就难了。”杨鼎勋有顾虑。

  “一切由我来交代一一我的意思是,胜了,功劳是我们三个的。败了,我一个人来担责。”刘铭传表明了态度,“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未到四十,不过已经不惑了。子美、少铭,你们理解孔夫子的不惑是什么意思?”这话等于白问,郭杨两人,年轻时听过《三国演义》,像样的书没读多少。

  刘铭传自问自答:“我以为四十而不惑,就是人到了四十,就没多少东西能诱惑他了,比如富贵、功名,一切都看开了。这半年我想开了,咱们带兵的,有功大家来建,也只有大家一起才能真正建一番大功业。如果总想自己独占功劳,那到头来难成大事。”

  郭杨两人都明白刘铭传这份感慨的来由,对鲍超以怨报德这件事,刘铭传争到了功,但于阴德有损。如今他有如此感悟,真是塞翁失马。本来郭杨两人一直隐隐地担心刘铭传拿他俩再当一次鲍超,今天见他如此诚恳,心中的疑虑顿抛九霄外。杨鼎勋向刘铭传竖起大拇指,郭松林则道:“孔夫子说什么我不懂,但我听懂你的话,有功是兄弟们的,有过是你的,这怎么成?我们既然在一个锅里吃饭,那就功过共担。”

  刘铭传又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你看曾大帅,原本就是一个书生,要论阵前搏命,他比不了老九,要论运筹帷幄,左帅、爵帅也都比他强,可平定长毛的大功是由曾大帅来建。为什么?他不揽功,不诿过,一个折子一个折子向朝廷推荐人,你回头看看,他帐下出了多少督抚!如果他要争功,不想把功劳分给别人,凭他一己之力,平得了长毛?所以,我最近有个小感悟,你们看对不对-一个人如果太过争功,顶多成就个将才;如果一个人能与众人分功,那他才有可能成为帅才!”

  “省三的意思是不与我们争,要成就帅才;让我和子美争,只能做个将才。”杨鼎勋笑了笑。

  刘铭传伸出手来,左手拉杨鼎勋,右手握郭松林道:“说什么都是虚的,咱们三兄弟好好干一场,有仇的报仇,立功的立功!”

  133、

  剿灭东捻军,淮军出尽了风头,山东巡抚丁宝桢憋着一口气,所以一接到上谕就匆匆率军北上勤王,安徽巡抚英翰也督队起行,而济宁的李鸿章却迟迟没有动静。因为淮军牢骚满腹,不肯为朝廷卖命。

  “这个仗不能打,也没法打。朝廷对我淮军有功不奖,有过先罚,我们何必为他卖命?”刘铭传第一个不肯。

  李鸿章知道刘铭传耿耿于怀的就是剿灭东捻赏功太轻,便劝道:“省三,这些话都搬不上台面,私下发牢骚可以,我总不能上奏说淮军有情绪,不愿出征吧?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也是我们的本分。”

  “爵帅,那么淮军将士疲惫不堪、我身染重病,这个理由可以搬得上台面吧?”刘铭传一肚子气愤,不考虑李鸿章的焦虑。

  “你早不病,晚不病,单单朝廷要你北上勤王的时候你病了,我信,朝廷能信?”李鸿章也是口不择言。

  “那就先请爵帅检验一下我的伤病是不是有假!”刘铭传闻言,脸涨得像块红布,三下五除二脱下棉衣,让李鸿章看他背上的伤疤和满身的疥癣。

  “省三何必如此,我也没说你的病有假,我是说朝廷的那帮言官也许会怀疑。”

  “大帅不妨再验验我的跨马疮,看看我还能不能骑马。”刘铭传又要解裤带。

  李鸿章最信赖的幕僚周馥一直负责金陵善后,年前专门到济宁行辕来看望李鸿章,这时也在座,看两人争执不下,连忙过来相劝,他把棉衣递给刘铭传说道:“军门何必如此着急。你病了,大人自然会向朝廷解释。”

  “这样的朝廷,老子不为它卖命。”刘铭传喘着粗气说罢,不待整理衣冠,摔门而去。

  郭松林、杨鼎勋两人与刘铭传关系最近,见刘铭传负气走了,就以去劝说刘铭传为由,也走了。“爵帅不必生气,武将没有气性反而不好。”见众人走了,周馥又劝,“省三说得也不错,这仗真是没法打。现在的直隶已经有两位王爷,一位钦差左诸葛,一位直隶总督,一位将军,两位巡抚,还有一个头等侍卫,三口通商大臣,论军则有湘军、淮军、东军、皖军、练军,还有神机营的旗兵,人数虽多,可到时号令分歧,互相牵制,这仗怎么打?”

  周馥的分析自然不错,尤其是左宗棠向来与李鸿章不和,怎么和他共事?

  “朝廷一再催促,我淮军总不能按兵不动。”李鸿章有些为难。

  “不是按兵不动,而是各军大战余生,一时难以起行。当年英法联军进攻京师,朝廷要曾相带兵勤王,大帅一个“拖”字为曾侯相破解了难题,今天也不妨拖拖看。如今直隶兵力不下五万,捻子也许知难而退,或西去,或南走,那时候朝廷就不要咱们勤王了。”

  李鸿章无奈道:“现在也只有如此了。”

  134、

  “太后吉祥。”为首的侍寝宫女带头请安。

  这便是一个暗号,门口值夜的宫女这时才放其他宫女进寝宫,见西暖阁的门帘打起,司衾的宫女才能进寝室去整理被褥。宫女端来一盆热水,将烫热的毛巾包住慈禧的双手,然后再泡到热水里,这样连用三盆热水,把手指的关节都烫活络了。然后才是洗脸,也是用热毛巾敷很久。然后坐到梳妆台前,让宫女给她拢拢头发,她亲自往脸上敷粉,擦她亲自研制的胭脂。等这一切收拾停当,才传太监梳头刘来侍候梳头。慈禧要强,又性情镇定,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她在自己的梳妆打扮和衣着上,一点也不马虎,从来不会蓬头垢面示人。

  梳头刘梳头的时候,司衾的已经整理好床上的一切,退出寝室。为首的宫女使个眼色,让司衾示意大家,今天太后火气大,小心侍候。梳完头后,慈禧重新描眉擦红,穿好衣服,又在镜子前转一圈照一遍,最后并起双脚,看鞋袜都端端正正,这才点点头。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拉开,安德海为首,一帮太监在殿外廊下已经等候很久,一看到信号,立即跪在石阶上,以太监特有的不男不女的声音高喊:“太后吉祥!”

  慈禧在膳桌前坐下,侍候水烟的宫女站在左侧把水烟敬上,吸罢两管烟,老太监把银耳汤奉上,喝完银耳汤,早膳已经传到。每一样都装在提盒里,外罩黄云龙套,门外太监递给门口的安德海,然后侍膳的老太监当着慈禧的面解开黄云龙套,这项规矩极严,如果黄云龙套没当着太后的面打开,那么这道膳就不能敬了。安德海亲自捧到膳桌上,慈禧看哪一样,太监便用银筷子夹一点放到慈禧面前。今天的早膳有玉田红稻米粥、江南香糯米粥、杏仁茶、麻酱烧饼、萝卜丝饼、清真炸馓子、炸回头,还有卤鸭肝、卤鸡脯······

  吃罢早膳漱过口,吸一管烟,慈禧走进更衣室,宫女帮她换上缀满珍珠的花盆底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披上水獭皮的凤帔。安德海已经指挥太监把暖轿抬到宫门口,慈禧登上暖轿,安德海喊一声“起”,便前呼后拥上朝去了。

  135、

  众人来到大堂,李鸿章亲自宣读上谕,读完了,众将站起来,他摘下顶戴,亲手把双眼花翎拔下来,放到叠得整整齐齐的黄马褂上。

  “众位,朝廷这次是夺了我的双眼花翎、黄马褂,下一次,我脑袋能保不保得住就说不准了。”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山东布政使潘鼎新首先保证道:“属下愿跟随爵帅出征,不为别的,只为将来能够帮爵帅把这个处分削掉。”

  郭松林、杨鼎勋、周盛传等人也都表示,愿随爵帅出征。

  “我伤病未愈,没法随爵帅出征。”刘铭传依然不愿意出山。

  “你可不必亲临前敌,朝廷看重的是你的声威。”李鸿章最希望的是刘铭传能够出征,而且朝廷也点名要他北上。

  “伤病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爵帅可能没在意:姓陈的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头等侍卫,统领神机营,不知走的哪个的门路,反正来头不小。我与他有旧怨,仇人见面,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来。他不是善茬,我也不是吃窝囊气的人,到时候给爵帅惹出大祸来,反而不好。我无论如何不能奉命,明天就回合肥,请爵帅体谅。”刘铭传只好实话实说。

  “省三不能出征,我不勉强,不过也不必这么急着走,就随我行辕调养有何不可?”看他说得决绝,李鸿章不再阻拦,想想也有道理,两个仇人战场上见,不能杀敌,先火拼了,岂不让天下人笑话。陈国瑞能得来神机营的名头,显然是以醇亲王为奥援,还是少惹他为妙。

  刘铭传摇了摇头道:“算了,那样倒好像我的伤病有假。干脆,我就回老家养几个月再说。”李昭庆也趁机附和道:“我陪刘军门回合肥,路上有的话说。”

  136、

  李鸿章一行骑马到了张秋镇,直接进了转运局所在的西城。他让转运局的总办领着,粮库、军械库、军装库,边看边问,总办对情况并不太熟,幸亏三位会办对自己的分工都十分清楚,算是救了总办的驾。尤其是负责军械转运的韩文达,对军械的种类、优劣以及进出数目,真是如数家珍。李鸿章对负责粮台的心腹幕僚道:“这位总办我看走眼了,倒是管军械的韩会办业务精熟。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现任总办调走,让韩会办当这个总办。”

  转了一圈回到总办公署,在花厅喝茶。李鸿章有意再考校一下韩文达,就问道:“左大帅想拿洋枪装备一下他的湘军,已经几次在信中提到。我打算挪借部分洋枪洋炮给他,韩会办你说说看,能挪出多少条枪,多少门炮。”

  “现在库存五千条枪,炮有八十余门。依我看,大帅不妨大方点,就给左帅三千条枪,炮嘛暂时无从挪借。”韩文达这样建议。

  “为什么是三千条枪,又为什么炮无从挪借?”李鸿章问道。

  “因为这三千条枪都是我们自己产的,另两千条是从英吉利国买来的。我们自己产的无论射程还是准头都不及英吉利国。”韩文达有条不紊地解释,“对咱们淮军来说,现在洋枪已经全部准备部队,无非就是战后补充一部分,有这两千条足够了。还有三千条正在从上海转运过来,所以把这三千条挪给左大帅,对我们毫无影响。至于炮嘛,库存只有八十门,要等大帅合围时调 用。”

  李鸿章笑了笑说道:“你的意思是好枪自己留用,差一点的就给左帅。合不合适咱们以后再议,我倒要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咱们自己生产的枪射程和准头都不及洋人产的?”

  “这个我仔细向人请教过。射程不足,主要是咱们的火药不如洋人的好,烟大,劲头却小。即便是从洋人国家进口的黄药,买来的也不是最好的。”韩文达胸有成竹,“至于准头不好,还是咱们工艺不精,俗话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准星精度和调校上,咱们都不如洋人精细。”

  “同样的设备,为什么我们的精度总是不够?”李鸿章则锲而不舍,好像非要问倒韩文达。

  “要我来说,咱们大清没有精益求精的传统,办事情讲究个差不多就行。比如,洋人现在讲化学、讲格物,可是我们还在讲金木水火土;在钢铁冶炼上,洋人对不同的矿石,有不同的炉子和不同的冶炼配方,我们呢还是老经验,生铁、熟铁、炒钢、灌钢,把炼铁与炒菜相比,光听名称,就不讲究。”

  “你说得倒是新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咱大清没有精益求精的传统,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数千年来,咱们一直以诗词文章取士,搞算学、水利、格物这些实用学问的,反而不被看重,所以也就没人在这上面下功夫,不肯精益求精,这的确是个问题。”李鸿章想了一想确实如此。

  137、(妙玉,李鸿章与曾国藩闹翻时到江西时遇到的雾水情缘,她的丈夫是韩文达,两夫妇结婚多年仍未怀上孩子,与李鸿章一夜情后怀孕,产下一个女儿)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枪声,乱糟糟人声鼎沸。督标营中军统领兼钦差卫队长程副将跑进来报告道:“大帅,不好了,我们被捻子马队包围了。”

  一屋的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有多少人?”李鸿章皱起眉头问。

  “好几千人。他们先有人冒充商人进城夺了城门,大队人马已经进城,卫队在门外抵挡一阵,大帅赶快走。”程副将留下二十几人,其他人则在门外抵挡。

  转运局总办脸色蜡黄,两手颤抖。韩文达则立即安排道:“总办大人必须护送大帅离开这里,你这公署太惹眼,容易引起捻子的注意。大家赶快换上百姓衣服,躲到百姓家里去。听说捻子只抢官府和富户,对一般百姓家不骚扰。”

  138、

  “大个子,是你?”妙玉惊讶道。

  秋秋盯着他看了一眼道:“啊,夫人,老爷说他是淮军大帅、钦差大臣李大人。”

  淮军大帅、钦差大臣李鸿章的名字,丈夫经常念叨,没想到就是李大个子。

  李鸿章着急道:“妙玉,不必多说,我就是李鸿章。捻子追过来了,你们快躲起来,我在这里给你们挡挡。”

  “你拿什么挡?要死一块死。”

  这时大门已经被撞开,韩文达手持腰刀,越战越勇,连杀三个捻子。但好汉难抵四手,他连中两刀,躺在血泊中。李鸿章从客厅的架子上抽出一柄剑,跳到院子中,挥剑乱砍,一连砍倒两人。但这柄剑是样子货,根本不趁手。几个人围上来,一个捻子叫道:“哦,红顶子,是一品大员,我们捉到清妖大官了,兄弟们,咱们捉活 的。”

  他们要捉活的,李鸿章却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结果又连伤两人。一院子西捻军被杀急了眼,不再捉活的,恶狠狠刀砍矛刺,李鸿章胳膊和腿上都受了轻伤。眼看就绝望了,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李鸿章的卫队和转运局的守卫冲了进来,洋枪乱放,十几个西捻军全被打死了。

  程副将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看到李鸿章并无大碍,喘着粗气道:“谢天谢地,大帅无事就好。”

  这时门外喊杀声又起,侍卫冲进来道:“大人快走,又有一队捻子追过来了。”

  “大人跟我走,我带大人出城去。”转运局的一名卫勇自告奋勇道。

  “大人的红顶子太招眼,先扔掉,将来再找回来。”程副将把李鸿章的一品红顶子摘下来,顺手扔到西厢房里,又让一名卫勇脱下号衣,让李鸿章换上。

  “我不能走,我走了,韩会办家里就会遭殃。”李鸿章不放心屋里的妙玉。

  程副将职责所在,只管李鸿章安危,哪管他人死活,他一边使眼色让人拉着李鸿章出门一边道:“捻子就是冲大人来的,大人不走才真正给人家惹祸。”

  李鸿章被簇拥着出了大门,他对程副将怒吼道:“老程你给我听着,这家人要是让捻子祸害了,你提头见我。”

  程副将见李鸿章眼里冒火,知道这家人非同小可,把身边人分成两拨,一拨去保护李鸿章,一拨留下来和他一道阻挡追来的捻军,死死护住院子。好在胡同比较窄,西捻军人多也无济于事,竟然被程副将死死挡在胡同里。

  妙玉被秋秋架出来用力去推血泊中的丈夫,根本没有回应。她一着急,捂着肚子瘫倒在地,身下一摊血迹,秋秋手足无措,只知道“夫人夫人”地乱叫。

  “秋秋别急,我要生了,你快扶我去屋里。”可是秋秋如何能够扶得起她,妙玉又道:“你快去屋里,抱褥子来垫到我身子底下。”

  秋秋抱来褥子,又拿一张床单遮在妙玉身边。妙玉一手抓住丈夫的手,一手抓住秋秋的裤脚,死去活来挣扎着。秋秋手足无措,看到夫人身下涌出一大摊血,早就吓得哇哇大哭。

  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妙玉如释重负,把床单盖在自己身上,吩咐秋秋去拿把剪子和蜡烛来,在蜡烛上把剪子烧了烧,自己剪断孩子身上的脐带。她看了一眼是个女孩,便说道:“秋秋,快让老爷看看,韩家有后了。老爷还没走远,他看得到的。”

  139、

  李鸿章被转运局的卫勇领着穿胡同走小巷,最后到了城墙跟前,顺着一道不足两尺宽的台阶登上城墙。城墙墙垛上拴着一股粗绳,顺绳拔上一只柳条筐来,让李鸿章坐到筐里送到城下,接着他又道:“弟兄们没大人金贵,都顺绳溜下去吧。”

  说完,他第一个滑下去,然后从芦苇丛中拖出一只木船来,把李鸿章扶上船去,和六七个亲兵一起渡过护城河,并在一处河岸塌陷处弃舟登岸。这时城墙上已经站满了捻子,一边放箭,一边大呼小叫。

  李鸿章一路向前奔,后来进了一个村子,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显然是听说捻子来了都跑了。李鸿章实在跑不动了,便说道:“快进屋里,找找有没有吃的。”

  时候早就过了午饭,他还水米未进呢。农户的锅里还有小半锅稀饭,余温尚在,显然是做好了没来得及吃就跑了。李鸿章见此便道:“快扫快扫,扫光再跑。”“扫”是合肥土话,快吃的意思。

  140、

  李鸿章冷着脸说道:“把今天守西门的人还有负责城防的武职官员,立即就地斩决!”

  “喳!”

  “捻子为什么突然又撤走了?”李鸿章继续冷着脸问。

  “督标马队的何参将有些不放心,把马队带到阳谷城东五里外驻扎,看到我的信号后,很快就赶过来了。”程副将说,“转运局守卫许千总临阵不乱,拼死杀敌,功不可没。”

  张秋城因为是要地,因此有一千淮勇防守。不过负责带兵的牛游击一一外号牛两坛,却喝得酩酊大醉,城内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也没吵醒他,结果守军群龙无首,后来是负责转运局门禁的许千总挺身而出,临时指挥,组织起了五六百人与捻子作战。捻子见城内抵抗激烈,城外又来援兵,因此仓皇而逃。

  李鸿章立即赏罚道:“牛游击按临阵退缩例立斩,许千总立即升游击,负责张秋城防。你空出来的千总,就让那个谁来实领。”

  许千总此时就在大堂,立马跪下求情:“求大帅开恩,我们牛游击对兄弟们很好,从不克扣粮饷,求大帅饶他一命。”

  “你是个心地忠厚的人。好,看你的面子,他死罪可免,活罪不饶,杖四十,让他在你手下做个大头兵。”

  李鸿章要超攫千总的“那个谁”,就是今天带他出城的转运局卫勇,这人很勇敢,又机智有趣,很投李鸿章的胃口,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许千总一一应该是许游击连忙回道:“他叫刘二喜,卑职马上叫他来。”

  此时的刘二喜正在门外胡吹海侃,听说这意外之喜,反倒有些不自在。他进门跪下磕头说道:“大帅,这个赏小的实在不敢领,小的办了些荒唐事,都让大帅知道了。”

  原来,他领李鸿章逃生的那个筐和小船是他走私的小门路。因为张秋城每个城门都有厘卡,他平日仗着与站城墙的守兵熟悉,就用这条小船帮人逃厘捐,弄点小外快。

  李鸿章笑道:“原来你是干这些勾当的,本部堂既然知道了,就必须严惩,罚你交银一千两。不过,你临危不乱,办事很有条理,又承认过错,诚实可敬,本部堂再赏你一千两银子。”

  闻言,刘二喜乐得合不拢嘴,欢天喜地而去。

  141、

  转运局总办做事实在勉强,李鸿章本有意让韩文达替代,可是天不遂人愿,韩文达竟然为救他而死,目前只能先让这位总办先应付着。李鸿章又特别叮嘱他务必照顾好韩夫人:“她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办,一概办理,实在办不了的我来办。韩夫人家里已经没有亲人,就先让她在你转运局住着,将来我慢慢想办法。”

  李鸿章临走前,又去看了妙玉一次,妙玉依然不肯开门相见。李鸿章在院子里徘徊许久,才惆怅离开。

  不知不觉,泪水流进妙玉的嘴里,又咸又涩。她自顾自地说道:“秋秋,他为什么那么狠心,生死关头抛下我们就走。我家老爷为他而死,流了一地的血,他连看一眼也不看,就顾着 自己逃命。”

  “姐姐,当时是那些兵把他架走的,他也不肯走。那个程将军就是他命令留下来保护夫人的,他说要是保护不了夫人,就要程将军的人头。”秋秋劝了又劝,“总办不是说了嘛,钦差大人已经留下了二千两银子,要派他的亲兵护送老爷回家。又专门请了人来照顾夫人。”

  “银子有什么用,人都没了。”妙玉又抬头问,“秋秋,他真走了?”

  “人家等了那么长时间,你连门也不让开, 人家可不走了。”

  142、

  形势正在变得明朗,李鸿章的把握也越来越大,更让他欣慰的是刘铭传于六月初到达德州大营。他见到李鸿章后愣怔了好久,眼圈一红道:“爵帅,几个月不见,您竟成了这副模样……”李鸿章的模样比之腊月祝捷时,黑了,瘦了,本来就高的颤骨更加凸起,眼角灰暗,两鬓添白,在刘铭传眼里,陡然老了好几岁。

  “咳,内外交逼,没办法。”李鸿章倒不甚为意,“我坚持长墙圈河,上面逼着数路围剿。大军屯在河防上,时间愈久,我心里越是不安,只怕功败垂成,让捻子突了出去,那时候就百口莫辩。”

  刘铭传支持道:“不管他们,上面全是纸上谈兵,对付捻子只有长墙圈河一法,爵帅必须坚持。”

  “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固执己见能做得到。可是要办成一件事情,方法对了还不够,只有你一个人坚持还不够,必须让更多的人来支持,和大家一起合起手来才能做得成。”李鸿章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情,他放下钦差大臣的架子,频频书信往来,终于争取到安徽、河南、山东三省巡抚的大力支持,对左宗棠除了主动拨给他洋枪洋炮,还亲自会见相商,最近河防的效果显现,左宗棠也开始上心支持。

  “胜则争功,败则诿过,这是官军的痼疾。不过,要彻底剿平捻患,又非大家携起手来不成。所以,我淮军不要怕人家来争功,还要主动让功。”李鸿章怕刘铭传锋芒太盛,与其他各军配合不好,因此先打预防针。

  “爵帅放心,这几个月我也有些心得。”刘铭传在家养病的几个月,一边读书一边静思,确实有所收获,“我们常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先舍后才得。有时候你看上去是得到了,其实失去的反而更多;有时候你暂时失去了,但长远看可能得到的更多。再说,人生有限,世事纷纭,人哪里争得过来?譬如军功,我已经做到了提督大员,又何必斤斤计较?我这次出山,不是冲着军功来的,是纯粹为了帮爵帅了事而来。”

  “好得很,省三有此感悟,这几个月的假也值了。你说得不错,人不能只为功名,更要了事。你想想那些青史留名的,必是做成了几件大事,让人想忘也忘不了。”李鸿章也有所感悟,但与刘铭传有所不同,“这些天我也在想,要以我的脾气,咱谁也不靠,就靠咱淮军兄弟,咬咬牙也能把捻子灭了。可是后来我觉得,做事不能如此想,如果你觉得自己对了,就谁也不理,怀着“我做给你们看看,到底谁对”的想法,那你就错了,必不能成事。一个人要做事、要成事,必须让越来越多的人赞同,让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你来做,不管打仗,还是民政,还是办洋务,无一不是如此。曾老师教导我,做事以找替手为第一要义,我想再补充一句,做成事要以邀集同道为第一要义。”

  143、

  “战场局势,有利有弊。先讲利:今年漳卫河上游水势充沛,运河水涨,不但运河水涨,就是马颊河、徒骇河也是水势颇大,鲁北如今处处泽国,有些地方平地水深二三尺,捻子的马队优势不能发挥。捻子这一阵连吃败仗,骡马、辎重、粮食损失不小。前日捕到了张宗禹的一个亲兵,他说张宗禹现在最怕的就是被围,所以严令部众不要与官军恋战。又说捻子烟土没了,呵欠连连。省三你想,张宗禹是个鸦片鬼,他的几个兄弟子侄也都有此嗜好,大烟没了是什么滋味?他这个人专以智取,凡多智者,必然胆怯,凡烟瘾重者,必然气馁。好几次捻子扑犯运河,官军本来立脚未稳,捻子大可一扑而过,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可是他们却狐疑而退,不敢久攻。我敢断言,即使将来他们要抢河逃命,张氏兄弟必不肯领头,他们不领头,其余捻众也未必能上前。所以淮军兄弟一旦与捻子相遇,就放胆来打,咬紧牙关坚持,必能大破捻子。这是利。不过弊也很明显,就是官军大帅太多,如今又来了个都兴阿。贼一首而官军数帅,令出多门,到时非误事不可。如今官军主力都到了马颊河、陡骇河边,河防上的官军如果稍有疏忽,捻子狗急跳墙,可能抢渡而去,这是我最担心的,不过,我已经请湘军水师进入运河了。”

  决战时刻终于到来。

  半个月来连降大雨,西捻军马队再也不能纵横驰骋,而河防加固后,李鸿章从河防上抽调人马,加入追剿部队,马颊河与徒骇河之间的狭长的区域,到处都有官军。西捻军连吃败仗,以走制敌的办法已经行不通。同治七年六月初七日,商河大战爆发。

  144、

  慈禧膳后有绕弯的习惯,今天本来打算取消,但觉得就是天大的喜事也要沉得住气,所以走完三千步,又洗了澡,这才到养心殿去,慈安和军机大臣们都早到了。因为有喜事垫底,慈安对慈禧的迟到也未生气,问道:“妹妹,是打了胜仗还是剿平了捻子?

  慈禧把李鸿章的折子递给慈安道:“姐姐自 己看。”

  慈安对政务向来不太用心,只能看简单明了的奏折。奏捷的折子不会长篇大论,她自然看得懂:“老六猜得不错,果然是剿平了捻子!”她又把折子递给恭亲王。

  恭亲王为首,率军机大臣们跪下向两位太后贺喜。

  145、

  先皇咸丰,登基之年就遇上洪秀全起事,然后又有英法联军进犯,江北则有捻军祸烈数省。咸丰帝本来也是雄心勃勃,无奈天天败报不断,有时一夕数惊。慈禧经常帮咸丰帝批阅奏折,对他的焦虑忧愁比任何人都清楚。本是文采风流的年轻皇帝,后来却借酒浇愁,贪色去忧,而导致身体每况愈下,落下了咯血的毛病,在南方战事正有转机的时候,撒手西去。

  恭亲王与咸丰帝自幼一起长大,虽然因帝位争执,兄弟隔膜,但少年时的手足情谊却是终生难忘的,因此也禁不住潜然泪下。

  众位军机这六七年来疲于应付,也是焦头烂额,如今大功告成,也是喜极而泣。

  宝鋆是大咧咧的脾气,见一殿人都在抹泪,跪下道:“奴才请两宫太后节哀,这么大的喜事应当派亲贵大臣前往定陵,敬谨祭告,让先帝安心。”

  慈禧擦擦眼泪,对慈安道:“姐姐,大喜的日子咱不哭了,还有大事等咱们拿主意。宝鋆说得不错,就派老五去定陵吧,他们弟兄几个,如今他最年长。”

  恭亲王应道:“奴才领旨-还有僧王,当年为剿捻吃尽辛苦,又是被捻匪所害,如今捻患平定,应该派人前去祭奠。”

  “那是应当的,你们回去商议一下,派什么人去合适。”慈禧感叹道,“曾国藩为剿平长毛立了大功,李鸿章先是剿平东捻,如今剿平西捻的最大功劳也是非他莫属!这师徒两人,都是大清的栋梁。洪杨事平,曾国藩晋大学士,如今捻患已了,咱们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所谓当初的诺言,是正月末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告病,他的大学士一缺由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朱凤标递升,而朱凤标所空出的协办大学士悬缺未补。慈禧与恭亲王商定,把协办大学士作为剿平西捻的赏格,带兵追剿的左宗棠和李鸿章,谁的功劳最大,谁就当这个协办大学士。

  清沿明制,不设宰相,而以内阁大学士辅佐皇帝。到雍正朝设立军机处后,军政大权悉归军机处,内阁作用降低,主要就是负责明发上谕,然而内阁大学士地位依然尊崇,俗称大学士为“相”,也就是所称的“中堂”。像曾国藩这种疆臣中堂,因为驻节在外,因此又称为“节相”。按惯例本来设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和体仁阁六名大学士,同时设满汉各一名协办大学士,共八位大学士,但实际上一般并不满员,同治朝通常只有六位,因而得此大学士或协办之名,是万分宝贵的殊荣。

  ······

  赏还李鸿章双眼花翎、骑都尉世职、黄马褂,并开复处分,着赏加太子太保衔,并以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

  天津教案

  (详细版可见张宏杰《曾国藩传》)

  146、

  同治九年,也就是1870年的春夏之交,天津一带暴发瘟疫,城内外病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播。天津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三岔河口的法国人圣母得胜堂,民间叫它望海楼教堂。望海楼教堂的位置在南运河与北运河交汇的三岔河口,两河相汇再往东南直入大海,因而由此向下,称为海河。

  明末清初,三岔河口北岸,已经建有望海寺和崇禧观。乾隆年间,天津盐商又在崇禧观东集资兴建三层楼阁,有房一百五十余间,称望海楼,专供乾隆皇帝巡视天津时驻跸,与行宫无异。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攻占天津,望海楼成了法军司令部驻地。到条约签订,英法退兵,洋人取得了在中国传教的权利,法国传教士便想方设法把这片地方以及西侧崇禧观十余亩地全买了下来。他们本来想建教堂,但当时天津人仇视洋人,法国神父不敢明目张胆建教堂,而是隐蔽在天津东门附近的深宅大院中开办慈仁堂,收养孤儿,收治病人,同时发展教徒。

  传教士是随着英法侵略军开进天津的,所以天津无论官民都对传教士没有好感。教堂内男女混杂,一同礼拜祷告,这与中国男女授受不亲的伦理相悖,而且教义要求教民只认天主,不认祖宗,这在中国人看来,无异于禽兽,因此,但凡正直的中国人都反感传教士和入教的教民。

  147、

  水火会本来是天津城内的民间组织,为的是一旦发生水火灾情,可以互相救援。天津城内外有数条河流,因地势低平,海水经常倒灌。每年夏季,几乎都有水灾,因此水火会的影响日盛一日,渐渐也就不仅管水火之事,当个中人,判个是非,讨个公道,都已不在话下。

  现任水火会首领刘大哥,十年前英法联军打天津时,他就是水火会头领,领着兄弟们与僧王道打英法联军,因此威望很高。自从条约签订后,朝廷在天津设三口通商衙门,管理山东登州、直隶天津和奉天营口通商洋务事宜。

  148、

  水火会鸣锣示警,百姓都跑到街上,先是放火烧了望海楼教堂,接着又烧了法国领事馆。中国人分不清天主教和基督教,不仅烧法国天主教堂,连俄国的基督教堂也一并付之一炬。所遇到的外国人,不问哪国统统杀死。更有一部分人则趁乱抢劫,洋人的财产要抢,中国人的财产要抢,整个局势完全失控。官府一面救火,一面出兵弹压,无奈顾此失彼,一直到晚上才算平息下来。结果是除了丰大业、西蒙外,被杀死的还有法国领事馆两名随从,法国传教士谢福音,法国、比利时、意大利、爱尔兰籍修女十名,法国侨民二名、俄国侨民三名,中国教民被杀死三十多名。

  消息传出后,七国军舰云集天津大沽,联合向清廷提出抗议,要求镇压天津乱民,惩办地方官吏,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等人抵命。次日,崇厚的奏报到京,此时慈禧、恭亲王俱在病中,文祥丁忧回籍,当时总理衙门当值的总理大臣,管事的是宝鋆和董恂。军机上有三个人,一个是宝鋆,一个是李鸿藻,还有一个是沈桂芳。宝鋆是两头都要兼顾,真正是焦头烂额:“老董,偏偏这时候王爷和文相都在病中,西边也病了,真把人急得要上吊。”

  安德海被“先斩后奏”

  149、

  慈禧的病,是因为她的亲信太监安德海上年被处死。安德海以给同治帝大婚采办龙袍的名义出京,雇了两艘大船,请了专门为他掌眼的珠宝商、绸缎商,还有侍候之人共十五六个,一路沿运河南下。他出京是得了慈禧的默许,但因为怕别人阻拦,因此并未告知恭亲王等人,所以连表明身份的勘合也没有,因此仔细追究起来,便是私自出京。本朝王法,太监私自出京是死罪。

  活该安德海倒霉,他平时跋扈惯了,得罪了同治帝,也得罪了恭亲王,慈安也看他不惯。结果三个人联手,给直隶总督、山东巡抚、两江总督、漕运营总督等运河沿岸大员下了密旨,一旦发现安德海的行踪,立即抓捕。擒虎容易放虎难,天下尽知安德海是慈禧的亲信太监,捉拿安德海必然得罪慈禧,所以在直隶地界,曾国藩没敢动手。山东巡抚丁宝桢处事果敢,对安德海这样的阉宦向无好感,快刀斩乱麻,不但捉拿了安德海,而且不待圣旨就提前就地斩决。

  慈禧见人已经被杀,心里窝着火,但表现得却相当深明大义,她下旨严厉整顿宫禁,严禁太监不法,结果得到清流一致好评。她对丁宝桢赞赏有加,下旨奖赏。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她心底对恭亲王、慈安还有她的儿子同治非常不满,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一肚子窝囊气憋在心里,最后憋出病来,头晕、厌食、浑身无力,太医调治了数月,并无明显效果。

  恭亲王是因为去年夏天先中暑,后来又吃冰镇西瓜压住了凉气,被庸医所误,结果大病数月,至今不能正常入值。文祥则先是丁母忧,后来因病续假,此时正在盛京家中养病。这也难怪总理衙门接到崇厚的奏折便一片惊慌,手忙脚乱。

  150、

  天津道周家勋专程到保定向曾国藩报告天津教案,但在见曾国藩之前,他必须先见一见臬司钱鼎铭。一则因为天津教案已经是刑案,臬司职责所在,必须正式呈报;二则钱鼎铭深得曾国藩器重,先与他商量个章程,总比自己贸然去报告要好得多。

  钱鼎铭当初在江苏跟着李鸿章办营务、办洋务、办厘捐,是他的得力臂膀,也为曾国藩所看重。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面对积案如山、拖延成习的积弊,决心大刀阔斧清理积案、以申民冤。曾国藩第一个重用的人就是钱鼎铭,让他出任直隶按察使,要他两年之内清理掉所有积案。钱鼎铭放手大干,对积案审理不力的道府县官员连参十几人,结果两年不到,积案基本清理完毕。在曾国藩眼中,他便成了一等一的能员。

  钱鼎铭已经知道天津出了教案,而且死了不少洋人,祸惹得不小,但具体情形还不得而知。周家勋一到,他连饭也顾不得吃,就先听他报告教案始末。等周家勋说完,他便说道:“听说朝廷已有上谕给侯相,我正打算过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分劳,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过去。”

  两人到了总督府,曾国藩在签押房接见,陪同的还有曾国藩的二公子曾纪鸿,幕府心腹薛福成。

  151、

  崇厚的原折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只怪地方官办理不善,而对自己的责任却无一句实责,钱鼎铭颇不以为然道:“本来是洋务事件,崇厚却完全卸责给地方,又请侯相前往办理,他自己落得一身轻松,真是岂有此理。如果不是他一味媚洋,洋人何以如此蛮横无理?洋人如果不是如此蛮横,天津百姓哪里会有这样大的怨气?天津教案,与崇厚处理不善关系极大。”

  “调甫,现在说是谁的责任都为时过早,也无益。周观察驻在天津,情形应当熟知,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各国现在情形如何?法国、英国都有兵舰在大沽,他们上没上岸?”曾国藩摆了摆手问道。

  面对询问,周家勋立即接口道:“洋人是又怕又愤,天津的洋人都跑到各国的兵舰上去了。洋兵虽然没有上岸,但态度很差,法国公使和法国舰队统领要求杀地方官偿命,不然就要把天津夷为平地。”

  曾国藩半闭着眼,痛苦地摇着头,沉默许久后才说道:“调甫,无论如何不能演变为咸丰十年的局面。”

  薛福成不满道:“到底如何处理,朝廷应该有个明确的态度。是委曲求全,还是据理力争,总该说个干脆话。' 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什么叫持平办理?两边都气势汹汹,怎么持平?怎么顺舆情而维大局?真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大的事件,最终还是要总理衙门来拿主意,总理衙门没有明确态度,地方如何着手?如果我们据理力争,他们却要委曲求全;如果我们委曲求全,少不得被人骂卖国贼,总理衙门再转过头来责备我们没有据理力争,我们岂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曾国藩叹息道:“被人骂作卖国贼也罢,做风箱里的老鼠也罢,总之和局必须维持。国家刚刚安定,各地仍有伏莽,如果洋人再次兵犯京师,少不得有人趁机造反,国家又将陷入内忧外患之中,真有亡国之忧了。”显然,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见,那就是委屈自己,力维和局。

  钱鼎铭闻言,相劝道:“侯相是老成谋国。可是该争的还是要争,是非曲直总要有个明断。如果其曲在我,当然对百姓要办得严一些;如果错在洋人,据理力争,洋人也不能一味蛮横。”

  “说得不错,可是非曲直怎么来断定?”

  “那就要看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了,就是一团乱麻,也要分出个一是一、二是二。”

  152、

  曾国藩让周家勋述说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钱鼎铭不愧是专理刑案的臬司,听完后便说道:“我一直在想,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挖眼剖心是实有其事,还是无稽之谈。”

  “对,我到天津就要从此入手查起。”曾国藩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近年来,各地都有洋人挖眼剖心的传闻。洋人号称文明国家,这些极端野蛮残忍的事情如何能够做得出来?我深以为疑。这次查个水落石出,让天下百姓都明白,不但对处理天津教案有利,对平息全国各地民教相仇也有好处。”

  曾纪鸿这时插话道:“爹爹全为国家设想,可如今民教相仇,势如水火,即便查明洋人并未挖眼剖心,国人未必肯信,以为爹爹是帮着洋人说话,岂不是费力不讨好?”

  这些也正是曾国藩所忧虑的,这些年来,中国人看不惯洋传教士,更看不惯入教的中国人,他就是持平办理,国人也未必买账。

  薛福成想了一下,建议道:“上谕也没说侯相非要去天津,说的是“精神如可支持”,侯相病体如此,就安心在保定养病,朝廷或让崇大人去办理,或者再派大员,侯相何必跳这火坑,受这份煎熬?”

  曾国藩苦笑道:“叔耘是爱我太切,才出此言。国家遇此棘手事情,我如何能够安心养病?崇侍郎如果能够办理得了,他就不会上折请我前去。明知是火坑,我不跳让谁去跳?”

  153、

  众人手忙脚乱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躺下,然后叫医生过来把脉。正把着脉,曾国藩“哇”的一声吐起来。等他吐得无可再吐,人清醒了些才道:“只觉得天旋地转,躺着也觉得天棚在转, 双脚好像朝天。”

  曾纪鸿把钱鼎铭叫到外面说道:“钱世叔,家父身体如此,怎么能去天津?您一定劝劝他,我们劝,家父不听。”

  “侯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我劝也未必有用。明天我再来,看情形进言。”钱鼎铭也有些为难。

  曾国藩的晕厥症已经有些日子了,弄不准什么时候就犯,一旦晕起来即便躺在床上也是天旋地转,无论中西医都无有效办法,好在半天或一天就好了。第二天稍好,他就起身口述奏折,上奏朝廷,报告他去天津的行期。

  此行必定艰难万分,身体能否承受得了,自己心中无数;能否持平办理,以维和局,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如果万一失和,洋人要攻打天津,他别无良策,也决不退避,就站在洋人军舰前,让他们开炮先把他这总督打死。六月初五,他背着家人,写下了遗嘱一一

  字谕纪泽、纪鸿两儿: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复难和解,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善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尔等诸事无所秉承,兹示一二,以备不虞。

  需要交代的事情很多。如果自己死在天津,灵柩由水路运回湖南,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历年的奏折和文稿也不要刊刻送人。他希望子孙们,要克勤克俭。自己带兵多年,没有自肥其私。家中兄弟姐妹田产多是老九扶助之力,因此告诫儿子要待叔父如父,叔母如母。

  写完遗嘱,曾国藩仍觉意犹未尽,所挂怀的是死后直隶总督一缺。直隶总督出了缺,一面要与洋人交涉,一面要安抚地方,想来想去,能接替他的只有李鸿章。以私情而论,两人师徒相承,天下督抚之首让李鸿章来替当然好;以公事论,李鸿章办洋务的能力天下实无出其右者。当然,现在还不到写遗折保荐,但至少要让李鸿章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他再给李鸿章写一封信,表明自己赴天津处理教案不惜以身殉国的决心,同时婉转告诉李鸿章,国家艰难,身为重臣不可有退缩自保之意。李鸿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其时李鸿章正带兵在潼关,准备赴陕西帮助左宗棠。年近六十的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在攻打金积堡的战役中吃了大亏,得力大将刘松山阵亡,西北有崩溃之势,于是朝廷急令湖广总督李鸿章带淮军入陕。李鸿章与左宗棠不睦,要他入陕听命于左宗棠,他如何心甘。而左宗棠也不愿淮军去争平定西北的大功,并不乐意李鸿章前来。两人心照不宣,李鸿章以赴西北需要招募马队为由,在潼关已经逗留数月。他的心思曾国藩当然十分清楚,写这封信也有让他静待时机的意思。

  154、

  六月初六日,曾国藩坐着八抬大轿一天时间赶到天津,西门外早有天津县各乡代表四十余人,跪在城门外迎接。所到之处,人群此起彼伏的磕头。“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洋人挖眼剖心,罪该万死!”“崇厚是奸臣!”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民间相传,曾国藩要带兵到天津来驱赶洋人,为百姓申冤。所以他们递了一个四十多人签名的公禀,控告洋人迷拐幼童、挖眼剖心,曾国藩要为民做主,把洋人赶出天津。

  曾国藩把他们的代表叫到轿前问道:“百姓人人都说洋人挖眼剖心,谁能证明?谁有确实证据,你们推荐几人到我行辕去,我一定会秉公调查。如果洋人确有挖眼剖心恶行,我总督直隶,自然要为民做主;可是如果洋人并没有挖眼剖心之实,只是以讹传讹,妄生事端,本督自然也要追究。”

  一听这话,跪在地上的人大失所望,于是大家商议分头上禀,吁请曾侯相要对洋人强硬起来,甚至不惜一战。

  155、

  崇厚道:“津郡人人都骂我是奸臣,中堂明鉴,事情的起因看似是丰大业的无礼,但根本上却是百姓的无知。所谓迷拐幼童、挖眼剖心,全是无稽之谈。这种说法不仅津郡有,江南闹教案时也都如此哄传,但哪一次有实证?相反,教堂为了扩大影响,对街头流浪弃儿都收留下来,供给吃穿,这连官府也做不到啊。”

  “你这话有道理,民教误会极深,的确是教案频频发生的重要原因。不过,百姓对洋教的误会,一半是愚昧,一半则是洋人太霸道,日积月累,早犯了众怒,所以他们也是咎由自取。”曾国藩点了点头。

  听曾国藩这般语气,崇厚有些担心:“大人教训得是。但洋人势重,一旦闹起来,他们往往趁机以兵端要挟,吃亏的最终还是我们。比如现在,大沽口已经停泊洋人军舰十余艘,法国水师提督声称随时可以让天津化为灰烬

  曾国藩叹道:“难处就在这里,百姓希望官府强硬,而我们两手空空,开不得战端。”

  156、

  曾国藩不顾病体虚弱,亲自到教堂去看现场,还亲自审讯人犯。经过十几天的调查,他基本摸清了天津教案的实情,民间关于教堂挖眼剖心的说法基本是捕风捉影。

  天津百姓对教堂和传教士产生离奇的传闻确信不疑,曾国藩分析有五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教堂终年与世隔绝,非入教者不能入内,过于秘密,莫能窥测底里;教堂和育婴堂都建有地窖,用来隔潮,储存煤炭,但建教堂时都是请的外地工匠,天津百姓都不知道,因此传闻是用来幽闭儿童。

  二是中国人到教堂治病,往往被留住堂内长时间治病不归,有的被劝入了教外人不知,传言洋人施了摄魂术。

  三是教堂办的仁慈堂,不仅收留孤儿,就是将死的乞丐、穷民也收留。教堂又有对死人施洗之习,以清水沃其额封其目,是为了死者能升入天堂,天津百姓不明其故,传言洋人把死人洗干净为的是挖眼剖心。

  四是今年四五月间,有拐匪用药迷拐人口之事,又恰逢瘟疫流行,教堂中死人太多,又多在夜里掩埋,而且棺材不够用,就一棺二尸或三尸,而且死尸由外向内腐烂,肠肚外露,导致浮言大起。

  五是洋人教堂经费主要是从洋人国家募集善款,而善款的分配是按抚育孤贫多少来定,为了多得经费,教堂便设法多收孤贫,对送人入教堂者甚至给予报酬,这就导致部分存心不良者迷拐人口送往教堂。

  洋人花钱买好事来做,天津百姓不明就里,怀疑洋人收留孤贫是为了挖眼剖心、炼制丹药。民间有这些流言,对洋人自然十分愤恨。又加上丰大业对官员放枪,民众因此怒不可遏,终于爆发这次教案。这些离奇传闻,不但天津有,曾国藩在两江时也常有所闻,以谣言因而对洋人群起而攻之,想来实在可叹。

  如今调查清楚,天津教案其曲在国人,办理起来就难得多。要严惩国人,对洋人赔银,必被骂为卖国贼;而不加惩处、不赔偿洋人,要想维持和局,根本不可能。一想至此,曾国藩心绪烦乱,头晕眼花。

  157、

  大沽口外舰炮声轰轰,曾国藩让人打探,说是洋人舰队在搞演习,买了中国渔民的木船当靶子,一连击沉了十艘。

  俗语说:吃烧饼喝凉水,自己心里有底。就大清目前国力,真没法与洋人开战。一旦开战,粗具规模的洋务大业便只有中道崩殂。他和李鸿章共同创建的上海江南制造总局、左宗棠创办的福州船政局,还有李鸿章创办的金陵机器局、崇厚创办的天津制造局,使国家刚看到了点“师夷长技以自强”的希望,如果开战,无论财力还是人力,都疲于应对战事,洋务实业如何能够兼顾?而且这些局厂都在沿海或江边,洋人几条舰过来轰轰几炮,便灰飞烟灭了。因此曾国藩拿定主意,那就是力维和局。

  158、

  曾国藩决定再次上奏,先由他讲明大概意思,由文案起草,薛福成读给他听后再进行修改。这道令他身败名裂的《查明津案大概情形折》开宗名义,说明他所调查的结果一一

  臣等伏查此案起衅之由,因奸民迷拐人口,牵涉教堂,并有挖眼剖心作为药材等语,遂至积疑生愤,激成大变,必须确查虚实,乃能分别是非曲直,昭示公道。臣国藩抵津后,逐细研讯。教民迷拐人口一节,并无教堂主使之确据。至仁慈堂查出男女一百五十余口,逐一讯供,均称习教已久,其家送至堂中豢养,并无被拐情事。至挖眼剖心,则全系谣传,毫无实据。臣国藩初入津郡,百姓拦舆递禀数百余人,亲加推问,挖眼剖心有何实据,无一能指实者。询之天津城内外,亦无一遗失幼孩之家控告有案者。唯此等谣传不特天津有之,即昔年之湖南、江西,近年之扬州、天门及本省之大名、广平,皆有檄文揭帖,或称教堂拐骗丁口,或称教堂挖眼剖心,或称教堂诱污妇女,厥后各处案虽议结,总未将檄文揭帖之虚实剖辨明白。此次详查挖眼剖心一条,竞无确据,外间纷纷言有眼盈坛,亦无其事。盖杀孩坏尸、采生配药,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以理决之,必无是事。

  天主教本系劝人为善,圣祖仁皇帝时,久经允行,倘戕害民生若是之惨,岂能容于康熙之世?即仁慈堂之设,初意亦与育婴堂、养济院略同,专以收恤贫民为生,每年所费银两甚巨。彼以仁慈为名,反而受残酷之谤,故洋人愤愤不平也。

  接下来,则是详细报告了调查情形,分析了谣言的起因。这是奏折的主体部分,一条条讲得颇为详细。分析完原因,折子最后写道一一

  今既查明根原,唯有仰恳皇上明降谕旨,通饬各省,俾知从前檄文揭帖所称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诬,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以雪洋人之冤,以解士民之惑。

  随同奏折,曾国藩还附有一片,要求将天津府县官员革职交部议罪,同时为加强京津防卫,调驻在山东张秋的铭军三千人赴天津,已经调往陕西的郭松林一军移缓就急,调回直隶,并请沿海各省设立兵防。

  159、

  御前会议近二十个人,包括惇王、醇王、孚王等亲贵,大学士、军机大臣等重臣,御前大臣以及弘德殿行走的师傅。平时两宫垂帘在养心殿,最多不过十人,再多了就太挤了,所以御前会议改在乾清宫西暖阁。乾清宫是内廷最宏伟的宫殿,广九楹,深五楹,明朝的十四个皇帝和大清顺治、康熙两个皇帝都以乾清宫为寝宫,在这里居住、批答奏折。乾清宫正殿设御座,御座上方悬着顺治皇帝御笔亲书的“正大光明”匾,这个匾的背后就藏有始自雍正的密建皇储的“建储匣”。东暖阁是有名的三希堂,西暖阁是皇帝寑室,也是皇帝日常召见臣工的地方,地方足够大,用来召开二十余人的御前会议,绰绰有余。

  曾国藩的奏折内容,参加御前会议的人已经尽知。他素著威望,心思缜密,办事稳妥,朝堂上下无出其右者。然而他会为洋人喊冤,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杀孩坏尸、采生配药,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以理决之,必无是事。”他把英法各国赞为著名大邦,那置我堂堂大清国,泱泱五千年文明于何地?

  “彼以仁慈为名,反而受残酷之谤,故洋人愤愤不平也。”洋人仁慈吗?他要仁慈,会放火焚烧我万园之园,会向我大清官员开枪吗?许多人心怀不满,但以曾国藩的彪炳勋业,无人好意思开口诋毁,就难免拿总理衙门和军机处泄愤。

  “奴才以为天津地方官没有罪,也不能治罪,他们不像有的官员专以媚外为能事,所以洋人看不惯他们。洋人是我大清的世仇,他们看不惯的人,就是大清的忠臣良民。天津百姓也不能治罪,他们是保护地方官的义民。谴责义民,于心何安?”醇郡王首先压不住心中愤怒,“纵使洋人没有挖眼剖心,他们在大清国土上蛮横无理,那个丰大业竟然敢在通商衙门开枪,又向知县开枪,绝非善类!民众已经愤如烈焰,他还要当众枪杀我官员,不是自求死路?打死他也是自找 的。”

  两宫垂帘以来,倚重的是恭亲王,醇郡王虽然尊贵,也受到两宫信赖,但毕竟未掌政柄。从前他能够心安理得地随遇而安,近年来静极思动,心热起来了,因此敢挑战六哥的权威,对洋务、政务,多有臧否。这次御前会议,完全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

  醇郡王的话引起众人的附和,大学士官文、瑞常、朱凤标、倭仁,帝师李鸿藻、翁同龢也都认为如果杀地方官会失掉民心。总理衙门、军机处与恭亲王热心洋务的人,都有些灰头土脸,仿佛脊梁上写着卖国贼三个大字。

  “大家都指责办事的人,有失公允!”总理衙门大臣董恂终于忍不住了。

  总理衙门大臣中,恭亲王、文祥、宝鋆都兼着军机大臣,因此总理衙门这边,时年六十岁的董恂是费心劳神最多的一个。费心劳神都不在话下,让他气愤的是清流派对洋务的态度,尤其是对他本人,尤为刻薄可恨,认为他是总理衙门中最媚洋的人。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曾经把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的浪漫诗《人生颂》翻译成中文,无奈他中文水平有限,董恂自告奋勇,帮他润色成九首七言绝句,并亲笔抄在扇面上,托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转交给作者。此事深为清流所不耻,送董恂外号“董太师”-把他比作三国的大奸臣董卓。

  “董太师”急赤白脸地辩解道:“洋人向来是论势不论理,动不动以武力胁迫。总理衙门与他们交涉,吃气受屈就是家常便饭。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国家太弱,不能轻启衅端。受洋人的气也就罢了,局外人不体谅,冷嘲热讽,臣等也只好忍气吞声。要讲痛快,我也愿向洋人大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甚至骂他们个狗血喷头。这倒是痛快了,那置国家于何地?比如这次天津事件,洋人兵舰就摆在大沽,动不动就开炮演习,无非是向我们警告。如果不答应洋人的要求,试问殿内各位拿什么去挡?如今西北还在乱中,请问各位,在沿海开战端,朝廷可承担得起?既然承担不起,洋人又提出了要求,请问各位,百姓不受委屈,地方官也不受委屈,此案如何善了?”

  “为什么要我百姓义民受屈,为什么非要我地方官员而且是官声颇佳的地方官员去受屈,长此以往,朝廷岂不是要失掉民心?”醇郡王也是十分激动,“总理衙门专事与洋人交涉,交涉结果何以总是要让我官民受屈?”

  “谁也不想受屈,也不愿受屈。只因国家太弱,没有办法的事。”董恂气喘吁吁,因为激动,胡须乱颤。

  “我看不是国家太弱,是有人骨头太软,看见洋人腰就不直。昂起头来大声和洋人争辩又如何?你们据理力争了吗?”

  下面又有人附和,天津民气可用,不如借此振作起来,大张挞伐,把洋人赶出天津。一直没说话的倭仁这时开口了:“太后、皇上,老臣每每想及教案,就忍不住心痛。自咸丰十年签订城下之盟,准许英法在我大清传教以来,教案几乎年年都有。每次教案了结,总是我大清吃亏,处分官员,刑禁乡民,赔款赔物。咸丰十一年,贵阳教案,官府赔款一万二千两白银;同治元年,南昌教案,赔款一万八千两白银;衡阳教案,赔款五万两,知县被革职;同治二年,重庆教案,处死两人,赔银二十三万两;同治五年,扬州教案,知府被撤职,赔款二万两,洋人犹嫌不足,还逼官府出面在教堂门前立碑保护;同治七年,遵义教案,五名地方官受处分,一人被判死刑,赔款七万两。两次酉阳教案,处死三人,先后赔银十一万两。而我死伤数百黎民百姓,何敢向法兰西国讨回半分公道!”

  倭仁是东阁大学士,是清流领袖,权不重而位却尊,能搭腔的也就只有恭亲王了:“倭相忧国忧民令人感佩,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各国传教受保护是和约议定的事项,我大清有诺必践,不能不遵。惩治闹事的百姓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此严刑峻法,依然不断有人焚烧教堂,杀死教士,如果一味偏袒,怕是野火春风,愈加禁而不止,麻烦更大。”

  “王爷,倭仁不能苟同!王爷不想一想,为什么我善良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地焚烧教堂?他们在我大清都做了什么?诱拐孩童,挖眼剖心,配制丹药,惨无人道。”倭仁打断了恭亲王的话。恭亲王解释道:“倭相,这些不过都是传言,并无实证。据李鸿章说,洋人的医术与中医不同,治起病来有时需要动刀动剪,把坏死的肌肤器官割去,并非是挖眼剖心制造丹药。”

  “王爷不要提李鸿章之流。他倚仗洋人起家,便事事追随洋人,其言可信乎?我大清最讲男女授受不亲,而西洋教士男女混居于教堂之内,诱引良家妇女入教,昼夜宣淫,与牲畜何异?”倭仁一听李鸿章的名字就来气。

  恭亲王不得不再劝道:“那是因为中外习俗有异。我朝讲男女授受不亲,西洋人见面都要亲脸,这也不过是他们的礼节。”

  “王爷何必处处护着洋人?请问王爷,一入洋教就不能敬祖先,不能拜神灵,天地之间,唯有所谓的天父最高贵,他们又置太后皇上于何地?我大清子民入洋教者日多,无君无父无伦常,大清将何以为国?”倭仁寸步不让。

  这话问得太凶险,恭亲王不禁有些紧张,谨慎地回道:“我又何尝不憎恨洋教!前天英国公使阿礼国回国,话别时我对他说:把你们的教士和鸦片带走,你们就会受欢迎的。教士和鸦片一样,都是我最感头疼的事情。我也恨不得痛痛快快把他们赶走,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做得到吗?我们一忍再忍,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暂不与他们闹翻,把洋务学到手,以夷制夷嘛!”

  倭仁有些激动了,嘴唇直颤道:“王爷,洋务已经搞了快十年了,至今仍然不敢对洋人说个不字,越搞洋务胆子越小,越搞洋务的人越是崇洋媚外,上至朝廷大员,外至封疆大吏,血性倒不如一介百姓!前天有人抄了天津的反教揭帖,帖中说我等居民,数十百万,振臂一呼,同声相应,锄头扁担尽作利兵,白发黄童悉成劲旅。务将该邪教斩除净尽,不留遗孽,杀死一个,偿尔一命,杀死十个,偿尔十命。我大清四万万条性命奉陪到底,鼠辈夷人何惧之有!”

  倭仁将洋务运动说得一文不名,也把恭亲王惹火了:“倭相,设立总理衙门专办洋务是先帝恩准施行的,难道先帝的见识还不及你?仿造外洋枪炮,以器制器也是太后皇上宵旰沥胆孜孜以求,你无端攻击洋务大业是何居心?至于揭帖中的血气,勇则勇矣,却不过是纸上谈兵!”

  眼见得两人越争越不相让,慈禧打断道:“你们都不要说了。我看你们办洋务的骨头软,不办洋务的嘴皮子硬,都算不得端庄醇厚,都没有古大臣之风!”眼看主战的论调要起来,天津教案便难以了结,所谓擒贼擒王,主战最起劲的其实是醇郡王,因此她转头问道,“洋人欺我太甚,我也想一口气把他们灭掉。老七你们有什么办法,不怕洋人撕破脸皮,能把洋人灭掉?”

  指责总理衙门振振有词,因为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要拿出一个把洋人灭掉的法子,醇郡王没有,其他的人也没有。于是众人只好闭嘴。沉默了一阵,慈禧又问道:“老六,你是什么意思?”

  恭亲王病还未好利索,身体依然虚弱,殿内又闷热,众人苛责又急,因此他早就出了一头毛汗。其实他的意思不说也可知,无非是委曲求全。慈禧既然问到,他便不能不回:“奴才没什么好说的,只怕不答应曾国藩的条件,天津教案恐怕没法了结。”

  160、

  按御前会议的结果,军机处给曾国藩及沿海督抚一份廷寄,内容自然是指授方略,除要求战备外,还指示:“洋人诡谲成性,得寸进尺,若事事遂其所求,将来何所底止?是欲弭衅而仍不免启衅也。此后如洋人仍有要挟,恫吓之语,曾国藩务当力持正论,据理驳斥,庶可以折敌焰而张国威。总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国藩总当体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筹。”

  这份廷寄其实照顾了主战清流的情绪,听上去好像朝廷一力主战,是曾国藩“事事遂其所求”,太过软弱。其实朝廷的真实意思仍然是求和,但是不肯去背软弱的骂名,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依然把难题推给了曾国藩。除了这份廷寄,内阁则明发了一份上谕,是按曾国藩所请将他的奏折明发天下。但明发的内容只是部分摘抄,大家看到的是曾国藩为洋人喊冤,认为洋人是文明国家,不可能干挖眼剖心的恶行。而他是如何得出这番结论的原因,却只有只言片语。因此,看到上谕的人无不认为曾国藩是被洋人买通了,做了可耻的汉奸。

  京中清流最先得到消息,无不痛骂曾国藩枉为国家柱石。他的同年、同乡纷纷写信,客气地表示惋惜,不客气的满纸责问。向以曾国藩为骄傲的湖南同乡更是深以为耻,竟把湖南会馆中曾国藩所题匾额烧毁。

  最让曾国藩尴尬的是,朝廷已旨准将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交部议罪,但刑部却不肯接收。他们的理由也冠冕堂皇,说如果把两人押解进京,法国公使罗叔亚则非要来听审,实在有失朝廷颜面。因此,府县官员不能押解进京,而是在天津就审。上谕说一一

  曾国藩等应于张光藻等抵津后,先后取具亲供,照会罗叔亚。如罗叔亚仍自狡执,自应询问该使府县帮同主使究竟有何证据,即得之传闻,亦应将闻自何人确凿指出,再行当堂质讯以昭核实。若以游移无据之词,欲将该府县正法,断不能如此办理也。张光藻等既在天津传质,罗叔亚自亦应在津。如罗叔亚进京更无转圜地步,曾国藩等谅亦统筹全局,熟计深思。将此由六百里密谕知之。

  161、

  崇厚的奏折到京,朝廷真动起了派人接替曾国藩的念头。原因有三:一是曾国藩被人骂作卖国贼,已难孚众望。另派人前往,也算救曾国藩出火坑。二是罗叔亚进京,指责曾国藩有意为地方官开脱,有意放走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回原籍以逃避制裁,而且辑凶不力,到天津已近两月,而只抓了七个正凶。三是曾国藩有些不听总理衙门招呼,尤其在缉拿凶犯上,总理衙门一催再催,而他总以难有确证为由推托。总理衙门怕洋人不耐烦了,事情难以收场。

  接替曾国藩的人选,朝廷中枢其实已成竹在胸,那就是从陕西正赶往直隶的李鸿章。由李鸿章接替,再合适不过。一是李鸿章手里有淮军,可做战和两手准备。二是曾李二人是师承关系,学生接老师手里的烫手山芋最为合适。其三,李鸿章从带兵入沪起就与洋人交涉,驾驭洋人的能力连曾国藩也自愧不如。尤其他处理的教案,真是举重若轻,没给朝廷惹麻烦。

  162、

  李鸿章处理第一起教案的时候,刚署理两江总督。洋人教士到总理衙门去交涉,要求归还金陵城的教堂财产。总理衙门将此事推给李鸿章,李鸿章一调查,发现此案是个陈年旧案。康熙年间,在金陵城有个洋人的教堂,规模还不小。到了雍正年间开始禁教,把传教士都打发走了。后来,教堂也被拆掉,盖起了民房。到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外国取得在中国传教的权力,法国传教士于是提出归还康熙年间建造的教堂。教堂早就拆毁建成民房,怎么还?地方官提出另选个地方给传教士,但传教士不答应,因为教堂原位置相当不错,位于金陵城繁华地带。

  李鸿章接手教案后,立即上奏,说教案他可以妥善处理,但不能催得太紧。他知道总理衙门太怕洋人,只要一遇到教案,就督责地方委曲求全,尽快让洋人满意,免得闹心。但金陵百姓花钱买的地方,自己建的房子,怎么肯让出来?你如果来硬的强拆,非引起民乱不可。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而且法国人也未必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动刀兵。所以,他上书总理衙门说一一

  彼族恫疑虚吓,是其惯技,得陇望蜀亦其常情。臣与交涉最久,如白齐文、戈登前事,风浪极大,究其曲不在我,以理相持,以诚相感,终可消弭无形。至寻常传教之事,似不至以微嫌细故遂成决裂,亦不得因其恐吓逼迫遂无限制。且入手之初,彼气过盛而欲太奢,几莫测其所底止,况舆情不顺,公论弗然,势亦未可以勉强。故不能不缓宕以折其气,而逆制其无厌之心,此又办理洋务不得已之实情也。李鸿章的意思就是一句话-不急,拖拖再说,拖到他们没脾气了,事情自然好办。

  接下来他的确也就是这样办的。听说他接手教案,法国传教士就到总督府找他,他吩咐挡驾,传教士在大门外又吵又叫,李鸿章喝茶聊天,就是不理。拖了六七天,终于让传教士见了一面,然后好像真的调查起来,不过,他一直调查的是传教士在金陵的不法情事。传教士来问,李鸿章依然不见,只让下人告诉他,说总督大人非常重视,一直在深入调查。

  一查查了半年多,法国公使出面,气恘恘地向李鸿章兴师问罪,李鸿章不待公使开口,便把几十份状纸推到公使面前,全是金陵百姓状告传教士和教民不法行径的。

  法国公使道:“我来是为归还教会财产案,别的事不管。”

  李鸿章笑着道:“公使应当管什么事我不清楚,我署理两江总督,两江的事情我都必须管,既然百姓状告传教士和教民,我自然要管。这些案子都互相关联,我不管也不行。”

  法国公使哑口无言,他去总理衙门施压,李鸿章回复总理衙门,说尽管把一切事情推到他头上,让洋人与他交涉。这样又拖了两个月,江南教区主教亲自登门,态度完全变了,只希望能给个地方建教堂。李鸿章说道:“中国人的庙宇有许多建在山中,我就在东门外的山上给你们划片无主地,有山有水,再好不过了。”

  主教嫌远,李鸿章则坚持不可能在城内划地方,这样民教混杂,难免生乱。这样讨价还价,最后在南京城外给他们划了一片地方了结此案。

  而这个结果,就是地方官最初拿出的方案,当初传教士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总理衙门也觉得这种处理办法根本不可能。可是让李鸿章拖了一年多后,法国传教士被拖得筋疲力尽,最终答应在城外建教堂。

  总理衙门对李鸿章的手段十分惊奇,自然记忆犹新,因此,让李鸿章接替曾国藩处理教案,真是不二人选。

  可把曾国藩放到哪里?毕竟他是国家勋臣。他身败名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当了朝廷的替罪羊。朝廷明面上虽然不说,但心知肚明。所以,从慈禧到恭亲王,都觉得必须让曾国藩有个合适的去处。

  正在发愁的时候,两江总督马新贻被人刺死了。

  马新贻(1821-1870年),字谷山,号燕门,又号铁舫,回族,山东菏泽人。他是李鸿章的同年进士,也是靠与太平军、捻军作战起家的。两年前,曾国藩调任直隶,两江总督出缺,当时李鸿章满怀热望,可朝廷怕湘淮势力在两江根深蒂固,因此将资望浅于李鸿章的马新贻从浙江巡抚任上升任两江总督。他到两江后,很重视练兵,经常到督署东边的校场去检阅。校场紧挨总督府,从一个偏门就能直接过去。所以每次去校场,他总是走这个偏门,身边所带就是两个贴身亲兵和一个亲信长随。

  七月二十六日这天,他检阅完后回督署,走过偏门后,突然有人跪下高举状子喊冤。马新贻亲自去扶,不想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反手一刀扎进他的胸脯,跟随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马新贻死了,需要派新总督。而堂堂两江总督竟然连命也保不住,可见两江并不安定,非派威望素著的重臣不可。而曾国藩部旧遍布两江,又是湘军领袖,由他前去定能镇得住。因此朝廷很快发布上谕,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而正从陕西赶往直隶的李鸿章,则接替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让李鸿章带兵入卫和总督直隶的消息都让他大喜过望,甚至可称为双喜临门。不但救他出了火坑,而且把他推上了天下督抚之首的位置。

  163、直隶总督肩负拱卫京师之责,世称天下督抚之首,非亲信重臣不能获任。李鸿章得此重任,无疑证明他的地位已经超过乃师曾国藩。换句话说,他的淮系势力正式压倒了曾国藩的湘系。对李鸿章而言,更让他高兴的是,淮军的饷源地又增一省。平定捻军后,为了打消朝廷的顾虑,他主动裁撤淮军五十余营,但七十五营精锐保留下来,其中铭军二十余营留防直鲁交界的张秋、东昌,以备曾国藩调遣;庆、勋两军二十营驻防江苏,他则自带郭松林武毅军、周盛传盛军和亲军枪炮队十九营赴湖北。随后潘鼎新回任山东藩司,鼎军七营驻防鲁境。淮军防区从江苏一省而扩展至苏、鄂、鲁三省。如今他总督直隶,直隶自然也成为淮军防队和饷源地。直鲁为畿辅重地,苏鄂为财富之区,淮军虽非国家经制之师,但其作用已然超过八旗绿营。

  164、

  八月十二日,他到达了直隶总督府驻地保定,便不再往前走了,决定在此驻扎几日。原因倒不是太过劳累,而是天津教案的缘故。天津教案的办理情形,曾国藩经常有书信给李鸿章。总理衙门受到法国公使的胁迫,一再督促曾国藩对天津府县治罪,捉拿杀洋人的凶犯抵命。天津府县无罪可治,而打死洋人的人到底是谁,取证实在困难。两个多月时间,曾国藩只拿到确有证供者七人,略有证供者二十余人。朝廷觉得太少,没法向洋人交代,要求将来正法的正凶,应当与洋人死亡人数相当。曾国藩实在没有办法,与从乘轮船赶到天津会办教案的江苏巡抚丁日昌反复商讨,只得变通办理,只要有两个人证明打过洋人,就以正凶定案。这样拼凑下来,曾国藩打算正法二十人左右,再军流、徒罪一部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充军黑龙江。

  李鸿章知道这样处理一批人犯,洋人未必能满意,而朝野上下则必定痛骂曾国藩。天津教案是个大泥坑,曾国藩已经滚了一身泥,弄得身败名裂。如果自己如朝廷要求急匆匆去天津赴任接手,他必定也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这样的傻事,他李鸿章不能做,这样的冤大头,他李鸿章不能当。反正曾国藩已经落了一身骂名,不妨让他挨骂到底,待他把处理结果上奏后,他再去接任,所以他以中暑为名在保定住了下来。住了两天,他觉得这点小聪明瞒不过阅历丰富的曾国藩,不如干脆说到明处,老师能够体谅最好。所以他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亲笔信说:“津案拿犯一节,实为题中要义,而三辅绅民与都中士大夫群以为怪。鸿章冒暑远行,莅省后委顿异常,不得不略微休息,兼以初政即犯众恶,实为政之大忌。尊处能将凶犯议抵依限议结,鸿章到津,未 了各事必全力担承。”

  曾国藩理解这位学生的心情,自己已身败名裂,再让高足滚一身泥,确实也没必要,因此他就尽快分两批上奏处理方案:张光藻、刘杰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正法凶犯二十名,充军流放二十九名;赔偿抚恤共计四十九万七千两白银;派崇厚为特使,前往法国道歉。

  此折一上,曾国藩再次被骂。李鸿章则于朝廷批准方案后起程去天津,于八月二十五日到达。天津城内外到处是揭帖,“卖国贼”“洋走狗”“法国人的孝子贤孙”,骂曾国藩、骂丁日昌。许多揭帖重叠相加,看来是揭了又贴,揭不胜揭。丁日昌到天津会办教案,也被骂得狗血喷头,有些出乎李鸿章的意料,可见天津百姓与朝廷的态度相距十万八千里,要妥善处理,绝非易 事。第二天,他前去通商衙门拜见曾国藩,见面就要行跪拜大礼。曾国藩连忙两手虚扶制止道:“少荃不可,如今你已是天下督抚之首,断不可行此礼。”

  曾纪鸿连忙过去扶李鸿章,曾国藩的心腹幕僚薛福成,则亲自奉茶。

  曾国藩握住李鸿章的手说道:“少荃,天津教案,我是内愧神明,外惭清议,真是无颜面对。”

  “老师不必如此说,老师以大局为重,不开战端,老成谋国,处置极为妥当。大清朝野,无论谁来处置,都不可能比老师高明。”曾国藩知道李鸿章是安慰他,但毕竟心头稍稍宽慰。

  165、

  两人又互相问候了身体起居,曾国藩这才问道:“少荃,你怎么看这次教案?”

  李鸿章坦言道:“完全是谣言导致的劫难。老师说得不错,挖眼剖心,就是野蛮国家也不可为,何况英法这样的文明大国?可是偏偏有人信。洋人挖眼剖心种种说法已非一日,从江南到江北,皆有此类传言。本来百姓就仇视洋教,这样的传言岂不是火上浇油?老师要求朝廷把津案调查情形明发天下,让朝野都知道洋人并无挖眼剖心的恶行,不要轻信谣言,不要以谣言为理由去攻击洋人,这才是以水灭火之道,甚至可称是釜底抽薪。可惜不少地方官不明事理,往往火上浇油。”

  薛福成插言道:“有些地方官未必不知道这是谣言,可为了保护百姓的一片爱国至诚,所以 不加制止。”

  “叔耘,妄杀洋人不是爱国至诚,纵容这种行为更不是保护百姓的爱国心,这是愚民蠢策。本来我朝就以泱泱上国自居,以为洋人洋务不必学也不能学,每倡一项洋务必然是阻挠重重。如今我们再放任洋人挖眼剖心的无稽之谈盛行朝野,岂不更加让我们蔑视洋人国家的文明,推行洋务岂不更加艰难?打个比方说,你与对手对阵,光明正大的办法应该是练好你的武艺,而不是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你把他污得不像样,并不降低他的实力,而你可能因为轻视他的实力而吃更大的亏。现在西方列强,都在你追我赶,比着赛看谁的军备厉害、商业发达,没有哪一个国家靠愚民蠢策来兴国。”李鸿章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

  曾国藩叹道:“少荃说得极是,我当初坚持要朝廷明发我的调查,就是想让朝野上下知道,这场教案天津百姓也是有错的地方。谁料无人肯信,反倒说我是被洋人收买,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朝廷明发的上谕是摘录老师的奏折,不免前言不搭后语,尤其是老师所做的分析,把国人误解洋教的原因分析得十分透彻,如果仔细读过,对洋教的种种疑惑、揣测或可豁然开朗。可是朝廷的明发断章取义,反而让国人误解了老师。”李鸿章一语道破。

  “国人误解洋教,要说到根本还是中西文化不同。国人敬畏祖先视为当然,数典忘祖视为不肖之辈,人过世后入祠堂享受后辈香火,逢年过节则进香祭祖。而洋人只信天主,入了教就不能给祖宗烧纸上香,这样的洋教怎能得到国人的认同?因此,凡入教的人必被骂为洋奴汉奸、不肖之辈。因此,善良之辈罕有入教者,入教者多是地痞恶棍。而洋人为了吸引教徒,一味偏袒教民,民教发生纠纷,便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而朝廷太过软弱,让地方官一味迁就,结果传教士干预地方,欺压良民,恶性循环,以至于教案不断。国人本来就看不惯洋教,洋教士和教民又仗势欺人,朝廷则一味软弱,百姓胸中的窝囊气越聚越多,就如干柴烈火,一个火星就可烈焰升腾。现在地方官最难当,如果佑民抑教,洋教士不答应,动不动就去找总理衙门,总理衙门必定要地方妥协;如果扶教惩民,使民气沮丧,就是驱民归敌。更为可虑的是,入教的人越来越多,数十年后,如遇变故,中国还有御敌之兵吗?”薛福成所言,虽然不乏书生气,但这番见识已经十分难得。

  李鸿章听了后又道:“叔耘所虑深远。朝廷之所以软弱,根本还是我们国家太弱的缘故,而要赶上洋人国家,就得谋求和局,有几十年的和局,我们大办洋务,待国力强大了,我们便不必事事看洋人脸色。譬如这次天津教案,如果我们也有铁甲钢舰泊在大沽,便可不卑不亢与洋人协商,老师又何必胆战心惊,受这么多委屈。国家太弱,就连老师这样的国之柱石也难免受洋人窝囊气。所以,眼下尽快把教案了结,洋人撤走兵舰,咱们能好好办几件洋务,便是为老师出了口 气。”

  “少荃,朝廷已经旨准我上报的办理方案。我所抱愧的是张太守、刘明府充军黑龙江,两人并无大过,是陪老夫一道为国家受屈。”曾国藩拍拍李鸿章的手背,以示心领。

  李鸿章建议道:“老师对张太守、刘明府已庇佑有加,只怪洋人逼迫太甚,非要天津府县抵命,老师不得不遵从朝廷旨意治罪,两人应当明白老师的苦心。学生倒觉得老师徒然苦恼无益,不如设法多筹些川资,对他两人有实际的帮助,这也算是一个切实的安慰。”

  “我也正有此意,已经从我养廉银中拿出三千两。”曾国藩连连点头。

  “老师清廉自守,拿出三千两已属不易。学生再想办法筹集万把两,以老师名义转交两位的家人。老师即将回任两江,这件事由我来想办法最为恰当。”李鸿章把这个事揽了过来。

  166、

  李鸿章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说法、布两国开战,法国大败,这倒是了结教案的好时机,我们不妨利用一下。”

  法当然是指法兰西帝国,布则是指普鲁士,当时翻译为布鲁士。普法两国为争夺欧洲霸权,关系长期紧张,1870年7月19日,法国对普宣战。战争开始后,法军接连败北,9月2日,拿破仑三世亲率近十万名法军在色当投降。此时,消息刚刚传到中国。李鸿章留意各国大势,无论走到哪里,上海的新闻纸总以最快速度递到他手 中。没想到曾国藩摇头道:“我也听说了,不过,万里之外的战局如何能够利用?所以我劝你不要有此想法,也不要将这种消息入奏,不然朝中那些主战派再起了开战的念头,岂不是贻害无穷?”

  “老师说得极是,学生定然不会以此入奏,不过,总理衙门想必已经知道了。”

  “他们知道是他们的事,最好他们也不要以为有机可乘,再想三想四。京中清议皆以为可以一战,如果真有一战,即使今年能侥幸获胜,那么明年、后年呢?即使天津能支持,大清万里海疆,又没有洋人那样的兵舰,东南沿海怎么御敌?轻开战端,少不了又是缔结丧权辱国的条约,所以我宁愿挨骂也要力维和局。少荃你最知道,洋人向来论势不论理,我国势积弱,不委曲 求全又能如何?”

  李鸿章知道,老师是怕他起了主战的念头。和洋人据理一争的念头是有的,主战无论如何他连想也没想过:“谨记老师教诲。自古以来,战和之间,局外人好作议论,不谅局中人的艰难,动不动就高呼一战,以为真能挽救大局,等真动起手来,国家受无穷之累,而他们反得清议好名。学生说句不敬的话,老师太在意这些人的议论,老师为国家计所受委屈有谁尽知?而他们信口谩骂,尖酸刻薄已极。学生拿这些人只当跳梁小丑,老师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屈坏了身子,受累的是自己。”

  “要论心胸开阔,我不及少荃。”曾国藩拍了拍李鸿章的手。

  167、

  李鸿章看曾国藩疲倦不堪,就告辞了。薛福成借口去送,一直到了通商衙门门口才与他说话:“伯相,侯相为了保和局,外受洋人逼迫,内受清流痛骂,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气在心里。如果再责备侯相,真是没有心肠。可是在下看来,这次教案处理得太过软弱。朝廷一味保和局,底子里太软,但面子上又要强硬,因此味逼迫侯相。侯相手里没顶用的兵,所以对洋人也是一味迁就,洋人也就得寸进尺。都知道伯相善于驾驭洋人,接下来与洋人谈判,但愿伯相不要太过软弱。应该让洋人知道,即便是只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李鸿章笑了笑道:“洋人连侯相面子也不给,我拿什么跟他们争?”

  “这些年我留意了一下教案,对洋人总是太过软弱,地方官受委屈,百姓也是受委屈,畏惧洋人因循日久,非激出大祸来不行。天津教案不过是个小小的信号。”

  李鸿章对薛福成的见识心里暗暗点头,嘴上却道:“教案太过复杂,并非软与硬、和与战那么简单。不过,你的提议我还是认真受教的。”

  168、

  毛昶熙是河南怀庆府(今焦作)人,太平军起事后,他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回原籍督办团练,后来又追随僧格林沁与捻军作战,因僧格林沁战死革职留任,回京入户部,不久擢左都御史兼署工部尚书。同治八年,授工部尚书,在总理衙门行走。他以知兵自许,所以天津教案发生、崇厚辞掉三口通商大臣后,他自告奋勇到天津署理三口通商大臣,探听法国舰队的虚实。

  毛昶熙大李鸿章四岁,所以李鸿章对他十分尊重:“旭公,我是真心请教,对天津这场教案,你是怎么看?”

  毛昶熙推辞道:“说不上请教。伯相最擅长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