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热爱这水落石出的一生

   

   

  ▍眼泪

  他们说

  我的眼睛像明珠一样美

  那真是最高的赞美

  对母亲的赞美

  对心灵的赞美

  对一种说不清的无法随波逐流的赞美

  只有我明白这来自痛苦的赞美

  只有我知道它流过多少眼泪

   

  ▍我并不知道

  我曾有一段如此珍贵的

  过往——

  它们被贫穷打磨出星星的光芒

  那时我躺在山坡田野中

  闻大自然的香气

  温柔的风从四方八方靠过来

  风中的香气让人想哭

  我想多年以后——

  人生是否依旧如此恬静?

  那些神一样的存在

  浇灌了我穷人的头颅

  我曾痛苦而所向披靡地

  从中走过

  将这一切称之为活着

  我并不知道它们是诗

   

  ▍我爱过一双眼睛

  我没有初恋,只爱过一双眼睛

  那属于——精神的疯狂

  他对着空蓝的海水

  闭着嘴说话

  眼眶里的深邃,让人心疼

  那种海水哭泣时的颜色

  湿润的——危险的蓝,发出触礁的

  宿命的讯息

  他跑起来像一只豹子,脸的雕塑反射着光影

  太帅了,跑出了死亡的速度

  14岁

  我在一头豹的眼中学习了爱情

  那是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爱过的

  唯一一双眼睛

  ——在我这里他永远不会老

   

  ▍阿芙洛狄忒

  最美的事物最令人绝望

  最好的爱也是

  但我依旧

  有这两样就满足了

  明亮的脸

  在黑夜也是清晰的

  夜越深,越清晰

  就像自由

  自由曾饱受束缚

  但束缚远远比随意高尚

  没什么可以消灭青春与奇迹

  她短暂的光芒足以照彻我毕生

   

  ▍人从恍惚的夏日中走过

  我热爱花朵的盛世,渴望声音晶莹的饱和,

  如香槟涌上杯沿,流光漫过你忧悒的脸颊,

  人从恍惚的夏日中走过

  花朵不谢——时间不屑

  悲伤的两腿动物,在意识外迈动他幽暗的步子

  荒海般的人群,闭上慵懒的目光

  世界在优美的猫步中,送来太阳那巨大的狼眼

   

  ▍蔷薇的刹那

  世界打开了他的窗,光芒

  拥挤着涌入,天亮得正是时候

  我擦拭书桌昨夜的灰尘

  白蔷薇认真望向我

  它喝下的水撑开了一朵蓓蕾

  十分钟我没有说话,十五分钟

  我没有说话,香樟叶青翠单纯

  天花板闪烁着沉默

  有人从窗外走过——

  一直有人从窗外走过

  一枝手中的花朝向天窗

  一朵花中的蕊朝向永恒

   

  ▍风一样的——

  我爱原野上的风

  爱田野上奔跑的孩子

  那笑声撕扯我古老的童年

  真令人绝望

  总是风吹起我已经放下的东西

  总是美尖锐地伤害我

   

  ▍奢侈

  我找不到可以寄托的事物

  一些美过于空旷

  像我自己

  一些又过于陌生

  充满危险

  有时我手上大把的糖果和鲜花

  不知该送往哪里

  我羸弱,孤僻而羞涩

  在大街上埋头走路

   

  真悲哀啊这么多事物被浪费

  在我身上

  随时间速朽

   

  ▍人的纯洁

  人有一部分痛苦来自纯洁,

  人的纯洁

  一种危险的高贵

  花朵般短命

  却有人奢望它永生

   

  ▍清晨

  我渴望美与伤痛的协调

  玫瑰与荆棘,懂得相敬如宾

  准备好白润的牛奶,

  滴入栀子叶上新鲜的露珠

  准备好将木桶装入初阳,

  秋千上挂着藤萝花。

  我认为活着万物美好而生命

  将如我一样善良

  爱情,这神圣的事物

  需要耐心与天真,我几乎看见

  在最远的地方,站着最近的你

  一天就要开始了

  这新鲜让你永不老去

   

  ▍一曲旋律到从前

  我曾在一曲旋律中

  再次感知到童年的雪

  一种温柔的白,充满奇迹的造化

  十年了——从中穿过一个时代

  能够找回的记忆如此渺茫

  那是时间的声音,

  如田埂上压抑的男人

  橄榄下忧伤的孩子

  夹杂秋天光滑的酸涩

  从耳旁的西风中穿过

  这是种深邃的旋律

  闭上眼——空气如此真实

  深沉消化着整个世界

   

  ▍寂静的雪

  世上最轻的脚,最无声的脚步

  一夜间落满整个世界

  我推开门

  闻到崭新的清气

  白,一种彻底的纯洁,灿烂得无法转述

  人们从十二月的深夜朝窗外探出脑袋

  他们惊奇

  他们的眼睛乌亮

  仿佛这雪白世界的客人

  我伸手接住几片雪

  嘘,冰凉也在空气中停住

  仿佛世界骤然回到婴儿

  白,一种彻底的纯洁灿烂得无法转述

  寂静来到我家门前,而我毫不知晓

   

  ▍家族树

  家族树,枝杈繁茂像泰斗的思想

  它现在站在风中

  巨大的树

  叶子晃动如大海的波涛

  而根——我不知道

  离根最远的枝叶是否还记得根在哪儿

   

  ▍宁静

  我的一生会宁静吗?

  那些微风中温柔的松林

  祖先目光般的故事

  会文明而优雅地将我

  安放在生活平静的篮中吗?

   

  如果宁静像母亲陪我直到死前

  如果宁静用它柔软树枝般的手

  将我抚慰

  我确定将不在死亡面前大哭

  当一切如花瓣在风中飘落

  如此轻,毫无怨恨

  我将热爱这水落石出的一生

   

  ▍我听见了时间

  十月有独特的灰暗

  雨突然下起来,又突然停止

  人的声音也在萧瑟中压低,

  我听见了时间之声

  它差点在秋风中爆破,它忍住一些呼啸

  从河岸的芦花中托举一些寒气

  只有时间,那没有声音中的声音

  风中摸不着的风

  令更深的表达不再属于耳朵

  只有它穿透过我的心

  十月,聚拢着逐渐干涸的河流

  一种声音正在消失

  一个季节已经消失

   

  ▍夜像海浪般袭来

  夜像海浪般袭来,盛大的

  涌动的昏黑

  由丛林内部溢出十一月深沉的风

  我在读一本书

  我到达上个世纪,会晤伤心哲人的悄然来访

  夜像海浪般上升

  一种全然的黑暗恍如消失

  湿气在雨中下沉,大雾像移动的暗堡

  而星空——

  一种哲学的光明

  在空中闪烁又消隐

   

  ▍芦苇与爱情

  那里有庞大的芦苇荡

  温柔的芦花在风中起伏

  恍如爱情的模样

  那么多的芦苇花被风衔着

  飘向远方

  花絮在额头上晃动

  空无啊——寂静

  如此难以把握

  我还从没有爱过谁,我的心

  石头般坚硬而固执地朝向

  无用的哲学,太凛冽了

  或者是冷——

  我在这冷中

  转眼穿过了青春

   

  ▍一生中的一天

   

  每个夏天风中都有黄蔷薇

  每天从这里经过男人和女人

   

  六月的天空倒下流动的金黄

  一个拼命打扇的人渴望末日般的冰凉

   

  我们的对话轻柔,寂静

  如森林深处的羽毛

  伦理是苍老的话题,谈哲学有些严肃

   

  但时间,从墙角剥落了大片的蔷薇瓣

  从这里经过归来的男女

  如此迅疾,火烧云烧痛了天空

   

  我从阳台端进我的蔷薇花

  一天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一生也将这样平庸地过去

   

  ▍恒久的月光

  它就在我窗外,

  二十多年了,

  从不曾离开一米多的窗框,

  而世事在风雨中善变,

  云图如大海的波涛,

  有几人亲眼目睹过恒久?

  但我是相信的。

  它是我一人的月亮,它对我知根知底

  有时它落在我脸上,

  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

  像儿时的菜汤和煤油灯,

  发散温柔的光芒,

  我说,晚安我的朋友,

  神灵才知道我有这么个朋友

  比起善变的风云

  我更信恒久的月光

   

  ▍虚幻的成长

  哦,夏天,你绽开如我的童年

  那时我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多明亮的修辞都苍白

  那古老柏树的沧桑容颜,比现在更从容

  从悲伤的虬枝中

  送来祖先们瘦削的脸

  天没有以前高了,秋天有冬天的感觉

  暴雪,从四季的紊乱中复活

  霜冻与寒流不再有恐惧的滋味

  但我并不喜欢,并不想纪念

  因为眼很久没哭了,人很久没有心疼

  我怀念赤脚的抓狂般的人生

  怀念那痛哭的疯狂生活,静止在墙上的

  精灵般的脸

  让我相信,确信

  朝一种不太可能的生活

  向永恒爱情默认

  很多次,无数次

  直到成为空无

   

  ▍白雪

  我们的时代并不简单

  数星星的人

  无法从天空找到道路

  恋人们不再用书信

  传递爱情

  声音很近,心很远

  虚妄的密码

  挂满冷漠的高枝

  多年来我习惯了沉默

  一句话

  粉碎成密集的星星

  而远方寒冷

  只有大雪医治着苍白

  只有红花安慰着贫血

  我家的犁锄静默如饥饿的孤儿

  等苦难的父亲从山岗上归来

   

  ▍永恒的星

  夜风冰凉

  我一人走在路上

  悲伤似清亮的星儿

  温柔望着我

  在我和它之间漫长无涯的凝视中

  是无限空洞不屈的时间

  那儿有永恒孤独

  但并不黑暗

   

  ▍抽象的季节

  遍地的接骨草梭鱼草,还有文殊兰、蜀葵

  白色而寂静的镇西,一河岸的蝴蝶兰

  九里香离我不止九里,你距离我

  犹如六月雪的香气

  一个人在河边站着,孤立的六月在天空下站着

  风中的罂粟像个活在尘世的人

  老先生喝着葛根茶,绞股蓝气味恍惚

  星罗山驮着大太阳从云中降下

  孔雀草不开屏,只有死亡能让它开屏

  蝉鸣如此凶猛,刺槐太白了就像哀乐

  两个深爱的人在河边说着誓言

  给我踏实的感觉如此抽象

  那些勿忘的告别最后将会忘记

   

  ▍多兰布多街

  多兰布多街——

  在种满兰花和布匹的时光里

  重新回来了,女人们像鱼一样

  穿梭于花香与绸缎中

  穿旗袍执花枝倚在门旁

  如盛世斑斓的花瓶

  我爱多兰布多街的低音小提琴

  穿复古燕尾服的大叔

  用琴弦拉出中世纪的旋律

  落叶盘在青花瓷瓶口

  火烧云烧红了姑娘的脸

  我总是梦见 从多兰布多街穿过

  卷发王子骑白马款款而来

  他带我跑向遥远的中世纪

  有时候白云猖獗,月亮像他温柔的眼睛

  我站在阁楼上望天

  为什么有些爱,如此隔阂又遥远

  为什么一片春风也要

  逼出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