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攻壳机动队》的文艺批评,兼谈超信是如何战胜左翼的

  CCRU(控制论文化研究单元)与艺术家克里斯托弗·罗斯和阿尔曼·阿瓦尼斯安共同揭示了超信,超越信仰的力量。我们将围绕着超信对《攻壳机动队》与其它亚洲未来主义展开探讨。

  在一般视角下,《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貌似是一部赛博朋克的众多泛生品,与《神经漫游者》、《电子世界争霸战》、《银翼杀手》,或者近来的《赛博朋克2077》没什么区别。

  它想象了一个物质躯壳与内在灵魂可以分离的未来,肉体不再是意识存在的绝对基础,因此《攻壳》的主题始终围绕在人要在这两种“部分的真实”中寻求自洽。

  是的,如果你不把它跟日本的地缘政治、国家政治、东亚文化联系起来,那么它确实是一部普通的赛博朋克。

  但是自押井守就一直在讨论的Ghost-Shell问题,其实来自一种最古老的哲学,关于主体-灵肉论,借助义体化设备重新复活。

  18世纪的人类机械论借助电脑化和义体化的技术再次复苏。从借助计算机使得记忆的外部储存,成为可能那一刻起,人类为了扩大生物的机能上限,积极地延续著将自己机械化的道路,那是超越达尔文的自然淘汰说的。人们在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摆脱进化论束缚方面,表现出很强的意志,同样表现出想要超越孕育自己的大自然的意志。幻想给生命装备更完美的硬件,正是这一恶梦的源头。————《攻壳机动队 无罪》自1995年的《攻壳机动队》横空出世,便一直在想回答这个问题:灵与肉的接线究竟是什么,灵魂需要肉体吗?肉体又需要灵魂吗?当控制论异化已经全面发生,你的身体是义肢,并可以连接到各项设备中,那么生命最重要的载体也不是在身体本身,而是信息化编码信息。

  草薙素子,公安九科的成员,从小便接受了高度义体化技术。除了大脑,她没有一处是自己的。但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缸中之脑?

  《攻壳 95》,通过素子与傀儡师,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灵魂是不需要肉体的。正如最终我们看到的结局,追求灵魂真实的素子选择了上传,化作信息流。

  也许我很早之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由义体和电子脑构成的虚拟人格,也许真实的“我”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然而在《无罪》中,则是另一个相反的观点:肉体亦不需要灵魂。伴随着诡异而古老的民间仪式,押井守进一步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相当古老的神秘主义命题中,灵魂是不可被肉体(生物学与脑科学)所局限的。问题在于,灵魂是否存在?你只不过是一具肉制傀儡罢了。

  生死去来 棚头傀儡一线断时 落落磊磊线一断就散架了 一切回归虚无———— 斎藤绿雨《大底小底》一旦这一点被接受,那么所有的主体价值存在都将受到考量,我们是否有Ghost?毕竟说到底,它的生理基础不过是一坨肉。Ghost不是意识,不是记忆,不是人格,是不可还原的神秘体验。

  神山健治延续了押井守的思考,尽管两人的创作手法完全不同。草薙素子从意识流状态中回归到九科的工作,面对那些复杂的信息社会与国家安全问题,SAC系列 (Stand Alone Complex)诞生了。

  在SAC第一季七集中,便是一个Ghost的拷贝问题。一个革命军事家,如同一个幽灵一样,屡次的出现在日本,期间经历了暗杀。这让九科对此怀疑,最后在他们的调查中发现这个革命家通过复制Ghost来操控那些仿生傀儡,而那些傀儡具有Ghost的原因在于:他们有感情,但不止于此,他们甚至保留了幻肢痛觉。

  如此一来Ghost也受到了质疑,如果Ghost都是可以复制的,那么还有什么是不可复制的?

  人格是可以复制的,它不过是基于“记忆”这一数据学习堆砌而成的幻觉:主体和潜意识、认知结构、

  记忆也是可复制的,甚至可以是虚构的。《95版》中被傀儡师玩弄的人们甚至无法区分什么是真假。

  “人类独特性最后的那些滩头堡——语言、工具使用、社会行为、心理活动…没什么能令人信服地把人与动物间的分隔确定下来”———— 唐娜.哈拉维如果说Ghost不再可靠,人类不具有任何独特性可言是一种控制论的生命智能危机,对人类安全系统无情侵入,从最根本的逻辑中否定了“人类”的存在,那么另一种不太“唯物主义”的观点则是泛灵论。

  塔奇克马(タチコマ),机动装甲,一种人工智能战车,其思维大概在人类小孩水平,但具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同时信息互通。不同于押井守,神山健治还想要问:那些非人类的机器,难道就没有灵魂吗?

  正在阅读《反俄狄浦斯》和查询资料的塔奇克马,就是官方整活Seeds have been sown ,Down Silicon Roads种子已被种下,沿著硒灵路直下By the kings of Control ,Who now mutate秩序的国王 他现在却突变成Your human shape Till there's an end to all you'll know你的人形,直到你所知的终焉尽管塔奇克马信息互通,但他们似乎进化出了独一无二的人格。

  我们可以看见其中比较活跃的“三个”塔奇克马,其中包括巴特的专属机。

  在第十二集中,塔奇克马的思考让其获得了得到Ghost的可能:,遇到美纪的时候,在寻找小狗洛基的过程中与美纪的互动产生了诸多情动:爱,痛苦,害怕.......

  “我无法理解死这个概念,我想是因为我没有Ghost吧。所以也无法理解悲伤这个概念.看来还是因为我不会死啊。”再说完之后便流下了眼泪(机油)。

  从唯物主义还原论的角度,我们大可以说塔奇克马是因为巴特投喂机油,溶解了AI神经芯片上的微量蛋白质造成了一种认知失常。但,塔奇克马与人类不同,他们只是基于给定数据和目标,通过算法训练模型完成学习而产生的智能,不具备先验主体。巴瑞·丹顿(Barry Dainton)认为,主体建立在经验之上

  在十六集和之后的剧集中,塔奇克马先后经历了格式化与解体,便开始对“死亡”有了初步认知。

  在第二十五集中塔奇克马为了九课为了巴特重新集结,选择自爆的时候再次流下眼泪(机油)如果说泛灵论真的对唯物主义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一定在于它瓦解了有机物-无机物, 人类-非人类,物质(这里仅代指实体)与意识的差别。这是一种化学本体论溶解,旨在去除一切人类中心主义的位置,进而产生物的伦理学。

  然而神山健治对此的观点总是暧昧的,他一边试图强调了人工智能可以通过后天学习得到Ghost,却又不愿意给出这种发生学机制。当然,他也给不出。攻壳机动队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此,它通过在一个控制论社会,以一系列模糊的概念与暧昧的立场来提出不同的问题与思考。

  是的,Ghost是值得被质疑的,因为发生了多次:

  不仅是塔奇克马,包括模仿《筋疲力尽》的“女性”机器人,“全自动资本主义”一集中死去的数学家开发的炒股程序...........

  这些机器的行为都可以被主体解读为“Ghost”、“人性”,但也可以说,它只是机器。

  同样的,作为主角的草薙素子与巴特,二人都是公安九科的成员。确切的说,前者本来就是政府职员,后者更是被收编的政府职员,尽管九科是上头干脏活的那些高特权组织,但它依旧有个主人。在主人的管理下,利用特权,干一些“人道主义救援”,“浪漫主义反抗”,这就是他们能做的最大的事情。

  “受难的巴特”正在试图营救埋在深处的素子他们的行动带着一种模棱两可的立场,政府中的“刺头”,却仍是政府职员。不同于《赛博朋克2077》或者《银翼杀手》,他们的反抗不是下层对上层的反叛,不是朋克式虚无主义斗争,而只是一种浪漫化的,为寻找并证明的不可能之Ghost的小资产阶级幻象。

  草薙素子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认清现实,但不接受妥协的浪漫主义战士,巴特也是如此。而唯一贴近日子壬的陀古萨倒是有点保守,除了电子脑以外保留了大部分元肉类空间。

  仍停留在抵御技术异化入侵是一种相当可笑的,颇为人文主义保守的立场,我们对此不屑一顾。

  赛博虚无主义者拒绝一切本质主义,并且恶毒地厌恶人类,因此我们也完全支持技术的扩散。让它覆盖地球表面,直到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接线的一部分,让大自然完成它的下一次蜕变,变成比任何现存事物都更崇高的东西。-----------NYX 《赛博虚无主义导论》

  嗯,女性主义文艺批评者总是会指责草薙素子的形象是为了满足男性文化霸权,哦,一个充满性投射的符号。就像绫波丽或明日香那样,而素子的“裸体”更是满足无数死肥宅的日常幻想。

  对于这个说法,我不置可否。毕竟,在原作漫画中,本来就是如此,人家就是画本子的。当然,确切的说,站在赛博格的角度,保留草薙素子的女性身体,显然是没有必要的。又或者只是为了维持某种身体的主体镜像幻觉?

  然而归根到底,《攻壳机动队》不过是超信的一部分,正如押井守和神山健治作为落魄的,信仰潜在崩塌的日本前左翼文化工作者,超信驱动他们斗争(赤军和其它左翼团体),然后失败,又驱动他们转向这一系列文艺创作。

  你能看到他们试图影射日本的政治环境,在《机动警察2 剧场版》中,以美日政治关系与日本军政关系展开的探讨,当军队进城而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时,你会不由得想到二二六。

  同样,在神山健治版本的《攻壳机动队》中,你也会看到大量美日中国际关系的探讨。难民政治,可持续化战争,互联网安全,无非是现实的延伸。

  我们在这里不得不提到笑面男,他是整个Stand Alone Complex系列的核心代表。我们将其与超信这一概念相结合。

  控制论文化研究中心(CCRU)的尼克.兰德和艺术家们曾提出一个概念:

  超信(hyperstision)是一种信仰超越性的观念,它追踪的正是文化的经验现实被外部性入侵的痕迹,并且同虚构机制被下放到文化中。通过这种方式,未来同样可以通过虚构机制被呈现:宗教或秘密教义、神秘学阴谋或理论、科幻或特定的奇幻、社会经济预测或隐秘的政治预言,都以微小的虚构开启它们的生命,它们源于创造性的文化焦虑和外部性(Outsideness) 入侵的时刻。重要的是超信相不相信你,他们是通过虚构来交流其内在的象征,将作为一种外部性的侵略占有每一个世界。所以超信鼓励信仰所谓的现实性而非单一的现实,当隐秘的历史作为经验现实被外部性的现实性入侵时,它就会在外部的重压下折叠自身。学术性的历史与超信的混合物是一种理论性物质,这种物质能熔毁理性主义的祈祷与人文主义的伪安全性。简单来说,通过控制论和系统论诞生的庞大机器系统(比如互联网),结合庞大的信息交互数据,最后塑造出相似的行动主体。

  笑面男的剧情(特别的13人)与这一点相符,事先没有任何联络,任何交代,却做出了相同的行为。

  这些主体当然是去中心化,原子化的,但却是同质化的。Stand Alone ;独立,也可以说是脱线。描述了这些行动主体的孤立状态,但最终通过网络达到了相似的行动效果,这就是Complex(复杂)之处。别的回答里头那个提到meme的的确很契合这点,同样,在刘慈欣的处女作亚洲未来主义式科幻小说《塞里斯2185》中也有类似的描述:因传统家庭因素而压抑的少年们开始骑着飞行摩托在夜间自发的组成编队,他们的配合比战斗机飞行员还要熟练,但诡异的是他们甚至互不相识。

  超信,不仅是后现代的,更多的是超现代。它的前缀hype同时也是炒作,想象一下吧,在一个信息化的时代你如何辨别真伪?当你所有的信息摄取全部来自于网络,问题是网络的搜索引擎就更可信吗?凭空编造一个新闻并不难,不论是在摄影上的造假,还是新闻撰稿者的立场与阐述,这些并不新奇,鲍德里亚称之为拟像,我们进入了后真相时代。但是到了信息化时代中,我们不仅无法分辨真假,反而连“虚构”都加速传播了。在这里,我用的是“虚构”,因为它也或许不是真的虚构。这就是问题所在,超信不是虚构,而是借助对欲望的编辑让虚构成为现实,这种技术被称为预测性编程。

  塞缪尔.R.德兰尼曾经这样评价科幻:“对此在的巨大扭曲。”原因正是如此。当《回到未来》的那双耐克鞋被复刻,当上世纪经典科幻电影中的计算机和手机形象启发了现在的计算机和手机外形设计,我们正在实现之前科幻里预想的东西。这就是超信的力量。

  笑面男,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一种meme,为何能够影响13个孤立的主体?这背后的运行机制又是什么?说到底一种模因病毒的传播。

  模因战争,模因魔法,无非是借助复杂的互联网技术加以增殖。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后面剧情的类似案件有些是受电脑病毒入侵,但与之却无本质差别的原因。

  超信的战争,在很早就爆发了,它的媒介是模因,它的形态参差不齐,却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如果人人都相信康米,那么就能建立一个康米国家。如果四万万人一齐做梦,那么梦想就会成真。

  CCRU哲学家这样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旦它是真实的,它就一直是真实的。”

  但是,超信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鲍德里亚的超真实,因为其特殊的时间性结构:一种时间控制论闭合,它的过去即是它的现在,它的未来则是它的过去。

  持续的反馈,将未来的诸多欲望带到现在,以此实现加速,驱动现在,而自然未来也得到了确定性。

  “超信实际上会让事情发生,并将信仰作为一种积极的力量。”你能看到尼克兰德的妻子安娜.格林塞班(疑似,但他们二人确实都是CCRU成员),同样在上海纽约大学工作,针对上海未来主义找到的超时间循环。同样的,尼克兰德声称这里有一种天网病毒.....

  在攻壳机动队SAC-2045的故事里,你将看到新一轮的Stand Alone Complex。

  由美国研发的人工智能促成了一种电子病毒,它可以通过电子脑改变人的思想,提升人类的能力。你在剧中将看见大量的人变成超人类。他们的算力足以精确地预判每一发子弹,更别提入侵电子脑和国家安全网络。

  归根到底,这就是超信的终极形态。

  在剧情中,一场意外的人工智能危机,诱使模因病毒(N)传播,你看像不像尼克兰德磕了药后写的东西?

  而超人类们则在第二季中,你可以看见,超人类们为其它渴望逃离的人搭建了一个虚拟平台,在这里有着类似《1984》大洋国的结构。进入的人被分为N或类N,后者则是误打误撞但不认同这一理念的,而会被思想警察带走。

  当然,在最后超人类成功了。建立了一个被称作“全人类双重思想”的超信结构,把所有人都变成N。这同样也是源自《1984》。一个现实是在可以继续相信“为改变现实而作浪漫主义斗争”的世界,另一个现实则是“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处于虚假环境中的现实。”

  这就是为什么:“战争即和平,奴役即自由,真理即谎言。”

  仅仅依赖于媒体与流媒体层面仍旧不够,它潜伏在你的思维中,从生物控制论这一层面发生,你又还有什么能力区分别的现实?

  说到底,人类从来就不用眼睛看,而是用大脑在看。成像也必须经由大脑的渲染才能被认识到。而大脑从来就不是可靠的,赛博格只是加剧了这一现实。

  当然,一个完美的现实就是不完美的,是黑客帝国那样的设定,即便锡安也是母体控制论的子集,质疑它是否真实都不再有效力。你来到了真实,你活在了现实,你反抗,那也是作为一种反馈,作为稳定,加强控制论循环的一层。

  2045,一个巧妙的时间点,它与库兹韦尔提到的技术奇点相符合,这也在剧情的最后被提到。借助草薙素子这一浪漫主义战士的形象在绝望中表达了对下一次技术奇点的期望。

  在当前时间,马斯克已经开始将资本主义拓展到太空神山健治仍旧是温柔的,但也是绝望的。

  相比蹩脚的精神分析师庵野秀明;尽管庵野秀明残忍,但它给出了一个“现实是你需要接受的东西”这样糟糕的回答,正如精神分析的目的只是为了使得主体恢复一种正常功能,从不用于反叛作用。

  对于很多人而言,《SAC-2045》是个糟糕的故事,无论是制作工艺,人物形象饱和度还是剧情连贯,都不能让人满意。而另一方面,它也的确继承了SAC系列的思考。

  在推特上,神山健治声称:“世界毁灭了。”

  这是否又是一种危言耸听?与神山健治类似,同样作为左翼的CCRU成员马克.费舍,曾寄希望于左翼加速主义,通过超信来维持幻想。

  对于他而言,精神分析无法起到实质性效力,当蹩脚的左翼批判家还在用精神分析揭露实在界穿越幻象时,马克费舍指出,资本主义就是实在界本身。一个庞大的,不可言表的行星级创伤,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这样说,地质学,生态学,人类学.....

  值得一提的是齐泽克与马克费舍都惺惺相惜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二人都共同相信着末日。(想象末日比想象资本主义更容易)。对于齐泽克,他需要做的就是减速,反对技术进步,延缓脑机接口的诞生。

  而马克费舍则希望通过超信大做梦,来确立迷幻康米的位置。最后他自杀了。

  的确,因为精神分析本身并不提供改造现实的动力,它在根本上是不符合左翼立场的。问题从来就不是揭露现实,而在于改变现实。齐泽克教授当然知道这点,然而尽管他有着一定影响力,他也丝毫改变不了技术奇点的到来。

  他批判人工智能,批判脑机接口,可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睬。尽管一系列危言耸听已经有几十年之久。同样,左翼需要的从来就不是思考,思考不具备任何效力,只有当理论夺取群众,群众才能夺取理论,这种诡异的辩证法逻辑无法在左翼那里完成闭合,说到底,是因为失去了竞速优势。

  神山健治抛下了一连串的思考和问题,就连他自己也给不出答案,对于一部作品,《攻壳机动队》无疑是成功的,有深度的,引人深思的,然而它并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左翼作品,因为它无法提供左翼任何实际的价值。

  相反,就超信意义而言,它反而促进了这个悲惨的赛博朋克未来的诞生。这种喜剧效果显然是对左翼的一大嘲讽。

  而左翼,如今只会死于思考和批判。(当然,还有那些超信驱动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