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财富、和符号堆积

  ?明清小说较之于西方文学,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在刻画世情方面,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和极深的趣味。

  三言二拍这种反映市井的现实主义作品在讲世情,神魔小说《西游记》也有浓厚的世情趣味,甚至连《聊斋志异》这种专心写鬼的故事集,大学者们也赞誉它在写世情方面“入木三分”。

  大家平常老说,中国是人情社会。

  人情二字,从来都是不变的显学。

  普通人希望多懂些人情世故,以便于在生活里左右逢源,曹雪芹这样的文人雅士,也堂而皇之地讲:世事洞明皆学问。

  被称为奇书的《金瓶梅》,就是部非常深刻的世情之书。

  彼时商品经济发达,中国已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特别是沿着大运河一线,业已发展出全新的经济形态。

  立足于此经济基础,一种完全不同于农业社会的新伦理诞生了,西门庆就是这种新伦理观念的代表人物。

  新伦理推崇赚钱发财,注重感官享受。那个社会和今日所见现实,倒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而西门庆对钱的见解,直到今天也是远超普通人:

  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

  西门庆此人惯会使钱,原话叫“手里有钱,散漫肯使“,也因此吸引了众多帮闲。

  每天支应那么多人吃吃喝喝,吃拿卡要,西门庆并没有因此败光家业,反而还越做越大。

  他爹在的时候,不过是一介开生药铺的,收点生药搁铺面上卖,相当于《乡村爱情》里的谢广坤。

  到西门庆这一代,不光把中药产业做大做强,还染指丝绸、漕运、放贷、政府工程,以及其它赚快钱的急项目。

  一个挥金如土,吃喝嫖赌的人,怎么反而还越干越大了?

  果真是花多少冤枉钱决定你有多大气度?

  不妨回过头,重新审视看西门庆的财富观,也许你会有所启发。

  首先他对钱的本体论认识,“好动不喜静”,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古人把钱币做成外圆内方的形状,所以钱又叫“孔方兄”。

  这么设计的缘由,主要是注重功用性,便于携带。

  除了这个,还有点法天象地的精神寄托。

  寄寓什么精神呢?

  西晋隐士鲁褒写过一篇《钱神论》,说得非常好:

  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损。

  里面为方,便于串起来储藏,就是其积如山。

  外面是圆,昭示流转,暗喻其流如川。

  维持家业固然重要,但只有让钱流动起来,才能利于货物流转,经济发展,才算是契合造钱的本义。

  西门庆的“惯会使钱”,属于是现实里摸爬滚打,摸到了的诀窍,耳濡目染间搞明白了金钱的本体论意义,并升华出一种全新的财富观。

  格非先生敏感地意识到西门庆这个人物相对于农耕经济的异质性,将其称为“经济型人格”。

  其特点就是,在经济利益问题上异常敏锐,富于天才,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追求到财富的机会,能够想尽办法流转资本,用钱生钱,再用挣来的钱去解决一切问题。

  西门庆的豪夺,巧取,投机,还真是往往都有不错的赢面。等到其变成赢家的时候,再回过头看,当初的散漫使钱原来是一种获利的方式,原来是一种更加高端的资源调配。

  西门庆这样人格的出现,与漕运经济有很大关系。

  故事发生地清河,原型是京杭大运河线上的一个重要转输点。运河经济的发展,为这些地方带来巨大的财富,也带来各种权力变现的可能性。

  所以,你看着西门庆是吃喝嫖赌,胡乱花钱,其实人家心里精明着呢,实际上是在打通各种社会节点,依傍合法或灰色手段从中谋利。

  人生没有白撒的钱,每一张都作数。

  和西门庆形成反差对比的,是《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

  严监生是文学史上另一个颇具知名度的金钱崇拜者,也是农耕经济下土财主的代表。

  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吝啬,节俭,以及不顾廉耻地把各种财富往家里带。他对待金钱就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甚至在刚需方面,也是尽可能降低日常生活里的各种用度。

  直到临死之前,严监生心中挂念的事情,不是家人的后续安排,也不是自己的往生超度,而仅仅是灯盏里点了两茎灯草,费了油钱。

  是人干的事儿嘛这都。

  严监生的家产,书上写有十多万的银子,可以说很富裕了。但即便自己生病,他都舍不得个药钱,最终就这么拖拖拉拉,抠抠搜搜,稀里糊涂跟老婆去了。

  我们如果抛开对人物的嫌憎,单纯看他的消费观念,甚至会觉得有些可怜。

  他把自己异化成了金钱的奴仆,虽然挣了钱,但实在没怎么为他所用。既没有改善他的生活,更谈不上去优化资源的调配,解决实际生活里的问题。单纯是过手图痛快了。

  其实坦白来讲,就严监生遇到的这点事儿,要是摊到西门庆身上,那算是个事儿吗?

  更可能的情况,恐怕是西门庆正好顺竿爬,借着处理哥哥的事情,跟官府的人搞好关系,最终又变成新的来钱门路。

  西门庆纵有千般不是,在挣钱这一块,倒是一直保持一种极为open的心态的,一点不亚于今天的我们。

  如果我们继续追问,进一步深思西门庆的财富观,便会触及到这样一个问题:

  财富的本质是什么?

  关于这个话题,就要提到另外一本书:

  阿尔文·托夫勒在上世纪末出版的经典未来学作品:《权力的转移》。

  托夫勒认为,权力是各种人际关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不可须臾或离。

  古往今来,社会的权力结构共发生了三次转移,分别集中体现为暴力、财富、和知识。

  权力的每一次重构和转化,都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同时自然会吸引一批全新的附着阶层。

  

  几年前热播的影剧《人民的名义》里,重要角色之一祁同伟有句经典的台词:

  英雄在权力面前什么都不是。

  祁同伟说的权力,指的是以国家暴力机器为依托的公权力。

  这个于连式的向上爬的人物,通过进入公务员体系,在汉东省广植人脉,将权力私相授受。一方面把亲戚老乡安插到各种公职岗位,另一方面也不忘权力变现,和情人进行官商勾结,大发土地财。

  靠着吸附权力,祁同伟做起了决绝的胜天半子的梦。

  这里面所涉及到的权力,其实仍旧是第一种、也就是暴力的变种。

  祁同伟知道由权生钱之道,但对于钱怎么变成权力,却并不熟悉。而这一点,恰恰是西门庆所熟悉的。

  即是说,作为权力的财富。

  书中记载,西门庆死后,留给身后家人的财产,不过十万余两。甚至比严监生还次点。但我想任何读过这两本书的人,都不会把西门庆和严监生放在同一level。

  西门庆显然要有钱的多,影响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严监生有的只是一种基于家产评估出来的一个数目,倘若遇到官府,最底层的小吏也能把他敲诈个死去活来。

  西门庆呢,跟黑白两道打的火热,各种势力、各生财的道道都很门儿清。

  他不光染指各种工商项目,还混官场,混黑道。京里头有老蔡京照应着,他自己也官至千户,掌一地刑名,手底下五行六作的小弟,能文能武的跟班,每次出场都是前呼后拥。

  在自己的王国里,他是妥妥的土皇帝,已经不只是活的滋润,实际上已经是呼风唤雨了——

  这,也正是作为权力的财富,不同于单纯的金钱的地方。

  金钱是什么?一个数目,而财富则意味着你可以调动的资源。

  对于这个观点,此前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也曾经涉及到过。举高端医疗为例,用一两万保费调动全球顶级医疗资源,就是一种非常积极的财富——权力转换思路。

  把理财当成增加被动收入,你就彻底搞错了

  对比西门庆和严监生的财富观,会发现有以下两点显著不同,而前者无不更加先进:西门庆深知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人情社会,所以从不吝惜于花钱打点,用钱开道,打通了许多关节,于是在权利场上进退裕如。而严监生对此则是保守而懵懂的,他宁愿闭绝社会关系,关起门过自己的生活。于是,财富最终并没有转化为权力;西门庆、严监生二人都崇拜金钱,但西门庆更了解金钱,他涉足生药铺、绸缎铺、典当铺、私人放贷,竭力让资本流转起来,而这反过来又给他带来丰厚回报。严监生呢,相比于这些,他宁愿守着能看见的财产、土地、物件,这让他心里更加踏实,让他以为,钱真就在他家生了根了。

  毋宁说,很多大商人在金钱观方面,会有近似于西门庆的观点。

  比如最近在抖音上挺火的于东来,他所创建的胖东来超市在敝乡颇有名气。于东来评价那些把企业利润大部分装进自己腰包、而不是拿出来和员工共享的人说:这些人不尊重钱。

  所谓尊重钱,就是尊重它“喜动不喜静”的特性,流转起来,或者用马克思的术语,让货币更好地履行它的流通职能。

  除了金钱、财富之外,本鹅还想借着这个话头,再探讨一下第三种情况,金钱的符号堆积。

  说到这里,就要谈西门庆、严监生之后的第三个人物形象:葛朗台。

  这是巴尔扎克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里的经典人物。

  葛朗台老头原先只是个箍桶匠,靠勤劳节俭,强硬的手腕,以及毒辣的投机眼光,在大时代里发了财,成为索漠城最有钱、也是最有威望的商人。

  葛朗台老头和严监生、西门庆都不一样。

  他不像严监生那样只是一介土财主;也不像西门庆一般附着于各种权力关系中间。

  葛朗台是一个实业家,隶属于资产阶级这个全新的社会阶层,并且这个阶层在那年月刚好处于上升期。他做好自己的产业,靠劳动和投资就能致富,而不用听命于任何人。他的劳动,甚至颇有几分正面色彩。

  如果不是遇见巴尔扎克,而出现在某部清教徒气息浓厚的作品里,哪怕出现在今日的商业鸡汤、名人传记里,他都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正面形象。

  可惜他遇上了更具有天才、同时也更深刻、更具批判性的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把葛朗台的粉饰、伪装全都扒了下来,从而为世界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行种:

  那是一位沉默而凶狠,庸碌又天才的失魂者,他把上帝踹出天国,将金钱捧上神位。

  同样是崇拜金钱,葛朗台的崇拜近乎信仰。

  在他而言,看到亮闪闪的金子充实自己的地窖,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快乐。

  钱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活着的意义。拿掉钱——甚至哪怕是是钱的一部分,就是对他最无情的冒犯,给他钱——哪怕真是一个一枚金币,一个梳妆匣,就是给他续-命的最佳良药。

  葛朗台陶醉金钱的美妙,也深谙增殖与扩大权力影响的手腕,但他真正成其为自己的,是对金钱的皈依。

  也就是说,货币作为一种符号堆积,在葛朗台这里就成为了人生的意义。

  麦克卢汉曾说,货币的特点之一,是提供向数字的自然转换。仅仅是看到数字的增长,就能给人提供一种枯燥的安全感,朴实的快乐。

  我们期待618,期待双十一,期待讨价还价,以及各种打折促销,不都是在猎获这种关于数字的朴实快乐吗?

  电子货币的出现,尤其是去中心化的比特币系统的出现,更是在彻底将金钱推向一种最彻底的、最抽象的数字形态。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针对我们人类自身的,颇具幽默感的讽刺呢?

  重读葛朗台的故事,有助于唤起我们对符号堆积的警惕。如果连这个也觉得繁琐,不妨记取白景琦的那句箴言:钱就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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