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摘记

  一、《静夜思》《长干行》“床”:不是榻、井栏、几案或胡床、绳床 《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床和榻名称、形制不同,是两种家居。榻有坐榻,有卧榻,卧榻可以睡觉。河南邯郸出土西汉晚期石坐榻与《通俗文》记载相合。而古代的床,如河南信阳长台关一号楚墓出土战国床,则今日形制大体相同。盛唐到五代时期,床、榻普遍增高。起初作为朝会、办公、宴饮乃至睡眠无不适用的坐卧具的床,随着椅子这种垂足高坐坐具的出现,逐渐退位卧睡的专用家具。① 床与几案为不同的家具,有食案、书案之分。至于床作井栏解,须与井字相配,犹茶床、琴床、笔床、绣床然。

  故“床前”“绕床”之床仍以卧床解之为宜。前者的创作意向来源于汉代《古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及南朝《子夜秋歌》“仰头看名明月,寄情千里光”句。②

  ①参见杨泓:《床的变化》及李宗山《中国家具史图说》。 ②参见王运熙:《谈李白<静夜思>》,《望海楼笔记》。

  二、“朱门酒肉臭”不是香

  杜诗用字自有规律,香、臭分明。《孟子》云:“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平原君列传》:“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後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皆其思想之先例。①

  ①参见赵翼:《瓯北诗话》卷二《杜少陵诗》“朱门酒肉臭”条。

  三、上衣下裳不可颠倒(略)

  四、《论语》“松柏后凋”“孔子不问马”:后≠不

  后不互训,始见诸王叔岷《慕庐论学集》及《古书虚字广义》。语例皆可商。

  孔子关心的是人,而不是动物。但马不可视作一般牲畜,其珍贵在于它的作用。不问马而问人(极可能是马夫、下人),通过反差表现孔子对财产的轻视和对人的仁爱。

  扬雄《太仆箴》云:“厩焚问人,仲尼深丑”。扬雄用词,常以丑为类,深一作厚,可训为重。

  一、《鹿柴》“但闻人语响”:回声还是声响

  回声固然是响的古义,正因为是古义,所以未必符合中古的语言实际。唐诗中的响的用法可归纳为:1.名词,回声2.名词,声音3.动词,发出声音4.形容词,声音响亮。1.在唐诗中已经退缩,普遍用后三种。

  “语响”就是语声,不用后者乃是出于末句“复照青苔上”押韵的需要。

  二、《口技》“口中呜声”:亲吻还是抚慰

  呜作亲吻义,多见中古佛经,晚近《西厢记》《牡丹亭》用呜的对象乃是男亲女爱。

  与林嗣环《口技》同时期的蒲松龄同名作中亦有呜字,训抚慰为宜,可证。

  三、《祭妹文》“诺已”:春秋齐人方言吗

  罗尔纲考“诺已”二字出自《公羊传》。①一者,齐鲁方言区含齐、鲁两个次方言,②“诺已”语出庆父,为鲁人。再者,诺已应分读,犹言诺乎已乎,何注释为自毕语有误。③故不可信。

  “诺已”理应分读,明清习见,已作已而解。

  ①参见:罗尔纲:《师门五年记》。 ②参见华学诚:《周秦汉晋方言研究史》。 ③参见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卷六。

  四、《后汉书》“大儿、小儿”:尊称杰出男子吗

  柳亚子有两印,一曰“兄事斯大林弟蓄毛泽东”,一曰“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大儿小儿”典出《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云:“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自云:“我狂胜祢生,斯毛真英雄”。

  汉魏六朝“儿”的用法与后代不同。“儿”“子”通用。可与《后汉书》视作同一时期语言材料的《世说新语》中,“儿”或作孩子,或作儿子,或作人,或作青年人,或为蔑称。大儿、小儿就是大儿子、小儿子。祢衡此语,正见其狂态。

  一、《观猎》“还归细柳营”:动作的承接续进

  “还”在唐诗中用作副词,常与“暂”“虽”“稍”“更”“初”等相对,与“复”“又”连文,解为还又、复又。此外,唐诗中“忽……还……”句式颇夥,可证为动作或现象的承续递进。

  “旋”字亦有还又意。①

  ①参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二。

  二、《声声慢》“乍暖还寒”:依旧保持着某些原有状态

  宋词中,乍作副词,解作初、才时,常与“还”“又”“仍”“随”组成搭配句式,故作依然解。顺序固定,与“乍……乍……”句式有别。①

  ①参见吴小如:《读书丛札》。

  三、诸葛孔明的“孔”:不是“很、甚”

  孔自汉代以来成为命名的形容美辞。其实远在春秋时,“孔”和“嘉”字就有相应关系,具有美意。①

  ①参见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经义述闻》。

  一、《国语》《左传》“其与几何”:名词、语气词还是副词

  《国语?周语上?邵公谏厉王弭谤》: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首先,“与”非疑问词倒装,《左传》昭公十七年有“其举火也久矣,其与不然乎”语,可证。其次,“与”也非意义上的语助词。实际上,“与”为表示反诘的语气副词,与“其”字同,可以单用,也可以连用,若连用,则构成副词性结构,相当于“还”。①

  此外,《国语》中,凡“几何”出现在疑问句中,韦昭几乎不注,若出现在反问句中,则一定要注。从语法上来看,“几何”是组合式复合疑问词,由表示疑问的数词和疑问代词构成,作句子的谓语。

  ①参见项永安:《文言复式虚词》。

  二、《离骚》“固时俗之工巧兮”:不是“工匠”

  通观屈赋及楚辞用例,:“时俗”、“世俗”均指时俗之人,世人。

  其次,从句式上看,“工巧”不能是名词只能是形容词或动词性词组,如《离骚》“固时俗之流从兮”,构成“固(何)+名词+之+形容词”的句式。

  三、“绁”不是名物“弓?”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 《考工记?弓人》:恒角而达,譬如终绁,非弓之利也。郑注:绁弓?……若见紲于?矣。《经典释文》:绁,弓?。贾疏:绁谓弓?。

  绁的本义是栓、系,也指作此用途的绳子,例如马缰。郑《注》云“见”表被动,“绁”乃及物动词,“绁弓?”是述补短语,非诸位判断句。经文“终”犹“常”也,既为副词,则“绁”非名词,《释文》、贾《疏》误会经注文义明矣。

  一、“东向”、“东面”:“东”不是尊位

  古人讲究座次,室内(包括军营等)以坐西朝东的位置为最尊,其次是坐北朝南,再次是坐南朝北,坐东朝西的位置最卑。①坐西向东的席位常用来礼敬老师。

  ①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八;杨树达:《秦汉座次尊卑考》,《积微居小学述林》。

  二、鸿门宴坐次:“北向”不是最卑位

  余英时依据《说苑》卷一《君道》郭隗以“东面”“南面”“西面”“北面”为次,故以鸿门宴中“北向坐”实最卑的臣位。①实误。

  东、西向是宾主位,南、北向是君臣位。室中论东、西,堂上论南、北。两两相对,不能相互规范。

  又所谓“侍坐”之侍,重在表现位卑者陪从和伺候的状态,至于是坐是立,引身份地位和时间场合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有时行文也多不作交代。

  ①参见余英时:《说鸿门宴的坐次》,《余英时文集》卷一。

  一、《报任安书》“广主上之意”:推广还是宽慰 《报任安书》: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史记?楚世家》:王病甚,舍其子让群臣,臣所以许王,以广王意也。 《汉书?田千秋传》:千秋始视事,见上连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思欲宽广上意,尉安众庶。

  综上可见,“广”释为“宽慰”最恰切。

  二、《谏逐客书》:客、客卿、客籍官员不可混淆

  客籍官员指他国或外地人在本国或本地做官者。

  客卿指自诸侯来其位为卿而以客礼待之者。

  客指外来的人。

  三、《后汉书》“差强人意”:程度强还是弱 《后汉书?吴汉传》:吴公差强人意,隐若一敌国矣。 《晦庵集》卷二八《与李诚父书》:胡公论事皆合公论,甚强人意。 《朱子语类》卷一一四《训门人二》:二公独径还,乡试殊强人意。

  皆同一成语之异体,故“差”有颇、甚、最之意。①

  此义后来发生变化,指大体上使人满意。“差”本义为差错,引申为差异,差异有大小,故为副词表示程度大小时有别。与“颇”字类似。

  ①参见郭在贻:《<辞海语词分册>义项疏略举例》,《训诂丛稿》。

  四、“郢书燕说”的“说”怎么读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故先王有郢书,而后世多燕说。又:燕相国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 《韩非子?十过》:荀息牵马操璧而报献公,献公说曰:“璧则犹是也。” 《吕氏春秋?权勋》:荀息操璧牵马而报。献公喜曰:“璧则犹是也。” 《史记?晋世家》:荀息牵曩所遗虞屈产之乘马奉之献公,献公笑曰:“马则吾马。”

  综上,成语“郢书燕说”的“说”应读为shuō谓解说、臆说。“受书而说之”的“说”应读为yuè。

  五、“稽首、顿首、稽颡”的姿势

  《周礼?春官》太祝有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

  古人席地而坐,双膝跪坐,跪坐是拜的基础和前提,拜是跪坐的发展。

  凡拜必先拱手(站立时致敬也拱手,就是揖)。先拱手,再低头到手心,与心平,为拜手,简称拜。因为头低到手上,所以叫拜手,因为头不到地,所以又叫空首。是古代男子的常礼。

  稽首,即?首,指先跪而拱手下到膝前地上,手不分开,再慢慢伸头至手前地上。稽首是礼拜中最恭敬的礼节,凡臣下对君上行礼,都是稽首。特殊情况下,为表示敬重对方,不是君臣关系,也可行稽首礼。

  顿首,即稽颡,也就是扣头。表示哀恸之至和特别崇敬之意,用于凶丧非常之事,后来演变为请罪之拜。①

  ①参见段玉裁:《释拜》,《经韵楼集》。

  一、《烛之武退秦师》“秦伯说”:是高兴吗 《左传》僖公三十年:秦伯悦,与郑人盟。 《孟子?告子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悦而罢之。 《说苑?善说》:管子悦襄公,襄公不说,是不辩也。

  以上“悦”字,均训为悦服。

  二、“羊狠狼贪”与“好勇斗狠”:是凶狠吗 《史记?项羽本纪》: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孟子?离娄下》: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左传》昭公四年:太子痤美而很。

  以上“很”字,非凶狠,而是倔强执拗之意。以狠代很,唐以后俗多行之。

  三、《赵威后问齐使》“岁亦无恙”:是承上之词吗 《战国策?齐策》: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 《庄子?天运》: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又同书《知北游》: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论语?季氏》: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 《孟子?离娄上》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 《史记?张仪列传》: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

  以上“亦”字,相当于颇,语气副词,表示疑问语气。

  一、万人空巷:是街巷吗 A 苏轼《八月十七复登望海楼自和前篇是日榜出余与试官两人复留五首》:赖有明朝看潮在,万人空巷斗新妆。 梅尧臣《湖州寒食陪太守南园宴》:是时辄预车马来,倾市竞观民业抛。 陆游《十月一日浮桥成以故事宴客凌云》:无居人亦何怪,耒来看空山村。 《旧唐书?王方庆传》:奈何列骑齐驱,交横垄亩,野有游客,巷无居人。 B 王充《论衡解除》:贵人之出也,万民并观,填街满巷,争进在前。 李纲《靖康传信录》:军民闻之,不期而集者数千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

  可见“万人空巷”非一般街巷之意。其源出《诗经?叔于田》:“叔于田,巷无居人”,以巷为人所居处,即闾巷、里巷。①

  ①参见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三一。

  二、滥觞:原意是浮起酒杯或满觞吗 《荀子?子道》:昔者江出于?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滥觞,及其至江之津也,不放舟,不避风,则不可涉也,非维下流水多邪?

  滥应训泛,即漂浮;觞是饮酒器的通称。“滥觞”本义在于强调水流的平和舒缓,而不在于水量的多少,并不是以浮起一杯酒或可以盛满一酒杯来说明水少。后指事物的起源、开始。

  三、裹足:来源不同词义有别 李斯《谏逐客书》:裹足不入秦。

  此处“裹足”指包裹足部,是虚指,引申为有所顾虑而止步。

  裹足非裹脚,上古足有广、狭,广义包括股、胫、蹠,是下肢的总称。狭义只指胫下部位。至于古代的绑腿,叫“邪幅”、“行縢”、“偪”。 《吕氏春秋?爱类》:墨子闻之,自鲁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

  此处“裹足”指长途跋涉后保护脚掌的临时性措施,后被用来形容行路的急切或艰苦,也可以转指为长途跋涉而作的准备,还可引申出行李盘缠之意。

  一、《后汉书》“而当封侯万里之外”:指代还是转折 《后汉书?班超传》:行诣相者,曰:“祭酒,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 《后汉纪》卷十:行遇相者,谓超曰:“君布衣诸生耳,而相法当封侯万里之外。”

  可证“而”应释为连词。

  二、《庄子》“股无胈”:毛还是肉 《庄子?在宥》: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 《太平御览》卷八二引韩子曰:禹之王天下也,身执木畚,以为民先,股无完胈,体无生,虽臣虏之劳,不于此矣。(传世本作:股无胈,胫不生毛。)

  可证“毛”应以肉解之为宜。

  三、《烛之武退秦师》“微夫人之力不及此”:是危害吗

  但必须注意的是,异文引证必须具备一个前提,就是异文双方必定具备同义近义(包括同音近音通用)的关系,故在实际运用时是有条件限制的,也是最具迷惑性的。

  如《左传》僖公三十年:“微夫人之力不能及此。”《新序?善谋》:“微夫人之力不能弊郑,因人之力以弊之,不仁。”就不构成异文的关系。相反“微……不及此”则是《左传》的特有句式。

  四、“被发”等于断发吗

  断发文身:《左传》哀公七年: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臝以为祀,岂礼也哉。

  剪发文身:《史记?赵世家》:夫剪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

  祝发文身:《穀梁传》哀公十三年:吴、夷狄之国也,祝发文身。(祝通斲)

  被发文身:《淮南子?原道训》: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高诱注:被,减也。(被即披,既是古今字,又是本字和假借字的关系,披的本义为析分)

  据王念孙考证,高注“被”为“劗”字之误,即古“翦”字,又作“鬋”。①实际上,“被发”相对于“结发”、“束发”而言,“翦发”、“断发”相对于蓄发、留全发而言,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排斥关系。江苏丹徒北山顶吴王余昧墓出土鸠杖、悬鼓及浙江绍兴出土鸠杖可证吴越人发型为额前与两鬓截短披散,脑后盘发如椎髻。

  ①参见王念孙:《读书杂志?淮南子内篇一》。

  一、《登高》“落木”:掉落的树木还是落叶 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在诗句中,只有名、动两种词为主要的成分,名词必须和名词相对,形容词有时可认为与动词同类(尤其是不及物动词)对仗。“无”与“不”,一为动词,一为副词,作为否定词常被用来对仗,“无”后自然是名词,“不”下虽然是动词或形容词,词性不同,也可认为相对。①

  此句源出《楚辞》“洞庭波兮木叶下”及庾信《哀江南赋》“辞洞庭兮落木”。而汉唐时期亦常有以木指叶者。《汉书翼奉传》颜注引翼氏《风角》“木落归本”;左思《蜀都赋》“木落南翔,冰泮北徂”;白居易《岁晚》“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

  唐及以后的诗词作品中,“落木”均为动宾结构。贾岛《原上秋居》“关西又落木”;》杜甫《秦州杂诗》“塞门风落木”;陆游《水调歌头 多景楼》“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动宾结构倒置则为主谓结构。李白《冬日归旧山》“木落禽巣在”;杜甫《客亭》“落木更高风”;慧宣《秋日游东山寺寻殊昙二法师》“木落树犹在”;田沈《明赋》“飞落木于轩砌”。

  就词意言,“落木”就是“落叶”,但就诗意言,“落叶”不可等同或替换“落木”。②

  ①参见王力《汉语诗律学》。 ②参见林庚:《说落木》,《唐诗总论》。

  二、《琵琶行》:“冰下难”还是“水下滩” 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版本异文:水下难(宋绍兴本)

  水下滩(明万历本)

  冰下难(一隅草堂本)

  冰下滩(明隆庆本《文苑英华》注)

  段玉裁从属对角度主张“冰下难”,以“难”与“滑”对故。陈寅恪进而以本集、以元稹诗互证以申其义。①郭在贻认为应作“冰下滩”,“滩”即“痑”、“瘅”,力极之意。徐复也认同“冰下滩”,以“滩”“湍”为一声之转,释为水奔。②

  首先,版本依据在确定是非中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其次,以“滩”为“瘅”在唐诗中,尤其是白居易诗中找不到其他的例子。再者,唐诗中用“滩”字者,只能归纳出水中沙石多而水流急或水边泥沙淤积的地方,都是名词而非形容词,是偏正式而非主谓式。而陈寅恪以元稹“冰泉呜咽流莺涩”等语为证,因诗歌创作的特点,亦缺乏直接的证据力(钱钟书引宋人诗词为证亦同)。

  “冰下难”的要害,在于段玉裁是以对仗来要求的。但《琵琶行》是古体诗,此联未必对仗。“间关”句是拗句,“幽咽”句是律句。古风对仗讲究拙,存在半对半不对的先现象。(且对仗句也未必句子结构相同,此为假平行。)③

  “幽咽”句最可能切分为“幽咽泉流/水下滩”。形容琵琶之声如幽咽泉流、如水下滩,一幽一响。唐人诗中有描写水下滩的例子,白居易对滩声也情有独钟。

  ①参见段玉裁:《与阮芸台书》,《经韵楼集》;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二章。 ②参见郭在贻:《关于文言文中某些疑难词语的解释问题》,《训诂丛稿》;徐复,景凯旋:《白居易<琵琶引>“冰下滩”正解》,《中国语文》2006年第5期。 ③参见王力:《汉语诗律学》;梅祖麟:《文法与诗中的模棱》,《史语所集刊》第39册上。

  一、爱屋及乌;慈乌还是乌鸦

  从称谓角度看,“乌”、“鸦”是同源字。①在古人眼中,乌鸦既象征慈祥、反哺,同时也象征贪婪和凶兆。不能以偏概全。

  慈乌的传说本由误会而起,体现了民间词源对原词的内部形式的改变。“慈”即“鹚”,有“黑”义。被误解为孝后,产生了伦理化的解释。②

  ①参见王力:《同源字点》。 ②参见张永言:《关于词的内部形式》,《语文学论集》。

  二、《说居庸关》“堕于橐驼前”的是帽子还是人 龚自珍《说居庸关》:蒙古自北来,鞭橐驼,与余摩肩行。时时橐驼冲余骑颠,余亦挝蒙古帽,堕于橐驼前。

  古汉语中,有承前省主语现象,又包括承前主语省和承前宾语省,以后者较常见。

  “堕”在古汉语的使用中无明显的轻重之分。《世说新语?雅量》“庾时颓然已醉,帻堕几上。”韩愈《次同冠峡》“落英千尺堕,游丝百丈飘。”白居易《对火玩雪》“鹅毛纷正堕。”龚自珍有《堕一齿戏作》。

  “堕”本义为倾坏,即“隳”之正字,许归切。而堕落之“堕”后起,音垛,与前者音义全别。

  一、《史记》孙膑如何“坐为计谋”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

  刑断双足的孙膑如何坐,“坐”字实在是可有可无的。王念孙即以“坐”为“主”字之误。①

  ①参见王念孙:《读书杂志》二《史记第四》。

  二、《战国策》伍子胥“坐行”姿势 《战国策?秦策三》:伍子胥……至于?谁,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吴市。

  坐行就是膝行。①

  ①参见吕叔湘:《古今言殊》,《语文常谈》。

  三、《触龙说赵太后》“必勿使反”何故、“持其踵”何为 《战国策?赵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古代,女子出嫁,父母在则可以回娘家,称为归宁。故“反”应释为“来归”,即被弃。

  “持其踵”,并不是车踵(指纵向穿过车厢底部的辀木在前者后部露出的部分),“其”字既承其上,踵又无单独使用表示车踵之例。所以仍应释为握或托扶脚跟。但并不是因为车高或人矮之故。 《说苑?修文》:夏,公如齐逆女。何以书?亲迎,礼也。其礼柰何?曰:诸侯以屦二两加琮,大夫、庶人以屦二两加束修二。曰:“某国寡小君,使寡人奉不珍之琮,不珍之屦,礼夫人贞女。”夫人曰:“有幽室数辱之产,未谕于傅母之教,得承执衣裳之事,敢不敬拜祝。”祝答拜。夫人受琮,取一两屦以履女,正笄,衣裳,而命之曰:“往矣,善事尔舅姑,以顺为宫室,无二尔心,无敢回也。”

  足证“持其踵”者,母为女穿鞋之意。

  四、《祭十二郎文》“惟其所愿”何所指 韩愈《祭十二郎文》: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或以“其”为奴婢,非。 韩愈《改葬服议》:“近代已来,事与古异。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不能自还;甚者拘以阴阳畏忌,遂葬于其土。及其反葬也,远者或至数十年,近者亦出三年。”

  可见改葬之日不确定,不存在奴婢一直守丧的可能。

  五、《勾践灭吴》“生三人、生二人”是多胞胎吗 《国语?越语上》: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

  或以“生三人”、“生二人”为三胞胎、双胞胎,非。 《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第十》:“将免者以告于孤,令医守之。生男二,贶之以壶酒、一犬;生女二,赐以壶酒、一豚;生子三人,孤与乳母;生子二人,孤与一养。” 《太平御览》卷三六一引《风俗通》:“谨按春秋《国语》:‘越王勾践令民生三子者与之乳母,生二子者与之饩。’三子,力不能独养,故与乳母。所以人民繁息,卒灭强吴,雪会稽之耻,行霸於中国者也。” 《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郑注:“产子三人与之母,二人与之饩。” 《管子?入国》:“慈幼者,凡国、都皆有掌幼。士民有子,子有幼弱不胜养为累者,有三幼者无妇征,四幼者尽家无征,五幼又予之葆,受二人之食,能事而后止。此之谓慈幼。”

  可见“生三人”、“生二人”为第三子、第二子之义。

  一、《宫之奇谏假道》“辅”的车器形制 《左传》僖公五年: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杜预注:“辅,颊辅。车,牙车。”段玉裁以辅为车之辅,王引之以“辅车”为一物,皆以车为喻。①

  首先,“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是二句二喻,不是二句一喻,如《左传》襄公三十七年“不如小决使道,不如闻而药之也”之例。

  其次, 《诗?小雅?正月》:“终其永怀,又窘阴雨。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韩非子?十过》:“夫虞之有虢也,如车之有辅。辅依车,车亦依辅,虞、虢之势正是也。” 《吕氏春秋?慎大览?权勋》:“不可许也。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齿寒。’” 《淮南子?人间训》:“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轮依于车,车亦依轮。 虞之与虢,相恃而势也。”(轮或为辅之讹)

  可见确为车之一部。

  最后,利用河南辉县琉璃阁战国车马坑即湖北宜城出土的战国车舆,可以证明“辅”是辐条外侧近毂处加附的两根平行木条。

  ①参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一七。

  二、《曹刿论战》“轼”可登吗 《左传》庄公十年: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

  或以“登轼”分读,“轼”即凭轼,非。

  凭轼即冯轼,又称据轼、抚轼,有时还用以表示敬意。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 《庄子?盗跖》:“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楚辞?九怀》:“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 《汉书?郦食其传》:“韩信闻食其冯轼下齐七十余城。”

  曹刿不能凭轼的原因,是轼的高度决定的。山西侯马上马墓地、山西太原金胜村车马坑、山西临猗村、湖北宜城罗冈车马坑、陕西凤翔出土出土的春秋战国以及秦代车舆,其轼的高度大致在50——65公分之间,与《周礼?考工记?舆人》郑注“兵车之式高三尺三寸”的记载相合。(一尺相当于19.7厘米,三尺三寸就是65厘米)①所以凭轼必然限制视野,不能尽望。

  所谓“登轼”即一足踏轼,一足踏左右两旁低于或等高于轼的横栏。

  ①参见闻人军:《<考工记>齐尺考辨》,《考工司南:中国古代科技名物论集》。

  三、《赵威后问齐使》“彻其环瑱”冠冕饰件还是耳饰 《战国策?齐策》: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撤其环殽,至老不嫁,以养父母。

  或以“环瑱”为冠冕上的玉质饰件,非。

  瑱诚为冠的一部分,但上古女子不戴冠,瑱或悬于笄。①

  汉儒释瑱为“塞耳”,目的是掩聪、蔽谗,但这又非北宫之女所能配。综合考古发现和民俗学的研究成果,可以确定,从新时期时代直到两汉之前,男女都有穿耳的习俗,②

  ①参见金鹗《笄瑱考》,《求古录礼说》。 ②参见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陈星灿:《瑱与中国古代的而不装饰》,《考古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