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山节考》:荒诞写实的生存法则

  (文/小七)

  “下雪越大就会越幸福”

  在日本信浓的一座小山村里,有着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凡是到了七十岁的老人必须由儿子背上楢山去参拜山神。名为拜神,实则遗弃。生活在这里的阿玲已经六十九岁了,也到了将要上山参拜的年纪,但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些心愿没有完成。

  电影开场便是一组长长的空镜头,荒芜,洁白的雪山下,生存着一群贫穷而野蛮的人们。他们用神明来掩饰罪恶,用谎言来消解不安。他们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人性中最原始的关乎生存,死亡与性欲的冲动。片中有意嵌套穿插的动物特写画面,更是在隐喻的同时凸显了人性中兽性的一面。

  一、生·死·性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的基本需求划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这五个由低级到高级的层面。越是低级的需求,就越与动物相似。而只有实现了低级需求,才能逐步走向高级需求。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条件下,生存与繁衍的需求无法得到满足,人类文明中的伦理道德便成为最卑微的存在,让位于动物性的求生本能。《楢山节考》中所呈现的对于食物的争夺,对于性的向往,正是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层面。

  例如雨屋一家选择用偷窃食物来解决人数众多的家庭的温饱问题,如村民以两代人都偷窃为由将雨屋全家活埋以瓜分他们过冬的储粮,如钱屋家的老父亲被亲生儿子强迫绝食以节省食物…… 所有的生仿佛都指向了死,生存本身却变得毫无意义。被丢弃在田地里的女婴被动地结束了人生,在楢山上孤独死去的老人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电影以一种高度的写实风格来展现这个被残酷的自然淘汰法则所统治的荒僻之地,如何活下去是村民们唯一的生活主题。

  贝多芬曾说:“没有和灵魂结合在一块的肉体享受是兽性的,且会始终依旧是兽性的。”影片中所呈现的,便是这样一种与爱完全分离的性。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性快乐的给予者,而不是爱人。片中也曾多次出现交媾的场景:辰平与妻子阿玉,袈裟吉与阿松,阿枝与村里众多男人等。 生存法则从来都是一样的残酷,只不过楢山下的村民们囚于生理需求的困境中,被剥夺了追求更高层次需求的机会,最终呈现出如动物般的生存竞争图景。

  二、动物的象征意义

  与《鳗鱼》,《猪与军舰》等影片类似,今村昌平在《楢山节考》中继续借助动物来表达电影主题。片中出现的动物特写画面极多,蛇便是代表之一,其习性及宗教意义构成了一种隐喻性的内涵。

  提到蛇,人们会自然地将其与危险,恐惧等情绪联系起来。在日本的神话传说中,关于蛇的信仰一直占有重要位置。 一方面,蛇是生命力的象征。其繁殖能力较强,且曾有说法认为日本神社大殿前悬挂的“注连绳”就是“交媾在一起的雄蛇和雌蛇”,因此蛇常与生命延续联系在一起。影片中,阿松与袈裟吉在河边野合后,画面切换到两条蛇缠绕在一起;辰平夫妻二人在床上交合时,也有一条蛇缓缓爬过。人与动物一般无二,性的本质功能只是为了繁衍。此外,影片开端老鼠吞食冬眠的蛇的画面,意味着生命的延续需要代价,这与小村庄“弃老”的习俗相呼应。

  另一方面,在日本的山神信仰中,蛇代表着神圣山神的使者或者是山神本身。影片中,辰平将蛇称为“主人”,可见对其存在敬畏之心;当雨屋一家因偷窃而被抄家时,蛇从屋内爬出,意味着雨屋家已经不再受山神庇佑;当阿玲家隔壁的阿婆大病初愈时,画面切到蛇吃老鼠的模样,老鼠对于人来说是争夺食物的祸害,蛇吃老鼠是对食物的保护,对灾祸的消除。蛇保护着这个家,也是象征着山神护佑阿婆这一家人。

  除了蛇,片中还有众多其他的动物特写,它们都集中体现为对生命自身生存与繁衍的思考。

  如在展现性场面时,和青蛙抱对,飞蛾交尾等画面交替;在袈裟吉与阿松谈论生孩子的事情时,切换到蛇生子的画面;阿玲让阿松去雨屋家以及劝钱屋家的老人上山时,都有猫头鹰的出现,古书中常将猫头鹰当做厄运及死亡的象征,而后阿松被活埋,老人被儿子绑成一团扔下山崖……

  在楢山脚下的这个村落里,人与动物无差别地活着。文明的缺失,环境的恶劣,使得村民们构建出一个独立于人伦道德之外的生存体系,以适应物竞天择的动物生存法则。

  三、“弃老”之途

  有老人者,皆远驱弃。弃老文化一直如幽灵般存在于历史的暗角里。日本早有“姨舍山”的传说,“姨舍”在日语中的意思即为“将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丢弃”,据说此山就是因古代日本长野附近的民众将家中老人丢弃于此而得名。 楢山便是姨舍山在故事中的化身,影片用了将近四分之一的时长来展现辰平背阿玲上山的这段路。漫漫黑夜里,朦胧的薄雾包裹着两个人影,二人艰难地前进着。被人们当做长寿的象征的鹿,上山途中却被辰平驱逐,暗示着阿玲的生命终将结束于此的必然。

  “爬上去就有神等着,是真的吗?”辰平问道。阿玲坚定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安慰儿子,还是在安慰自己。随着母子二人逐渐逼近山顶,路旁越来越多的森森白骨终究还是揭穿了所有的谎言。 神的塑造不过是为弃老的行为提供理由,它维持了这个村庄在生命延续层面的平衡。阿玲上山也并非怀着美好的祭神心愿,而是现实压力下一种必然的选择,选择顺从古老的习俗,选择如以往那些主动或被动上山的老人一样,将自己埋葬于此,以自我牺牲换取后代的生存与繁衍。

  辰平下山途中,天空开始飘起了雪,他突然回想起在山顶的母亲,于是立刻折返。上山路上的绿叶都已不在,一切生命,一切不幸,一切残忍,都被皑皑白雪所掩盖。阿玲盘坐在雪地里,神情中透着解脱,这个佝偻的老妇人此刻如此的端庄圣洁,散发出一种安静的神性,与此前她在村里的卑微神态全然不同。 凄厉的音乐回荡在耳边,凶猛的乌鸦四处游走,苍白的雪逐渐吞噬着阿玲,她的下半身已经被积雪所覆盖,生命在这只剩下黑白两色的画面中逐渐消散。 最纯洁的白色下,掩饰着鲜红的残忍,如同最圣洁的神成为人们弃老的借口,以延续那些允许被活下来的人的生命。赤贫是万恶之源,在生的机会也只能择优给予的深山里,弃老的选择或许是人们所能想到的生存下去的最好途径。

  在揭露恶的同时,影片也呈现了人性中的光辉一面。如在上山仪式完成后偷偷告诉辰平如何折返的老人;如在粮食极其稀缺时仍向被儿子虐待的邻居提供食物的阿玲;如不嫌弃自己的弟弟体臭并安慰他的辰平。这些细微的温情不禁让人思考:在愚昧与晦暗的文明中,人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动物。 导演今村昌平曾说:“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休。”《楢山节考》中的人们便活在如蛆虫般的生境里,我们无法以狭隘的审美和道德观去俯瞰那些只为食物挣扎的人们,因为他们所显露的,不过是荒诞而真实的人的最本质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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