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2)

  断奶之后的人类婴儿无法自求生存,因为他们没有这些机械与心理技能。他们需要成年人教导,受教育的十年二十年间也需要成年人喂养。我们这些问题,就像许多其他的人类特征一样,在动物界也有先例。例如狮子与许多其他肉食动物,父母都得训练幼儿猎杀的技巧。黑猩猩的食物也很复杂,有种种不同的觅食技术,会协助幼儿取得食物,而且能使用工具做一些事(波诺波猿就不会)。在这些方面,人类显得突出,但是与其他动物并没有质的不同,只有程度的差异:对我们而言,必须学会的技巧——也就是父母的负担,比狮子、黑猩猩多得太多了。

  由于人类父母的负担极重,父亲的亲职付出,与母亲的同样关系到婴儿的存活。红毛猩猩父亲对子女的“付出”,不过是当初的精子;大猩猩、黑猩猩与长臂猿父亲的付出,还包括保护子女。但是狩猎-采集社会的人类父亲,还得提供一些食物,负起主要的教育责任。人类的觅食习惯,需要一个社会系统支持,也就是说,男性“射精”之后,还得和那个女性保持关系,等到孩子落地,负起协助养育的责任。不然的话,孩子存活的几率不大,父亲的基因就难以遗传。红毛猩猩的系统——父亲只负责“射精”,在人类可行不通。

  黑猩猩系统——几个成年雄性都可能与同一个发情的雌性交配——也行不通。那个系统的结果是:没有一个父亲清楚群体里的婴儿谁是他的骨肉。不过黑猩猩父亲也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对群体里的婴孩并没有什么付出。对人类父亲而言,由于他得劳心劳力照顾“自己的”骨肉,他最好搞清楚孩子的确是他的。举例来说,将孩子的母亲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不然的话,他的心力可能协助了“野”男人的基因,而不是自己的。

  要是人类像长臂猿一样,每一对配偶都生活在自己的地盘上,彼此分散,不相往来,每一个雌性除了自己的“老公”不大可能遇上其他的雄性,那么男性就不必担心“戴绿帽”了。但是几乎所有人类族群都由成年人的群体组成,即使男人因此而陷入浓密的“绿帽”疑云中,也在所不惜,为什么?当然有令人不得不服的理由:人类的狩猎与采集活动需要群体合作,或者男人必须合作,或者女人合作,或男女一起来;大部分人类的野生食物,在自然界分布得很散,不过会在一些地点集中,足以供养许多人;结群生活易于抵御猛兽与外敌,尤其是其他的人类。

  简言之,我们的社会系统,是由我们与“猿”不同的采食习惯而发展出来的,我们看来似乎非常“正常”,但是以猿的观点来看,就奇特得很,在哺乳类中,更是独一无二的。成年的红毛猩猩,是独行客;成年的长臂猿,雌雄配对后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地盘上;成年大猩猩组成“多偶后宫”,其中有好几头成年雌性,并有一头成年雄性能够支配所有成员;黑猩猩社群可以描述成“杂交”群,其中以一群雄性为核心,雌性从“外地”加入;波诺波猿的社群,更是乱七八糟的“杂交”群。但是我们的社会与狮子、狼的相似(我们的饮食习惯也一样):许多成年男性与成年女性一起生活。至于社会的组织方式,我们与狮子、狼的就不同了。人类社会中两性配对、组成家庭。可是在狮群与狼群中,每个成年雄性都能与任何成年雌性交配,谁都不知道新生婴儿的“父亲”是谁。人类奇特的社会,非要在动物界找可以类比的例子的话,只能到群居的海鸟中去找,例如海鸥与企鹅也是以成对的雌雄配偶为基本单位。

  在大部分现代国家中,单偶制(一夫一妻)是法定的,大概也是常态。可是大多数仍然“残存的”狩猎-采集社会中,“轻微的”多偶制似乎是常态——我们讨论人类社会在过去100万年中的演进,这类社会才是比较好的模型。(这儿我略去了“婚外”性行为,下一章我会仔细讨论这个有趣的题材。)我所谓“‘轻微的’多偶制”指的是:狩猎-采集社会中,大多数男人只能供养一个家,可是有少数“强人”能娶好几个老婆。象鼻海豹实行的“多偶制”,是一个“强人”独占十几二十甚至上百个雌性,这样的“多偶制”狩猎-采集社会中的男人想也别想,因为男人得协助抚养子女,而雄性象鼻海豹不必。历史上有些统治者以妻妾成群、充斥后宫著名,那是农业兴起、集权的统治机器发明之后,才可能出现的现象——统治者征税,等于让万民供养他的子女。

  现在我们要讨论这种社会组织如何塑造了男人与女人的身体。首先,就拿男人的身材比女人的高大一些来说吧。平均说来,男人比女人高8%,重20%。一位外太空来的动物学家,看一眼我太太(173厘米)和我(178厘米),就会猜我们这个物种实行的是“‘轻微的’多偶制”。也许你会问:这可能吗?从两性的相对身材推测交配模式?

  其实,在“多偶制”的物种中,“后宫”的大小与两性身材的差异成正比。也就是说,雄性娶老婆最多的物种,通常是雄性身材比雌性大很多的物种。举些例子吧。长臂猿,雌雄性身材没有差别,搞“单偶制”;雄性大猩猩,通常后宫中有3到6个老婆,他们的体重大约是雌性的两倍;但是南半球的雄性象鼻海豹,后宫中平均有48个老婆,他的体重可达3吨,而雌性的体重只不过300多公斤。怎样解释呢?是这样的,在“单偶制”的物种中,每个雄性都能赢得一个雌性;而在“多偶制”的物种中,大多数雄性都输掉了赢得老婆的机会,只有少数雄性占据了支配地位,将所有雌性关入“后宫”。因此,“后宫”越大,雄性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这时身材就成为重要的制胜关键了,因为身材高大的雄性通常都会打赢。我们人类,男人的身材只比女人大一点,实行“‘轻微的’多偶制”,完全符合这个模式。(不过,在人类演化过程中,男人的智力与人格,成为比身材还重要的生殖因素:男性职业篮球员与相扑运动员,比起赛马骑师或赛艇选手,不见得老婆比较多。)

  因为在“多偶制”的物种中,竞争配偶的压力比较大,所以在“多偶制”的物种中,两性除了身材之外,往往还有别的差异。这些差异表现在吸引异性的第二性征上。例如“单偶”的长臂猿,隔着一段距离来看,两性没有什么分别,可是雄性大猩猩即使远远望过去,也一眼分明,因为他们的头顶有一道向上凸出的骨脊,而且背上的毛是银色的。在这一方面,我们的两性形态,也反映了我们“‘轻微的’多偶制”。男人与女人的形态差异,并不像大猩猩或红毛猩猩那么明显,可是外太空来的动物学家,也许仍然能分辨男女,例如男人身体与面孔上的毛发、男人的阴茎(在动物界这种尺寸并不寻常),以及女人的乳房(第一次怀胎前就大到那种程度,在灵长类中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现在要讨论性器官了。男人的睾丸(有两个,左右各一),平均重量大约是42.5克。要是我们发现体重200公斤的雄性大猩猩,睾丸比人类的还稍微小一点,会不会觉得自己真的是自然界的“一条活龙”呢?可别得意得太早,看看雄性黑猩猩,体重只有45.5公斤,睾丸却有113.4克。为什么与人类比较起来,大猩猩那么“衰”,而黑猩猩又那么“壮”呢?

  “睾丸尺寸理论”是现代体质人类学(生物人类学)的重要成就。英国科学家测量过33种灵长类的睾丸之后,发现了两个“趋势”:性交次数频繁的物种,睾丸比较大;“杂交”的物种,雄性经常有轮番上阵与同一雌性性交的阵仗,特别需要大的睾丸(因为射精量最多的雄性使雌性怀孕的几率最大)。

  因此,大猩猩与人类睾丸尺寸的差异,可以这么解释:雌性大猩猩在生产后,大约要过三四年才能恢复性交,而雌性大猩猩每个月只有几天能性交,直到怀孕为止。即使一头雄性大猩猩成功地收纳了7位妻妾,性交也是少有的“放纵”机会:要是他运气好,一年大概有几次。相对而言,他的睾丸毫不起眼,可是既然“需求”那么稀少,应付起来也就绰绰有余。雄性红毛猩猩的性生活比较活跃一点,但是也不怎么样。而黑猩猩“杂交群”中的成年雄性,就好像生活在“温柔乡、脂粉丛”中,每个雄性黑猩猩大概每天都有机会“解放”,波诺波猿每天可能有好几次。因此,为了使“花心”的雌猩猩受孕,每个雄性都得设法“大放送”,“淹没”其他“弟兄”的精子。于是黑猩猩的睾丸特别发达——“精子竞争”的结果。我们人类的睾丸的确没有黑猩猩的大,因为男人性交的次数,平均说来比大猩猩、红毛猩猩多,但是比黑猩猩少。此外,有生殖能力的典型女性,不会迫使几个男人为了“授精”而进行“精子竞争”。

  因此,灵长类的睾丸,设计完全符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原则,以及计算“得”与“失”的演化分析。每一物种的睾丸,都很“实在”,足以达成任务,绝不虚大。身体制造更大的睾丸,须花费更多成本,而收益不见得成比例增加。(身体有了更大的睾丸,就必须牺牲其他组织的空间与能量,得睾丸癌的风险也增加了。)

  这个科学解释,精彩万分,却凸显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失败:20世纪的科学不能提出令人信服的“阴茎长度理论”。阴茎勃起后的平均长度:大猩猩3.18厘米;红毛猩猩3.81厘米;黑猩猩7.62厘米;人类12.7厘米。视觉上的突出程度,也是同样的顺序:大猩猩的阴茎即使勃起了也毫不起眼,因为是黑色的;黑猩猩的阴茎勃起后呈粉红色,由于背景是无毛的白色皮肤,所以非常抢眼。雄猿的阴茎若不勃起,根本看不见。为什么男人需要巨大、显眼的阴茎?再说一次:男人的阴茎在灵长类中是最雄伟的。干吗?既然雄猿也能成功繁衍后代,男人为什么不把花费在雄伟阳具上的“成本”节省下来,投资在其他的地方(例如增加大脑皮质,或更灵活的手指)?

  

  

  图4、5 雄性身体比雌性身体越大,雄性拥有的性伴侣越多。

  两性的性征越显著,雌性的性伴侣越多。

  箭头代表阴茎长度;小圆圈代表睾丸大小。

  人类雄性最显著的性征是阴茎。

  人类雌性最显著的性征是乳房。

  我向搞生物学的朋友提出这个疑问,他们通常举出一些人类交媾的“特色”,然后假定长阴茎有利于那种搞法:例如人类常以面对面的姿势交媾;人类会摆出各种特技姿势来交媾;人类“交接”,讲究不疾不徐,动静有度。可是这些解释都经不起检验。面对面的交媾姿势不是人类的专利,红毛猩猩与波诺波猿也喜欢,偶尔大猩猩也会那么干。红毛猩猩在交媾时,除了面对面的姿势,还会变换背腹式(雄后雌前)以及侧向式,他们可是悬吊在树枝上“办事”的:比起我们在舒适的卧室中,他们更需要阴茎特技。我们的平均“交接”时间,大约是4分钟(美国人),大猩猩是1分钟,波诺波猿15秒,黑猩猩7秒,可是红毛猩猩可达15分钟,而比起袋鼠类(12小时),人类的表现“如露亦如电”。

  因此,“伟大的阴茎才能使人完成有人类特色的交媾大业”,根本经不起事实的检验。于是有人另外想出了一个理论,认为雄伟的阴茎是炫耀用的器官,和雄孔雀的尾巴、雄狮的鬃毛一样。这个理论还不错,但是我们不得不问:炫耀什么?对谁炫耀?

  自负的男性人类学家毫不迟疑地回答:炫耀吸引力,向女性炫耀。但是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许多女人说男人的声音、腿与肩膀,比较容易让她们春心荡漾。有一个重要的例子,可以参考:美国女性杂志《生机》最先刊出裸男照片,但是市场调查发现女性对裸男照片不感兴趣,就不再刊出。于是该杂志的女性读者增加了,男性读者减少。很明显,男性读者购买《生机》杂志,是为了其中的裸照。我们同意男人的阴茎是炫耀用的器官,但是炫耀的对象不是女性,而是其他的男性。

  其他的事实也证实:男人雄伟的阴茎,是威胁其他男人用的,或向其他男人炫耀自己地位的玩意儿。请回想一下,所有蕴涵阳具崇拜的艺术品,都是男人创造给其他男人看的;还有,所有男人都对自己那玩意儿的尺寸在意得不得了。男人阴茎演化的惟一限制,是女性阴道的长度:要是男人的那玩意儿太巨大了,会伤害女性。要是男人的阴茎不受女性解剖学的限制,而且男人能够揽下阴茎设计权的话,阴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我能猜得到,阴茎会像“阳具鞘”一样。新几内亚高地的一些土著,男人会把一个有装饰的套子套在阴茎上,叫作“阳具鞘”。每个套子的长度(可以长达60厘米)、直径(10厘米)、形状(弯曲或直筒)、与身体的角度、颜色(黄色或红色)、装饰(例如尖端有一簇毛),都可以别出心裁。每个男人都有一组“阳具鞘”行头,尺寸与形状各不相同,每天任他选择,视当天早晨他的心情而定。觉得困窘的男性人类学家,认为“阳具鞘”是用来表示“谦逊”或隐匿“羞耻”的工具。我的老婆第一次见到“阳具鞘”之后,简洁地答复了那些人类学家:“那可是我见过的最不谦逊的炫耀谦逊的办法。”

  所以,男人阴茎的重要功能仍然不清楚,你也许会很惊讶吧?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领域。

  上一节谈解剖学,这节让我们进入生理学。首先我们要面对的,是人类的性活动模式——以其他哺乳类的标准来衡量,人类是个“怪胎”。大多数哺乳类一生中大部分时光,过的都是无性生活。只有在雌性“发情”的时候,它们才会性交。雌性在发情期间会排卵,可以受孕。雌性哺乳类看来“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排卵,因为她们会向周遭的雄性展露阴部,“招揽恩客”。为了不让雄性“会错意”,许多雌性灵长类会更进一步:阴道四周的区域会肿胀,变成红色、粉红色或蓝色,有的物种,雌性的屁股与乳房也会有类似的变化。这种雌性视觉“广告”对雄性猴子的影响,和穿着性感的女性对男性的影响,是一样的。视野中若出现了阴部肿胀鲜艳的雌性,比起不发情的雌性,雄性猴子猛盯着雌性阴部的几率大增,血液中的睾丸酮逐渐增加,更跃跃欲试,插入得更快,插入前的预备动作越少。

  人类的性周期非常不同。女人在整个周期中几乎都可以性交,并没有什么“发情期”。真的,科学界已经花费了大量资源,想找出女人“性趣”的变化周期,可是仍然没有共识。也没有人知道女人的“性趣”是否有高潮期与低潮期。

  女人排卵没有征兆,科学家直到1930年左右才搞清楚女性周期的排卵时刻。此前,许多医生认为女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受孕,还有医生相信月事期间最易受孕。雄性猴子为了传宗接代,只要搜寻阴部肿胀鲜艳的雌性就可以了,男人就惨了,他根本无法判断周遭的女人哪个正在排卵、能够受孕。女人自己呢?她也许可以学会辨识一些排卵的征兆,例如感觉身体的变化,或借助科学仪器,例如温度计或阴道分泌物试纸,但是并不容易,误判的几率很高。还有,现代女性以那些方法侦测排卵,以避孕或求子,是通过冷静的理性应用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科学知识。她别无选择:其他雌性哺乳类的身体,有内在的热情冲动负责广告“性趣”,挑逗自己、撩拨雄性,她没有那种内在机制。

  人类女性排卵没有征兆,几乎随时都能交媾,可是每个生殖周期中只有固定的短暂时刻才能受孕,因此人类大多数交媾都发生在“错误的”时刻,没有生殖意义。更糟的是,人类女性的生殖周期长度,比其他雌性哺乳类,来得不稳定;不同女性,或是同一位女性的各个生殖周期,并不一样。结果是:即使一对年轻新人想生孩子,他们高频率地做爱,每个周期的受孕几率也只有28%。要是养牛人家发现他们高价买来的种牛只有那么低的生殖率,必然非常懊恼,事实上他们能够在适当的时机以人工授精的方式,一次就达成75%的受孕率。

  无论人类交媾的主要生物功能是什么,绝对不是生孩子,怀孕是偶尔一见的副产品。在人口日益膨胀的今天,最反讽的悲剧就是:天主教教廷仍然主张人类交媾的自然目的是生孩子,而“安全期法”(在排卵日禁欲)是惟一可以接受的避孕法。“安全期法”对大猩猩与大多数其他哺乳类,是最好的办法,对人可不。人类以外,没有一个物种把交媾的目的搞得与怀孕不相干;也没有一个物种不适用“安全期法”避孕。

  对其他的动物,交媾是非常危险的奢侈品。当陷入忘我之际,动物必须燃烧珍贵的卡路里,忽略采集食物的机会,说不定天敌在一旁虎视眈眈,竞争地盘的对手也可能伺机下手。因此交媾是为了受孕才做的事,而花的时间越少越好。人类的性事就不一样了,以受孕来衡量的话,简直浪费时间与精力,是演化的失败。要是女人保持祖先的“发情”特征的话,我们的狩猎-采集祖先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交媾,说不定能多杀几头剑齿虎也不一定。从这个观点来看,任何一个狩猎-采集游群,要是女人全都有明显的“发情”广告,就能多生一些孩子,形成比较大的社群,将邻近的竞争游群甩在后头。

  因此,人类生殖演化的热门问题,就是解释“隐性排卵”的演化缘由,以及没有生殖意义的交媾的功能。学者仍在热烈辩论。对科学家而言,光是说“很爽”算不上答案。很爽?没错!那是演化的结果。要是夜夜春宵没有巨大的演化利益,那么没有性趣的突变人就会演化出来,占领世界。

  与隐性排卵相关的另一个谜团,是“隐性交媾”。所有其他的群居动物都公开交媾,无论是杂交,还是持久的配偶。海鸥成群在海岸上栖息,每一对佳偶都在光天化日下交媾;一头发情的雌性黑猩猩,可以连续接纳五六个雄性,完全公开。为什么人类那么独特,特别讲究做爱的私密性质?

  对于隐性排卵与隐性交媾,目前至少有6个理论可以参考,生物学家还在辩论,并无共识。有趣的是,这场辩论像是心理学的罗尔沙赫氏测验(Rorschack test),反映的是科学家的性别与世界观。以下是这6个理论与支持者:

  1.许多传统男性人类学家偏爱的理论。根据这个理论,隐性排卵与隐性交媾在男性猎人之间,可以促进合作、降低相互的敌意。要是这些男人一大早起来,发现有个女人“发情”了,难保不争先恐后,说不定会打起来,误了当天的狩猎大事。这个理论的寓意是:女性生理会影响男人之间的团结,所以很重要;男人才是社会的真正推手。不过,我们可以扩张这个理论,让它看来不那么“男性沙文”:明显的发情征象与公开交媾,会颠覆社会,因为那会影响女人之间、男女之间、男性之间的团结。

  这个理论经过“增广”之后,举个例子来谈,比较能够透露它的精髓。我要以一出肥皂剧让大家想象:要是我们排卵、交媾都不是隐性的,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出肥皂剧有6个角色,鲍勃、卡罗尔、塔德、艾丽斯、拉尔夫,还有简。其中鲍勃、艾丽斯、拉尔夫还有简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男人负责外务,女人负责会计。拉尔夫与简是夫妻;鲍勃的太太是卡罗尔;艾丽斯的老公是塔德。卡罗尔与塔德在别的地方工作。

  一天早晨,艾丽斯、简睡醒后,都发现自己阴部、屁股肿胀鲜艳起来,表示她们正在排卵期,并且可以接受男人交媾。于是艾丽斯与塔德在出门上班前做爱。简与拉尔夫一齐上班,一天下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公然做了好几次爱。

  鲍勃看见艾丽斯、简肿胀鲜艳的阴部,又看见简与拉尔夫公然做爱,不由自主地对艾丽斯与简想入非非。他无法专心工作。他不断向艾丽斯与简示意。

  拉尔夫将鲍勃从简身边赶开。

  艾丽斯对塔德非常忠实,拒绝了鲍勃。但是鲍勃的骚扰不停地打断她的工作。

  一整天下来,卡罗尔在办公室里很不快乐,她一想到艾丽斯与简就妒火中烧,因为她知道艾丽斯与简已经发情,让鲍勃魂不守舍,而且鲍勃瞧都不瞧她一眼。

  结果,这间办公室的效率大幅降低。同时,其他办公室的效率提高了,因为工作人员的排卵与交媾都是隐性的。最后,鲍勃、艾丽斯、拉尔夫还有简的办公室灭绝了。能够继续存活的办公室,只有排卵与交媾都是隐性的工作人员。

  这个寓言表明:传统理论(隐性排卵与交媾是为了提升社会的凝聚力演化出来的)颇为可信。不幸的是,其他的理论也一样可信,以下就是简短的介绍。

  2.许多其他的传统男性人类学家偏爱的理论。隐性排卵与交媾,巩固了夫妻的联系,奠定了家庭基础。女人一直维持对男人的性吸引力,又可以随时满足男人的性需求,就能将男人拴在身边,协助抚养子女。随时可以享受交媾,是男人协助抚养子女的报酬。这个理论非常的“男性沙文”,寓意是:女人是为了使男人快乐而演化的。这个理论无法解释长臂猿的例子。长臂猿雌雄成对,终身厮守,共同抚养子女,可以作为婚姻典范。可是长臂猿小两口大概隔几年才交欢几次,所以性不可能是它们的“婚姻”黏合剂。

  3.一位比较现代的男性人类学家提出的理论[西蒙斯(Donald Symons)的理论]。西蒙斯注意到:雄性黑猩猩猎到一只小动物后,比较可能与发情的雌性分享,与没有发情的雌性分享的几率比较低。于是西蒙斯推测:人类女性也许是为了能够长期分享鲜肉,而演化出“长期发情”的生理状态。女人以性交换猎人的鲜肉。西蒙斯的理论另有一个版本。他注意到大多数狩猎-采集社会中的女人,都没有选择丈夫的自主权。那些社会都是由男性支配的,父系宗族相互交换女儿,以巩固宗族间的盟谊。但是,由于女性处于长期发情的状态,女人即使嫁给下层社会男人,也能够私下色诱上层社会男人,使自己的子女拥有比较优秀的基因(假定男人凭本事打天下)。西蒙斯的理论虽然仍以男性为中心,但是在他眼中,女性懂得利用自己的天赋,追求一己的利益,代表男性学者向“自主女性”形象跨出了一步。

  4.由一位男性生物学家与一位女性生物学家共同提出的理论。这两位学者是理查德与凯瑟琳·努南(Richard Alexander & Katherine Noonan)。根据他们的理论,要是男人能够辨识女性身体的排卵讯号,利用这项知识,他可以与老婆“按表操课”,百发百中。然后他就能“安全地”弃老婆于不顾,出外串门子,勾搭妇女,处处播种。反正他的老婆即使没怀孕,也不再容许男人亲近了。因此女人演化出隐性排卵的生理,迫使男人接受永久性的婚约,因为男人无法确定女人生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由于男人不知道老婆的排卵时刻,只好长相左右,夜夜春宵,以求中奖。这么一来,他就没空出外逛大街,泡其他的女子了。这样的安排使老婆获益,而老公也获益。他相信老婆生的孩子,是他的种;他也不必担心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老婆屁股红得鲜艳欲滴,引得狂蜂浪蝶上门。看!这真是个讲究两性平权的理论。好不容易啊。

  5.一位女性社会生物学家的理论。她就是赫迪(Sarah Hrdy)。她注意到:杀婴在许多灵长类社群中频率都很高,包括猴子、狒狒、大猩猩与黑猩猩。当然,被杀死的,都不是凶手的婴儿。不过婴儿的母亲因此就会恢复“正常”的生殖周期,再度发情。往往她会与凶手相好,增加“他”的生殖成就。(这种暴行在人类历史上也很常见:男性征服者将战败部族的男性与小孩杀了,只留妇女活口。)于是赫迪推论:女性演化出隐性排卵特征,作为反制雄性暴力的手段。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排卵时刻,搞不清楚状况的男性,也搞不清楚她生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女人只要“水性杨花”,就能引诱一堆男人帮助她抚养孩子,或者至少不杀她的孩子,因为男人都自以为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无论这个理论是对是错,我们必须为赫迪喝彩,她颠覆了历来的男性本位观点,让女性掌握了性权力。

  6.另一位女性社会生物学家的理论。伯利(Nancy Burley)指出一个明显的事实:人类婴儿初生时平均3.2公斤,大约是大猩猩婴儿的两倍重,可是大猩猩母亲的体重,却达90公斤。由于人类婴儿与母亲体重的比例,比大猩猩的大得太多了,因此女人生产的历程,特别痛苦,风险又高。在现代医学兴起以前,女人经常死于生产,可是我从未听说大猩猩或黑猩猩母亲遭到同样的命运。人类的智力不断演进,一旦了解受孕与性交的关系,发情的女性就可能避免在排卵期间性交,以求避免生产的痛苦与风险。但是这样的女性就会留下比较少的子女,甚至不会留下子女。隐性排卵在男性人类学家看来,是女性为了男性演化出的生理特征,伯利却认为是女性为了欺骗自己而演化出来的。

  这6个理论中,哪一个是正确的?生物学家并不清楚。事实上,隐性排卵这个问题,最近才在生物学界受到认真的对待。这个困境可以用来说明演化生物学家只要从事因果分析,就一定会面临的问题:无法进行“控制”实验,以操纵变项找出因果关系。其实不只演化生物学,任何研究领域,只要无法进行“控制”实验,研究人员就会面临同样的困境,例如历史学、心理学等。“控制”实验能提供最令人信服的证据,显示因果关系或功能。要是能够找到(或“制造”)一个部落,其中所有女性都有明确而显著的发情状态,例如阴部变得肿胀红艳,那么部落、夫妻的凝聚力就崩溃了吗?还是女性会利用排卵期的知识避免怀孕?不能做这样的实验,我们就无法确定:要是女性没演化出隐性排卵的性状,人类社会今天会是什么样的?

  今天许多事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但是它们的功能我们很难确定,那么过去发生的事,就更难确定其功能了。我们知道过去人类的形态与工具,都与现在的不同,而且各时代都不同,而隐性排卵是在过去演化出现的,至于究竟在过去的哪一阶段出现,完全不清楚。也许人类的性行为,包括隐性排卵的功能,过去与现在的不同,可是我们现在难以把握。对于过去的解释,免不了冒些风险,让人觉得不过是“吟唱古事的诗”:从一些化石碎片中编织出来的故事,透露的只是研究者的偏见,不能反映过去的真相。

  然而,既然我已经举出了6个听来合理的理论,我就不能一走了之,至少得试试贯通折中的手段,看看能不能自成一家。这里我们就必须面对另一个因果分析必然会遭遇的问题。像隐性排卵这样复杂的现象,不大可能只由一个因素造成。说隐性排卵是由某一个因素导致的,就像主张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由某一个因素导致的一样是笑话。其实,在1900年到1914年之间,有许多独立的因素将欧洲局势推向战争,也有许多因素导向和平。最后战争爆发了,因为推向战争的因素占了上风。但是那并不表示我们应该走向另一个极端:对于复杂的现象,列举出所有相关因素,就算解释了,而不分别主从。

  为了从这6个理论中分别主从,首先我们必须了解:我们独特的性习惯不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演化的,必然有些因素支持它们继续存在。但是过去的“起源因素”与目前的“支持因素”不必相同。具体地说,理论3、5、6也许在过去是主要因素,而现在就不是了。只有少数现代女人利用性在许多男人那里换取食物或其他资源,或同时引诱许多男人,使他们搞不清楚生下的孩子是谁的种,甚至因此俯首甘为孺子牛。对于隐性排卵与隐秘交媾在过去的角色,这3个理论都是“吟唱古事的诗”,虽然听来很合理。让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目前的“支持因素”——隐性排卵与隐秘交媾现在有什么功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即使必须猜测,也有点根据——内审诸己,外察众人。

  理论1、2、4揭示的因素,我觉得今天仍在起作用,它们是同一个人类社会组织特征的不同面相。这个特征其实奇特得很,那就是:每一对男女,若希望自己的子女(基因)顺利长大成人,就必须长期合作,共同负起抚养的担子,但是,他们也必须与附近的其他夫妇合作,经营经济生活。每对夫妇在日常生活中,都会经常与其他的成年男女互动,但是规律的性生活,将夫妇的关系拉近,凸显了“夫妇”与其他社会关系的差异,我想用不着多说。隐性排卵与随时可以性交的女性生理,加强了这个新的“性”功能——强化夫妇的关系(其他哺乳类的“性”功能只有一个——繁殖)。理论1、2的传统版本,流露的男性沙文主义,不能突显这个新功能的完整面貌。性不是冷静、机诈的女人敷衍饥渴男人的手段,而是维系夫妇关系的黏合剂,两性都受益。在众目睽睽中消失的,不只是女性的排卵信号,还有夫妇敦伦大礼。夫妇关系是私密的,非比寻常的,不能与大众分享,其他的关系无法比拟。那么,长臂猿的例子怎么说呢?长臂猿雌雄长相厮守,共同抚育子女,可是一辈子却没敦过几次伦。我认为那很容易答复:长臂猿夫妇不必与其他成年长臂猿“搅和”在一起,它们没有什么社会与经济互动。

  男人睾丸的尺寸似乎也是同一个人类社会奇特的后果。我们的性生活,比大猩猩的活跃多了,因为人类交媾不只为生殖,还为了“敦伦”,所以男人的睾丸比较大;可是黑猩猩的睾丸比男人的还大,因为人类不像黑猩猩那么“乱搞”,比较谨守单偶制的规范。至于男人的雄伟阴茎,可能只是炫耀用的“性征”罢了,而性征的演化不见得有什么逻辑,雄狮的鬃毛、女人的乳房,又有什么道理?为什么母狮没有大乳房,雄狮没有大阴茎,而男人不长出鬃毛呢?要是有的话,我看功能不会有什么不同。那为什么不那样呢?可能只是演化的意外;也许雄狮演化出鬃毛,比人类容易得多。

  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的讨论仍有未竟之处,还有一个基本面相没有触及。我谈过人类性行为的理想型:一夫一妻(以及少数的一夫多妻)共同生活,先生对妻子生下的孩子,没有任何“绿云罩顶”的疑虑,并尽心尽力协助妻子抚养子女。我描述这一“虚构”的理想型,绝非无的放矢,而是人类性行为的实况的确非常接近这一理想型,而不似狒狒或黑猩猩。但是理想终归理想,难免虚构。任何一个有行为规范的社会系统,都无法防止作弊,只要作弊的利益大于风险就成了。因此这是个“数量”问题:作弊的人有多少?要是太多,整个系统会垮掉;或者作弊的人不多;或者甚至没有人作弊。就人类性行为而言,这个问题可以这样问:人类的新生婴儿,有多少是婚外情的产品?90%?30%?还是1%?现在让我们面对这个问题及其后果吧。

  第四章 婚外情的逻辑

  许多理由让人说谎,掩饰婚外情。因此我们很难得到可靠的科学资料,显示婚外情流行的程度。目前只有几份资料可信,其中一份是始料未及的副产品——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一个医学研究计划。那个研究计划的发现,从未发表过。

  那个研究计划的主持人,是个非常著名的医学研究者。由于他不愿曝光,所以这儿我称他为X医师。我最近才从他那里得知那些事实。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做的一个研究,X医师想发现的,是人类血型的遗传学。血型指的是红血球细胞膜上的分子,大约有几十种,我们从父亲或母亲遗传了制造那些分子的基因。那个研究的执行步骤非常直截了当:到一所著名医院的妇产科病房;收集1000名新生婴儿的血液标本,父母亲的也要;鉴定所有血样的血型;然后使用标准的遗传推理,找出血型的遗传模式。

  结果令X医师十分震惊,他发现将近10%的婴儿,是婚外情的结晶。证据不容置疑,只要婴儿的血型中有“父母”都没有相符的基因,那就是了。有时只凭一种血型还看不出来,几种血型的资料摆在一起,就真相大白。婴儿的母亲是谁,不可能有“疑义”:因为血样是在产房采取的。婴儿的血型,若母亲体内没有相应的基因,那必然是从父亲遗传来的。要是母亲的先生也没有呢?——必然就是另一个男人的啰,那还有什么问题。婚外情实际的发生率,当然高于10%,因为有许多血型,20世纪40年代还不知道,所以没有检验,而且大多数性交不会制造结晶。

  X医师发现那个事实的年代,调查“‘性’行为”在美国仍是个禁忌,所以他决定按下不表,从未披露过他的资料。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他让我公布他的数据,可是他仍然拒绝现身,不许我泄露他的名字。不过,后来有好几个同样的遗传学研究,证实了他的发现,那些研究的结果都公开发表了。根据那些研究,美国与英国的新生婴儿,约有5%~30%是婚外情的产品。同样地,那些接受调查的夫妇中,妻子出轨的实际比例可能更高,理由我已经提过了。

  还记得上一章结束时我抛出来的问题吗?“婚外情在人类社会中,是罕见的异例?不算少见的‘例外’?还是普遍流行的现象,婚姻形同虚设?”现在我们可以回答了。只要谨守“中庸之道”,就可以得到正确的答案。大多数父亲,抚养的都是自己的骨肉;人类的婚约,也不是废纸一张。我们可不是乱搞男女关系的黑猩猩,挂羊头卖狗肉。可是,“外遇”又的的确确是人类交配系统的一个“组件”,尽管从未受到社会的祝福。对于交配系统类似我们的其他动物种——雌雄长期结合养育子女——学者也观察到“外遇”的情事。而黑猩猩与波诺波猿的交配系统,都与我们的不同,因此讨论黑猩猩的“外遇”并无意义。黑猩猩与我们有过共祖,我们的祖先想来也没有“外遇问题”,因此我们的祖先必然在演化的道路上“重新发明”了“外遇”。所以,我们讨论人类性行为,以及性行为在我们演化成“人”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不能不仔细研究“外遇”的科学。

  我们有关外遇发生率的资料,大多数是研究性生活的专家从访问调查中得到的,而不是从鉴定孩子的血型下手。20世纪40年代以后,一连串的调查报告显示,美国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纯贞”——“婚外情”不是罕见的例外。金赛【1】报告,是始作俑者。然而,即使现在已经是世界末日的“解放年代”,我们对于“婚外情/通奸”仍然耿耿于怀,难以释然,可是“致命的吸引力”又让人莫名地焦虑与兴奋。大家都觉得“婚外情”令人兴奋:电视肥皂剧要是缺了这个“元件”,观众就不捧场。笑话的题材中,比得上“婚外情”的,绝无仅有。可是,弗洛伊德指出过,我们往往以幽默应付极端痛苦的事。一部人类历史,“婚外情”导致的谋杀与不堪的伤痛,大概没得比。写作这个题材,不可能十足地正经八百,也不可能对社会处置“婚外情”的各种野蛮机制保持冷静,无动于衷。

  结了婚的人,有什么理由玩“婚外情”的游戏呢?他/她当然可以不玩,理由又是什么?科学家对许多其他的事都有一套“说法”(一般叫作理论),所以“婚外情”也有科学理论应该不会让人惊讶。许多动物种从来没有“婚外情”,因为它们根本没有“婚姻”。举例来说,地中海地区的叟猴,雌性一旦发情,就会与队群中每一位雄性交媾。不过,有些哺乳类与大部分鸟类都选择了“婚姻”,就是说,两性长期相守,共同抚养或保护子女。只要有“婚姻”,就等于为“混合型生殖策略”开了门。“混合型生殖策略”是社会生物学家使用的“科学”术语,以普通话来说,就是结了婚的人搞婚外情。

  有“婚姻”的动物种,搞“混合型生殖策略”的程度,有很大的差异。长臂猿(“小猿”)似乎没有任何“婚外情”的“科学记录”,可是雪雁搞“婚外情”却是常态,见怪不怪。人类各社群也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我不信有哪个社群的人会像长臂猿一样“忠贞”。为了解释所有这些差异,社会生物学家发现“博弈论”的逻辑非常有用。换句话说,生命可以看作一场演化竞赛,留下最多存活子女的个体,才是赢家。

  竞赛规则是由物种的生态学与生殖生物学设定的。参赛者面临的问题是:规划赢的策略,坚贞不二?杂交(大同世界)?或者“混合型生殖策略”?但是我话得先说在前头:虽然这个社会生物学进程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动物的“外遇”行为,但是对人类“外遇”的问题社会生物学能不能提供睿见,颇有争议,我会在后面讨论。

  我们一旦以“竞赛”看待问题,立刻就会恍然大悟:两性的最佳策略不同。因为两性的生殖生物学,在两个方面有深刻的差异:为了达到生殖目的,最低的必要投资,以及受骗的风险。我会在下面进一步说明;其实我们人类对那两个差异并不陌生,只不过熟悉并不带来甜蜜,而是痛苦。

  对男人来说,生育的最低投资,是交媾的行动,所费时间与精力有限。今天让一个女人受孕的男人,明天可以让另一个女人受孕,他做得到。不过,对女人来说,为了生孩子,她除了交媾,还得怀胎,并花上几年抚育(人类历史上几乎没有女人逃得掉)——那可是个巨额投资。所以,男人的生殖潜力比女人大多了。19世纪有位英国人访问印度南部海德拉巴邦尼扎姆王朝宫廷,这是个容许多妻的小国。根据他的报道,在他逗留的8天之中,后宫就有4位嫔妃生产,而且还有9位正在待产,预产期在下个星期。最高的男性生殖记录,是摩洛哥嗜血的穆莱·伊斯梅尔国王创下的,据说他有888个孩子。而最高的女性纪录,是19世纪的一位莫斯科妇女创下的,她生了69个孩子,不过其中有许多三胞胎。生产超过20个孩子的女性就很少了,可是在多偶制的社会中,有些男人很容易达到那个目标。

  由于两性的生物差异,男性从“婚外性行为”或多偶制能够得到的“好处”,比女性多得太多了,要是以“生殖成就”(子女的数目)做判断的话。(女性读者要是觉得非常愤怒,准备把本书丢开了,或者男性读者觉得“受到鼓舞”,我得警告你:请继续读下去,“婚外性行为”问题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人类“婚外性行为”的统计资料并不容易建立,但是人类多偶制的资料是现成的。世上惟一有记录可考的“多夫制”社会,在中国西藏,学者发现:有两个丈夫的女性,平均子女数目比较“少”。相对地,19世纪美国摩门教徒中的男性,从多妻制得到巨大的生殖利益:只有1个老婆的男人,平均有7个孩子;2个老婆,16个孩子;3个老婆,20个孩子。摩门教男人平均有2.7个老婆,15个孩子。至于摩门教的男性领袖人物,平均有5个老婆,25个孩子。西非塞拉利昂的滕内人也是多妻制,男人的平均子女数目,与老婆的数目成正比:1个老婆,1.7个孩子;5个老婆,7个孩子。

  另一个与交配策略有关的两性“不对称”,是当事人对于“亲生子女”的信心。任何一个动物,要是花时间、精力照料的是“野种”,就是演化竞赛中的输家,下种的是赢家。女人不可能遭到欺骗养育别人的孩子,因为孩子是“亲生的”,除非在医院里给人“掉包”了。实行体外授精的动物,雄性不可能“戴绿帽”。举例来说,某些鱼种的雄鱼会看着雌鱼产卵,立刻跟上授精,并将受精卵藏好照顾,以确定“自己的种”能安全孵化。然而,实行体内授精的动物种,包括人类,雄性就很容易受骗,“戴上绿帽”而不自知。男人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授精”这回事,然后那位女士就生了个孩子。除非那位女士的受孕期受到全程监控,确定没有别的男人下种,不然他无法确定生出来的真的是他的种。

  解决这个“不对称”问题的一个极端方法,是印度南部的纳亚尔人(Nayar)发展出来的。在纳亚尔人社会,女性非常自由,爱交多少男朋友就交多少,同时交或者轮流交,百无禁忌,因此先生无法确定老婆生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种。那他怎么办呢?他不与老婆同住,也不照顾老婆生的孩子;他与姊妹同住,照料外甥。至少,他的基因平均有1/4可以在外甥体内找到。

  请记住这两个“性别不对称”的事实,然后我们才可以务实地讨论最佳生殖策略,以及有利于“婚外性行为”的情况。让我先列举三个男人可以采纳的“作战计划”,它们一个比一个复杂。

  A计划:男人应随时随地寻求“婚外性行为”的机会,反正本小利大,何乐不为!让我们以狩猎-采集社会的实况来谈,因为人类在演化过程中基本上过的就是那种生活。在狩猎-采集社会,女性一辈子最多可以养大4个孩子。她的先生只要成功地“玩”上一次,就能提升1/4“终生生殖成就”:几分钟“劳动”就有那么大的“收益”,谁不心动?这个计划天真得可以,请读者想想问题在哪里?

  B计划:A计划有个根本的缺陷,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发现——A计划只列举了“婚外性行为”的潜在利益,却忽略了潜在代价。显而易见的可能代价有:要是给发现了,可能会被对方的丈夫打伤或杀害;自己的老婆也可能出走;与别人老婆上床的当儿,可能有别人爬上自己老婆的床;花心的人可能没时间照顾自己老婆生的孩子。因此,花心的人得“花”得高明,B计划就是提高收益、降低风险的计划。不是吗?

  C计划:蠢男人的B计划,就是从一而终,拒绝任何诱惑。更蠢的是,他从来没想过:人类的常态交媾模式,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而且是一男一女。换言之,每一个玩“婚外性行为”的男人,床上都有一个女人。A计划与B计划的共同缺陷,就是忽略了女性策略;要是不考虑女性,任何男性策略都注定失败。C计划就是将女性策略与男性策略合并考虑的产物。但是,由于一个丈夫已足以满足女性的最大生殖需求,那么吸引女性搞“婚外性行为”的会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由来已久,考验着每个时代的男人,可是现在的理论社会生物学家,却把它当作一个知识的挑战,正在大伤脑筋。

  为了对C计划做进一步的理论探讨,我们需要可靠的“婚外性行为”资料。由于调查人类的性习惯极不容易得到正确的资讯,让我们先研究最近发表的鸟类资料。那些鸟成对地筑巢生活,抚育子女,交配系统与我们的非常类似。(亲缘关系与我们最近的动物种——两种黑猩猩——的交配系统与我们的反而不同。)以那些鸟儿与我们比较,我们搞不定的,就是它们搞“婚外性行为”的动机。但是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我们访问搞“外遇”的人,也得不到真相。研究那些鸟儿最大的好处,是研究者收集资料非常方便。因为那些鸟儿群聚在一起生活,研究者坐在一旁,花几百个小时观察,就能弄清楚谁搞过谁。从来没有一个人类族群,有过同样品质的科学资料可供参考。

  最近发表的鸟类“通奸/外遇”资料,来自5种水鸟,苍鹭、海鸥、鹅都有。它们都群聚在一起,雌雄成对筑巢、生育子女,单偶制是基本的社会制度。没有成鸟照料的巢容易遭到侵袭,所以单亲无法抚育幼雏,因为它必须离巢觅食。一个雄鸟也无法同时照料或守护两个巢。因此,这些鸟儿的生殖策略,基本准则如下:不可搞多偶;搞单身雌鸟并无意义,除非那雌鸟马上就要和另一个雄鸟筑巢,一齐抚育幼雏;偷偷搞别人的老婆,倒值得尝试。

  第一个研究是在美国得州进行的,观察的对象是蓝鹭与白鹭,这两种鸟的体型都很大。它们都是雄鸟筑巢,然后守着巢追求造访的雌鸟。要是小两口看对了眼,就会交配20来次。然后雌鸟在巢里产卵,并且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外觅食,雄鸟负责守着巢与卵。在小两口成其好事的头两天,一旦雌鸟外出觅食,雄鸟往往会立即追求其他过往的雌鸟,但是不会发生“婚外性行为”。雄鸟的半吊子花心行为,反而像是“离婚保险”——万一老婆一去不回,还有“备胎”老婆可用。(根据观察资料,老婆一去不归的可能性可达20%。)被雄鸟当作“备胎”追求的雌鸟,对雄鸟心里怀的鬼胎毫不起疑:它正在找配偶,也无由得知热烈追求它的雄鸟已经有了佳偶,一直到女主人返回后,将它赶走。(女主人会偶尔回家探望一下。)最后,雄鸟终于放下心来,相信雌鸟不会弃它而去,就不再追求过路的雌鸟了。

  第二个研究是在美国密西西比州进行的,观察的对象是小蓝鹭。这种鸟本来可能只是“离婚保险”的行为,演化成更为“严重”的形式。研究者记录了62次“婚外性行为”,大部分是雄鸟闯入邻家偷腥——雄鸟出门觅食,雌鸟独守空闺。大多数雌鸟半推半就,有些雌鸟还更热衷偷腥。花心的雄鸟为了降低自己戴绿帽的风险,出门觅食总是行色匆匆,不忘随时回家探望,免得老婆遭人勾引;至于自己的风流韵事,只觊觎邻家少妇,算计的也是可以随时回家探望。雄鸟偷腥的对象,通常是还在产卵、仍然能够受孕的雌鸟。不过,偷腥时总是草草了事(8秒钟;夫妇平均12秒),所以受孕率可能低些;有过出轨记录的巢,大约一半后来都放弃了。

  密歇根湖畔的鲱鸥,有家室的雄鸟35%搞外遇。这个数字与1974年美国《花花公子》杂志公布的32%几乎一致。但是这种水鸟的雌性与人类女性,却有不同的行为。根据《花花公子》杂志的数据,美国少妇有24%搞外遇;而雌鲱鸥有了配偶之后,就坚拒诱惑,也不勾搭。所有雄鸟搞外遇的对象,都是“未婚幼齿”。为了降低戴绿帽子的风险,“花花公子”花比较多的时间守着还能受孕的“妻子”,它能让老婆“死忠”,秘诀在:喂老婆很勤;只要老婆能受孕,就多“玩”。

  最后一组可靠的数据,是在加拿大南部的马尼托巴搜集的。那里的雪鹅与前面提过的小蓝鹭一样,“婚外性行为”大部分是雄鸟闯入邻家偷腥——雌鸟独守空闺。雌鸟也是半推半就;它老公不在家,是因为在外面勾引别人的老婆。表面上看起来,雄鸟似乎所得有限,不过它可不是笨蛋。只要老婆还在下蛋,它就会守在巢里,看着老婆。(老公守在身边的雌鸟,遭到诱拐的可能性,是老公不在的1/50。)一旦老婆产完卵,它能肯定产下的卵是它的种,它就外出风流去了。

  这些鸟类行为研究,可以证明以科学方法研究“外遇/通奸”的价值。它们揭露了花心的雄鸟采用的策略,那些策略都精心算计过:退可守(甜蜜的家庭),进可攻(“播种”让别人养),占尽了便宜。那些策略包括:“离婚保险”——只要有妻子不忠的疑虑,就引诱单身雌鸟作“备胎”;看管还能受孕的老婆;喂得饱,“泡”得勤,让老婆“死心塌地”,即使独守空闺,也能冰清玉洁;精密计算外出风流的时机——邻家老婆可以受孕,而自家老婆不能。不过,即使是科学方法,也有时而穷,我们还是不清楚:雌鸟搞“婚外性行为”所为何来?一个可能的答案是:雌鸟是骑驴找马,反正货比三家不吃亏。另一个可能是:在一些水鸟中,雄鸟数目较少,找不到配偶的雌鸟“借种”产卵。(这类雌鸟也可以两两“配对”,互相扶持,养育幼雏。)

  这些鸟类研究的局限在于:雌鸟往往看来半推半就,对于“婚外性行为”并不积极。为了了解比较主动的女性角色,我们得回到人类社会——虽然研究人类的行为,必须克服各种困难,例如文化差异、观察者的先入之见、受访者的可信程度。

  根据世界各地不同文化社群的调查资料,比较两性的差异,通常会得到下列结论:男人对“婚外性行为”比女人感兴趣;男人比较喜好尝试不同的性爱“口味”;女人陷入“外遇”,主要是因为对婚姻不满,并(或)期望新关系能长久;对露水姻缘的对象,男人比较不挑剔。举例来说,我认得的新几内亚高地族群,男人搞外遇的理由,通常是觉得老婆不再有趣;女人搞外遇,很少因为老公床上不行(例如,年老力衰的结果)。在一家电脑择友中心,几百个美国年轻人回答了问卷,结果显示:女性在几乎每个方面都对伴侣有比较强烈的偏好:智力、地位、舞技、宗教、种族等。男人惟一比女性重视的是:面貌/身材。约会之后,男女双方再回答一份问卷,结果是:比较多的男人觉得电脑选的伴侣散发出强烈的浪漫引力,是女性的两倍半。简言之,对于挑选伴侣,女人挑剔,男人随缘。

  对于“婚外性行为”的态度,要是我们期望大家都能诚实回答访谈人员的问题,未免不切实际。然而,人们会用法律与行为表达他们的态度。特别是,人类社会普遍有虚伪与幸灾乐祸的特征——因为男人只要动念搞“婚外性行为”,就得面对两个根本的困境。第一,采取“混合型生殖策略”的男人,企图鱼与熊掌兼得:他勾搭别人的老婆,却禁止自己的老婆与别人搞。因此,有些男人必然会占其他男人的便宜。第二,我们已经讨论过,男人普遍是担心戴绿帽的偏执狂,这是生物学的现实(体内授精)导致的,而不是“心理有毛病”。

  通奸法律是一个清楚的例子,显示了男人处理这些困境的方式。直到最近,所有这种法律都是“不对称的”,不管是希伯来、埃及、罗马、阿兹特克、伊斯兰、非洲、日本,还是其他,只要你找得到。这些法律只有一个目的:让结了婚的男人放心,“自己的”老婆生下的是“自己的”子女。所以这些法律对于“通奸”的定义,只着眼于女方的“婚姻地位”,至于男方,管他的。结了婚的女人搞“婚外性行为”,无异“背叛”自己的丈夫,因此丈夫有权要求赔偿损失,甚至包括暴力报复,否则就离婚、让女家退还聘金。结了婚的男人搞“婚外性行为”,不算损及老婆的利益。要是给抓到了,女方若已婚,女方的老公是利益关系人;女方若未婚,利益关系人就是她的父兄(因为她的“价值”被“奸夫”破坏了)。

  自古以来,先生不忠甚至不算犯罪(刑事犯),直到1810年法国才有法律规定:未得“家花”同意,先生不得将“野花”养在家中。综观人类历史,现代西方近似“平权”的通奸法律,其实是个新鲜事物,是在最近150年间发育成形的。即使在今天,要是先生逮到妻子红杏出墙,当场愤而杀人,美国与英国的检察官、法官与陪审团,往往会将凶手的罪名减轻,不以谋杀罪起诉、审判,而改以较轻的罪名,例如过失杀人,或者不起诉。

  为了让男人肯定妻子生的子女是自己的种,传统中国宫廷发明的一套制度,大概是世上最严密的。明代内宫设有敬事房,由太监掌管,负责皇帝与后宫后妃的性事。每次皇帝与后妃“办事”,都有敬事房太监记录年、月、日,作为受孕的证据。皇帝后宫既然养了大量美女,当然得设法防止其他男人觊觎。任用太监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晋朝张华(公元232—300)著的《博物志》,就记载了监视处女的办法:用赤砂喂食蜥蜴,等到蜥蜴通体赤红,再捶捣万杵,然后“点女人肢体,终本不灭,有房事则灭,故号守宫”。

  其他文化类型的男人,为了肯定妻子生的子女是自己的种,采用的方法也许没那么复杂,却可能更恶劣。这些方法限制妻子“出墙”的能力,或者使女儿或姊妹“守宫”,以便待价而沽。相对来说温和一些的措施,包括监控甚至监禁女性的身体。地中海国家广泛流行的“荣辱”规约,也是为了同一目的而形成的(搞“婚外性行为”,是我的权利,不是你的;要是你搞了,会使我蒙羞)。更过分的措施,还有野蛮的毁阴手术——把阴蒂或者大部分外阴部割除,降低女性的性趣(无论婚内还是婚外)。还有一种名副其实的锁阴术,更万无一失,就是将大阴唇缝起,让女人无法交媾。女人的大阴唇缝了之后,为了生产或孩子断奶后让丈夫下种,剪开缝线就是了;要是丈夫远行,也可以再缝死。目前世界上仍有23个国家保存毁阴/锁阴的习俗,分布在非洲、沙特阿拉伯与印尼群岛。

  要是通奸法律、宫廷记录,甚至强制禁锢,都无法保障男人的“父权”,最后的“绝招”就是谋杀了。美国许多城市的谋杀统计显示:“性嫉妒”是最常见的谋杀动机。通常是被戴了绿帽的先生干掉老婆,甚至老婆的情人;不然就是这位老公被“奸夫”杀了。我将美国底特律1972年的统计数字表列出来,让读者对真实世界有个概念。人类历史上,“性嫉妒”一直是战争的导火线,希腊史诗《伊利亚特》描述的特洛伊战争(木马屠城记)是个典型的例子。在现代新几内亚高地,“性嫉妒”仍然可以引爆战争。直到中央集权的统治机器出现,“职业军人”才改变了战争史的轨道。

  性嫉妒造成的谋杀案(1972年,美国底特律)

  

  不平等的通奸法律,以及各式各样监控女人“性行为”的方法(包括毁阴/锁阴),是人类独有的“特色”,都是“人性”的成分,就像文字一样(文字也是人性的成分)。更精确地说,在雄性自然史上(或者两性斗争史上),雄性已经演化出种种散布体内基因的方法,可是人类的那些建置,是史无前例的、崭新的。我们倒没有放弃“传统”,许多其他动物会的把戏,我们一样也不少:谋杀、暴力、杀婴、强暴、集体火拼以及通奸。男人搞出来的锁阴手术,有些昆虫也会——一旦交配完毕,就将雌性阴道封死。

  动物两性战争的细节,各物种之间有很大的差异,社会生物学家对那些差异,已经有相当深入的了解。从他们最近的研究成果看来,动物的行为也由“自然选择”打造,而不只是身体的解剖构造。几乎没有科学家怀疑“自然选择”塑造了我们的身体。可是生物学社群中却因为社会生物学而分裂,双方以尖锐的言辞互批,争论的焦点是:自然选择能不能塑造我们的社会行为?本章讨论的行为,大部分现代西方人都认为是野蛮的、不文明的。有些生物学家对那些行为感到义愤填膺,社会生物学家以行为的进化理论解释那些行为,更让他们寒心。对他们来说,“解释”某些行为,与为那些行为辩护,两者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限,这样的“不确定”令人不安。

  社会生物学就像核子物理,以及所有其他的人类知识一样,会遭到滥用。虐待别人或谋杀,我们从来不缺借口,但是自从达尔文发表了“进化论”之后,演化逻辑也成为现成的借口。对人类性行为的社会生物学讨论,可以当作男人监控女性身体的借口,或两性不平等现实的理论根据,就像传统体质人类学被用来支持白人奴役黑人、纳粹杀害犹太人一样。生物学家批判社会生物学的文字中,两种恐惧不断地回荡、交织着:证明某种野蛮行为的演化根源,无异于主张那种行为是正当的;证明某一行为有遗传基础,无异于宣告不可能改变那种行为。

  在我看来,这两种恐惧都没有根据。就拿第一个来说吧,任何事物的起源都可以研究,无论那些事物是令人厌恶或令人钦羡。研究谋杀犯的动机,就是为他们开脱吗?至于第二个恐惧,我们不只是演化结果的奴隶,甚至不仅是遗传特征的奴隶。现代文明已经成功地阻遏了一些古代的恶习,例如杀婴。现代医学的主要目标,就是阻遏人体内有害基因的作用以及微生物;事实上,要不是深入了解那些基因与微生物,也不可能想出对抗的办法。社会生物学家说明锁阴习俗是一种雄性生殖策略,反对锁阴习俗的呼吁与运动并不会因此而丧失立场。我们谴责锁阴习俗,是基于人道的关怀:没有人有权毁坏别人的身体。

  尽管社会生物学能帮助我们理解人类社会行为的演化脉络,我们切不可认为它是惟一的方式。人类行为的目标不可一概而论,“留下更多的子孙”不是惟一的考量。一旦人类发展了文化,文化就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目标。今天许多人在辩论要不要生孩子,已经有许多人决定不要孩子,他们要把时间、精力投注在其他的活动上。我认为演化推论可以帮助理解人类社会行为(与习俗)的“起源”。可是理解人类社会习俗的“现状”,我不认为演化推论是惟一的方式。

  简言之,我们与其他动物一样,在演化过程中必须赢得生殖竞赛。我们过去发展出的生殖策略,塑造了我们。但是我们也发展出了道德意识,为了追求道德目标,即使违反生殖竞赛的目标与方法,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我们能有天人交战的经验,就是人与其他动物最根本的差异。

  第五章 择偶的逻辑

  异性美与性感有没有普遍的标准?中国人、瑞典人与斐济群岛岛民,外形上有很大的差异,他们有共同的美感、性感标准吗?要是没有,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口味”,那么那些“口味”是怎么来的?是基因,还是向“同胞”学来的?我们究竟是怎样挑选配偶与性伴侣的?

  这是个在人类演化过程中新出现的问题,或者至少可以说,比起另外两种黑猩猩,这个问题对我们更为重要。也许你会觉得惊讶吧?我们已经讨论过,人类的婚配系统(理想上一男一女维持长期的关系)是人类创造的。波诺波猿与人类完全相反,从不挑剔性伴侣:雌性与许多雄性轮流交媾,同性之间也有频繁的“性交”。黑猩猩并不那么“乱交”,有时一雌一雄会离群“幽会”,过好几天才回来。不过以人类的标准来衡量,黑猩猩也是“乱”得可以。人类对性伴侣非常挑剔,因为把孩子拉扯大,光靠单亲(通常是母亲)非常困难,尤其是在狩猎-采集社会。另一个原因是:一对共同抚养孩子的男女,“性”是“黏合剂”,使他们的关系显得与众不同。对配偶或性伴侣很挑剔,在自然界并不是人类独有的特色,其他许多(名义上)实行单偶制的物种,由于“配偶”关系也是长期的,所以寻找配偶时颇为讲究。但是我们类似黑猩猩的祖先,已经丧失了这个特色,我们是在演化过程中重新创造这个特色的。许多鸟类,以及我们的远亲长臂猿,都讲究择偶。

  上一章我们讨论过:尽管理想上单偶家庭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单位,但婚外性活动仍有很大空间。我们挑选婚外情的对象,比我们挑结婚对象,更讲求“性感”;出轨的女性,比男性更挑剔。所以,无论是为了结婚还是露水姻缘,我们挑选性伴侣的方式,是“人性”的另一块重要基石。我们的自然根源是黑猩猩之类的动物,演化成人的过程涉及的不只是改造骨盆结构,还有择偶的方式,两者都是人类演化的基本面相、塑造人性的基本力量。甚至人类的“人种”,都可能是我们的“审美标准”的副产品。挑选性伴侣,牵涉之广,岂仅是一家一姓之兴亡?!

  除了前面所讲的理论兴趣,我们择偶的方式,本就是个令人感兴趣的题目。大部分人的大部分人生,念念不忘的就是寻找意中人。我们之中的孤家寡人,每天都会梦想意中人。要是我们比较同一社群中的人对意中人的不同口味,这个问题就更有意思了。只要问问自己:对什么样的人感兴趣?就成了。要是你是男性,请问你喜欢发色浅的女性(例如金发),还是发色深的(黑发/褐发)?小胸脯或丰满胸脯?小眼睛或大眼睛?要是你是女性,请问你中意的男性是留胡子的,还是每天刮胡子的?高的还是矮的?笑面迎人的还是愁眉冷峻的?你可能不会见到任何人都喜欢,只有某些类型的人才吸引你。有些离过婚的人,再婚的对象活脱脱是前妻或前夫的翻版,你也许也有这样的朋友。我的一位同事,交过许多女朋友,她们都是貌不出众、瘦小、褐发、圆脸的女性。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位合得来的结婚。不论你对异性的口味如何,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你的朋友的某些口味与你完全不同。

  我们在人海中浮沉,每个人都在寻觅自己的意中人,这正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搜寻参考意象”的一个例子。(所谓“搜寻参考意象”,是一个心灵意象,我们在搜寻过程中,不断将身边的人和物与那个意象比较,以便迅速认出自己想要的。)我们如何在心中发展出对意中人的“搜寻参考意象”?我们寻觅的,是熟悉的类型,像我们一样的?还是陌生的类型,与我们很不一样的?要是有机会的话,大多数欧洲男人都会对波利尼西亚女子倾心吗?我们寻觅的对象,是拥有与我们互补的特质的人吗?举例来说,有些男人的确娶了像妈一样的女人,享受母性的温暖。可是这样的配对是典型的吗?

  心理学家对这个问题已经研究了好多年。他们收集了许多对夫妻的资料,分析了许多变项,只要想得到的,巨细靡遗,包括长相的特征与其他的条件,目的在于找出“做夫妻”的“道理”。他们的结论,可以用统计学的“相关系数”简明地表达出来。要是你以某个标准将100个先生排成一行,例如身高,再以同样的标准将他们的太太排成一行,“相关系数”描述先生在他那一行中的位置,与他太太在太太那一行的位置,对应倾向有多大。“相关系数”如果是正数1,表示双方有完美的对应关系:身材高的先生配身材高的太太;身高第37名的男性,与身高第37名的女性正好是一对夫妻等。“相关系数”如果是负数1,关系正好相反:最高的男性娶了最矮的女性;身高第37名的男性,与身高倒数第37名的女性正好是一对夫妻,等等。最后,如果“相关系数”是0,那么男女的配对就没有逻辑可言,至少身高与做夫妻扯不上关系。其他的项目也可以计算相关系数,比如收入、智商等。

  如果你找到的夫妻够多,测量的项目也够多,你会发现相关系数最高的项目(约正0.9)是:宗教、族裔、人种、社会经济条件、年龄与政治观点。换言之,大多数夫妻,先生与太太有相同的信仰,是同一族裔等。你也许不会惊讶,相关系数次高的(约正0.4)一组项目中,包括人格与智力的测量,例如内向还是外向、讲不讲究整洁,以及智商。邋遢的人与邋遢的人有配对的倾向,但是邋遢的人也可能与有洁癖强迫症的人结婚。

  那么夫妻的体质特征有没有配对关系呢?要是你只观察过几对夫妻,答案大概不会令你立即有会心之感。因为我们选择配偶,并不看重身体特征,倒是为自家的赛犬、赛马或肉牛“配种”时非常挑剔。但是我们的确会挑。要是你观察过许多夫妻,答案就会出奇地简单:平均而言,夫妻间稍微有点相似;可是在体质上,几乎每一项特征都显著相似。

  要是人家问你理想的意中人的模样,你心中浮出的第一个“意象”就是与你差不多的:身高、体重、发色、眼珠色与肤色。但是你理想的意中人的许多其他特征,即使你一时举不出来,也与你自己的条件差不多,那些特征种类繁多,例如鼻宽、耳垂长度、中指长度、腰围、两眼间距以及肺活量!学者在各地调查,都得到同样的结果,如波兰的波兰人、密歇根州的美国人、中非乍得的非洲人。要是你不相信,下次出席结婚宴时仔细观察一下。

  夫妻体质特征的相关系数,平均是0.2,不比人格特质(0.4)与宗教信仰(0.9)高,可是仍然显著地大于0。有几项体质特征,甚至高于0.2,其中最令人惊讶的,是中指长度,相关系数是0.61。至少在潜意识中,大家似乎对于意中人的中指长度非常在意,对发色或智商倒没那么在意。

  一言以蔽之,物以类聚,同气相求。造成这个结果,有许多原因,举其荦荦大者,空间距离非常重要,显而易见:我们的居住社区,通常在社会经济地位、宗教与族裔方面,有高度的同质性。举例来说,在美国的大城市中,你可以指出富人区在哪里,贫民区又在哪里,而且犹太区、华人区、意大利区、黑人区等也都历历可指。我们走进教堂,遇见的是同宗教信徒;我们在日常活动中,总是遇见社会经济地位、政治观点相似的人。由于在那些场合,遇见与我们在很多方面都相似的人的机会比较大,难怪我们比较可能与背景类似的人结婚。但是人类组成居住社区,并不以居民的耳垂长度为准,因此必然还有其他的因素,使得配偶间在耳垂长度这类体质特征上表现出相关性。

  配偶间有相似的倾向,另一个明显的原因是:婚姻并不只是选择,婚姻是协商的结果。我们不会在大街上盲目寻觅,直到发现一个人,他拥有合适的眼珠颜色、合适的中指长度,于是我们走上前去,向那人宣布:我们结婚吧。对大多数人而言,婚姻是求婚的结果,而不是单方宣言的结果,而求婚是某种协商的高潮大戏。协商的双方,在政治观点、宗教与人格特质上越相似,协商的过程就越顺利。平均来说,已婚夫妇比热恋中的男女,人格特质更接近,而婚姻美满的夫妇比婚姻不美满的夫妇,维持婚姻关系的夫妇比离婚的夫妇,也一样。但是这并不能解释夫妇间耳垂长度为什么相关,夫妻闹离婚,很少以耳垂长度不相配做理由的。

  除了空间距离与协商顺利之外,让人们决定结婚的因素,就剩下体貌的性感了。那不该令人惊讶。大多数人都知道,我们对显而易见的体征,例如身高、块头与发色,都有特别的偏好。乍听之下会让人惊讶的,倒是许多其他体征的重要程度,例如耳垂、中指与两眼的距离,因为我们通常并不自觉对那些特征有兴趣。然而,我们一见到中意的人,就立刻惊为天人,情难自已,内心充满“蓦然回首”的惊喜,所有那些其他特征都在潜意识里促成了我们的决定。

  举个例子好了。当年我和我太太玛莉才刚认识,我就觉得一往情深,她也有同感。回想起来,我能发现原因何在:我们两人都是棕眼珠,身高、体格与发色都相同。但是,另一方面,我总感觉玛莉不知怎的不太符合我理想中的女友形象,可是我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直到她与我第一次约会,一起去看芭蕾舞,我才解开了谜团。我把我的望远镜借给玛莉,让她仔细欣赏舞者的舞技,她看了一会儿就还给我,让我也能欣赏。可是我拿起她还给我的望远镜,却无法将目镜对准眼睛,原来她将望远镜调整了一下,使两个目镜的水平距离缩小了,才对得上她的双眼,这样一来,我得将望远镜恢复原状,才能让眼睛对准两个目镜。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玛莉的眼睛,距离比较近,而过去我追求过的女孩,眼睛都和我一样,分得比较开。还好玛莉的耳垂与其他特征抓住了我,不然,我和她两眼距离不相配,还真不容易妥协。要不是那副望远镜,我也不会觉察到我喜欢两眼距离比较大的女孩,我从来没有发现那个特征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们会与类似的人结婚,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了吧?但是——且慢,与一个女人最相似的男人,是拥有这个女人体内一半基因的男人,也就是这个女人的父亲或兄弟。同样地,一个男人最速配的女人,是他的母亲或姊妹。然而我们大部分都遵守伦理道德,不会与自己的父母或异性同胞结婚。

  依我看,我们结婚的对象,并不是与自己相似,而是看来与自己的父母或异性同胞相似的人。我们对未来的性伴侣,“搜寻参考意象”从小就开始发展,那个意象深受我们身边异性的影响。对大多数人而言,父母、同胞与童年密友,是日常生活中与我们互动最频繁的人。我们的行为,20世纪20年代一首流行的歌,有精辟的描述:

  我要一个女孩

  就像那

  嫁给我亲爱的老爹的

  女孩一样……

  读者,现在可别找出把尺来量自己与老伴的耳垂,看看究竟差了多少。或者你已经找出父亲(或母亲)与兄弟(或姊妹)的照片,仔细对照老伴的面容,居然看不出丝毫相似之处。要是你的老婆唤不起你对老妈的记忆,可别丢下书不读了,也不必担心自己必须请教一下心理分析医生,看看自己的“搜寻参考意象”是不是出了差错。请记住:

  一、所有研究都显示:宗教与人格特质之类的因素,比体貌更强烈地影响我们择偶的决定。我前面所谈的,只是指出体貌特征有某些影响。事实上,我相信一夜情的双方之间,比起夫妻之间,体貌特征的相关系数比较高。因为我们挑选露水姻缘的对象时可以完全以体貌特征为标准,而不理会宗教或政治观点。这个观点仍有待测验。

  二、同时,请记住:除了父母、同胞之外,你的“搜寻参考意象”也受其他人的影响,只要他们在你成长期间经常出现在你周围,例如你的童年玩伴。也许你老婆像是你童年的隔壁小女孩,而不是你老妈。

  三、最后,请记住:“搜寻参考意象”容纳了许多彼此不相关的体貌特征,因此大多数人找到的配偶,都是在许多特征上平均说来与“搜寻参考意象”接近的人,而不是在少数特征上最接近“搜寻参考意象”的人。这就是所谓“丰满的红发女郎”理论。要是一个男人的母亲与姊妹都是丰满的红发女郎,他也许长大后对丰满的红发女郎特别感兴趣。但是红发女郎本就不多,丰满的红发女郎就更少了。而且,这人即使找一夜情的对象,都可能讲究其他的体貌特征,挑起老婆来,就更婆婆妈妈了,无论对孩子,对政治,对金钱的态度,都得考究。结果,一群丰满的红发女郎生的男孩子,长大后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找到条件和老妈一样的女人结婚;有些人娶了丰满女郎,但是头发不红;有些人娶了红发女郎,但是身材不丰满;大多数人娶的老婆,普普通通,不丰满,头发也是深色的。

  读到这儿,你也许要抗议,指出我的论证只适用于恋爱结婚的社会。从印度和中国来的朋友,立即提醒我:自由恋爱是美国与欧洲在20世纪的特殊习俗。在过去,美国与欧洲不兴自由恋爱,今天世界上大部分地区也不兴,婚姻由双方家长做主,是家族的事。甚至有时新人在婚礼之前,连面都没有见过。我的论证怎么可能应用在那样的婚姻上?

  要是我们只谈论合法婚姻,当然不成。但是我的论证仍然适用于婚外情对象的挑选。婚外性活动也能创造孩子,比例不小,正如英、美初生婴儿的血型调查所透露的。事实上,在女性已经享有婚姻自主权的社会中,如果婚外性活动都能创造出那么多孩子,那么在女性没有婚姻自主权的社会中,婚外性活动可能会创造出更高比例的新生儿,因为只有通过婚外性活动,女性才能伸张性自主权。

  所以,我并不主张:斐济群岛的男人会偏爱斐济群岛的女人,而不是瑞典女人;或斐济群岛的女人偏爱斐济群岛的男人,而不是瑞典男人。我们的“搜寻参考意象”具体得多了。不过,这些睿见仍然没有回答所有的问题。我们寻觅伴侣的“参考意象”,是遗传下来的,还是学习来的。要是让我从我妹妹与一位陌生女子中,挑一个性伴侣,我一定不会挑选妹妹,也许连表妹都不会选。要是从表妹与一位陌生女子呢?我会不会因为表妹比较像我而挑她呢?我们可以设计一些“决断实验”(crucial experiments)来解答这些问题。例如将一个男人关在笼子里,让他与亲疏等级不同的“表妹”在一起,看他最“宠爱”哪一位,详细地记录下来。这个实验得多找几个男人做,然后再让女性与表哥们做。当然,我们无法用人做这样的实验。但是科学家已经用好几种不同的动物做过这样的实验,结果发人深省。下面我会举出3个例子:喜爱表亲的鹌鹑;喷过香水的老鼠与小老鼠。(无法以我们的近亲黑猩猩做这样的实验,因为它们太不挑剔了。)

  首先是日本鹌鹑。这种鸟在正常情况下,由亲生父母抚养,与亲手足一起长大。科学家在卵没有孵化之前,把它从亲生母亲的巢里移到另一个巢里,让它由“养母”孵化、养育,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同胞”一起长大。然后拿它做实验,看它的“性偏好”如何表现。

  为了测验雄鹌鹑的性偏好,把它与两只雌鹌鹑一齐放入笼里,然后观察雄鹌鹑对哪一位雌性比较好,相处较久,或交配次数较多。要是这只雄鸟和陌生的雌鸟(虽然有些是亲生同胞,但从未见过)在一起,只要它有选择的机会,它会偏爱表妹,疏远一点的表亲或没有亲缘关系的雌鸟都比不上。但是要是关在笼里的是表妹与亲妹妹,它仍偏爱表妹。很明显地,雄鹌鹑成年后记得一同长大的姊妹(或母亲)的长相,因此找的配偶,与姊妹有点像,却又不会太像,暗合“中庸”要旨。就像生命中的其他事情,“内婚”只要不过分,似乎是好事。一点点,有益;多了,有害。举例来说,在没有亲缘关系的雌鸟中,雄鸟偏爱不熟悉的,对与它一起长大的“姊妹”则较没有兴趣。(虽然不是真姊妹,可是仍然能触动雄鸟体内“不可恣意乱伦”的机制。)

  老鼠与小老鼠都在童年学会找配偶的诀窍,不过它们不凭体貌,而是凭气味。小老鼠的实验,针对的是雌性。婴儿雌性由反复喷过香水的父母养大,成年后对带着香水味的雄性比较感兴趣。在另一个实验中,婴儿雄鼠的母亲,奶头与阴道都喷了柠檬味。雄鼠长大后,与雌鼠关入同一个笼子,有的雌鼠身上有柠檬味,有的雌鼠没有。雄鼠与雌鼠的互动,都用录像机录下,然后重播录像带,记录关键情节的时间。结果发现:身上带柠檬味的母亲养大的雄鼠,遇上带柠檬味的雌鼠,插入与射精比较快,遇上不带柠檬气味的雌鼠,比较慢。由身上不带柠檬味的母亲养大的雄鼠,表现则相反。具体而言,有柠檬味的母亲养大的雄鼠,遇上带柠檬味的异性,就兴奋得不得了,11分半就射精了,可是不带柠檬味的异性,就要17分钟。但是,身上不带柠檬味的母亲养大的雄鼠,遇上带柠檬味的异性,得花17分钟才射精,而不带柠檬味的异性,只花了它12分钟。雄鼠受母亲体味的挑逗而兴奋,显然是学会的,那个知识不是遗传的本能。

  这些鹌鹑、小老鼠与老鼠的实验,告诉了我们什么?它们传递的信息很清楚:那些动物种的成员,在成长过程中学会辨认自己的父母与同胞,成年后,体内便形成了一个程序,引导它们寻觅理想的配偶。它们的理想配偶,与父母、同胞中的异性蛮相似的,但是,绝不会是父母或同胞——不得乱伦。它们也许遗传了某种“搜寻参考意象”,告诉它们老鼠大概的长相与构造,但是很明显的,对于谁是漂亮、性感的老鼠,它们的“搜寻参考意象”是学来的。

  我们可以立即评估:需要什么样的实验,才能得到确凿的证据,显示这个理论也适用于人类。我们应该选一个中等幸福的家庭,父亲每天在身上喷香水,母亲哺乳期间每天都在奶头上涂抹柠檬油,然后等待20年,看他们的儿子、女儿会娶、嫁什么样的人。算了,别提了,为了建立关于人类的科学真理,我们还得过五关、斩六将,想起来就令人丧气。但是有些观察与“意外实验”,仍然能让我们蹑手蹑脚地接近真理。

  就谈乱伦禁忌好了。科学家一直在辩论:人类的乱伦禁忌是本能产生呢?还是养成的?就算我们不知怎的养成了乱伦禁忌,它的应用范围是学会的呢,还是遗传组中储藏着那份信息?通常,我们在我们最亲近的亲人(父母与同胞)身边长大,所以我们后来回避他们,不把他们当性伴侣,不管是先天机制(遗传),还是后天机制(学习),都一样说得通。但是养子女在养父母家中成长,也有发展乱伦禁忌的倾向,这意味着:回避亲人的行为,是后天养成的。

  以色列合作农场的一组有趣的观察资料,支持这个结论。以色列的合作农场,实行“集体制”,大人各有职掌,可是所有的孩子组成一个大团体,由大人共同照顾、抚养。农场上的孩子,自出生到青少年时期,都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中的兄弟姊妹。要是空间距离是主要影响婚配对象的因素,大部分农场孩子的嫁娶对象,应该是“自己人”。事实上,研究人员分析了2769个农场上长大的孩子的婚姻,发现只有13对新人出生在同一个农场;所有其他的农场孩子,成年后都与“外人”结婚。

  甚至那13对新人都应该当作例外,反而证实了“不与自己人结婚”是规则:13对新人中,其中11人都是6岁以后才迁入集体农场的。自出生起就在农场上同一群体中生活的人,不仅没有人结为连理,青少年时期或成年后,也没有人发展过罗曼蒂克(异性)关系,这真是令人惊讶的自制力。朋友,那里可有近3000名年轻男女,每天都有机会“乱搞”,而且他们与“外人”谈情说爱的机会更少。这个研究戏剧化地说明了出生后的6年内,是我们形成性偏好的关键期——我们懂得:在这段期间的亲密伴侣,不可以在我们成年后当作性伴侣。虽然,这是在潜意识中进行的。

  在我们的“搜寻参考意象”中,有一部分告诉我们“什么人必须回避”,我们在生命的第一个6年内,不仅学习了这一部分,还似乎学习了“什么人必须追求”那一部分。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朋友,她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却在一个白人社区中成长,整个社区其他的家庭都是白人。等到她成年了,就搬到一个中国人多的社区。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与中国人,白人都约会,最后才觉悟:她觉得只有白人才能吸引她。她结过两次婚,对象都是白人。她的经验使她对其他中国女性的经历非常好奇,于是询问她的中国女友的背景。结果她的女友中,凡是在白人社区成长的,大多数最后都嫁给白人;可是那些在华人区成长的,就嫁给华人,虽然她们年轻的时候,交往的朋友中白人、华人都有。因此,在我们成长期中出现在我们周遭的人,虽然不能当作成年后的性伴侣,却塑造了我们的审美标准,以及“搜寻参考意象”。

  朋友,请想想看: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性感?你是在什么地方形成那种“口味”的?我敢说,大多数人都像我,可以追溯自己的“口味”到父母的体貌,或同胞,或童年朋友。所以别因为那些有关性感的老掉牙的谚语而沮丧,什么“绅士喜爱金发美女”、“戴眼镜的女生没人看”等。每一条这样的“规则”,只对一些人有效,而且这样的男人(其母亲既近视,发色又深)数量很多。我和我太太都很幸运,我们两个都是发色深、又需要戴眼镜的人,我们的父母也是这样。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六章 性的选择与人类起源

  “嗨!白种人,看看那三位老兄!头一个,是布卡岛来的;他身后的那一个,马基拉岛;第三个,斯凯亚纳岛。你看不出来?你没好好看吧?要不然,你的眼睛可能有毛病了?”

  才怪,我的眼睛好得很。那是我第一次访问位于太平洋西南边的所罗门群岛的第一“印象”。我用当地流行的洋泾浜英语告诉导游:那三个人的体貌不一样,我看得很清楚。第一个人,皮肤漆黑,鬈发;第二个,肤色淡得多,也是鬈发;第三个,头发比较直,眼睛比较像蒙古人。我惟一搞不清楚的是他们打哪来。怪不得我,我可是头一回上这儿来,怎么知道各岛上的人各有特色?等我游历完各岛,快要打道回府了,心里也就有谱了,从肤色、头发与眼珠色,就可以判断一个人是从哪个岛来的。

  以那些体征而言,所罗门岛民可以当作人类的缩影。从一个人的外表,你往往就能说出他从世界上哪个地区来,受过训练的人类学家,甚至还能精确地说出他是从哪一国哪一地来的。举例来说,要是从瑞典、尼日利亚、日本各来一个人,没有人会搞错他们的国籍,只要看一眼就够了。穿了衣服的人,变异最大的体征——你绝不会猜错——就是肤色、眼珠与头发的颜色与形状、体型以及(男人)脸上的胡须。人要是不穿衣服,我们也许还会注意到体毛的数量,女人乳房的大小、形状与颜色,女人的小阴唇与臀部的形状,以及男人阴茎的尺寸与角度,这些都不是整齐划一的。所有那些“不稳定”的体征,构成了人类族群差异的基础。

  人类族群的地理差异,早就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出外旅游的人、人类学家、偏执狂与政客一直很感兴趣,一般人也一样。对于大家不熟悉的、不起眼的生物,科学家已经解开了许多关于它们的谜团,因此大家也许会以为:对于我们自己的最明显的问题——“为什么不同地方的人长相不同?”科学家早已成竹在胸,掌握了解答的钥匙。要是我们连不同的人类族群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异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呢?尽管如此,“人种”在达尔文时代仍然是个敏感的题材,因此他在划时代的《物种起源》(1859)中,根本没有触及。即使在今天,也没有几个科学家敢研究人种起源的问题,他们担心:只要一碰触这个问题,就会戴上“主张贬抑有色人种”的帽子。

  但是,我们不了解人类族群(种族)差异的意义,还有一个原因:那是一个极为困难的问题,出乎大家的意料。1859年,达尔文发表了阐释“物种起源”的“自然选择”理论,12年后,又出版了一部近900页的巨著——《人类起源与性的选择》(1871),以我们的性偏好(就是上一章所谈的择偶偏好)解释人种起源,完全拒绝了“自然选择”的角色。尽管达尔文言之凿凿,许多读者却并不信服。直到今天,达尔文的“性的选择”理论在学界仍有争议。现代生物学家一般都以“自然选择”解释各人种之间的体貌差异——尤其是肤色,它与阳光曝晒之间的关系,似乎显而易见,毋庸置疑。不过,生物学家对“自然选择”为什么会在赤道地带创造出黑肤人种,甚至没有共识。我相信在人种形成的过程中,“自然选择”扮演的是次要的角色,而达尔文的性的选择理论是正确的。因此,我认为,人种之间的体貌差异,大体而言,只是人类的生命循环经过改造之后的副产品。

  首先,让我们扩大视野,千万不要以为人类的人种现象是人类独有的特征。大多数动物与植物,只要栖境范围够大,都会发生地理变异,包括所有猿类(只有波诺波猿是例外,因为它们的栖境范围很小)。有些鸟类族群变异非常明显,例如北美洲的白冠雀,或欧亚大陆的黄鹡鸰。有经验的赏鸟专家凭羽毛就可以分辨每只鸟的出生地点,八九不离十。

  猿类的族群变异,也包括许多人类表现族群变异的特征。举例来说,大猩猩有3个地理族群,西方低地大猩猩体型最小,毛色灰或褐;高山大猩猩毛最长;东方低地大猩猩的毛色是黑的,与高山大猩猩一样。白手长臂猿各族群也一样,体毛颜色有差异(黑、褐、红、灰),还有体毛长度、牙齿大小、口颚突出的程度、眼眶上脊发达的程度。所有这些体貌特征,不只在大猩猩与长臂猿族群间有差异,人类各族群间在这些项目上也表现出差异。

  各个体貌不同的族群,属于不同的“物种”,还是同一物种的不同“亚种”?我们怎样断定呢?我已经解释过,同一物种的成员在正常情况下可以交配,并生育有繁殖能力的子女;不属于同一个物种的动物,就不会那么做了。(但是亲缘关系很近的物种,虽然在正常情况下——野外——不会交配,可是在人工饲养环境中,却可能交配,例如狮子与老虎。)根据这个标准,所有的“人种”【2】都是同一物种的成员,因为各地的人种一旦接触,就会发生“混血”的事例,即使双方外观看来很不一样,例如非洲的班图人与俾格米人。人类与其他的动物一样,各族群总是分分合合,往往难以分辨出“纯种”【3】。因此分辨“人种”,没有“科学标准”,主观意识是划分“种族”【4】的“动力”。以交配/繁殖做判断标准,主要生活在热带东南亚的长臂猿,可以分为6个物种——它们在野外不会交配。许多学者推测尼安德特人是一个与我们(“智人”)有别的物种,因为尽管克罗马侬人与尼安德特人有过接触,却没有留下“混血”的证据。【5】

  人类的人种现象,至少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不过人类的地理族群,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公元前450年,描述过西非的俾格米族、埃塞俄比亚的黑人与一个俄罗斯的蓝眼、红发族群。埃及、秘鲁的古代图书与木乃伊,以及欧洲泥煤坑中保存的古代尸体都证实:几千年前的族群,在头发形式、颜色以及面貌上就不同,与现代族群一样。现代“人种”的起源,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代,至少一万年前,因为各地出土的化石,显示那时各地的族群,已经表现出今日当地族群的头骨形态特征了。一些人类学家的研究更加有争议,研究报告指出了成百上千年种族头骨典型特征的连续性,这一研究也得到了其他一些人的质疑。如果这些研究成果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今天看到的某些人种差异可能在时间上早于大跃进,并且可能回溯至直立人时代。【6】

  现在让我们回到地理族群形成的机制问题。自然选择与性的选择,哪一个比较能够解释我们的人种现象。先讨论自然选择吧,自然选择就是“有利于生存的体征会在演化过程中脱颖而出”的过程。今天没有科学家会否认物种之间的差异是由自然选择形成的,例如狮子脚上有利爪,我们手上有灵活的手指。也没有科学家会否认同一物种的不同族群(地理族群),有些差异是自然选择形成的。以北极鼬鼠来说,生活在下雪区域的族群,体毛有季节变化——夏天褐色、冬天白色;生活在比较南边的族群,终年维持褐色。这种族群差异有生存意义,因为在褐色环境中,白色皮毛有利于猎食者,而在雪地上,白色是保护色。

  同样的自然选择逻辑,也可以解释某些人类族群的地理差异。许多非洲黑人体内带有形成镰刀形红血球的异常血红素基因,因为他们生活在疟疾流行的区域,而这种异常基因似乎可以保护主人抵抗疟原虫侵袭(今天疟疾仍是非洲的主要传染病)。其他的人类区域特征,可以用自然选择解释的,还有南美安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的大胸膛(适应高山稀氧大气)、爱斯基摩人的矮胖体型(减少散热)、南苏丹人的细长体型(适于散热)、北亚族群裂缝形眼睛(保护眼球少受寒气侵袭/避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