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玉冷神

  虐,1w7.

  “我怕死,怕得要疯了”

   

  一

  大年初四,吴邪把父母送回杭州又坐着高铁回到福建的当天晚上,胖子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胖子捂着听筒嘀嘀咕咕说了不到一分钟,挂掉的时候脸色不是特别好。

  那时候吴邪正在冲三九感冒灵,背着身子在新贴的春联底下问了一句“怎么了?”胖子难得的沉默了几秒钟,才哑着嗓子勉强笑道:“天真,明儿咱们仨去医院体个检呗。”

  体检结果出来,三个人对着薄薄的通知单,相顾无言。胖子在客厅里抽烟,张起灵在院子里背对窗户站着,吴邪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胖子订了下午的机票,带着吴邪所有的病历直飞香港。

  张起灵打了一个电话后说:“我去趟云南。”

  吴邪漫不经心点头,从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收进背包。张起灵皱眉看他:“你去哪?”

  吴邪把包放到肩上,看一眼窗外远处的山丘,笑着说我要去找个人。

   

  苍松翠柏,草木幽深,看不到尽头的山林里鸟鸣时断时续,隐约有歌声传来。“达坂城的石头硬又平呀,西瓜大又甜呀……”吴邪人到中年,嗓音越发低沉,平时不怎么唱歌的人,好不容易唱一次才觉出他的歌声浑厚温润。张起灵走在他身后,落他几步远。“那里来的姑娘辫子长呀,两个眼睛真漂亮……”

  吴邪起先是哼的,哼着哼着半哼半唱起来。他抬起胳膊,身子灵活地转过一圈半,倒退着看向张起灵,眼里带着戏谑:“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你嫁给我——”就见他右手放在小腹前,左手放在身后,绅士般鞠一个躬,又立刻转身向前走去:“带上你的嫁妆,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

  吴邪唱完一段停下步伐,侧过身子等着张起灵跟上,下一刻喉咙里一阵甜痒,双手揪着衬衫前领咳了起来。咳嗽声断断续续,声音既干又沉,像是受潮的木板要开裂,又像生锈的锅铲在铁上摩擦。张起灵在潮湿的尘土中弯腰,快速拍他脊背。过了不知道多久,吴邪渐渐缓过来,他有点虚脱,半趴半跪,单手撑在泥地里,有血顺着口鼻滴到他和张起灵的手背上。

   

  吴邪肺上的问题是从雷城时候就有了的,尽管凶险,还是因缘际会获得了新生。后来为了稳定病情,也花了些心血,吃了几十万块钱的药,做了手术,去年医生总算开出康复证明。胖子高兴,砸了一笔钱,在北京、杭州、福建各办了一场康复宴。春节的时候,曾经和吴邪出生入死过的一帮亲戚朋友来了雨村,大家照过全家福,吃过年夜饭,在小院里听着《难忘今宵》放鞭炮。吴邪和张起灵并肩坐在房子顶上,接吻完毕,吴邪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既然重活一次,我得送你一样东西。”

  张起灵问:“什么?”

  吴邪只笑着说:“你得等等。”

   

  只是世事无常。

   

  胖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认真:“地球这么大,我不信没有一家能重新治好你的医院。”解雨臣握着电话长久的沉默,挂断电话之前他轻声问吴邪:“你告诉你爸妈了没有?”,吴邪短促道:“别。”

   

  夕阳从山后面沉下去,红的紫的蓝的灰的,树上的光斑全都抖到地上,最后剩下的只有一片粘稠的黑。吴邪斜靠在一棵歪斜粗壮的老松下面,嘴里还哼着达坂城的小调。张起灵紧挨着他也靠着,从衣服里摸出一根香烟,顿了顿,又收起来。他偏过头,朝吴邪又靠得更近了些,眼睛里难得的显出一丝憔悴。吴邪睁眼看了一会儿顶上浩瀚无垠的苍穹,手指悄无声息碰了碰张起灵额前的刘海。

  长夜漫漫,吴邪起身,张起灵睁开眼,吴邪指了指自己的裤带,转过树丛,走进另一侧的阴影中。他从衣服里摸出两页纸,低着头考虑了很久,终于,他指节用力,拨开碳素笔的笔帽,在纸上写下两行字。

   

  离雨村几公里外的山上,有一个做木器生意的。那木匠声名远扬,只是很少与人来往。传说在附近唯一的高速没有通车之前,他曾独自一人走近两百里到省城去,不搭伴也不求助。有人说他年轻时候当过兵,上过战场,回来后一家老小都没了,索性一直离群索居。十几年前不知从哪儿带来一个半痴半傻的女人,又收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徒弟,也都病死了。

  出发前,吴邪告诉张起灵,他与木匠还有点事没了结。张起灵问:“去多久?”吴邪想了想,对张起灵说:“不知道,看情况。如果我没来得及,你就打电话,借解家的直升机,把我的……把我带出来。老爷子想不开,住深山老林,车子开不进去。”话音还没落,张起灵说:“我和你去。”

  吴邪笑了。他放下包,凑上去,抱住张起灵的脖子,咬他的唇。

   

  吴邪收好那两页纸,回到树下的时候,看见张起灵正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和什么人发微信。吴邪亲他嘴角,张起灵关手机,侧过头蹭了蹭他脸颊,沉默。

  吴邪说:“还有信号?和谁聊天?”

  张起灵答道:“张海客。”

  吴邪挑眉,说:“你让张海客替你去云南找药,也不怕他带回什么来毒死我。”

  张起灵道:“他不会。”

  “你倒是信任他。”吴邪说着闭上眼,偏头睡下,却被张起灵扯着手臂拉回来,按着后脑勺用力地接吻。张起灵眼睛里红血丝凑近了看显得触目惊心,吴邪闭眼只当没看见。他喘不过气来。胖子飞去香港,解雨臣虽然没说,但吴邪知道只怕现在解家的人手也全都离开了北京,张起灵正盘算要去墓里找药,却又不放心地非要跟着他走。所有人都在为他想办法。这样热热闹闹,吴邪潜意识里也就信以为真,相信自己不可能这么容易死得了。

  吴邪被按在树干上,仰着头,张起灵的手掌从他腰间粗鲁地探进去,手心里有冷汗,有些凉,不像平时那么暖和。张起灵含住他喉结,又去碰他的锁骨,一只手盖住他眼睛,控制不住力度地四处啃咬、游移,像发不出声音的镇墓兽,只能在悄无声息中嘶吼。过了一会儿,张起灵肩膀小幅度地耸了几下,停下动作。他的手有点抖,安抚地摸一摸吴邪的左脸,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为吴邪整理乱掉的衣服,拍下衣襟上掉落的树叶。吴邪神情淡淡,想了想,笑着看张起灵眼睛:“你怕什么,刚才胖子跟我说他到地方了,在跟老朋友喝茶叙旧,一点药材而已,再贵,对他来说都是小意思。”

  张起灵点点头,拿出水壶往杯子里倒白开水。水壶保温效果很好,水还冒着热气,张起灵试了试水温。吴邪低头数药,一颗一颗都当着张起灵的面扔进嘴里,像马戏团的戏法,他接过水杯,喝了口,一丝不苟地咽下去,又张开嘴,示意张起灵看。嘴里冷不丁冒出一个泡泡,险些弄在张起灵脸上。他有些小得意的嚼着嘴里的泡泡糖,脸上的笑意很浅,低着眼若有所思。

  两个人走了一天的山路,都累了,吴邪躺到张起灵腿上,等到张起灵睡着了,才又悄然睁开眼,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死亡,浑身都发冷,孤寂到绝望。他摸了摸怀里纸张的棱角。

   

  张起灵,这不是遗书,就当是我给你写的信吧。

  累。你等我慢慢写。

   

  二

  老木匠姓冯,叫冯柳州。

  头一回听王盟说起这名字的时候,吴邪没忍住笑出了声。王盟奇怪地问他:“怎么了?是我找错了人吗?”

  “这老爷子狂得很。”

  这事王盟不知怎么说漏了嘴,让冯柳州听了去。第一回,托他给二叔打一对六方椅,想摆在他茶楼里。老爷子二话不说,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的花纹里,刻了很小很小的一行“财源广尽”,那椅子放在吴二白家足有两年,才让吴邪某次去喝茶的时候发现,吴邪骗吴二白说那椅子招虫,给讨了回来,吴二白嘴上不动声色,其实心疼的不行,说这年头难得有这么好的木匠。吴邪把它放在自己家里。他吴邪不求财,坐着还舒服,正合适。

  第二回,长沙的盘口要打个盒子,装一件东西。想来想去,吴邪还是拉下脸面,让王盟去找了冯柳州。东西送过来,吴邪里里外外检查了十几遍,确定没有刻字了,才把盒子送去。第二天王盟苦着脸把盒子又拿了回来,战战兢兢说:“老板,这盒子招白蚁。”吴邪叫王盟给老爷子送去五万块,是商定的酬金两倍,打算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但王盟还没来得及出门,老爷子又托人送了另一个盒子过来,捎话说他做生意向来讲诚信,从不坑人。

  吴邪冷笑,五万块钱收回三万,打发王盟去了。

  这一回,吴邪想自己去见见他,还想让他再打一点东西。他的包里,装着三张卡,东西做出来,如果老爷子愿意,吴邪会把三张卡一起交给他。

   

  去冯柳州家的路不好走,吴邪站在他家门前的时候,正是一天里最冷的黎明,他走得急,吸进不少凉气,一只手臂吊着张起灵的后颈,正咳得痛不欲生,衣服领子上不一会儿便血迹斑斑的,张起灵给他递纸,擦他的衣服。好容易停下来,视线里却闯入一双沾着泥点子的军绿鞋,有声音说:“小子,不要给我行这么大的礼,生病了要去医院,求我没有用。”

  吴邪顿了顿,接过张起灵手里的纸,擦干净嘴边的血迹,自己慢慢站起来,似笑非笑:“冯老爷子?闻名不如见面。”

  冯柳州脸色一变,上下打量吴邪,又看张起灵几眼,“哼”了一声,转身掏钥匙开门。

  “有事?没事的话,好走不送。”他说着,从屋里拿出一个搪瓷缸,拎出暖水瓶,放在窗台上,蹲在门口修起自己的水烟筒。

  张起灵道谢,上前倒了暖水瓶里的水,端给吴邪,这水里有股子药腥气,不知道被老爷子拿来泡过什么,喝着倒是暖和又舒服,吴邪笑着说:“最近木材够不够?帮我打件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吴邪余光打量四周,看到院子的角落里,紧挨着堆起两个小土包,各在前面摆了一盆铜钱草和文竹。一阵细风吹过,太阳从山后升起来,金黄的光线正好越过院墙,照在那两个小土包上。张起灵从他身旁走过,挡住了中间,吴邪收回目光,冯柳州坐在门口的高脚凳上抽水烟,一只蚂蚁爬上他的烟筒,他两眼盯着那蚂蚁,水烟筒发出呼噜声,对吴邪的话无动于衷。

  吴邪看一眼灶房,说:“饿了,我弄早点去,你这儿有什么?”

  冯柳州一动不动,不说话。张起灵进灶房,吴邪跟进去,两人在屋子里找了找,从矮桌子下拎出白菜和半袋米,一盘鸡蛋。两个人站在灶前,张起灵说:“白菜粥”。吴邪摆摆手:“煮汤喝吧,顺便煎两个蛋。”张起灵点头,开始洗白菜,吴邪不会用这种烧柴的老式灶,弄了半天,还是张起灵过来帮忙,吴邪趁他不注意,用手指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张起灵反手一摸,手指上全是焦炭,吴邪已经转身出去了。

  张起灵:……

  窗台上手机振动,他看了一眼窗外,把手机设置成静音。

  海客:【我找不到那个地方】

  张起灵:【继续找】

  海客:【所有线索都用了】

  张起灵:【嗯】

  海客:【我说没有线索,老大,你听懂没?】

  张起灵:【你先休息,晚上发给你】

  张海客不说话了,张起灵把聊天记录删除,转身往锅里加水。

   

  “打什么?”冯柳州从烟筒里抬起头。

  吴邪离冯柳州远远的,忍着不抬手挡在鼻子上,他看一眼灶房,说:“茶几。”

  冯柳州不耐烦道:“什么样的茶几?”

  吴邪指了指灶房门,示意老爷子:“你看着做,好用就行。”

  冯柳州皱眉,吴邪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找出一张纸,不好意思道:“我本科学的建筑,不是很专业,你看看能不能做。”

  冯柳州看他一眼,将水烟筒收起来,走近了来看,扫了一眼,转身就走,到院门口抬着笤帚扫院子,面无表情。吴邪追着他:“能做不能?”

  冯柳州翘着眉毛,只不说话,一下下的扫着,脸上平淡。

  吴邪下一刻高兴地笑出声。他手指轻轻弹了弹那张图纸,忍不住说:“我就知道你没问题。这么多年,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冯柳州怀疑道:“我这样的?怎样的?”

  吴邪本来想说,像你这么厉害的,话到嘴边成了“像你这么不讲道理的。”

  老爷子抬起笤帚作势要打,吴邪却敛了笑,走进房里,老爷子觑他一眼,不甘不愿跟进来,吴邪掩上门,唇边勾着淡淡的笑,态度更诚恳些:“还想再求你件事。”

  “什么事?”

   

  冯柳州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断然道:“不行!”

  吴邪跟出来:“为什么?”

  冯柳州停步,转身眯着眼打量他。半晌,说:“你以为东西想打就打?我只有这么多木料,单够一件,实在要多,也可以,多等半年,我也就做出来了。”

  吴邪沉吟,想了想,又问道:“真不行?你要什么木材?我找人送进来。”

  冯柳州嘲讽道:“你要真有这个本事,现在也不会站在我这小庙里了。一边去,别拦我的路。”

  吴邪没办法,他皱眉陷入了纠结。

  张起灵端着早饭出来了,吴邪搭把手,把一张桌子抬到院子里支好,三人慢慢吃着早饭。张起灵给吴邪盛汤,吴邪嫌盐太淡,要去加,被张起灵按住:“太多盐不好。”

  吴邪心里一堵,想说都要死了……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

   

  冯柳州问他:“你看过《鹿鼎记》吗?”

  吴邪不说话。

  冯柳州又问:“古龙的《边城刀声》呢?”

  吴邪夹一筷子白菜,自顾自吃着。张起灵转身到厨房里去,冯柳州看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漫不经心道:“都说住在苏州,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我这里刚好剩下一点油沙杉,不多不少,你要是不知道先要哪件,我看就先……”

  吴邪冷冷道:“闭嘴。”

  冯柳州被吓了一跳,张起灵又从灶房里转了出来,他单独水煮了一个鸡蛋,用碗装了,放在吴邪面前。冯柳州看看那个鸡蛋,脸上露出一丝丝肉痛。

  吴邪慢条斯理把水煮蛋吃完,擦干净手,道:“我想好了。”

  冯柳州抬头看着他,吴邪说:“先把茶几做好。”冯柳州打量他神情,若有所思。识趣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吃东西,点评道:“小伙子厨艺不行。”

  吴邪笑他:“比你大概好点,至少王盟吃了不会吐。做完大概要多久?”

  冯柳州恶声恶气道:“二十年!”说完起身出门去了。

  张起灵洗过碗,过来问他:“谈好了?”

  吴邪点点头。

  “回去?”

  吴邪摇头:“我们住这儿。”

  “怎么?”

  他得意地笑:“监工。”

   

  三

  山里冷,吴邪晚上咳得厉害,怕吵着张起灵,索性早早睡觉,睡着了还能少咳几声。睡得早起得便早,好几天早上,不到五点就醒过来,不敢动,对着天花板想事情,渐渐地也理解起张起灵早年的行径。

  七点整,吴邪的闹铃响,张起灵就起床去做三个人的早饭,吴邪慢悠悠起身,披着毯子在桌边,摊开两页纸,碳素笔写几行字,又收起来。头几天,张起灵从早到晚都显得很忙,也很沉默。他一直对着手机,一天总要充两次电。吴邪问了他几次,想出门到处去转转,都被张起灵拒绝了。吴邪便不多问,知道张起灵在给他想续命的办法。胖子那边没怎么联系他,想来也没有什么进展。解雨臣给他打过两次电话,知道他跑到山里待着,骂了他一顿之后,只说想来福建找他,吴邪说你忙你的。挂电话之前,解雨臣必定要问一句:“我告诉你爸妈?”但吴邪每次都拒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说完了会怎么样。想来想去还是说:“还不一定呢,说了让人白糟心一场,再等等吧。”

  冯柳州做起茶几很是磨蹭,不让吴邪进他的木工房,自己倒是整天在里面待着,门锁得死死的,到饭点出来吃顿饭,吃完丢了碗就进去,连睡觉也搬到里头,然而几天里,吴邪没有听见木工房里传出哪怕一丝响动。

  他没催,和老爷子约好了两个月,那就一定是两个月。这一点他对冯柳州还是信得过的。医院方面信誓旦旦,说他顶多能活三月,刚刚好。更何况,这些天,他感觉身体没有像一开始那么糟了,没怎么咳血,只要他坚持吃药,说不定能活很多年。只是每天晚上,总得数出几十颗药吃完,这一点让他想起来就烦躁。他没说,但张起灵也看出来了,把药分了分,打算早上一半,晚上一半,吴邪大惊失色:“别,每天恶心一次就够了。”张起灵只好每晚都给他煮咸菜汤配药喝。

  张起灵不怎么敢和吴邪那个,吴邪主动要求了几次,看出来张起灵其实也很想,但张起灵没同意。吴邪想了想,安慰说:“也行,等以后好了,机会多得是。”两人便肩并肩躺下,在山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各自睡觉。

   

  “去哪里?”张起灵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低沉。

  吴邪道:“醒了?不去哪,院子里坐会儿。”

  张起灵坐起,伸手拉灯绳,下床在包里翻外套给吴邪穿。吴邪接过大衣说:“我待半小时就回来,你睡吧。”张起灵跟上来,吴邪推他,说:“别跟着我。”张起灵这才停下脚步,他在门边踌躇,片刻后点点头,转身回床上,吴邪笑着给他关灯,轻手轻脚出门去。

  隔壁的灯还亮着,吴邪吃惊,低头看腕上的手表,再有两三分钟就三点了,老爷子不睡觉,在做什么?

  他上前去,敲了两下窗子,没敢用力,低声道:“睡了,干嘛呢?”

  里面呸了一声:“关你屁事。”吴邪便不管了。他裹紧了厚厚的外套,还嫌冷,一开口,吞进去的全是寒气,弄得他嗓子发痒。回头看一眼和张起灵的客房,还是食言,悄悄推开院门出去了。临走他余光瞥到角落里那两个土包,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张起灵,我知道你对我的情分,那是半点也不掺假,就像胖子在地窖里藏的那几坛酒。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挺有福气的。我上辈子,上上辈子,大概都是像我爸那样的老好人,才能在这辈子遇上你。这辈子我不想当老好人了,所以我做了很多错事,这也是仗着有你,我才敢这么做。

  你这么厉害,肯定也猜到了,冯老爷子院子里的两个坟头,那是他的老婆和徒弟。他这辈子最亲的人,除了他亲生爹娘,大概也就是这两个人了,可惜都没能陪他走完这一程。我也不能跟你走完了,你得原谅我,你就是不想也不行,我不想死,可是也不行。

  大学时候,图书馆里有一排书架,满满当当放的全是死亡哲学,当时我特想笑,现在我倒想看看,人死了这件事,到底能有什么哲学?读完了,是不是就不怕死了?你以后要是无聊了,也可以买来看看,看完后再想想,说不定我死了这件小事,也就不足挂齿了。

  我第一次觉得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情分没有用,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死的时候,哪怕跟你在一块儿,最后我也是要一个人走的。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人总要学着自己走,我十几年前就学会了,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在退步。你好好活着吧,就当从来没有过吴邪这个人。

  我怕死,怕得要疯了。我得先点什么,写着写着就成这样了。我想想吧,等我把这封信写完了,我再考虑考虑,把这段剪下来算了,看着矫情又难受。

  还怕误导你。

   

  吴邪走到一片林子边上,看见一棵树,很壮,结实。他慢慢爬到最低的树枝上坐下来,喘了一会儿,咳嗽两声,开始吹口哨,吹《达坂城的姑娘》。

  山里的空气很好,树林是真的树林,月色也是真的月色。淡白色的弯月悬在远处的树梢上,云淡风轻的在天上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好像对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已经很习惯了,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吴邪笑着对那月亮抱了抱拳,啧啧赞叹:“佩服,佩服。”

  他继续吹口哨,林子里风一来,动静就特别响。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风,也要“哗哗”的喧嚣一阵。外套很厚了,风几乎吹不到他身上,但刺在脸上也凉飕飕的。林子外面有脚步声,他低头瞥了一眼,不是很意外。

  “上来。”

  张起灵抓着树干,借力一跃就翻了上来,轻盈的坐在一旁,像武侠小说里学过轻功的人。吴邪幡然醒悟——这才是真正的他,他被束缚在雨村太久了。

  张起灵皱眉,看他:“你说你不出来。”

  吴邪挑眉:“骗你的。”

  张起灵伸出左胳膊,从身后搂住他,手上戴着手套,摩挲他的脸。摸了一会儿,侧过身,两只手捧住,吻上来。吴邪立刻伸出舌头,撬开他的牙齿,闭着眼细细地舔。张起灵抱得更紧了,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吴邪心猿意马,很想就地来一次,但猜也猜得到,张起灵不可能准的。吴邪只好拼命吻他,吻够了,把人一推,从树上跳下来,慢慢往回走。

  张起灵追上,问他:“怎么了?”

  吴邪道:“睡不着,出来消耗过剩体能。”

  走到开阔点的地方,张起灵把一条围巾系在吴邪脖子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神情很专注,小心翼翼给围巾打结。那打结的方法是解雨臣在小红书上学来的,学会了以后教给吴邪,吴邪又神秘兮兮教给张起灵。吴邪把双手都插在大衣兜里,面无表情地等着张起灵。弄好了,张起灵说:“下次告诉我,我带了景安宁。”

  吴邪哭笑不得,他不想靠景安宁睡觉,但还是点头。他把手从衣服兜里伸出来的时候,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片龙眼叶,他笑着用两边手指把叶子抻开,下唇凑上去,上嘴唇微微张着点,一吹,清亮悠远的乐声便出来了。

  张起灵起初有些茫然,继而柔和了眼神,站在一边,静静地看他,风从林子尽头吹出来,吹过旷野,拂过吴邪的眉毛,一卷,把张起灵的睡衣吹得扬起一个角。吴邪吹的是李治廷那首《岁月轻狂》,旋律很好听,难度有点大,吹得他嘴巴也疼肺也疼。

  吴邪吹了一小段就不吹了,手指一松,就要扔那龙眼叶,张起灵手一扬,一把抓在手心里,小小心心的收进了睡裤口袋里。

  吴邪有些小得意,扬了扬眉毛,意思是,吹得怎么样?

  张起灵抱抱他,亲他的耳朵和脸,又伸手来捏他的耳垂,抓他的衣袖,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玩了一会儿,偏过头,神情藏到阴影里,握着吴邪的手指略紧了紧。发现吴邪窥探的目光后,又像往常一样,怎么也看不够一样地看他,情绪藏得很深。

  吴邪若无其事,随口哼着小调,笑得很愉快。

   

  四

  次日吴邪睡到十一点多才起,精神很好,张起灵端出午饭,反倒是冯柳州从木工房里走出来,显得有些萎靡。吴邪想起头天晚上的事,问他:“你昨晚这么晚不睡,干什么呢?”

  老爷子低头吃饭,装没听见。吴邪看他一眼,没说话。冯柳州伸筷子,想夹四季豆,筷子伸到盘子里,却撞在吴邪筷子上。吴邪夹起一筷子四季豆,放在张起灵碗里,神色从容道:“多吃点。”

  冯柳州顿了顿,转而去夹麻婆豆腐,又被吴邪撞了一次,张起灵碗里多了一块麻婆豆腐。

  冯柳州放下筷子,去拿汤勺,舀汤喝,吴邪手一扬,老爷子炸了:“你什么意思?”

  吴邪笑着说:“你坐,凡事好商量。”

  老爷子一屁股坐下,讪讪的看着吴邪。吴邪道:“我想看看我的茶几,行不行?”

  “不行!”冯柳州不假思索。

  “为什么?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你用的是油沙杉还是哪里给我弄来的招虫货?”

  冯柳州怒道:“你既然跟我做生意,就得相信我!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吴邪喝口汤,淡淡道:“前车之鉴,不得不查。”

  “那是你先得罪我!”

  吴邪道:“一码归一码。”

  “我最后还给你把好的也送去了。”

  吴邪道:“我知道,上回可以,这次不行。两个月期限到,我就走,不会再回来。你就是想给我真的也没机会了,不如从一开始就安心做真的。”

  冯柳州恨恨起身,把木工房钥匙扔在桌上,吴邪收起来,用小指拎着晃了晃,放进口袋里。吃过饭,张起灵洗碗,他拿着钥匙开了门,看见逼仄的木工房里,一边摆着一口半成木棺材,另一边则放着两块长宽高矮都大相径庭的木料,都已经被刨得很光滑了。吴邪围着那两块木料转了转,没怎么细看,便转身走向另一边的棺材,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什么,一时有些意外。

  他锁门出来,远远的把钥匙扔回给冯柳州,没说话。冯柳州看他一眼,嗤笑:“怎么样,老总?你看偷工减料了没有?”

  吴邪没出声,站在灶房边上对张起灵说:“一会儿弄好了哪里也别去,来房里,有事情跟你说。”

  张起灵手上拿着碗和抹布,满手沾的都是泡沫,系着一块布当围裙,那样子有点傻,闻言点了点头。吴邪再出门的时候,冯柳州慢悠悠挪进木工房里,又把门严丝合缝的关了起来。

  吴邪半趴在地上,从床下摸出一个小箱子,床下有灰,他冷不丁被呛了两下,咳得不行。起身想喝水,抬头正好看见床头张起灵手机亮了,瞥见张海客发来一条微信:【不行,我这边已经伤了两个人,那地方,我看是找不到了。就只是一本乱七八糟的古书里提过一句而已,从没有人证实过。你自己想想吧,有这个力气,为什么不带着他出国看病?】

  吴邪短暂地愣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手机屏幕就已经又黑了。张起灵把亮屏时间设置的很短,吴邪捂着脸咳嗽,眼泪都快咳出来了。张起灵推门大步进来,给他倒水。看见地上的箱子和床下拖出来的痕迹,冷冷看吴邪一眼,吴邪全当没看见。张起灵收起床头的手机,低头看消息。吴邪喝过水好些了,便拉着张起灵坐到桌边,神神秘秘说:“你先坐。”

  张起灵问:“什么事?”

  吴邪忙道:“不急,你等着看吧,别动,在那儿坐着就行。”

  张起灵不解地看他。吴邪正弯腰把箱子抱起来,他拿过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擦那箱子,擦完了,从身后不知哪里拿出来一块深蓝色的闪光缎,盖在那箱子上。

  张起灵:?

  吴邪的右手手掌摊开,缓缓覆在箱子顶上,停了几秒。他观察张起灵的神情,下一刻手掌缓缓抬起,那布料上突然出现一道弧形裂痕,随着吴邪的手缓慢抬高,那裂痕越来越明显,很快,一块圆布从中间升了起来,露出里面的木箱子,紧接着,那木箱子一震,一块和圆形布料一样大小的圆木块也从木箱子上自己飞了起来。

  张起灵:……

  吴邪顽劣一笑,淡定道:“过来,抽奖。”说着拿出一块黑布,把张起灵的眼睛蒙了起来。

  张起灵:!

  张起灵有些犹豫地从椅子上起身,吴邪走过来扶着他,牵着他一只手,往前伸去。张起灵将手臂顺从地探入那木箱子,往里摸了摸,一顿,拿出来一个木杯。

  “好,把东西放桌上,放下,什么也不用做……对,对,就这样。好,现在再来抽第二轮。”

  张起灵只得又把手伸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摸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杯子。

  吴邪:……

  “你就不能摸个不一样的?”

  张起灵抿了抿嘴唇,吴邪叹气,扶额道:“第三轮。”

  这回摸出来一个光滑的,略有些扁的……球?

  张起灵判断了一会儿,把手中有些奇怪的茶壶稳稳放在桌上。

  吴邪嘴唇微弯:“继续”。张起灵却用手指把眼睛上的布摘了下来。他将布揭开,把被裁出一个口的箱子盖掀起来,一个个的把里面的茶具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然后拉过吴邪的手指看他绑着透明软线的地方,见他缠上了创可贴,并没有割伤手指,这才把手放下。

  吴邪把黑布重新给他缠了上去,十分不满,呵斥道:“别动!”

  张起灵不动了。

  吴邪满意道:“把布摘下来。”

  张起灵:……

  紧接着,张起灵看到眼前出现的场景,眼里现出惊异。

  吴邪笑着说:“怎么样?”

  张起灵伸手,想要碰一碰那个“茶壶”,此刻正在桌子的正中央,不知何时从里面长出几棵姿态挺拔优美的“竹子”,分着叉,有碧绿晶莹的茶水从那“竹子”里向外流出,分别流进旁侧的两个木杯子里。杯满,水声停。那“竹子”不紧不慢地自己缩回到茶壶里的“泥土”中,吴邪朝着他一抬手,示意他拿走一杯,张起灵不由自主照做了,那杯子刚一离开桌面,茶壶一阵“咔嚓”声响,“砰”的一下,一株挺峭的“白梅”缠绕着生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兰”和“菊”,兰花淡雅,菊花清新。梅兰竹菊,各具风姿。

  几秒之后,所有的一切又都像先前的“竹子”一般,收回了茶壶之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吴邪笑着端起另一杯茶,装模作样闻了闻,说:“味道不错。”

  张起灵伸手,掀开那茶壶的盖子,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不过普普通通一把茶壶。吴邪似笑非笑看他,说:“你没事瞎往里看什么?”

  张起灵将几许遗憾和失望敛起,安安静静,喝吴邪给他泡的茶。

  吴邪看看他。

  喝茶。

  吴邪又看一眼。

  张起灵有些疑惑。

  吴邪忍不住道:“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张起灵:……

  吴邪叹气,握着那茶壶,在桌上轻轻一敲,一声十分不明显的轻响过后,“竹子”重新长了出来。

  吴邪把茶壶递给张起灵,把冯柳洲字迹歪歪扭扭的亲笔说明书一并推到他面前,觉得很没意思。

  他百无聊赖,喝了一会儿茶,看到张起灵认认真真盯着那说明书看的神情,心头却又一暖。随即看向窗外,一片云慢条斯理从窗前飘过,阳光灿烂。

   

  五

  冯柳州的白菜是消耗品,为了给吴邪煮咸菜汤,张起灵每天下午都得跟着老爷子出门找菜。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冯柳州突然说:“我的茶几做不完了,你要想喝菜汤就自己去,反正你从第一天就已经把路认熟了,也没人能欺负你,你看着办吧。”说着又扔过来一袋白菜种,说:“顺便帮我种点儿,浇浇水什么的,哦对了,还有这个,辣椒。”

  种菜当然是不会种的,但浇水张起灵勉强还可以。凭借在雨村搞盆栽辣椒的经验,他把冯老爷子的辣椒籽撒完,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整个人便又黑了一度。

  吴邪当天下午见他迟迟不回,干脆出门找人,看见戴着草帽的张起灵时,当场弯腰毫不留情笑出声。他笑了一会儿,走到地里,小心不踩到地里的种子,帮着张起灵一起合土。张起灵摘下帽子戴在他头上,时不时指导他一下:“不能这样,要这样……”吴邪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吴邪嫌热,戴不惯草帽,几次脱下来,又被张起灵阻止。他嫌烦,索性走到一边去,喝张起灵水壶里的水,被那水冰得一激灵,凑上去闻了闻,反应过来里面居然是水龙头接来的自来水。他手一挥,毫不留情把水壶里的水泼在地里,倒了自己的白开水进去,拿着空杯子,不打招呼走了。

  吃人手短。两个人只能不甘不愿过上了种田生活。吴邪吃过早饭先烧水,张起灵出门,吴邪再帮他装好水壶一起带过去,帮老爷子浇地施肥,活脱脱两个免费劳动力,不伦不类,倒也还认认真真,吴邪甚至晚上睡觉前都还抱着手机研究辣椒的生长。而张起灵明显学得比吴邪快,吴邪时常要被他指导,干脆就叫他“张指导。”但一个月下来,吴邪不黑反白,他认真反省了一下,发现大多数时候自己都只是戴着帽子坐在田埂上看张起灵干活而已,根本就没怎么晒过太阳。低头看了眼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外套和长裤,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晚上,他蜷在被子里,背靠床头,从CNKI上花钱下论文看。张起灵洗完澡,打了个电话。吴邪听见他说:“嗯,下去后注意安全。”说完躺进来,凑近了也看着他的手机,吴邪挑眉,心道这个世界真是神奇,十年前,就是让他想破了脑袋,也绝想不到会有和张起灵窝在一张床上看论文的怪场景,然而这怪场景还真就实实在在发生了。

  看了一会儿,他就困得不行,手机递给张起灵,让他自己看,翻了个身,面朝墙,慢慢合上了眼睛。睡了一会儿,做噩梦吓醒过来,不知道几点。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是很舒服,便蹑手蹑脚起床,想出去走走。张起灵还是醒了,替他拉灯绳,给他找大衣。

  吴邪做完噩梦惊魂未定,还没清醒,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说:“你别跟来。”

  张起灵观察他脸色,犹豫片刻,躺回到床上,说:“你别出门。”

  吴邪揉了揉微微发痛的额角,答应了:“行,不骗你。”

  推门出去,吴邪看到隔壁亮着灯。看了看时间,三点多了。他敲敲窗,嗓子有点哑,说:“还不睡?干嘛呢?”

  冯柳州在屋子里说:“有事?”

  吴邪一挑眉,想了想:“嗯。”

  “进来说,外面冷。”

  吴邪有些诧异地绕到门边,又听见冯柳州道:“门没锁,一转就开了。”

  吴邪推门而入,屋中灯火通明,白炽灯照得房子里很通透,屋里烧着炉子,暖烘烘的,很舒服。老爷子靠在床头,光着上半身,露出胸前一条从脖子横到肚脐眼的狰狞伤口。

  吴邪看了眼,没多问。冯柳州问他:“什么事?”

  吴邪找了个方凳坐下,凑近炉子暖手,想了想,说:“你也知道,我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冯柳州不说话,没听见似的,掀开被子下床,拉开床脚的大立柜找衣裳穿。

  吴邪咧嘴笑:“所以,我说老爷子,我那茶几,你能不能快点儿做啊?”

  冯柳州道:“有本事你自己做。”

  “你给个准话,最快,还要多久?”

  冯柳州伸出手指比了个数,眼睛始终在柜子里逡巡,犹犹豫豫的,挑不定一件衣服。

  “慢了,再快点儿。”

  冯柳州不耐烦道:“生意吹了,你走吧,今晚就走。”

  吴邪说:“十天?”

  “走走走!”

  “十五天,行吧?我是真没办法了,求你了,你行行好。”

  冯柳州不太明白:“那东西,你也不是自己用。你是要打给姓张的吧?你死了,关他什么事,到时候我再给他送去。”说着,他像是终于挑好了衣服,站到柜子后面的阴影里去换。

  吴邪皱眉:“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吴邪烦躁道:“关你什么事?问这么多,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冯柳州不说话了。

  “行不行?”

  阴影里,站出一个高挑的影子,只见冯柳州身上穿着碎花短裙,身上是一件浅蓝色布衣服,穿一双女式凉鞋,脸上戴着一张女人的面具,那面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面貌僵硬,就这么盯着吴邪看。吴邪鸡皮倒竖,静了一会儿,他笑笑:“这是老太太的衣服吧?”

  冯柳州发出女人的声音:“是我的。”

  吴邪想了想,又问她:“你儿子呢?带出来让我见见。”

  冯柳州淡淡道:“你见他做什么,他以后是要继承他爹的手艺的,自小就聪明,正在木工房里待着呢。”

  吴邪“嗯”了一声,诚恳道:“我想见见老爷子,成吗?”

  冯柳州又变回正常的声音,觑他一眼,不满道:“你要见我做什么?”

  吴邪苦笑:“他们死了,就让你这么放不下吗?”

  冯柳州诧异:“我放不下?谁告诉你我放不下的?”

  吴邪不说话。

  冯柳州又换回他原本的衣服,光着膀子,躺回被子里。他悠悠道:“死死生生的,太平常了,要是为了这么点儿小事难受,那未免太没意思。”

  吴邪忍不住问他:“你不怕死吗?”

  冯柳州笑呵呵:“没什么好怕的。”

  “没人陪你,只有你一个人,一天,十天,一个月,没有人会发现你,你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

  冯柳州打断他:“想象力这么丰富做什么?死就是那个字而已,就是那一下的事情。过去了,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吴邪道:“那之后是和你没关系了,之前呢?你就没想过,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柳州笑,像是喝醉了酒,嘟囔着:“没什么意思。”

  吴邪沉吟片刻,又道:“我死后,是和我没什么关系了,那他呢?”

  “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什么好问的?”

  “要是他走不出去怎么办?他还要活那么长时间,怎么样,能让他放下?”

  冯柳州眯着眼,打量他,含笑道:“放下和不放下,都是一样的,你让他自己选吧,那是他的事,你死了,就跟你没关系了。”想了想,冯柳州又续道:“痛苦或不痛苦,也是他的事,看开不看开,都要靠自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救不了你,你管不了他。”

  吴邪胸口一阵闷痛,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勉强笑着说:“照你这么说,那我们爱来爱去的,何必呢?”

  冯柳州道:“爱不爱他是你的事,你高兴,所以这么选了,他也这么选了,事情就是这么巧。”

  吴邪轻轻咳了下,问:“那我呢?我可怕死得很,我怎么办?”

  冯柳州眉头拧起来,淡淡道:“我说了,死只是那一时的事,和之前和之后都没关系,现在,你不用死,所以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爱什么爱什么,随你喜欢。没人救得了你,也没人管得了你。”

  吴邪还没来得及说话,冯柳州道:“你出去吧,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不舒服,就去治病。不去也行,睡觉?随你的意。如果你不方便,我乐意搭把手,打谁的电话?除了120,哦,可以打给你家里人,但你得把电话号码说给我。我有药水,你喝不喝?别的,你自己去想办法。”

  吴邪扶着墙,战战兢兢站起来,一不小心撞倒了椅子,踉跄着出了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扑倒在地上,大衣落在一旁,他被冷得一哆嗦,喉咙里血源源不断涌出来,从嘴边漫出去。身后冯柳州走出来,吃力地扶他起身,架着他,把大衣捡起来,披在他身上。吴邪眼前一阵一阵闪现黑色的重影,他有点怕,低头看见自己满手的血,头一阵阵的发晕,看见张起灵冲出房门,抱住他,拿着手机打电话,声音越来越远,眼前的画面也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不甘心的沉入深渊。

  六

  张起灵,有的事情,我不是想不通,其实是不敢想通,事情这么血淋淋的,半点意思也没了。可能“大智若愚”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有的事情,当不知道就行了。

  但是我现在必须得想了,我得知道,在我死前,我应该怎么个活法才是好的。我之前觉得,我们感情那么深,其实没有用。但是也要看情况。确实没有用,哪怕我们好得一秒钟也分不开,也免不了生老病死,不能减轻我的恐惧,更不能感天动地,让我继续活下去。沉香救母、割肉喂鹰,那都是骗人的,但是被骗的感觉很好。虽然我这么说,但是你千万不要觉得我不喜欢你了。如果不是得了病,我真想和你当两个坐在西湖边上吃糖葫芦的老头子,我舔舔你的,你含一颗我的。不过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就该知道,这是免不了的,只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痛苦一阵子,但是这不妨碍你好好活着。我们都太渺小了,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我们再好,也不可能互换灵魂。我不能代替你走出来,去重新热爱这个世界,爱别的人。这只能靠你自己。想想都觉得很残忍了,所以你自己要保重。但我愿意尽我所能帮帮你,当你觉得自己走不下去的时候,你就想,我活着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心给了你一半,虽然我走了,但是它还在你那里,谁也拿不走,全都是你的,直到你死的那一天,当然这不妨碍你去收纳全新的情谊。

  至于我,我也收着你的那点子情谊,他们都是我的,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张起灵第一时间打给了解雨臣,北京那边立刻紧急调了直升机过来,把吴邪从深僻的大山里送进了医院。胖子得到消息,却不回来,在电话里说:“他还没死呢,我再挣扎挣扎,指不定就遇到世外高人了。”解雨臣通知了吴邪家里人,吴一穷拿着电话听筒的手抖了抖,吴妈刚洗过碗,手上还湿着,见了吴一穷的样子,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吴邪从急救室里被推出来,情况暂时是稳定的,进了特护病房,不让家属探望。张起灵坐在走廊亮红色的椅子上,灯光一片惨白。解雨臣站在他旁边,隔着病房的玻璃窗观察吴邪的侧脸。

  走廊的静谧被尽头一阵嘈杂打破,吴一穷夫妇被一名护士带了过来,吴妈眼眶有些红,衣服穿得很得体,拎着包的手微微发着抖,吴一穷脸色发白,腰杆挺得笔直,一身书卷气,就是头发有些发灰。两个人没看走廊里的张起灵和解雨臣,两步走到玻璃边上,看见病床上儿子的身影,都静了静。很快反应过来,对解雨臣感激地说:“这次多亏有你。”又看一看张起灵,走廊里顿时一阵难堪的沉默。

  张起灵起身,对他们礼貌地点点头,拿着手机,示意出门打个电话。

   

  张海客声音里满是疲惫:“我们拿到东西了,但是被一帮人缠住,还需要一点时间。”

  张起灵沉默了很久。

  “谢谢。”

   

  张起灵一等,就是十来天。张海客的电话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他的几个手下也同时失去了联系,微信更是一直沉寂着。其间,吴邪没有醒过,冯柳州在第十五天打了一个电话到吴邪的手机上,张起灵接起来,原来是吴邪订做的茶几好了,让人过去取东西。

  解雨臣说:“我来吧。”说着安排人去调直升机,茶几没有几个小时就送回了雨村,解家帮忙搬东西的人拍了照片发到解雨臣微信,让张起灵确认下有没有问题,张起灵看了一眼,很精致,很大,吴邪送给他那套能变戏法的茶具也放在上面,二者很相配,放在雨村的屋子里,感觉整个家都变得更加充盈了起来。

  傍晚,医生特许家属进病房探望半小时。穿着病号服的吴邪变得骨瘦如柴,埋在被子里,戴着吸氧面罩,在打营养针,身上连着很多仪器。张起灵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吴一穷也坐着,神情有些呆滞,只看了一眼就出去了,在走廊里拿出烟,一名护士走过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又把烟收起来。吴妈蹲在病床边,握着吴邪的手,说:“你平日里这么刁钻,突然这么静静地躺在这儿,妈不习惯。”又问一旁的护士:“他什么时候能醒?”

  护士一边快速地记录仪器上的数据,一边淡淡道:“随时都有可能,不过恢复的概率很低,也就是这几天了。”

  吴妈握着吴邪的手紧了紧,盯着儿子的脸,无声的流泪。

  张起灵起身替吴邪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胸口。这时一名医生走了进来,对护士做了个手势,护士便出门去。医生戴着口罩,浑身穿着防护服,检查仪器,看了看埋在吴邪手里的针头。医生声音很平淡:“加一点药”,示意家属让一让,然后用注射器往吴邪的吊瓶里推进去一点浅黄色的药剂,吴妈问:“这是什么?”医生解释道:“消炎。”说完转身,戴着手套出门,侧身时张起灵看到那医生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那医生朝他点点头。

  张起灵的心脏狂跳起来。

  短暂的探视时间很快到了,护士进来赶人,张起灵扶着濒临崩溃的吴妈回到走廊,吴妈靠在吴一穷肩头上,所有人都很沉默。解雨臣给胖子打电话,说话时有些艰难,说:“回来吧,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胖子在电话里崩溃的大骂,说解雨臣你不是人,你让胖爷我放弃!放弃!

  解雨臣冷淡道:“随便你。”

  霍秀秀也赶来了,还有吴二白,吴三省。张起灵枯坐在椅子上,眼睛深不见底,周身冷冷清清。他很多天没怎么正常吃过东西,一个人坐在那儿,霍秀秀本想同他打个招呼,安慰他几句,看了他一眼便放弃了。

  张起灵没料到的是,冯柳州也来了医院,他趴在玻璃窗上看了眼吴邪,面无表情。他扔了一个煎饼给张起灵,说:“吃点,茶几还满意吗?”

  “嗯。”

  冯柳州得意道:“那毕竟是我做的。”

  张起灵问他:“吴邪付过款吗?”

  冯柳州道:“啧,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看看这小子,东西做好了,不付钱。”

  张起灵淡淡道:“多少,我给你。”

  冯柳州看他一眼,收起笑脸:“那不行,我接生意向来认人,这钱,我只认他的,如果我没记错,他也没跟我说过你可以代付。”他想了想,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他那天晚上,掉了样东西在我那儿,当时人仰马翻的,忘了给你。”说着拿出两页纸,是吴邪的瘦金,铁画银钩,傲气逼人。张起灵单手接过来,一行行的往下读。

   

  张起灵,这不是遗书,就当是我给你写的信吧。

  累。你等我慢慢写。

  张起灵,我知道你对我的情分,那是半点也不掺假,就像胖子在地窖里藏的那几坛酒。

  ……

  张起灵,我想和你说点不是那么沉重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胖子喝醉了酒,要去偷隔壁的柿子?那时候,他爬不上去,就来求我,我骗他,我也爬不上去,他就来求你。然后,你让我踩着你的肩膀,摘了小半框,我们当天晚上,一边喝酒一边吃柿子,顺便还看了看星星。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听见了,你敲了敲隔壁的大铁门,给了阿姨一百块钱。

  那天晚上我们还那个了,我喝得太多,浑身发软,不想动,勉为其难让让你,在我身上,像只狗熊似的乱来。我之所以总是记得这天晚上,一直忘不了,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你那一百块钱。那时候我就知道,哪怕没有人记得你,哪怕你在这个世界上来来去去,被无数人遗忘,你总不会是一个孤独者。因为我发现你有一个小优点,尽管你孤傲、沉默、不善交际,但一定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这一个小小的优点而爱上你。

  你就会知道,你到底有多好。

  ……

  我爸妈年纪很大了,我这么一走,最伤心的人,除了你,一定还有他们。所以,拜托你帮我多照顾照顾他们。我爸要面子,妈妈也有点,虽然我们的事,他们一直也没松口,但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思,就像他们也对我所有的心思了如指掌。

  过年的时候,我跟你说,我重新活一次,要送你一件东西,那茶几就是,顺便附赠一套茶具。茶几是我亲手设计的,用的木料,是上好的柳州油沙杉,那本来是老爷子用来给自己打棺材的,他打算做完那棺材,就再也不做生意,所以家里根本就没有多的木料。我一来,他竟然二话不说,直接把棺材本全给了我,我挺感动的,你也别觉得晦气,这也是老爷子的心意。茶具是老爷子一生最得意的作品,我想尽了办法,才说动他把东西卖给我。

  我写这些的时候,老爷子还在木工房里磨磨唧唧,我觉得我可能看不到那茶几长什么样子,你收着,有空的时候坐下来喝个茶,很舒服。

  我准备了三张卡,就在我包里,要是我没来得及付钱,你帮我给冯老爷子送去。他算是帮了我的大忙,我给他点报答,不过分。这钱虽然也是你的财产,但我想你也是乐意的。不过,老爷子说不定不喜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帮我问问他,想要什么,就麻烦你当一下圣诞老人,帮他实现一下愿望,或者帮他买一个公墓也行,报答他的棺材本。

  至于小花和胖子,秀秀,他们是我最铁的朋友,在我这辈子少数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他们对我不离不弃。我也希望你始终保持和他们的联系,我觉得你挺喜欢他们的,只不过平时比较高冷,不喜欢说出口而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走了,记得我说的话,好好过。

   

  冯柳州问张起灵:“你知道他本来还想给自己打一个骨灰盒吗?”

  张起灵抬头。

  冯柳州淡淡道:“他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的骨灰盒,又想要一张跟别人不重样的最好的茶几,人不能太贪心,这么点时间,我只能给他做一样,他就放弃骨灰盒,让我专心做那个。”

  “嗯,现在还可以吗?”

  冯柳州笑笑:“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怕他等不了。”

  沉默一会儿,冯柳州难得踌躇道:“那天晚上,我跟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嗯。”

  “你怪我?”

  张起灵想了想:“你说得对。”

  他起身,看着玻璃窗里的吴邪,不明显地笑了笑:“也不全对。”

  “嗯?”

  张起灵沉静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救不了他,他管不了我。但是他可以给我个念想。”

  冯柳州一怔,然后笑了。

  “还是他厉害。”

   

  七

  吴邪醒了。

  他浑身都沉沉的,耳朵里“嘀嘀嘀”响个不停,他勉力撑着睁开了眼睛,病房里一阵人仰马翻。

  他看见所有人都来了,胖子、秀秀、小花、二叔三叔、爸爸妈妈,张起灵跪在他床前,在帮他调整面罩。他想说你把这东西拿开,却只是嘴唇动了动,张起灵却好像知道他意思,和医生小声交谈了几句,有护士过来把面罩拿走了。

  他目光看向妈妈,吴妈立刻将耳朵凑近,眼睛大睁着,哭到浮肿,吴邪气若游丝,笑着说:“爸爸的袜子又穿反了。”

  吴妈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被吴一穷架到一旁。

  胖子激动地扑到床头,问他:“天真,你感觉怎么样?”

  吴邪慢慢地呼吸着,说:“好多了,你个头太大,别挡着我喘气。”

  胖子眼神亮了亮,仿佛前路再一次充满光明。

  解雨臣冷冷看吴邪,像是在生气,却发不出火,欲言又止,吴邪笑着看看他。

  冯柳州淡定的在一旁打游戏,好像什么都与他没有关系似的。吴邪不想理他,老头子气得他吐血,尽管也只是为了点醒他。

  想想又觉得好像对老爷子太过分了,便冲着他,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冯柳州似乎没听见,动作丝毫没有停顿。

  吴邪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话好和张起灵说,他给他留了信,本来想把里面有些东西删掉再给他的,但现在也来不及了。

  他有点困,意识到那个真正的时刻就要到来,还是忍不住的感到恐惧、寂寞与无助。但这些都没有办法搅动他内心的平静了,死后的世界,与此刻无关;生前的幸福,他也不会再失去。

  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愿这一屋子的人,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护士拔掉吴邪身上的管子,有人用布遮掩住他的身体。张起灵身上冒出一个一个的鸡皮疙瘩,他转身走出病房,看到在角落里站着的张海客。

  张海客有些疑惑:“药没有效果吗?”

  张起灵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张海客觉得有点可惜,什么也没说,拍拍他肩膀。

  张起灵沉默。

  不一会儿,有人推着吴邪的尸体出来了,张起灵跟上去,亦步亦趋,远远的缀着。张海客和解雨臣不放心,也跟在张起灵身后。病床进了电梯,来到另一座高楼,这楼比起住院部更显得冷清些,走廊空空荡荡,脚步声异常明显。

  病床的轮子“骨碌碌”向前滚着,过道仿佛永无尽头,张起灵就这么跟着,仿佛要不停、不停的跟下去。

  【END】

  之前因为把握不好节奏,同时连我自己都没想明白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写不下去,鸽了俩月,最后对原文进行大改造,机缘巧合经历了一些事情,姑且先写成这样。对不起原先就在看的小伙伴了,接下来还是会把废稿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