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家庭和亲情,从来不是我们绑架彼此的借口

  

  《我的姐姐》从故事和价值倾向,显然更温和也更敏锐,更独立也更自信。

  撰文 | 清晏

  编辑 | 王卓娇

  《我的姐姐》最让我感受到别致的地方在于:它是以女性为主题的家庭题材,说着女性成长与独立的故事,却又止步于女性议题的激烈和冲撞之前。看似落脚在姐弟情深的家庭上,实则旨在点出女性群体在当下社会和生活环境里遭遇的生存困境。

  作为女性编剧和女性导演的作品,《我的姐姐》有很强的女性特质,比如绵柔和温情里,还含着倔强与刚烈。

  

  它对家庭这一概念的直觉,很大程度上顺承着传统意识,即付出、牺牲和成全,这让它天然带有绵柔的质感,同时也是电影能够打动人的基础。

  但它又不止步于此,反而在以家庭和亲情为根基的传统观念里,嵌入些许更具个人觉醒与诉求的基因。只不过为了能更顺利地与观众见面,它必须让它的核心取向,在最大程度上符合所谓的主流价值观。所以它减弱了自己试图去批判现实的味道,反向坐实着它对家庭与亲情关系的思考。

  于是我们看到,两代最有权力去诠释“姐姐是什么”的女性,在面对家庭问题时截然不同的取舍,却有着殊途同归的结局。

  换句话说就是:它越绵软,也就越有力道。

  就像姑妈安蓉蓉越是深沉厚重,越能显出姐姐安然挣扎纠结时的必要性;而姐姐安然越是苦痛焦灼,电影对中国式家庭关系和观念的思索或批判,就越发具有绵里藏针的力道。

  《我的姐姐》的绵软,在于它对中国式亲情和家庭的整体观念,处在含情脉脉和断然拒绝的夹缝里,既不能说是欲拒还迎,也不能说是欲迎还拒。

  《我的姐姐》的力道,在于它那些散落在许多角落里的台词,怕是只有女孩子才能够深有体会的、难以启齿的成长经历——只有充分理解这些只言片语背后的苦痛,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姐姐安然身上背负的困厄,才能明白她的倔强、愤怒和挣扎,也才能在她最后看似和解的选择里,感受到巨大的情感冲击。

  比如姑妈安蓉蓉:六岁时有一次被蚊子咬醒,听到妈妈偷偷给弟弟切西瓜还说“不要给姐姐听见”;当年考上大学俄语系,却因为家里只能供养一个大学生,而把名额让给只有中专通知书的弟弟;当好不容易跑到俄罗斯做生意,却又要因为弟弟生了女儿而被迫回来给他带小孩……以至于弟弟两口子去世了,她不但一人挑起丧葬事宜,甚至在脑海里生出把娘家侄子领养在身边的念想。

  又被动到主动地牺牲自己的选择,不仅贯穿着上一代姐姐的人生,也给了我们窥视姐姐作为家庭一员,虽然举足轻重却又身不由己的尴尬和无奈——它让我们意识到:在这样的家庭和社会观念里,一个女孩子想要健康独立地成长,究竟要挣脱多少束缚,跨越多少阻碍。

  它借姑妈安蓉蓉这个始终都在选择牺牲自我的角色,反衬着姐姐安然试图冲破家庭和亲情束缚的必要性。这种必要性甚至在片名上都得到体现——即便电影改名叫《我的弟弟》,观众也丝毫不会觉得违和。

  之所以不会觉得违和,不仅因为姐姐在这一角色在家庭关系中举足轻重却又身不由己,更因为从叙事角度来说,《我的姐姐》有两个层面:我们看到的表象是张子枫扮演的姐姐安然,以及她看似坚决的犹豫、纠结、挣扎和转变,但这故事背后的驱动力,却是弟弟。

  

  姐姐和弟弟在这部电影中互为表里、互相驱动,到了价值观都几近模糊的程度:作为观众,既同情姐姐的愤怒,又理解她的创痛,还悲悯她固执己见地要把弟弟送出去领养的决定——对从小就深受某个众所周知的政策的影响,及重男轻女思想荼毒的女孩而言,她的成长以及现在的独立,对人心都是肉长的观众而言,始终处于被牵引、被调动情绪的状态。

  尽管弟弟这个角色,在话语权上羸弱到近乎沦为工具人,甚至时不时有着替编剧说话割裂感,但她与姐姐之间的互动,却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这样两个问题:

  对家庭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对个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电影的情感基点,也是姐姐安然处于摇摆状态的原因,更是观众产生分野的起点: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成长经验,以及对世界逐步形成的认知,对这两个问题给出答案——或同情姐姐被迫无奈的困境,或支持她把弟弟送去领养的决定,或羞愤于她最后放弃最初选择的转变,甚至由此攻讦主创和电影,觉着电影在叙事上绑架了姐姐安然,在价值观上有着迎合主流价值观的嫌疑,不惜上升到女性斗士剑拔弩张的高度。

  如果没办法理智地回答这两个问题,反而带出较大的愤恨情绪,那不妨退回到愤恨情绪产生的根由上——到底是什么让你愤怒?或者换成更尖锐的提问:

  如果你是姐姐,你会怎么做?

  这当然不是要赞成女性在家庭环境里始终要处于付出和牺牲的角色,更不是要把女性绑架成圣母一样的存在。

  毕竟,为家庭付出,从来都不理所当然。无论男女、夫妻、父母子女或兄弟姐妹,都一样。

  家庭和亲情,从来不能成为我们绑架对方的理由和借口。

  它只能是我们个人的选择,任何人都无权指摘评判。

  这也是姐姐安然始终难以发泄自己愤怒的缘由:为什么爸爸妈妈意外车祸去世,就是她的错?为什么房产证上写着她的名字,却还要什么事都必须考虑弟弟?为什么她不能舍弃弟弟,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和生活?

  太多人举着家庭伦理关系的道德大棒对姐姐穷追猛打,却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电影微妙又直观地再现着女性生存的这一困境,却把做价值判断的权力交给了观众。它没有绑架姐姐,要求她一定要照拂弟弟,也没有一根筋地哄闹着,让她走上舍弃家庭、寻求自我的激进道路。

  相较于观影后那些愤怒不已,急于表达自己情绪和价值取舍的观众而言,《我的姐姐》从故事和价值倾向,显然更温和也更敏锐,更独立也更自信。

  

  它很清楚地指出:姐姐肯定没有错,无论姑姑还是安然,她们在现实生活里有着天然的困境和束缚,迫使她们背负着常人难以言说的焦灼和苦痛。

  同时它也指出:作为弟弟的安子恒也没有错——如果说姐姐安然一直在追问“爸妈去世我为什么错”确确实实是真的,那父母去世后无人照拂的弟弟,又错在了哪里?甚至更直接地说: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弟弟又错在了哪里?

  这就是《我的姐姐》最高明的地方:它看到了我们生而为人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困顿无奈的地方——哪怕仅是直观呈现这个现实,就让它足够得罪观众,更何况还要迫于上映压力,不得不补拍那样一个结尾?

  但好在这个结尾的价值观,湮没在它并不想清晰评判的整体倾向里,因而显得无伤大雅。

  最后说一下个人对于独立自信的理解:

  真正独立自信的人,是平和柔软的,是不偏激易怒的;是宽容敦厚的,是不尖锐极端的。因为他们内心足够充盈丰富,没那么容易被外界给羞辱、激怒或惊吓。

  以此共勉给每一个觉得被《我的姐姐》冒犯了价值取舍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