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汉族,浙江省海宁州(今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 ,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12月3日,国学大师王国维诞辰145周年纪念日。1927年6月2日,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之一王国维先生抱石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除留下一封简单的遗书之外,关于王国维的离世便再无其他佐证。而遗书前十六个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似乎交代了自杀的原因。在周宁所著的《人间草木》中,作者梳理了王国维生前的重要经历,试图解释藏在这十六个字背后,王国维更为复杂的“自沉之故”。

  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

  作 者:周 宁   节选自周宁的《人间草木》(商务印书馆,2009年),转自凤凰网文化微信公众号  标题为编者所拟。

  01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1927年6月2日上午,还有两天就是那年的端午节。颐和园的园丁听到几丈外一声水响,刚才还在鱼藻轩独自抽烟的老者,转眼间跳入湖中。园丁急忙赶来将人救起,仅几分钟,竟去了一条命。湖水很浅,王国维被水下的淤泥堵塞了口鼻,瞬间窒息身亡。

  死亡是如此容易。车夫还在颐和园门口等他出来,家人还在家中等他回去,可他作为陌生人,已经全无知觉地匍匐在昆明湖边,口鼻塞满淤泥,身下是一片水迹,世界寂静悠远,没有任何声息。检验官在他衣袋里发现一份简单的遗书,开头16个字似乎说明死因:“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仅此而已。

  ▲ 王国维及其遗书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开始,前后九年一头一尾,北京城里有两个著名人物自杀。梁济死得很沉重,反复说明的死因,却没有人敢相信;王国维死得很轻松,不屑说明的死因,却没有人敢怀疑。

  1925年,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接受了清华学校的礼聘,此时,他名义上仍是溥仪的“南书房行走”,伴逊位天子读古书,鉴定宫中文物。可冯玉祥逼宫之后,溥仪已去了天津。“流亡”的那天,王国维随驾出宫,“未敢稍离左右”。仁义深厚,也到此为止。因为王国维并未随溥仪去天津,而是去了清华研究院。

  离此人海,躲入书斋,天荒地老处与二三素心人商量学术,原本是闲适从容的。清华研究院待遇优渥,每月400大洋。在哈园仓圣明智大学,王国维加上兼职收入最多也不过200元。奉旨进京,入值南书房,表面上风光,加五品衔,食五品俸,“著紫禁城骑马”,实际上却领不到俸禄,不得不举债度日。那年四月,王国维全家迁入清华园,一直到九月底,研究院才开学。王国维教授经学、小学、上古史,每周三个课时,其余时间潜心于自己的研究,日子平静而悠长。

  每天早晨起来,太太帮他梳理发辫,这是一天开始的沉静庄重的仪式。有一次太太劝他剪去发辫,他竟表现出少有的恼怒。那条纤细的发辫,是他身份、情感、理想的象征。王先生故去之后,学生们回忆当年课上,印象最深的细节是他每转过身去,垂在脑后细长的发辫在眼前轻轻扫过,与黑板上的殷墟文字一样,给人一种悠远的、梦幻般的感觉。

  王国维自矢清室遗民,留着发辫,倒不是表现明确的政治忠诚,而是情感依托,是对这个世界绝望并与之对抗的象征。外在现实越是坎坷蔽塞,内心就越要广阔悠古。脑后那条辫子,不过是心灵的天线,借此可以让个人局促的生存境界伸展开去,触到三千年伦常,九万里神州。

  ▲ 王国维

  王国维后期学问在上古殷墟甲骨文字,在塞外敦煌西域简牍,寄托不在时间上久远,就在空间上遥远。在一个没有头脑的世界里,王国维是那种稀有的生活在头脑中的人。他在现实世界里笨拙不安,只有进入头脑中的世界,才自由舒展。

  对于真正的学者,学术就是生活,而在学术中生活,最安闲也最清雅。一日学生来访,在院门口看到先生“著淡色蓝衣,腰加束带,徘徊闲眺……”。王先生学问精深博大,为人温和肃穆,平日动静,气象从容淡定。清华园一年多,是王国维平生最从容的时候。纯粹学者的日常生活,除了从事研究、上课之外,在办公室或家中接待来访的学生,还有远道而来的友人,一年后陈寅恪搬来清华园做邻居,王国维有时去他那里坐坐,隔一段时间总要进一次城,逛逛琉璃厂,淘古玩、访旧书。还有一次,研究院组织郊游,王先生竟带妻小与同事一道,骑驴游西山,这在他刻板的家庭生活,几乎绝无仅有。

  然而,这一切都是短暂脆弱的,几乎让人来不及品味,更难以重复。人像孤立在梦境边缘的鸟,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便惊飞了,划破凝固的空气,又以某种残酷而又优美的曲线俯冲而下,谁能注意到那转瞬之间发生的灾难呢?1926年中秋刚过,长子潜明在上海病逝,王国维痛惜万分,短暂的好时光从此结束了。古人说人生三大不幸,少年得志、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王国维至少有其二。20年前莫氏夫人逝世,王国维悲痛难解,写下许多悼亡诗,如今老年丧子,更是悲痛欲绝。一切远未结束,半年之间,祸不单行。王国维准备“哀死宁生”,却与多年至交、亲家罗振玉失和,最终导致绝交。生命不仅是痛苦,还让人受尽屈辱。

  王国维在岁末的沉郁哀痛中度过50寿辰(12月3日),阴郁的1927年新年在北伐战争的鼓角声中到来,哀痛中又加上了恐怖。北伐军攻陷北京,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这些前清遗老,恐怕性命难保。痛苦、屈辱,再加上越来越迫近的恐惧。

  陈寅恪来访,与王国维谈起“中国人之残酷”:一周之内,军阀张作霖绞死了北大教授李大钊(1927年4月6日),革命党处决了湖南大儒叶德辉(1927年4月11日)。都是不祥的预兆,连梁启超这样的新派人物,也准备再次流亡日本。王国维绝望了。生的恐惧大于死的恐惧,这时候,选择死比选择生更容易。

  ▲ 陈寅恪、王国维、赵元任、梁启超

  世界残暴疯狂,已经难以理喻。梁启超邀请王国维同去日本避难,王国维拒绝。18年前曾与罗振玉一家流寓东瀛,他不想重复那种生活;陈寅恪劝他到城里躲躲,他的回答简单到“我不能走”;学生邀请他去山西避乱,他问:“没有书,怎么办?”王国维谢绝了所有的好意,不是因为他不能走,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走。此时,他感到恐惧与厌倦的,不是北京这一个地方,而是整个现世。这个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好,还需要走吗?走去哪里?

  王国维生活在自己头脑中的世界。面对这个本质上没有头脑的世界,他头脑中的世界也最后崩溃了。1927年6月1日晚,学生告别。夜突然变得沉静,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忧愤与恐慌。对于脆弱的人,死亡是最强大的;人们可以侵害生命,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威胁到死亡。黄昏烧尽,最后一夜,王国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写完遗书,便入睡了。

  尘世的最后一夜在平静中睡过,早晨起来,一如既往。他坐到那里,由太太梳理发辫,似乎也没有想过,这是在为另一个世界束装。八点钟到研究院,商量下学期招生的事,然后便雇车去了颐和园。疯狂的世界里,死比生容易。师友门生家人,没有人在他身上看出任何异常。人生原本这样,每一天都可以生,每一天都可以死。王国维甚至不屑向这个世界说明死亡的原因或道理,因为纯粹的个人之死,与他人、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死亡的意义就是沉默,甚至那16个字,都显得多余。

  最后的阳光下,王国维抽了一支烟,呼吸之间,烟火明灭,像他那脆弱敏感的生命。万古恒常,短暂的一生不过像是这支纸烟。6月2日上午11点前后,颐和园的园丁最后看到的王国维,他在沉思什么?

  随即便是一声水响,在宁静安详中,永远消失。只有彻底绝望而彻底超脱的人,才能将死亡处理得这样寻常。

  ▲颐和园

  02

  一介书生的政治人生王国维投湖那天是阴历五月初三,两天后就是那年的端午节。王国维之死,让人联想到屈原,轻生死者重道义,这是中国的传统。王国维并未表白自己的死与这位文化先贤有什么因缘,后人也只在一般意义上将王国维“沉渊”追溯到屈原的精神传统:“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于是“不毕辞而赴渊”。

  如果王国维之死若真与所谓屈原之死有某种关联或承继,那么,这个关联点或承继点,一定隐蔽在王国维精神深处,绝不会那么明显简单。

  三十岁前后,王国维经历了人生的双重转型:一是学术上的,从西学转入国学;二是生活上,从独学转入用世。这种转型才刚刚开始,写作《屈子文学之精神》的王国维,此时虽然还看不清最后的结局,但朦胧中或许已意识到某种奇异的“宿命”,隐约暗示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

  王国维说屈原兼具“北方人之情感”与“南方人之想象”,是“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屈子一方面洁身自好,有所不为,这是南人的超脱;另一方面又辗转激愤,为所不能为,这是北人的执著。集南人北人品性于一身,无法既超脱又执著,纠缠不清,执拗不开,总是死路一条。

  ▲《屈子行吟图》

  屈子投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而立之年的王国维,还意识不到屈子之精神导致屈子之自杀的“势必”关系,似乎也无意深究。死亡是“知天命”的话题。

  而立之年,王国维开始了“南人作北人之旅”,只是对旅行的悲剧结局,尚不知了。王国维从来就不是用世之人,其父王乃誉早看明白这一点,说他“名为高,实则懒;名为有学,不苟且,实则无作为耳。”王国维科场不顺,似乎无心于此道。留学日本半年而归,除了不喜欢数理之学、身体不适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愿意卷入留日学生的反清活动。王国维一生逃避政治,却又总是不自觉地陷入政治泥潭之中,纠缠不清。

  经罗振玉介绍荣庆荐举,王国维算是入了宫,其实也至多是个图书管理员,而也就因为这四年的“学部总务司行走”,清室覆亡,王国维却入了遗老行列。先是准备随罗振玉“效死”,然后又随罗振玉东渡。四年后从日本回来,王国维在上海哈园,虽有屈辱,但总算凭自己的学问谋生。不料罗振玉又帮他谋得个“南书房行走”,再次入宫。这次就越发纠缠不清了。

  ▲ 罗振玉(1866年一1940年),字叔言、叔蕴,号雪堂,晚年更号贞松老人。清末奉召入京,任学部二等谘议官,后补参事官,兼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辛亥革命后逃亡日本。

  王国维既无明确的政治理想,更无自如的政治能力,无辜让自己的生活陷入一种政治败局中,让人感觉惋惜,更有荒诞感。王国维生平得罗振玉提携,感恩常使他“失去自我”;尴尬的政治人生,多与罗振玉的“挟持”有关。冯玉祥逼宫,废帝避难天津,王国维产生了莫名的“道义感”,竟与罗振玉等遗老相约投神武门御河,后来被家人看住了,没能成就“君辱臣死”的大节,却入了遗老行列。他想象自己是个有操守、念旧情的人,君辱臣死,从此成为他无法摆脱的噩梦。

  其实,王国维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主张或政治热情。两年前得逊帝谕旨“著在南书房行走”,既无热情,又无抱负。若不是罗振玉三番五次致书催促,王国维还迟迟不肯北上;若不是考虑到入宫既得典籍文物之便可从事学术,又有丰厚俸禄可养家糊口,王国维也未必真愿意侍奉天子左右。当然,王国维即使不愿意,也未必能够拒绝。这在王国维,徒有旧式书生忧君忧民情怀,根本就不可能拒绝那文化遗传的忠诚。所以,入宫觐见的王国维,一面懵懵懂懂,一面感激涕零,有道德情怀,无政治意识。

  命运的悲剧在时间中一点一点地展开。只有道德理念、没有政治常识的人进入政治领域,不仅对政治是危险的,对个人更加危险。入宫最初那段日子,王国维还有些兴奋,但大多是因入宫之便,有学术上的新发现。比如说,他写信告诉朋友,见到洛阳新出土的魏石经,是“近来一最快意事”。但日子长了,宫中政治恶浊很快吞噬了他可怜的快感。起初厌倦,终于绝望,溥仪出走天津,王国维并未随行,多少算是解脱,但也并不轻松。受清华研究院之请,决计远离这一“恶浊界”,“闭门授徒”图得个人清净。王国维并非真的找到出路或退路,而是从心底里感到走投无路。

  王国维智力上强大,意志上软弱。儒者人生,总要执著于理想,不肯苟合于社会,这一点不管“南人”还是“北人”,都一样;而执著于理想力求改作与创造,又必为“当日社会之所不许”,如此之下,如何是好?王国维性格上既无南人之轻灵,又无北人之坚毅,超脱不上,执著不下,生逢千年文化传统败落破灭的末代,如此个人一己,又怎能有所担当?王国维当年看出屈子文学精神的内在分裂,却看不出这种分裂必然导致一种文化以及一种“文化所化之人”精神分裂的悲剧结局。

  陈寅恪曾试图从文化意义上说明王国维“所以死之故”:“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但问题是,如果只有自杀才能“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人生与世界吗?

  ▲ 《国学研究院》,油画,作者陈丹青。图中人物左起依次为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王国维自沉之故,在个人人格的分裂,也在塑造这种人格的文化传统的断裂。在王国维身上,有屈子文学精神的宿命,也有孔子文化精神的宿命。屈原与孔子,都生在一个败落的时代,都代表一种理想化的道德立场,都以“生死抗争”的方式试图匡扶政治拯救世道,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屈子沉渊,孔子哀叹“孰为来哉……吾道穷矣”。说到头来,王国维不过是一介书生,书生本性注定的政治人生,一定是失败而痛苦的。

  03

  “审美意义上的自杀”王国维的死是完全的被动之死,死亡是一种逃避。有人在王国维之死中看到自由,死亡之后,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再奴役他再侮辱他;有人在王国维的自杀中看到奴役,以消灭生命的办法维护生命的尊严,本身是不负责任的。

  苏格拉底临终时说:“此刻,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处更好,只有神知道。”哲学家的态度似乎较为开明,柏拉图认为不可责备那些因命运坎坷、受尽屈辱艰辛而自杀的人。休谟也是有条件地为自杀辩护,人有权处置自己的生命。但是,在尊重人、人性、自由精神的启蒙哲学中,自杀是一种软弱的犯罪。康德将伦理学的基础建立在自由前提上,明确谴责自杀轻蔑存于人性中的人道。

  在尊重人、人性、人的自由与尊严的前提下,理性的确很难为自杀辩护。自杀可以以情感感动人心,却不能以道理说服人脑。一个民族精神强大,不在心,而在脑。终日靠感动过日子的民族,心智上不成熟、意志上不坚定。

  王国维在一个失败的时代死去,在无聊的时代又被记起。浅薄短暂的感动之后,人们沉不下心去深入思考他们实验过的生死的意义。

  ▲ 王国维纪念碑

  当年梁启超反对“以欧洲人的眼光去苛评乱解”王国维之死,“若以中国古代道德观念去观察,王先生的自杀是有意义的……”可是,所谓中国古代道德的意义是什么?人生于危乱,忧民忧君,又无能为力,“与其苟活,不如殉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气节是有了,但真可以“以死救末俗”吗?人,只有人的道德,没有非人的道德;只有活的道德,没有死的道德。

  自杀对个体生命是不负责任的,对社会道德与政治生活,未必也真负责任。真诚纯正的君子们都殉了死节,最终的结局只是“地下太平”了,天下危乱依旧。这个世界会好吗?

  王国维的自杀,其意义可能是审美的,但未必是道德的,绝对不是政治的。人可能为死亡之美所感动,但未必能从中获得道德的振奋;即使能感到短暂的道德振奋,也未必能作用于政治实践,进而改造社会创造历史。

  自杀对个人与社会,既无自由的基础,又逃避了义务和职责;即使具有抗争的意义,也是以奴隶的方式完成的。这个世界可能堕落、残暴、疯狂、危险,但这是唯一属于人的世界,你无从选择也不可逃避,这是人必须承担起的责任。霍尔巴赫说过,人最珍贵的就是人。人的道德首先是执守生命,不抱任何幻想地努力,不做任何妥协地抗争。每一个人,乃至所有的人,都应该具有生存的信念与勇气,在内心深处,保守一种“静谧的激情”:一方面深刻地意识到苦难,另一方面勇敢地面向阳光。这样,人才能实现人的尊严与高贵,从苦难中拯救生命的意义。

  《人间词话》是百年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美学经典。王国维以简隽明晰、深入浅出的条分缕析,讲透中国古典美学精髓。他用中国古代学者传统读书笔记的形式,梳理出中国从唐末五代以来,渐渐兴盛的词这一文体的美学。在词的写作方面,他推崇“简”与“真”;在词的品鉴方面,他首次提出“境界说”。这两点就是他的美学核心思想。他自然流露的心头之言,断章零语,却字字珠玑,对后世的启迪如雨润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