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景中:锻造存在之链

  潇湘八景超越地域界限,起人“感物增人怀”的心绪,不像西湖十景那样实指;它是闪烁的,而且似乎愈闪烁,愈如梨花闪耀在月色下,化为氤氲一片。苏东坡《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第一首的尾句“会有衡阳客,来看意渺茫”,正得其实。

  在这“意渺茫”之处,郝量画出了与潇湘八景本意不平行的一些发展脉络。他那与自然共鸣的心灵之眼,当自然摇撼时,翕然acetum pectoris[心胸跃出敏锐]:

  初春之月

  查物色

  必比类。

  春意的灿烂从冰面的开裂漾起,在修长的竹枝上摇动。雪色细细,离开天景,好像去歌唱一个更大的奇迹。平远的山色上白云琳琅,楚楚回旋,窕窕作响,可惜我们听不见那种声音。山岩高低,时而为崧,为峘,为岢,为岳,为巍峨,像是出自范宽的草图;时而为峤,为岿,为岌,为岑,为峮??,又似解读文征明的画稿。这一切用古老的用笔程式空钩敷染画成,既与牧溪枯淡虚明的潇湘八景疏离,又与米芾元气淋漓的意象不同,它创造了双层的疏离,那是怀着徐霞客的视觉思索造型的:“尝恨上无以穷天文之杳渺,下无以研性命之深微,中无以砥世俗之纷沓。唯此高深之间,可以目摭而足折……漫以血肉,偿彼险巇。”

  在郝量的笔下,险巇之路上的人类行迹隐隐拈掇。氿水穴出之旁残存着辋川别业的断垣废墟,而那江沱、汉灉、汝濆的水湄,或许过客行旅正涉水而行,深则厉,浅则揭,以其无舟。野火在《士游》中明灭,但不知是荒残之野闻水底音乐,要燃犀而焚起的火,还是风动树枝如兵戈撞击碰出的火,事实上,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Isidorus of Seville]美丽而充满热情的诗句歌颂的正是这种火:Nihil enim paene quod non igne efficiatur…igne ferrum gignitur et domatur, igne aurum perficitur, igne cremato lapide cementa et parietes ligantur…stricta solvit, soluta restringit, dura mollit, mollia dura reddit. [一切事物都来源于火……火产生了铁,让它驯服。火创造了金子。用火烧热的石头连接石材与墙壁……火还分解了结合之物,或使分解之物再次融合。它使坚固之物变软,柔软之物变硬。]火是造物的基本元素。

  另一个基本元素——水,是在《卧游》中出现的:耸立的险峻海岸波涛滚滚,激荡着cose che la natura fà per istranezza[大自然的变化莫测和偶然造物]。前后比次这几幅画,它们无疑在表现某种神秘的创物原则和一种联锁的秩序,而隐藏在背后的那缕更高知识的神圣光线,正闪耀在蓝晶石的色彩之上,它使得《遗迹》中的一个大圆格外触目。可究竟那是沉思哲理的柏拉图之圆,是鬼斧神工的乔托之圆?还是经历了受之无尽的水上清风和岭上白云、终于抵达代表着创世杰作的浑沦之圆?以至我们要进而发问:画中的所有一切,到底都意味着什么?难道这就是人们曾经珍视的那幅精神图景:

  多么巨大的存在之链!它从神开始,

  从以太到人性,从天使,人

  兽、鸟、鱼、虫,到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望远镜都无法望到的东西;从无限到你,

  从你到虚空——如果我们向强者的力量

  挺进,那么劣者就投向我们;

  否则,在完满的创造中就留下一个虚空,

  只要一步中断,伟大的阶梯就要崩溃;

  从自然之链上,打掉任何一环,

  不论第十环还是第一万环,都一样会打断存在之链。

  [Vast chain of being! which from God began,

  Natures aethereal, human, angel, man,

  Beast, bird, fish, insect, what no eye can see,

  No glass can reach; from Infinite to thee,

  From thee to nothing. - On superior pow’rs

  Were we to press, inferior might on ours;

  Or in the full creation leave a void,

  Where, one step broken, the great sale’s destroy’d;

  From Nature’s chain whatever link you strike,

  Tenth, or ten thousandth, breaks the chain alike.]

  这是蒲伯[Alexander Pope]在《论人》[Essay on Man]中写下的名句。存在之链也就是万物的等级和秩序。然而蒲伯也告诫我们,必须提防理智中的自以为是:“谁能通过广阔无垠的空间洞察一切,看到世界加世界组成宇宙,看到系统如何在系统中运行?”[He who through vast immensity can pierce, /See worlds on worlds compose one universe, /Observe how system into system runsHhhhjjjj]。郝量必定深思过人类的这种局限,因为他命笔制像,温和而收敛,然而这并不防碍他所探讨的秩序岿然而开放。他以《潇湘八景》去重读人类处境的二律背反,即misère et grandeur l’homme[人类的悲伤与伟大],这或许就是他题目归于题目,图像归于图像的原因吧。他展示的画面没有什么去国怀乡、满目萧然、感极而悲的意调,而是用一种文雅的形式绘写创世景象,在它的秩序顶端,让洪荒之圆,金碧辉煌,去切开黑夜,击碎悲伤。

  

  郝量,潇湘八景,士游,絹本水墨,387x 184cm,2016

  我猜想,这样的秩序是桃花源和老子初民社会理想的结合,只是桃花被竹子取代而已。作者对竹子情有偏爱,他先前的作品,就把竹子置于存在之链的重要位置,他按照司马光“岛上植竹,圆周三丈,状若玉玦,缆结其杪,如渔人之庐”的遐思妙构,对竹子作了抽象的演绎。对“物”的特殊情怀,也让他对存在之链不作等级的安排,而是平等的对待。这是他几年来寻求观念之梯的自然结果,在后面的两节,我们将逆时光而行,回溯他之前的几件作品,用倒叙的眼光看他如何锻造存在之链。

  二

  《灵光》制作于2016年初,取名来自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格言,他说:这是时空的奇异纠缠,是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是近在眼前,却又深邃不能言。为了显现其中隐藏的秩序,郝量从Bonnefantenmuseum选出五件古典作品:《哀悼基督》、《降下圣体》、《圣体》、《Evert Zoudenbalch肖像》和《雅各梦于伯特利》。这些作品都与神和神的仆人有关,而《灵光》的主题也在最后一幅画中透露。

  按照圣经《创世纪》第二十八章,雅各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上帝站在梯子以上[He had a dream in which he saw a stairway resting on the earth, with its top reaching to heaven, and the angels of God were ascending and descending on it. There above it stood the Lord]。这架梯子,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沉思集》[Les Contemplations]中曾以华美的丽句给予描绘:

  Comme sur le versant d’un mont prodigieux,

  Vaste mêlée aux bruits confus, du fond de l’ombre,

  Tu vois monter à toi la création sombre.

  Le rocher est plus loin, l’animal est plus près.

  Comme le fa?te altier et vivant, tu parais!

  Mais, dis, crois-tu que l’être illogique nous trompe?

  L’échelle que tu vois, crois-tu qu’elle se rompe?

  Crois-tu, toi dont les sens d’en haut sont éclairés,

  Que la création qui, lente et par degrès

  S’élève à la lumière, …

  S’arrête sur l’ab?me à l’homme?

  [正如在一座神奇的山峰的边坡,

  你混杂在隐约噪声和阴影的深处,

  你看到昏暗的造化降临头顶,

  岩石很远,动物很近,

  你就像高傲、活脱的屋脊那样出现,

  可是,告诉我,你是否相信非逻辑的存在会欺骗我们?

  你眼前这架梯子,你是否相信它会崩溃?

  作为拥有天国感觉的你,

  你是否相信那造化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

  迎向光明……

  它是否会止于人之深渊里?]

  这就是那个巨大的存在之链另一种表达,它从上帝开始,经由天使、通过人类,再到万物,排成一个阶梯。不过在这里也有麻烦:

  Hic est cunctis communis amor,

  Repetuntque boni fine teneri,

  Quia non aliter durare queant

  Nisi converso rursus amore

  Refluant causae, quae dedit esse;

  (Boethius, De Consolatione)

  [万物都趋向上帝

  道路条条,目标归一

  可虚空还会持续,除非它能转回

  上帝的方向,并渴念

  甘泉重新涌出

  从此它的存在得以首次示现。]

  上帝厌恶虚空,他创造的世界也horror vacui[厌恶虚空],natura non facit salturn[自然从不跳跃向前]。同样,《灵光》也没有忘怀西方和中国之间联系的环节。作者说:“西方宗教绘画中诗意的天梯进入中国文人的世界,一块奇木从自然中抽离而出,是文人审美的载体,亦是宇宙观的示意”。奇木可以看作竹子的变体,它进入作品填补了虚空,也充实了存在之链。

  另一件王子若摹刻的汉碑拓片,释放着原碑的灵魂,它随着珂罗版的技术而ex sententia evenit[如其所感地出现],也成为长链的一环。

  身份模糊的文人像与有名有姓的修士像,对应存在,东西方之间的交集在看似对立之中殊途同归。

  作品的构成,最后落实到一件文人的水墨画,作者说:罗汉探观水中月,即是虚像散发出灵光的刹那:

  Ciò che non more e ciò che può morire

  non è se non splendor di quella idea

  che partorisce, amando, il nostro Sire;

  ché quella viva luce che sì mea

  dal suo lucente, che non si disuna

  da lui nda l’amor ch’a lor s’intrea,

  per sua bontate il suo raggiare aduna,

  quasi specchiato, in nove sussistenze,

  etternalmente rimanendosi una.

  Quindi discende a l’ultime potenze

  giù d’atto in atto, tanto divenendo,

  che più non fa che brevi contingenze.

  (Dante, Paradiso)

  [一切不死的事物和能死的事物

  无非都是理念的光辉

  神以他的爱把理念带进存在

  ……那生命之光,

  通过他的善重聚在

  九级的天使之上

  如同映射在九面镜子中一样

  他自身则保持着永恒的整一

  从那里,光一层天、一层天地下降,

  直到能量渐次减少

  只能产生短暂的偶然事物。]

  

  郝量,由仙通鬼-鬼工像,绢本重彩,28 x 47 cm,2014

  人们将发现,永恒力量的崇高和伟大,是因为神把自己制造成如此之多的镜子,神圣的善喷射灵光的刹那,不仅照亮了创造无限的精神之物,它也下传到具有潜能的各个层次,以至于被创造的奇木,也有了自我创造的能量。灵光最后结晶为一个有机的悖论:

  一个完美而最好的存在……不包含其自身,因为它不比自身大;它不被自身所包含,因为它也不比自身小……它是非条件的条件,非形式的形式,非物质的物质……在它无限的持续中,小时与日无别,日与年无别,年与世纪无别,世纪与瞬间无别……[The one Perfect and Best Being…does not include itself, for it is not greater than itself; it is not included by itself, for it is not less than itself…It is a term in such wise that it is not a term; it is form in such wise that it is not form; it is matter in such wise that it is not matter…In its infinite duration the hour des not differ from the day, the day from the year, the year from the century, the century from the moment…](Giordano Bruno, De la causa, principio et uno)

  如同珂罗版的复制一样,在事物中产生复多的一切或许都不是其所是,不是事物的本身,它仅仅是现象,是水中月,镜中花,在其中向感官显现,而构成区别和数目的一切都是è puro accidente, è pura figura, è pura complessione[出于纯粹的偶性,出于纯粹的外表,出于纯粹的关联]。

  三

  制作于2014年的《由仙通鬼》大概提供了存在之链的初始图像,它展现了不同于珂罗版式复制的scalae idearum[观念之梯]。

  生活在十六世纪的王世贞(1526-1590),是文坛的一位盟主,以声力气义,掉鞅东南,而园居之兴,则必以修竹为伴,他曾代友人汪惟一写道:身在竹林,一开吾卷,而琅玕之色流润缃碧;雪之旦,月之夕,白云之芊眠于昼,而凉风至飒于夏,吾无不与竹宜。他制笔清辉,游思渊穆,为我们留下了《竹里馆记》的名篇。

  

  郝量,结庐二,绢本重彩,94x170cm,2017

  郝量把这位爱竹者的肖像画于竹梢之上,让人想象其峭蒨郁葱、吐欱其胸、足以终其身而不知老者的形象,那再合适不过,而且按照中国的传统,这也象征了超拔于尘世之上的遗世独立。

  《由仙通鬼》还展示了一帧帧的信笺,这是中国文人的风雅之物,早在王羲之时代就兴起了收藏名家书札的风气。可笺上所书,无非是问候、约会、贺礼之类的丛脞之事。它的文意琐琐,跟它自由自在的书写正形成对照。经受过时间的磨洗而愈加美丽的泛黄纸色,尤其成了人类的果实与花朵,

  成了人类的养料,它逐渐升华,

  升华到具有生机,升华到成为血气。

  [Man’s nourishment, by gradual scale sublimed,

  To vital spirits aspire, to animal.]

  (John Milton, Paradise Lost)

  观念之梯更上方乃是道君皇帝,他自命为仙人,与之呼应的即是蓬莱仙境。仙境由无数岛屿层层叠加而成。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在不眠的长夜,爬上了夜的光辉的等级序列,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迈着自然的脚步,直到他达到万物所趋的目的。

  在鬼工的肖像中,我们又一次见到了王世贞的面孔。鬼工与王世贞的一面二体,他们的准确契合是源于鬼工的另一种奇思:

  只有混淆的东西才惬意,

  只有令人惊奇的东西才真实。

  [Nothing can satisfy but what confounds,

  Nothing but what astonishes is true.]

  (Edward Young, Night Thoughts)

  按照郝量的构思,它恰好平衡了文士状态的独特面,而根据歌德曾经着迷的原型哲学:

  Alle Glieder bilden sich aus nach ew’gen Gesetzen,

  Und die seltenste Form bewahrt im geheimen das Urbild.

  [一切环节都按照永恒法则形成,

  却极少有形式能秘密地保持原形。]

  如果说王世贞是以其遗世独立达到了羽化登仙的境界,那么鬼工本身就是仙界琼楼玉宇的建筑师,相比之下,道君皇帝反而成了观念阶梯上一个

  天限的存在之链中的卓越一环

  他是从虚无到上帝之间的中间站。

  [Distinguished link in being’s endless chain,

  Midway from nothing to the deity.]

  这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君主,由于跟两件榫卯并置,而使榫卯产生了新意,简言之,榫卯的出现,是仅仅与上述的奇木有关,还是就代表着ens perfectissimum[完美的本体],成了我们理解郝量的存在之链的关键。因为,榫卯很可能仅仅作为鬼工的手工技艺,它们那磨光的表面,从材料的统一,轮廓线的统一,直到观念的统一,都昭示出存在之链的上升曲线,它们把verum phisicum[物理之真]转换成了verum metaphisicum[形而上之真]。

  这样,我们就退回到了《此君》。它作于2013年,以双关语让上述的转换更具体更易理解,因为“此君”既指物质的竹,又指精神的人,物与人又构成了天地间气象万千的山山水水。在此山此水间,曾经出现在潇湘八景中的废墟意象也赫然在目。郝量曾以图片的形式将画面断为八个局部,以便更细腻地突现他在寻求古典遗迹中发现的美。我也尽力援引古典的语汇,对此八段稍作描绘,因为:

  只有用美好的词语才能从

  幽微无声的魅惑中留住想象

  [With the fine spell of words alone can save

  Imagination from the sable chain

  And dumb enchantment.]

  (John Keats, The Fall of Hyperion. A Dream)

  第一段:隔水石峰,排空而起,横障南天,下插渊黛;群山为晴雪所洗,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

  第二段:墟在水渚,曲栏半护;水过桥下,白石上流,从此水石融合,绮变万端。

  第三段:山石深处,一瀑曲折,荡漾众壑,飞潄激注,冰花玉屑,耀成洁采,水坠石中,复不知从何流去。

  第四段:草木行列,环为良田;屋舍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曝沙之鸟,呷浪之鳞,则在云水外。

  第五段:数峰高绝,峭立亘天,铮铮露骨,如笔之卓然,攒作碧连玉笋之象;又领挈湖石,空中而多竅,与风云相吞吐。

  第六段:水色照人,杨柳无声,景色依旧。惟有泛槎之座,缀于水面,则昔日所无。古云: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骎骎之间,物华变矣。

  第七段:水流至此,与江身合一。巨轮中悬,已凌灏爽,彩虹一环,更于巧幻中现出瑰奇胜绝之观。

  第八段:天青秘色,横江一片,云物尽净,深湛茫茫,所谓:永远逼近之终点,没有存在与不存在过渡之界线,回到虚空,任何时候都可能滑向虚空,即造物存于其中之渊源[La fin toujours imminente, aucune transition entre être et ne plus être, la rentrée au creuset, le glissement possible à toute minute, c’est ce precipice—là qui est la création]。

  至此,我们似乎来到了存在之链的源头,忍不住会联想古人的问道:

  何处是这宏伟建筑的终点?

  何处开始创世的边缘?

  它的围墙又在哪里,

  从城垛眺望那边,

  非存在的溪谷,虚无所在的奇异住处!

  请说说,神在空间的哪一点

  放下了松弛的测量线,搁下天平

  不再掂量世界,不再测度无限?

  [Where ends this mighty building? Where begin

  The suburbs of creation? Where, the wall

  Whose battlements look o’er into the vale

  Of non-existence, NOTHING’S strange abode!

  Say, at what point of space JEHOVAH dropp’d

  His slacken’d line, and laid his balance by;

  Weigh’d worlds and measur’d infinite, no more?]

  这是十八世纪英国诗人杨[Edward Young](1683-1765)的《夜思》[Night Thoughts]中的诗句,他承认,这些问题太深奥不易回答。我不认为郝量的艺术是在直接回答这些问题,但他的画中似乎也隐含着一种表态,因此他的作品肯定费解,甚至晦涩,正如艾略特所言: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这些特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发生作用,必然产生多样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隐晦,愈来愈间接,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从而表达出意义。(“玄学派诗人”)抱有哲学情结的画家也是同样。尽管郝量不会直接提出《夜思》中的那些问题,但问题的变体形式依然存在。因为我们担心失去古老哲理的激励,担心与古代世界的隔绝,更担心找不到远古的源头。我们收藏古代的遗物,偶尔发现其一二,则粲然在目。我们倾心地呵护它们的精雅,注意它们为澄清史实作出的贡献,并不失时机地唤起人们的护古之情。然而这些收藏又是多么脆弱,有点儿风霜兵火,就难逃湮沦摩灭。我们希望它们成为永恒之物,却总是证明永恒之不可能,证明永恒乃是虚空。因而,整个宇宙史的真意也许就是

  物色尽

  而情有馀

  这就是《此君》需要另行添加第二部分的原因,它名之为《此君考》,让人们注意它是以考证推理的方式展示一连串的古老的遗存,可最后却以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的残石压卷,真是出人意外,然而其意亦深:

  古之学道,无自虚空入者。轮扁斫轮,伛偻承蜩,苟可以发其巧智,物无陃者。聪若得道,琴与书皆与有力,诗其尤也。聪能如水镜以一含万,则书与诗当益奇。吾将观焉,以为聪得道浅深之候。

  这是苏东坡送钱塘僧思聪归孤山写的叙,东坡虽然精通佛典,却不涉虚空,他总是不忘古代文明的楷模,不忘庄子中的那些手工匠人,那些依靠技能和直觉行事的消遥自在人物。他写轮扁、伛偻,心中也肯定想到了那位儃儃然不趋、解衣般礴的画家。这些人物摇荡后代艺术家的精神魂魄。在某种意义上,郝量的一系列作品就是向这些古典人物致敬。而另一方面,他坚持深研古典学术,坚持运用古代书画的形式,甚至用其实物,作类似于马格利特的表达,不仅满足了当代观众所喜爱的带有哲理的费解甚至晦涩的作品,更重要的,他在古典世界中感受到了精神的秩序无异于宇宙的庄严,并从这种庄严中找到了艺术的东西。

  附记:文中援引的雨果诗用张传有先生的译文,济慈的诗用傅修延先生的译文,谨致谢意!

  苏东坡一段英文译文:

  Nevertheless, no one among the ancients who learned the Way gained access to it through vacuity and emptiness. Wheelwright Bian fashioned wheels, and the hunchback caught cicadas. If it suffices to release a man’s ingenuity and wisdom, no thing is too lowly. If Sicong succeeds in attaining the Way the zither and calligraphy will have contributed to his achievement, and poetry will have played even a larger part. Once Sicong is able like a bright mirror or clear pond to admit ten thousand images into the one, then his calligraphy and poetry will be even more extraordinary. I will look to these forms of expression by him as indicators of the depth of his attainment of the Way.

  Towards the Good do all things tend,

  Many paths, but one the end,

  For naught lasts unless it turns

  Backwards in its course, and yearns

  To that source to flow again

  Whence its being first was ta’en.

  《郝量:此君》

  (英文版+中文别册)

  

  书名:Hao Liang: The Virtuous Being/郝量:此君

  作者:郝量,范景中,胡昉,Stijn Huijts,Catherine David

  出版:The Pavilion, Bonnefantenmuseum,2018年

  装帧:精装,154页,附中文别册

  语种:英文、中文

  本书由观心亭与荷兰博尼范登美术馆(Bonnefantenmuseum)合作出版,并随书附有收录了重要文章的中文别册。

  《郝量:此君》以多重线索的编织,体现和思考郝量近年来的创作,这些线索时而并行,时而从一个向另一个递进或折返。这本书的叙述从2013至2015年创作的《此君》开始,经由2016年的《灵光》,进入《由仙通鬼》的空间,而以《结庐》、《潇湘八景》作为慢慢消隐的尾声。

  “此君”项目源于对园林与文人精神的兴趣和研究,《此君卷》受明王士桢的私家园林——“弇山园”之启发,园林的迂回曲折与历史变迁共同编织了手卷叙事。与手卷平行的作品《此君考》则以丰富的文献、印刷品、拓片、手稿、摄影构成。

  《郝量:此君》目录

  序:锻造存在之链(范景中)

  I 此君

  前园

  此君卷

  此君考

  空山之后(胡昉)

  II 灵光

  灵光——珂罗传真真景

  郝量——灵光(Stijn Huijts)

  III 由仙通鬼

  IV 关于方法、伦理、历史、当下、寰宇与思想间的交汇创造

  ——凯瑟琳·大卫和郝量的对话

  结庐

  V 潇湘八景

  注: 以上英文版目录中带下划线的文章,有收录于中文别册中。

  

  

  

  

  

  书名:Portraits and Wonders Gagosian/Hao Liang/肖像和奇观/郝量 高古轩

  作者:Loic Le Gall

  出版:高古轩画廊,2018年

  装帧:精装,46页

  郝量出版物合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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