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上)第二十一章——第三十章

  第二十一章 桂花树

  俄罗斯小姐高高挑挑又十分丰满,一双蓝眼睛盯着你时,好像你是在泡海水浴似的,这让长益市的男人们十分兴奋,于是一出去就奔走相告,一些得知银城桑拿中心有俄罗斯小姐的长益市的男人就一个个喜滋滋地来了,仿佛是来与俄罗斯小姐相亲,脸上红喷喷的。

  只是大半年,把所有的开支及见不得人的隐形开支除掉,钟铁龙和石小刚就纯赚五百多万。钱来得真是太容易了,跟假的样。两人就丢下摩托车去学驾驶,驾证一到手,便一人买了辆本田雅阁。钟铁龙想他一个罪恶之人,身负命案,鬼知道哪天会栽在公安手上,赚了钱,当然要让老婆和儿子跟着他享受一下钱带来的好处,于是他开着崭新的本田雅阁,带着老婆和儿子去了趟广州和珠海,玩了十来天。过年时,他又带着老婆和儿子开着车回了黄家镇,儿子一岁多了,郑小玲看着儿子在车上又蹦又跳,指出说:“你看你崽多快乐啊。”

  “就是,他一生下来就掉在蜜缸里了。”钟铁龙说,望一眼儿子,“不像我,生下来被父亲绑在桂花树下不管。那时候我的世界就是那棵桂花树。”

  郑小玲觉得不可思议,“有这种事?”

  “我小时是在桂花树下长大的,那时候父母都要上班,哥哥和我后来死去的姐姐都要上学,我父亲就把我放在站篮里,把站篮搬到桂花树下,任我自生自灭。”

  钟铁龙生于一九六五年,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比他大十岁,姐姐比他大八岁。父亲钟万银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是既可以被视为地主,又可以被看成资本家的。很多年前,钟家在黄家镇的确是大户,佣人、长工、雇工加起来上百了,自然很风光。一九四九年,来了讲普通话的解放军,成立了新的人民政府,钟万银再也不是可以大把大把花钱的大少爷了,走路不再穿皮鞋了,头发也不油亮了。被视为黄家镇第一美人的刘桂香也摘下了美人的桂冠,把裹在娇躯上的绫罗绸缎一概脱下,老老实实地在镇麻袋厂做工。待刘桂香怀上钟铁龙时,早已是个十足的劳动妇女了。为了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她挺着大肚子仍拼命干活,希望多挣几个钱来滋补她与钟万银共同支撑的这个家。钟铁龙的家是一栋破旧的两层楼的大四合院。楼层很高,砖墙结构,房子很大一间。这四合院是钟万银的爷爷于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建的,当年在黄家镇是最气派的房屋。四合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那是钟万银的爷爷亲手栽的,一到农历八月,桂花的香气就溢满了院子,好像你在院落里洒满了香水似的。钟铁龙几乎是盯着这株高大的桂花树长大的。在他的婴儿期,父母基本上没管他。钟铁龙半岁时,父亲动手做了个宽大的站篮,把他从摇篮抱到了站篮里。父亲要母亲去上班,免得有人背后骂她是资本家的臭老婆,父亲把站篮搬到桂花树下,看了眼天,估计不会下雨,就说:“桂香,让他去。俗话说生死有命,谁叫他投胎到倒霉的钟家啊。”

  于是钟铁龙在那个站篮里开始了他孤单和幼小的人生。他小时候,对任何人都是张开双臂的,只要看见一个年龄比他大的,他就伸出一双瘦弱的手臂,渴望那人抱他。但没人愿意抱他,一是他一身肮脏,其次,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谁也不会对这样的狗崽子伸出怜悯之手。钟铁龙在父亲做的站篮里站了整整一年。一天,钟万银下班回来,见一岁半的儿子居然爬出了站篮,因爬出站篮时摔了一跤,脸皮擦破了,脸上红红肿肿的,还有血痂呈现在脸上。儿子在地上爬着,一身邋遢得像条泥鳅。钟万银迷茫了,这么高的站篮,这孩子是怎么爬出来的?父亲担心儿子会爬了就会爬出大门。那天傍晚,父亲钟万银去日杂店买了条锁狗的铁链,第二天一家人出去时,他将链子一头系在桂花树上,一头扣在儿子腰上,这样儿子再怎么爬也只能爬出七米远。从那天开始,钟铁龙就一直被系在桂花树下,那根令他讨厌的铁链永远控制着他的活动范围,最长的距离是可以让他爬到门坎很高的大门前,让他趴在门坎上或直起腰看街上行驶的驴车或偶尔驶过的单车。

  郑小玲听丈夫这么说完,爱怜地看一眼丈夫,“那你小时候一定很苦吧?”

  钟铁龙边开车边说:“我小时候人贱得同狗一样,没人关心我的存在。”

  郑小玲捡起他姐姐的话题问:“我以前好像听你说,你那个姐姐是被人害死的?”

  很多年里,钟铁龙都不愿意想姐姐,因为他一想到姐姐就浑身哆嗦、牙关紧咬,就仇恨得眼睛充血!这是他长到七岁时,第一次看见的死人竟是他姐姐。那是一九七二年。那一年姐姐钟金凤十五岁,是名身材丰满的大姑娘了。金凤小学毕业后就没读书了,原因很简单却相当有力,父亲是地主兼资本家,两顶“高帽子”把她阻挡在黄家镇中学的校门外了。钟金凤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高高挑挑又漂漂亮亮。父亲可不想看见女儿整天在家闷闷不乐,咬咬牙,找这个人那个人借了笔钱,买了台上海缝纫机厂生产的蝴蝶牌缝纫机,让女儿金凤学缝纫。金凤就天天在家里踩缝纫机。她做的第一件衣服是为钟铁龙做的一件学生服,只是钟铁龙穿在身上时,始终觉得口袋不在同一条线上,一个高一个低于是不肯穿。她做的第一条裤子也是为弟弟量体裁衣做的,因怕弟弟第二年穿不了,把裤腿做得很长,裤裆做得很大,裤腰都爬到钟铁龙的胸脯上了。钟铁龙觉得好丑的,“我不穿。”

  父亲钟万银给了儿子一耳光,“穿,不穿我捶死你。”

  钟金凤很高兴,弟弟穿了她做的衣服,还穿了她做的裤子。那年十一月里的一天,钟金凤眯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忽然对弟弟说:“铁龙,姐姐给你做件棉袄。”她扯来了一丈多农民织的土布,又买来两斤棉花,在家里大张旗鼓地为弟弟做着棉袄。她做了四个月,做了拆,拆了又做,还搭车到县城书店买了本裁缝书,面对裁缝书研究袖口怎么对接。等她终于把棉袄做好已是次年春天了。就是那个春末,姐姐钟金凤死了。

  姐姐去镇百货商店买线,镇百货商店是晚上八点半钟关门,吃过晚饭,姐姐见还不到八点钟,就起身去百货商店买线。姐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等街上的人发现姐姐时,姐姐被人掐死在一处破败的房子里了。那处房子没人住,房子最后的主人是个老女人,老女人于几年前死了。姐姐的死相让人心悸,衣服撕烂了,裤子被扒下来,腹部和阴部上有抓痕,还有血和男人留下的精液。这一切,七岁的钟铁龙并没看到,当钟铁龙看到姐姐的遗体时,尸体已被心痛的父亲用床单裹得严严实实了。父亲最疼爱姐姐,也就痛哭流涕;母亲也号啕大哭,钟铁龙也哭了,心里很害怕地哭道:“姐姐、姐姐呀呜呜呜呜、姐姐……”

  他脑海里始终悬着一个画面,这个画面很破、很忧伤,人影浮动,而姐姐那张稚嫩且姣好的脸却浮在人影上,像晨曦中的一颗朝阳。他记得,姐姐死后,大人们在院子门前磕磕钉钉地搭了个油布棚,棚里挂了姐姐的遗像,遗像是姐姐小学毕业时照的毕业像,那是张十二岁的少女稚嫩的脸蛋,一双眼睛幼稚地看着尘世,目光十分天真。遗像下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木头鱼和苹果、香蕉,桌下搁着口杉木棺材。在他的记忆里,开追悼会的那晚,来了几个姐姐的女同学,还有左邻右舍的婆婆姥姥。母亲哭得昏死过去,有人就掐母亲的人中,让她醒过来。母亲醒来了又哭,但声音很嘶哑和悲伤,父亲没哭,大哥一直没哭,而是黑着脸。那时大哥已是名知青,下在离镇街上六七里远的黄家村。那天晚上钟铁龙也没哭,事先大哥钟唤龙冲他斩钉截铁地吼道:“别在街坊前面丢人现眼。”他记住了大哥的话,就木木地站在姐姐的棺材前,觑着来来去去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见刘松木也站在人堆里,李培也来了,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站在一旁用同情的目光看他,还对他友好地挤了下眼睛。追悼会结束,李培走过来对他说:“我妈说你姐姐是被一个坏男人奸污后掐死的。”

  钟铁龙很恨地说:“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那个坏男人。”

  刘松木插话道:“那我帮你一起杀死那个坏男人。”

  此刻,钟铁龙的脑海里,隐约呈现了七岁的他,那个七岁的他在姐姐的追悼会上,攥着小小的拳头,仇恨地觑着一个个面孔陌生、古怪的男人,总觉得其中某一个男人就是杀害他姐姐的凶手,这让童年的他迷惑、心颤、全身哆嗦。很多年里,他脑海里一直悬着一幅移动的画面,就是他在读大学中,和后来在电工厂子校的宿舍里及再后来在金阳娱乐公司混时,脑海常常浮现着那幅凄惨的画面。即使他提起斧头劈丁建的那个晚上,他蹲在雨中等候丁建归家的那一刻,脑海里挂着的仍是那幅凄惨的画面!那幅凄惨的画面是他七岁的那个清晨,他被父亲叫醒了,一缕苍白的阳光涂抹在那个四月的令他迷茫的清晨的墙上,致使那面墙格外苍白、刺亮和诡异。他睡眼惺忪地站在街口,突然鞭炮声炸响了整条街,烟雾在街上飘,不是上升而是横着向他冲来。几个与钟家有点亲戚关系的大男人于鞭炮声中起棺,抬着棺材悠悠晃晃地出了小巷。七岁的他跟在后面,直走到镇尾的坟山上,那儿已挖了个墓穴,新挖的泥土释放出刺鼻的腥味。父亲和那几个大男人将棺材小心地放进墓穴,把抬棺的粗麻绳扯上来,接着,一铲一铲的黄土在他眼里抛下墓穴,打在棺木上,发出一种古怪的令人齿寒的响声。这种忧伤、铿锵且杂乱的响声伴随着送葬的悲惨场景,形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犹如锤子将一颗钉子钉进墙壁似的,永远钉在他脑海里了,在他脑海里生锈、发烂、致使他的心理十分阴暗、孤寂和恶毒。只要他想到姐姐,掩埋姐姐时那一铲一铲的土坨儿打在棺材上的响声,便从他记忆的深海里跳出来,像冷血的鳄鱼爬出水面晒太阳样,在他耳膜上爬动、喧闹,让他发毛、生恨,还让他牙龈酸冷,因而生出种种邪恶的的念头。

  钟铁龙开着车,眼睛盯着路面,边回答郑小玲说:“我姐是被人强奸后掐死的,死时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女,很惨。我从来没忘记过我姐,我读初中时跟着三狗他们练武,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为我姐报仇,杀死那个狗娘养的。”

  郑小玲见钟铁龙黑着脸,“你姐的案子一直没侦破?”

  “没有,这也是我很恨的原因。”

  郑小玲说:“什么人干的,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那时候是文革期间,我们家在镇上是‘黑五类’,在那个左得没边的年代,谁会去关心‘黑五类’家的人?被害的是‘黑五类’家的子女,就没有人认真去查。时间一久就查不出了。那个害死我姐的坏人,至今还逍遥法外。”他说到这里,冷冷一笑。

  “那太要不得了,”郑小玲望一眼儿子,儿子已在她怀里睡着了,“人命关天呢。”

  “当时我只有七岁,假如我当时年龄大一点,我会自己去查。”

  钟铁龙想,自己的性格形成和发展,与当年他姐的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道:“我姐的死,让童年的我很恨当时的社会,可以说姐姐的死,改变了我的生活和我,使童年的我充满了报仇的心理,这种心里让童年和少年的我一度很敌视社会。”

  郑小玲格格一笑,“我能理解,因为你很爱你姐。”

  “是的,我小时候就是追着我姐玩,”钟铁龙回忆道,“大哥那时候不理我,嫌我小,我姐从不嫌我,经常带我上街玩,过年时还带我去她同学家玩。”

  钟铁龙边驾车,边又说:“文革中,我们家在镇街上遭人吐弃和鄙视,我四五岁的时候,常看见我父亲被造反派揪着在镇街上游斗,他们押着我父亲,让我父亲一边敲锣一边喊‘我是牛鬼神蛇,我有罪,我罪该万死’。你想想,那时候我多大?还不眼泪汪汪的?我小时候很孤独,其原因就是我父亲是所谓的地主兼资本家,那时候街坊都不准他们的孩子跟我玩。所以我童年时候常常是一个人,像条脏狗,不逗人喜欢。我很感谢刘松木和李培,他们是我童年和少年里,唯一两个愿意跟我玩的伙伴,尤其刘松木,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玩。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我的童年和少年那就一个朋友都没有。”

  郑小玲听他说,边表示同情地点头,“我能理解,铁龙,我感觉你的不幸的童年,形成了你今天这种坚强的性格。”

  “是的,”钟铁龙说,脑海里又出现了穿得脏兮兮地走在为姐姐送葬的凄凉的队伍中的七岁的自己,那个隐匿在时间里的他长着个小尖脑袋,紧攥着小拳头,一脸悲伤。“以前我每次回来,都要找刘松木和李培玩,这是我心存感激。一个人要善于知恩,不知恩的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有朋友的。男人没朋友,就打不开事,有朋友,朋友会为你出力。”

  钟铁龙开着辆米黄色的本田雅阁车出现在家门口时,令左邻右舍都惊呆了。在九十年代,小轿车很少光临黄家镇,镇上的人见得最多的是手扶拖拉机和农用汽车,那些嘟嘟嘟响的机动车一路冒着黑烟,既让人羡慕又让人生厌。钟铁龙开来的是一辆崭新的轿车,很快就招来了一大群看着他长大或同他一并长大的人。刘松木也来看他的轿车。刘松木因那一次打架将对方致残又无钱出医疗费而在县监狱蹲了几年,今年放出来了。刘松木走拢来,傻傻地看着这辆漂漂亮亮的轿车,满脸都是羡慕和惊奇,问:“这是什么车?”

  钟铁龙告诉他:“本田雅阁,日本车。”

  “这车要好多钱一辆?”

  “三十多万。”

  “这么贵?”刘松木吃惊道。刘松木回来后从别人嘴里晓得李培和三狗、张兵都跟着钟铁龙在长益市做事,脸上就有一些要求。他咧咧嘴说:“让我到你公司去打工?”

  钟铁龙不想让刘松木到他的桑拿中心打工。刘松木遇事时不是那种息事宁人的目光,看人时目光反倒很挑衅,这便是他两次打架两次蹲监狱的原因。两人还在地上爬时就玩在一起,钟铁龙当然了解他。李培、三狗和张兵的目光柔和些,不会让人不舒服,刘松木盯你的目光会让你全身发毛,甚至是有意刺激你的大脑神经,激活你产生敌对的化学反应,这是刘松木渴望打架,好使用武力征服你。钟铁龙对刘松木说:“我那里暂时不需要人了。”

  刘松木冷冷地瞟他一眼,“李培、大师兄和张兵不都在你那里做事吗?”

  “是的,但我们桑拿中心用不着再添人。要我辞退其中一个,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刘松木没想到他的开口被拒绝了,他觉得他跟钟铁龙应该是最好的,没想钟铁龙居然拒绝了他。他的脸跌了下来,跟地上的黄土一个颜色了。钟铁龙拍拍他的肩说:“松木,你不要急,等以后有什么事了我再跟你联系。”

  刘松木把意见放到脸上,阴着脸一句多话也没说地走了。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钟铁龙走到茂盛的桂花树前,拍了拍结实的树干,摘下几片桂花树叶,放到鼻前嗅着,想自己的幼年就是在这株茂密的桂花树下长大的。他一出门,到了刘松木家。他知道刘松木对他有意见,他来,是想帮一下刘松木。刘松木家里破破烂烂的,连台电风扇都没有。刘松木的儿子三岁了,已经能跑了,一身邋里邋塌的。这让钟铁龙想起了自己和刘松木的小时候。刘松木的老婆很瘦,一张南瓜脸因为瘦,变成怪相了,还只二十多岁就像有三十岁了似的,憔悴、清苦、冷漠跟刀刻在她脸上了一样。她看见进来的是钟铁龙,脸上就尽量笑着。刘松木没笑,脸上仍搁着许多意见,抽着烟,屋里有劣质烟味儿。

  刘松木抬脚把一旁的椅子勾给他说:“坐。”

  钟铁龙一点也不嫌弃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刘松木对老婆说:“泡杯茶啰。”

  刘松木老婆就为钟铁龙泡茶,刘松木冷冷道:“我这烟你不会抽。”

  钟铁龙拿出一包软中华,递了支给刘松木,“你现在出来了,打算干什么事?”

  “我想跑运输,”刘松木丢大话说,“以后搞辆货车,运煤什么的。”

  刘松木的老婆讥笑刘松木道:“松木,莫做梦了,你哪里来的钱买车?”

  “又不买新车,买旧货车。旧货车只有一万至一万五一辆。”

  刘松木老婆又讥诮道:“你好像随随便便就拿得出一万五一样,还是死了这份心你。”

  刘松木睨一眼老婆,目光像一道电光掷去,把他老婆打得一颤,他克制了发火,对钟铁龙说:“跑运输虽然赚不了大钱,但养活自己和一家人还是没问题。”

  钟铁龙问刘松木:“松木你有驾照吗?”

  “没有,驾照要到县交警队办的驾校学车才能拿到。”刘松木说,仰头看了眼电灯,“那要交八百还是一千块钱,学车还要几百块钱伙食费,我现在还没这笔钱。”

  钟铁龙掏出钱包,钱包里有一千七百块钱,他全掏出来给刘松木。“你拿去学驾驶。”

  刘松木的脸上就有感动,“这我怎么好意思?”

  刘松木老婆反对刘松木学车,“他就是学了驾驶也没用,买车还要一万五千块钱,他到哪里去拿这一万五千块钱?你还是现实点,松木,我们还是卖馄饨实际些。”

  钟铁龙笑笑,“一万五千块钱不算事,到时候我可以借你们。”

  刘松木老婆说:“借钱是要还的,他拿命还你哦?”

  刘松木终于动火了,盯老婆一眼说:“你嘴巴可以闭上不?”

  “让她说,”钟铁龙望一眼刘松木老婆,“赚了钱就还,没钱就不还。我不在乎。”

  刘松木老婆酸溜溜地说:“钟铁龙到底是大老板,说话口气真大。”

  钟铁龙想这女人嘴巴是有点讨厌,笑笑,望着刘松木。刘松木把那一千七百块钱放进口袋,脸上就有了笑,人就显出了气魄,“老子明天就去县交警驾校报名。”

  第二十二章 李培

  刘松木真的去了县交警队,交了钱,报了学开货车的名。一个星期后他就进班了,跟着司机学开车。刘松木非常热爱开车,学得很认真。那时候学车要住驾校,每天训练。刘松木一早就起床了,坐到车上抓摸方向盘,他觉得这真好。摸了一个星期的方向盘,他开始驾车了,教练坐在一旁指导他开车。教练员说:“方向盘要把握好,不要跑方向盘。”

  刘松木就把方向盘抓得牢牢的。

  教练员说:“你的右脚要做到不在油门上,就在刹车片上。”

  刘松木记住了,脚不是在油门上就搁在刹车片上。

  六月里的一天,身材高大壮硕的刘松木就雄赳赳地走进了长益市银城大酒店的桑拿中心,李培看见是他,高兴地打了他一拳,“松木是你。”李培大笑着说。

  在刘松木眼里,李培变了,从前那一头浓密的黑波浪不见了,剪了光头,因而脸显大了,比以前也白了许多,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个和尚。李培穿一身黑西装,手戴白手套,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因此整个人很帅气。刘松木看着李培如此帅气,心里不免有点妒忌,见李培一脸的快乐,就觉得李培过得一定很舒坦。“你在这里还好吗李培?”

  李培拍着刘松木的肩,“我好,没什么蛮多事。你呢?怎么跑来了?”

  刘松木笑笑,“来找钟铁龙有点事。”

  李培很高兴地看着刘松木,“要是你也来做事,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我也想来,就是不晓得钟铁龙会不会要我。三狗师兄和张兵呢?”

  “三狗和张兵今天考摩托车驾证去了,”李培说,嘻嘻笑地看着刘松木,刘松木也嘻嘻笑地望着他,“走吧,我带你到钟铁龙房里去。”

  李培把刘松木带到八楼钟铁龙长包的客房里,刘松木从衬衣口袋内掏出个黑本子,那是白水县交警队发给他的实习驾驶证。他拿给钟铁龙看说:“我已经会开车了。”

  钟铁龙递了支中华烟给他抽,刘松木贪梦地吸几口,看着他。钟铁龙说:“有了驾驶证,下一步就是搞车了。”

  “嗯,我已打听了,红旗织布厂那辆解放牌货车只要一万二千元。”

  钟铁龙拿起电话,打楼下出纳员的电话,对出纳说:“你拿一万二千元来。”他突然问刘松木:“一万二千元够不够?”

  “可能还要钱搞一下车。”

  钟铁龙又对着话筒说:“拿一万五来。”

  出纳拿了一万五千元来了,用一张旧报纸包着。出纳走后,钟铁龙让刘松木数一下,刘松木数了,是一万五。刘松木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数钱时手竟有点抖。刘松木说:“龙哥,你真够朋友。哪天,若用得着我刘松木,我刘松木保证为你赴汤蹈火。”

  两人从儿时玩到今天,刘松木是从不服输的,儿时打架,刘松木就是输了也不服气,不是说他没吃早饭,就是说自己感冒了或肚子不舒服,总是有借口。今天身材魁梧的刘松木竟张口称他“龙哥”,钟铁龙就看着他笑,想钱这东西既能让人高大,又能让人卑贱。钟铁龙拍拍刘松木的肩,“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不过你还是先老老实实搞你的运输。”

  刘松木就表忠心说:“只要你用得着我,我就是把命送了也无所谓。”

  李培开口道:“龙哥,我以为松木是来做事的。”

  钟铁龙望一眼李培,李培居然也跟着刘松木叫他“龙哥”了,他们可是同班同学啊。读高二时,李培还老师样辅导过他数理化呢。他心里有几分高兴他们这么叫他,这证明他在他俩心中的地位变了,脸上又一笑。“等我的公司发展了,再叫松木来做事。”

  刘松木咧开嘴笑笑,“我还真想开车,开车蛮好玩的。”

  钟铁龙说:“好好搞你的运输,尽量不要跟别人打架,你的缺点就是爱惹事生非。”

  刘松木忙向钟铁龙表白:“龙哥,我现在表现几好的,一点都不惹事生非了。”

  钟铁龙看一眼李培说:“李培,你带松木开一下洋荤,下去跟石总说,要他安排松木跟俄罗斯小姐洗个桑拿,账记在我身上。”

  李培拍了下刘松木的肩,“龙哥对你真客气。”

  刘松木和李培下到六楼,李培在刘松木肩上打了一拳,“你跟牛一样结实。”他再要揍刘松木,刘松木就逮住李培的拳头,李培就用勾拳打刘松木的腰,刘松木闪开道:

  “如果是别人我就一勾腿把他的屌屌踢烂了。”

  李培哈哈一笑,对走近的石小刚说:“石总,这是刘松木,龙哥的朋友,这是石总。”

  刘松木就瞟着石小刚,石小刚伸出手,刘松木与他相握,石小刚说:“幸会幸会。”

  李培说:“龙哥要你安排他同俄罗斯小姐洗桑拿。”

  石小刚握着刘松木的手没松,愣了下,问李培:“哪个龙哥?”

  李培一笑,“钟铁龙。”

  石小刚望一眼刘松木,觉得刘松木有点土气,但那土气中有一股粗野和凶悍,就把目光落到李培脸上说:“普通房间都有客,你带他进豪华套房吧。”

  李培把刘松木带进了桑拿豪华套间里。刘松木一进豪华套间就一脸兴奋,他往绿色的羊皮沙发上一坐,马上又起身进桑拿间看,那带冲浪的浴缸和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让他由衷地兴奋。他对李培说:“李培,我刚才看见一个妹子好漂亮的。”

  李培回答:“这里的小姐个个漂亮,不漂亮的这里还不要。”

  刘松木拿出自己买的一包精白沙烟,原是准备开给钟铁龙抽的,因为桌子上、茶几上到处都丢着软中华烟,他就没拿出这包精白沙。他撕开亮纸和锡皮纸,抽出一支递给李培,问李培说:“那这里的妹子都可以搞吗?”

  “当然都可以。”

  松木就眼睛发亮地盯着李培问:“你搞了几个?”

  “我?我们连边都不能沾。龙哥自己都不搞的,龙哥说了,谁搞了谁立即走人。”

  有人敲门,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培仰起头说了声:“请进。”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金色头发蓝眼睛的俄罗斯小姐。俄罗斯小姐见房间里是两个男人,脸上有些疑惑,问:“我可以吗先生?”

  李培起身,“我走了,松木,她问你她可以不?”

  刘松木的眼睛直了,他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位金头发蓝眼睛的洋妞,忙说:“可以。”

  李培出门了。俄罗斯小姐关了门,转身对刘松木亲昵地一笑。俄罗斯小姐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用生硬的中国话叫了声“老公”,刘松木觉得很别扭,没动。俄罗斯小姐站直身体,脱去一身白连衣裙,又解下乳罩,于是一对饱满俏丽的乳房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地呈现在刘松木的眼里,把这个在黄家镇长大的男人看傻了眼。俄罗斯小姐笑着脱掉了他的衣服,亲昵的模样拍拍他的胸,转身走进桑拿间,开水试水温。刘松木瞧着俄罗斯小姐的臀部,觉得她的臀部又肥又美,粉红色,好看极了。刘松木脱得精光地走过去,一身激情的用俄罗斯小姐听不懂的白水话发狠道:“老子今天要日死你。”

  俄罗斯小姐因听不懂就微笑了下。

  身材高大、魁梧的刘松木回到黄家镇再望着老婆时,觉得老婆真不是东西,如果俄罗斯小姐像一朵牡丹,那老婆真像一朵枯萎的南瓜花,既没香味,也没有看相。老婆见他拿了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回来,就讽刺他说:“松木,我不是不相信你,看你以后拿什么还人家?”

  刘松木粗着喉咙说:“拿命还人家总要得吧?”

  老婆说:“你的命值几个钱?钟铁龙会要你的命?”

  刘松木真想给他老婆一巴掌,“你真是张乌鸦嘴,你别的都好,就是这张嘴讨嫌。”

  老婆不喜欢欠债,“我劝你把钱还给他妈妈。”

  刘松木给了老婆一耳光,把老婆打倒在地。他只用了三层力,老婆就被他打晕了。小松木正在一旁玩从隔壁家孩子手上抢来的变形金钢,见母亲忽然倒地,害怕地哇哇哭了。刘松木望一眼儿子,脾气很大地吼了声:“再哭,老子打死你。”

  小松木就闭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和躺在地上的妈妈。刘松木拿起一只脏碗,舀了碗冷水,泼到老婆脸上。老婆醒了,打了个冷噤,抽搐了下,愤恨地骂道:“畜生。你是畜生,你说过畜生打老子,你今天又打老子,你是畜生。”

  刘松木对老婆说:“我说过我不想动手打人,是你自己讨打。”

  老婆愤怒道:“畜生,你畜生一个咧。”

  整整有三天老婆都不理他。

  刘松木摸老婆的奶子,老婆护住乳房,让他睡一边去。刘松木摸老婆的屁股,老婆就起身爬到儿子床上去睡。老婆说:“松木,你这畜生打老子,老子就是不给你搞。”

  刘松木眼里出现了那个俄罗斯小姐,就觉得这个世界很大,无须把心放在老婆身上,他大声说:“等我买了车,赚了钱,你请我搞,我都不得搞你了。”

  第二天,他一肚子劲地跑到县城里,叫了个专门修汽车的师傅,让他看车。刘松木对那个师傅说:“我想买辆货车,但我不懂汽车,我想请你帮我看下车。”

  那师傅是个学修理且热爱修理汽车的年轻人,他一听松木这么说,就开一辆丢在他修车店修理的旧北京吉普,来了。在车上,刘松木问他修了几年车,修车师傅说“我十五岁就开始学修车了”,刘松木放心了,忙拍了下修车师傅的肩道:“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红旗织布厂的这辆解放牌货车已报停两年了,汽车的外壳都生锈了,轮胎也瘪了气。曾有几个人想买下这辆货车跑运输,但一看这副情形都甩头走了。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用穿着邋遢皮鞋的脚踢着瘪轮胎说:“这辆车看相是差一点,但应该还好开,它只跑了十三万公里。只是厂里出不起养路费和汽油费,就停了这辆车。”

  刘松木问修车师傅:“你看怎么样?”

  修车师傅摇着头说:“不行,这辆车最多值八千块钱。”

  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说:“一万二是最低价。”

  修车师傅摇头,“这辆车还要大修,要换的东西很多,至少还要修几千块钱才能上路。车厢车头都还要做油漆。最多值八千。”

  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说:“做油漆要多少钱?一桶漆才几块钱。”

  修车师傅说:“油漆是要不了好多钱,但要保证这辆车上路安全就要换零件。”

  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也觉得这辆车值不了一万二,就降价说:“可以少一千块钱。”

  刘松木太想开车了,这辆破货车最终以一万一千元的价格卖给了刘松木。修车师傅拿来气泵,将这辆破货车的四个轮胎的气充足,加了一壶汽油,发动了一气,居然发动了,刘松木就高兴地爬上驾驶室,开着它缓缓驶出了红旗织布厂的破大门。他一上路就按了下喇叭,居然很响,把一只在路旁漫步的母鸡吓得飞了起来。刘松木嘿嘿嘿地笑了,很开心。

  第二十三章 孙厂长

  早在买车前,钟铁龙和石小刚就在长益市的南区运动路旁的一条小街上各买了套四室两厅两卫房。建筑面积有一百五十六个平米。钟铁龙买了四楼的一套,石小刚买了三楼的一套,叫来力总,力总就领着他的设计师测量每间房子的长宽高,设计和装修,过了年,两人就相继搬了进去。郑小玲没上班了,长益市电工厂已停产,吃着国家救济。郑小玲在家带孩子,边指挥保姆搞卫生。住贯了小房子的郑小玲,一住进大房子就有一种辽阔草原的感觉,特意跑进商场买了双溜冰鞋,带着儿子在客厅里玩溜冰。有着四十多个平米的客厅,铺着贵妃红花岗岩,洒一点水就很滑,正好玩溜冰。母子俩没事就在客厅里溜冰。好在楼下住的是石小刚,对他们母子俩别开生面的玩法没提意见。事实上,楼下一般只有云南妹一人,石小刚基本上是在桑拿中心呆着,只有半夜里和上午在床上睡觉。云南妹不怕吵,为了抵制楼上的旱冰运动,她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没电视看她就看录像片,没录像看她就听音乐,在音乐的旋律中回想她的家乡和同学。云南妹喜欢写诗,时不时会写一首情感饱满的诗拿给郑小玲看,让郑小玲提意见。郑小玲不懂诗,只会说:“好、好、好,写得好。”

  云南妹会娇媚的样子斜一眼郑小玲,用云南话说:“好在哪里呢你觉得?”

  郑小玲用湖北话回答云南妹,“我不懂诗,钟铁龙的大哥是诗人,下次我把你的诗带去,让他点评下,我再告诉你。”

  云南妹一笑,“钟铁龙的大哥是诗人?”

  郑小玲说:“不是,是教语文的老师,写过一些诗,有些诗还在报刊上发表过。”

  云南妹兴奋了,问:“钟铁龙的大哥叫什么名字,看我以前读过他的诗没有?”

  “钟唤龙。”

  云南妹马上检测她大脑的记忆库,就跟你拼命回忆某个人似的,但那个仓库中储藏的诗人里没有钟唤龙这个名字。她摇头说:“我好像没读过钟唤龙的诗。”

  郑小玲一笑,“我也没读过,他大哥在诗界好像没什么名气。”

  云南妹见郑小玲不懂诗,就拿录像来看。云南妹喜欢看恐怖片,一个人又害怕看,便上楼和郑小玲一起看。两个女人看恐怖片看得非常紧张,看完后就等着各自的男人回家。云南妹说:“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就不会老呆在家。”

  郑小玲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都做男人。”

  云南妹没事就上楼来逗钟万林,买了很多东西给钟万林,今天给钟万林买件衣服,后天给钟万林买双鞋子,大后天又买一个玩具给钟万林,再后天又搂着钟万林上街买东西吃。云南妹是那种热情、率真、爱幻想又爱往交的女人,还是个身上所有的细胞于新陈代谢中都在生产爱的女人,她必须把这些爱用完才舒服,不然就浑身别扭。

  郑小玲说:“你这么爱孩子,就跟石小刚生一个吧?”

  云南妹听了一笑,“不正努力吗?”

  运动路上有一家儿童玩具厂,儿童玩具厂当街,一栋楼上下三层,那是儿童玩具厂的全部。儿童玩具厂是一家大集体工厂,因生产的玩具一点也不新鲜,早十年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等到钟铁龙留意到它的存在时,儿童玩具厂早停产四年了。儿童玩具厂的一旁有家面馆,钟铁龙有天早上在这家面馆吃面,儿童玩具厂的厂长也在吃面,面馆老板就笑着问厂长厂里的情况,厂长叹口气说:“要散了,工资都发不下去了。生产的娃娃和小熊,没孩子玩了。”

  面馆老板问:“那是为什么呢孙厂长?”

  孙厂长又长叹一声说:“现在的孩子都去玩变形金钢啊汽车火车啊和玩打得响的枪了。哪个还玩娃娃啊积木啊这些简单的玩具?”

  面馆老板说:“那你不晓得生产变形金钢啊汽车啊什么的?”

  孙厂长摇头说:“哪里来的钱啊?要转换产品就要投资,没有几百万是不行的。”

  面馆老板说:“那你还不如把厂房租出去,可能还能租一笔钱。”

  孙厂长说:“早一向有一个人找到厂里,想租我们的厂房做旅社,还有一个人想租厂房的下面一层开饭店。但租金都太低了,他只肯出五万一年。厂里有一百多人要吃饭,每个月光给职工开工资就是一万多元,一年没有十五六万是不行的。”

  钟铁龙盯了眼孙厂长,孙厂长五十来岁,长一双青蛙似的鼓眼睛,秃了顶,露出一个光亮亮的赭色额头,这额头里装的不是快乐而是困窘。钟铁龙记住了孙厂长的模样。

  这天上午,钟铁龙把本田雅阁停在玩具厂的破大门前,下车问传达室的一个老头,“请问你们孙厂长办公室在几楼?”

  传达室的老头扫一眼钟铁龙,“三楼。”

  钟铁龙就上了三楼,他走进厂长室时,孙厂长正在那儿大喊大叫地打电话,孙厂长放下电话,望着走进来的钟铁龙,“你有什么事?”

  钟铁龙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天在面馆吃面的孙厂长,便说:“我找孙厂长。”

  孙厂长拿不准他来的目的,“我是孙厂长,你有什么事?”

  钟铁龙递上一支中华香烟给孙厂长,“我想租你们的厂房。”

  孙厂长打量他一眼,“我们的厂房很贵的,至少要二十万一年。你租得起?”

  钟铁龙说:“我可以坐下跟你谈吗?”

  孙厂长忙指着靠窗的藤椅,“坐坐坐。你准备租它干什么?”

  “开餐馆,”钟铁龙没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也有可能是搞别的行当。”

  钟铁龙跟孙厂长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话,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的脸上挂着微笑。孙厂长向钟铁龙介绍说:“我们厂的刘书记。”

  两人握手,孙厂长对刘书记说:“他想租我们的厂房开酒店。”

  刘书记哦了声,刘书记不关心这些,问孙厂长说:“走吧?”

  孙厂长和刘书记要去医院看一个病人,那是个老工人,患了肺癌,快死了,孙厂长和刘书记觉得应该去医院看看。钟铁龙对孙厂长说:“那我晚上请您吃晚饭,您有空么?”

  孙厂长没有手机,但有叩机,他把自己的叩机告诉钟铁龙。“你打我的叩机吧。”

  钟铁龙下到一楼,打量着这栋破旧的产房,他眼里出现了这栋楼装修后变成很热闹的情景,一拨拨的人拥来消费,钱像水一样流入了他的口袋。他看了眼街对面,对面是一栋新落成的二十层楼的金圣大酒店,他想他的桑拿中心一开业,金圣大酒店的客人不潮水一般涌来了?到时候怕是门都挤烂呵。他开心地想。他真的很烦躁,帐上现在有五六百万,如果不重新投资,那是放在银行里变水。做别的行业,他没把握,他决定在运动路上开一家既唱卡拉OK,又洗桑拿的娱乐城。他把车开到银城大酒店,直接进了自己的长租房,拿起厚厚的《史记》啃读。下午四点多钟,他从梦里醒来,出了身冷汗,因为他梦见丁建倒在地上的情景,还梦见丁建一头血地抓着他的胳膊,要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在这个可怖的梦里,血不但在丁建头上流淌,还流到了他手和衣服上。他醒来后,首先看自己的手,手上没有血,又看衣服,衣服干干净净的,便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梦见一头是血的丁建?丁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他梦里来?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个七岁的走在送葬队伍里的他,又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穿着姐姐给他做的宽大的衣服。他驱赶掉这个童年的记忆,打了孙厂长的叩机,十分钟后孙厂长回话了,钟铁龙在手机这头说:“我开车来接您?”

  孙厂长说:“那谢谢你了。”

  钟铁龙开着车向运动路驶去,他在车上打了孙厂长的电话,孙厂长下来了,灰暗的秃额头上滚动着细小的汗珠,让他的脸色变得十分焦虑和困窘。孙厂长钻进汽车,感叹说:“真舒服,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晓得过。”

  钟铁龙想就在两年前,面对刚才在他梦里纠缠他的丁建,他也是孙厂长这样想的,便一笑,开着车驶向银城大酒店。银城大酒店的餐厅很凉爽,那是中央空调制造的凉爽。两人在靠窗的桌前坐下,从窗玻璃望出去,大街上车水马龙,天空一片桔黄色。钟铁龙点了好几个菜,问孙厂长喝茅台还是五粮液。孙厂长说:“茅台吧。”

  吃饭时,钟铁龙没跟他谈生意,而是笑着问他活到五十五岁里,一生中嫖过娼没有。孙厂长忙凄凉的样子摇下秃头,“我们厂很穷,要有钱才能玩啊。我一个月也就是两百块钱,家里有三个小孩,大儿子倒是工作了,可是结婚还需要钱咧。我哪里有钱干那种勾当?”

  钟铁龙觉得这事已经有八成了,这年头,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父亲是多么渴望有钱改变生活啊。他笑笑,“等下我请你到楼上洗个桑拿。”

  孙厂长望着钟铁龙,“我听说洗这种桑拿很贵的,要一千块钱一次是吗?”

  钟铁龙打消孙厂长的顾虑说:“你不用担心,我买单。”

  孙厂长的眼睛就亮了,很想尝鲜,又担心道:“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的。”钟铁龙说,想要把这个老男人拖下水就得先腐蚀他,便大气地一笑,“男人么,连不干一点坏事也不是男人。”

  孙厂长是小领导,小到除了厂里的职工,什么人都可以冲他瞪眼或视他而不见。孙厂长活得很自卑,还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一辈子都缺钱花,过着紧紧巴巴过日子,而这一切都是由于他有三个儿女,以致他在不断地付出付出付出,付得自己连买双袜子都要下三次决心。孙厂长领导着儿童玩具厂的一些穷酸的嘴巴很多的堂客们,尽管他是跌在那样的花园里,尽管他想同厂里的某个女人做床第之事,但他的伦理道德思想像一根很粗的麻绳样将他粗暴地捆住了,犹如一根狗链子勒住了一条好斗的公狗似的。因此,孙厂长为人和给人的感觉就一本正经。孙厂长这样的小领导,一辈子都是被上级领导压迫和绷着脸批评的,或者被怨声载道的工人指桑骂槐地骂的,还没被人捧在手上招待过,当然就十分受宠若惊。他洗完桑拿,一脸快活地走进休息室,说:“我发现世道真的变了,不再是六七十年代的世道了。”

  钟铁龙想他才发现,便看着孙厂长那张快活的脸淡淡一笑,“社会在进步啊。”

  “我是你这年纪的时候,摸一下女人的手,女人都会骂你流氓。”孙厂长说。

  钟铁龙哈哈一笑,把刚刚享受了下小姐服务的老色鬼领进房间,让老色鬼坐到沙发上。钟铁龙开口了:“你说一个具体数额,把厂房租给别人的底线是多少钱?”

  孙厂长皱起了眉头,“最低也要十五万。因为我们厂有这么多职工要吃饭,不开最低基本生活费,他们会吵事,会跑到局里骂娘。”

  钟铁龙吐一口烟,看着一脸苦恼的孙厂长,“十二万怎么样?”

  孙厂长说:“十二万不行,我们厂有一百十三名职工。”

  钟铁龙从抽屉里拿出两万元人民币,递给孙厂长说:“这是两万元。以后,我每年给你个人两万,我跟你签十年合同。十年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你一点事都不要想就进了二十万,直接进入你的私人口袋。”

  孙厂长是个穷怕了的男人,常常为几元钱的用途要思考和斗争半天。他看着这两万元钱,想的是后面的事。他说:“要是你签了合同又不付后面的十八万,到时候我怎么找你要?”

  钟铁龙想这个人倒是实在,有什么担心就说什么。“你放心,你先拿着这两万块,合同一签,我保证付你另外的十八万,一次性付给你。免得你提心吊胆。”

  孙厂长睁着一双看人看得很多的五十五岁的眼睛,问他:“你多大了钟老板?”

  “二十八岁。”

  孙厂长就一脸钦佩的样子说:“你真年轻有为,二十八岁就做得这么好了。”

  钟铁龙想着孙厂长的话,想他要不是负罪之人就好了,可惜他没有回头路可挑选了。他玩着打火机,想谁也不知道他,表面上他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他内心很恐惧,因恐惧而很想把自己变成一架不停地运转的机器。杀人很简单,要忘记自己所干的恶事,把自己变麻木,却真不容易。老子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他讨厌自己地想。孙厂长见他心猿意马又心烦意乱的样子,便起身告辞,他没留孙厂长进一步说话,送孙厂长出门后,他打石小刚的手机,让石小刚上来。石小刚上来了,穿着白尖领蓝花纹的短袖衫,看上去像是从韩国跑来的黄种人。他手握大哥大,脸上戴着赭石色的太阳镜,脖子上挂一根很粗的金项链,很有些俗气。钟铁龙觉得他好笑,“你晚上还戴太阳镜做什么?”

  石小刚就摘下太阳镜,“我喜欢戴它。什么事?”

  直到这个时候钟铁龙才告诉石小刚说:“我准备在运动路再开一家桑拿娱乐中心。”

  石小刚就一脸正色地问:“开在哪里?”

  “儿童玩具厂。”钟铁龙弹了下烟灰,“我要把儿童玩具厂租下来,你和张兵负责银城桑拿中心,我把三狗和李培抽出来,让他们负责那边的事。”

  石小刚“哦”了声,钟铁龙则说:“现在有刘夫人出面打招呼,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石小刚回答钟铁龙:“可以,你搞就是。”

  石小刚下去后,三狗敲门进来了。三狗一点也不像从小地方来的人了,穿着雪白的衬衣,系一条灰领带,脸上十分精神,只是说话还有点土气。三狗、李培和张兵三个人里,钟铁龙最欣赏三狗,这个人做人很有原则,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做违背朋友的事。他想跟三狗找个女人,可能的话还跟三狗买一套三室两厅房,把三狗永远安置在他身边。“大师兄,你从明天起把你手中的事全部交给张兵,你不在这里干了。”

  三狗感到纳闷地看着他,钟铁龙给了三狗几秒钟困惑的时间,接着说:“我准备重新开家桑拿中心,到时候你到那里当经理。我让李培做你的助手。”

  三狗就稳重的样子笑笑,“谢谢你信任我。”

  “三狗,你已经三十六七了,再不找老婆也不行了,我跟你托人介绍一个?”

  三狗又笑笑,“看看吧。”

  钟铁龙不想过多地跟三狗套近乎。三狗以前是他的大师兄,现在他是三狗的老板。“你可以走了,过几天,你和李培就跟我一起去签协议。”

  钟铁龙觉得他应该感谢上天,上天让他拥有几个跟着他干的朋友。他在取用三狗或李培做经理的问题上权衡利弊了好几天,最后才选定三狗,因为要三狗听李培的,恐怕三狗会不服。不服就会有矛盾。试想想要三狗听命于李培调遣,他这个当年教他们摔跤和散打的大师兄的脸面不就扫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钟铁龙对三狗更放心。三狗一脸的稳重,不像李培那样遇事就激动就有些不知所措,李培人好,正直、坦率,但李培不能镇住“场子”。李培不是虎将,不是徐达,也不是常遇春(这段时间钟铁龙在读《朱元璋传》),没有虎相。三狗能镇住,三狗是他的徐达,三狗随便坐在哪里都挺直腰干,哪怕是坐在门坎上,腰干也是笔直的,如果他生气了,一双眼睛便坚定地盯着你,那目光会让你发怵。钟铁龙要的就是这个。

  第二十四章 合同

  合同签得并不顺利,主要是玩具厂的刘书记反对,她坚持要十五万。孙厂长说服不了刘书记,刘书记见孙厂长这么热心地要把厂房租给钟铁龙,就怀疑孙厂长在这个项目中营私舞弊,更加坚持非十五万一年不租。孙厂长恼了,觉得刘书记故意跟他作对,便摆出厂长的架子说:“我是厂长,我说了算。”

  刘书记也不是省油的灯,关键时候敢于针锋相对,“我是书记,厂里的重大事项,书记有权干预。十二万,我坚决不同意。”

  孙厂长急了,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没了。我告诉你,对方只肯出十万一年的租金,我摆了很多厂里的困难,他才让步,答应十二万一年。”

  刘书记不是这样看,她可不是那种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或哄倒的女人,她不屑地摆手,“会有机会的,这么大一栋厂房,我就不相信租不出去。”

  钟铁龙隔三差五就约孙厂长吃饭,他一上吉祥酒店就叫上孙厂长,两个人海吃一顿,吃得孙厂长觉得钟铁龙像个皇帝,都崇拜起钟铁龙来了。钟铁龙对孙厂长的印象恰好相反,接触了几次,钟铁龙发觉孙厂长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男人,相反,他是个毫无主见的随大流的男人,怪不得玩具厂会毁在他手上。孙厂长说他很喜欢计划经济时代,那个时代没有竞争,只有生产指标,指标下来了,完成指标就是完成任务。孙厂长感叹说,现在这个时代是商业竞争时代,太激烈了,面对这个时代他毫无办法。钟铁龙不爱听他唠叨这些,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刘书记搞定,不要让一个中年女人成为我们签合同的障碍。”

  孙厂长没法搞定刘书记,这事拖了一个多月,刘书记找来了一个愿意出十三万元一年的老板,他是做服装的老板,他办的服装厂在县城,他想把服装厂搬到长益市来。那老板颇像个农民,腋窝下紧紧夹着黑包,包里装着十三万元现金,见面就要跟孙厂长签协议。孙厂长懵了,这等于是将孙厂长的军,假如是下象棋,他这盘棋就被刘书记将死了。孙厂长觉得很背气,自己的如意算盘居然栽在刘书记手上了。他没有理由不同意,便说:“可以,不过我得跟那个钟老板打个电话。”

  钟铁龙一接了这个电话就晓得孙厂长做不得一点事。他原是想让孙厂长每年在他手上得两万元好处,自己顺便也每年省下一万元。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农民,为一万元,这份合同迟迟签不下来,这种农民的节约意识如果不从根子上剔除掉,以后怎么发财?他一听孙厂长说那个老板肯出十三万一年的租金,马上说:“我出十五万。”

  孙厂长放下电话,阴着脸对服装厂老板说:“钟总出十五万一年,他比你先联系,又比你多两万一年,我就只能考虑钟老板。当然,如果你愿意出十六万一年的租金,”他望一眼坐在一旁盯着他的刘书记,“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你愿意,我就租给你。”

  服装厂老板迟疑了,现在要他加三万一年,三万块钱要做多少件服装才能赚回来啊。他说:“你等两天,我回去跟我舅舅商量一下。”

  孙厂长觉得自己总算取得了一点小胜利,便打发他走人说:“那你回去商量吧。”

  刘书记起身送服装厂老板,孙厂长冷冷地目送着他们出门,接着他有些沮丧地坐下,想十五万元一年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在办公室坐到十一点半,电话响了,钟铁龙约他上吉祥酒店吃中饭。他放下电话,就骑着单车回家,匆匆拿了藏在衣柜里的钱,又赶往吉祥酒店,钟铁龙已在吉祥酒店的玫瑰包间等他了。孙厂长满头大汗,一进门就一脸服输地叹口气说:“我骑单车骑急了心跳得慌,现在真是你们年轻人闯天下的时代了,我老了。”

  孙厂长其实并没有他自己形容的那么老,还只五十五就已经不收拾自己了,衣服随便穿,胡子也懒得刮,皮鞋脏兮兮的。这是一个人甘愿服老,就把自己做落伍的人看了。钟铁龙看着他,感到这个人像一棵枯树一样倒了,剩下的只是慢慢腐朽了。孙厂长对钟铁龙说:“我今天来是我认栽了。我来还钱。”孙厂长缓慢的样子打开搁在腿上的皮袋,拿出那两万块钱,一脸望着银子变了水的苦相说:“既然是十五万一年,钱我就不要了。”

  钟铁龙扫了眼孙厂长,见孙厂长一脸窝囊的老实相,就摆下手,“钱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拿着。十五万就十五万,我们明天把合同签了。”

  孙厂长忙打了个揖,“谢谢,那明天签吧,刘书记也没话说了。”

  第二天,钟铁龙便以十五万一年的租金与玩具厂签了租期为十五年的合同。过了几天,钟铁龙带来了金天装饰公司里几个学设计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在空荡荡的厂房里丈量着房屋的长宽高,进行改造设计。钟铁龙的想法是一楼和二楼装修成卡拉OK娱乐城,三楼开桑拿中心。三层楼有将近六千个平米的使用空间,力总估算着说,装修下来,会要三百多万。钟铁龙对力总说:“我要漂亮,又要别致,好好设计。要别人一进门就喜欢这里。”

  力总说:“我会认真设计的,你放心。”

  钟铁龙想装修中的猫腻很多,不过让力总赚点钱也无所谓,自己不就是踩在他的肩上起来的?当年不是他力总出面做经济担保,他钟铁龙今天还不晓得在哪里混?!他看一眼力总,

  “力总,质量要过得硬,”他丢下一句有份量的话说,“不然朋友都做不成了。”

  力总笑着递支烟给钟铁龙,“如果质量有问题,你可以不付钱。”

  “好,”钟铁龙回答力总,“就冲你这句话,我给你做。”

  先一年,长益市已出现了两家卡拉OK厅,一家叫太阳城,一个台湾人搞的;另一家叫金盛,是一个广东人来长益市搞的。两家卡拉OK娱乐城都在长益市北区的一条大街上,相距不远,都很火爆。钟铁龙曾和龙行长还有刘总一起去太阳城玩过,在太阳城里唱了个通宵达旦。长益市的男人都爱玩,不喜欢孤独地坐在家里,好赶热闹。钟铁龙在与龙行长、力总和刘总的交往中看出了长益市人的好恶,“搞卡拉OK肯定赚钱,”他对石小刚说。

  石小刚说:“太阳城和金盛是在北区……”

  钟铁龙打断石小刚的话道:“王总说,自古在长益市就有南帝北丐之称,你看那些国民党时期的公馆和别墅,大多建在长益市的南区。南区比北区的消费意识要强些。王总说,旧社会,长益市的北区住着的都是码头工人和纺织女工,而南区基本上住的是官僚。卡拉OK开在北区的生意都这么好,那开在南区会更好。”

  石小刚见钟铁龙坚持要开卡拉OK,便不再反对地说:“我也希望如此。”

  银元卡拉OK娱乐城装修至临近竣工时,钟铁龙让三狗去《长益晚报》登了则广告,注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即将开业,诚聘会计一名;女服务员十名;保安八名。工资面议。这天上午,有个年轻人来应聘,穿着一件飞行员穿的皮夹克,剪着个光头,一脸傲气的,甚至是无所畏惧的样子走进装修已近尾声的娱乐城。“我来应聘保安,”年轻人说。

  三狗着一身西装,很总经理的样子主持着应聘,李培也着西装,打一条黑领带,坐在三狗一旁,手里玩着钢笔。钟铁龙坐在另一隅,举着报纸看新闻,听这人说话,觉得这声音挺耳熟,就抬头看,当然就看见了来应聘的人是曾经在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做保安队长的小马。钟铁龙高兴地叫了声:“小马哥。”

  小马一回头,也看见了钟铁龙,忙大声说:“哎呀,是你。你也来应聘?”

  钟铁龙笑笑,“好久没看见你了,怎么?不在金阳夜总会干了?”

  小马走拢来说:“还金阳夜总会?去年金阳夜总会开枪打死了人,封了。”

  钟铁龙听说了这事,是去金阳夜总会玩的客人与客人发生冲突,其中一客人有枪,情急中掏出枪打死了对方。这事闹得很大,公安便把金阳夜总会的老板抓了,封了金阳夜总会。钟铁龙递一支软中华烟给小马,小马在夜总会混过几年,认识烟的价格,接了,又看一眼钟铁龙的坐姿,就清楚今天的钟铁龙已不是当年的钟铁龙了,便感兴趣的样子坐下说:“我看到报纸上说这里诚聘保安,想来试试。你老兄怎么也在这里?”

  钟铁龙觉得自己在小马面前颇有点成就感地拍拍小马,“你就不用试了,还给你保安队长当。工资么,你看你要多少?”

  小马很高兴,想了想工资,伸出一个指头问:“一千可以吗钟哥?”

  钟铁龙听小马叫他钟哥,心里一热,忙打量着小马,觉得小马比几年前瘦些了,“我给你一千二一个月吧,我们是老朋友。”他说,“别的保安,我只给六百元一月。”

  小马非常激动,差不多想扑上来抱住钟铁龙亲一下似的,“谢谢谢谢谢谢,”他一连说了三个谢谢,才又说:“我一定死贴你干,钟哥。”

  钟铁龙想小马混了这么久还做保安便觉得他这人一定太厚道了,看小马的脸也是一张为人憨直、厚道的脸,就觉得小马这样的人可以变成“近臣”。“中午一起吃饭,”他说。

  过了年,长益市南区一带的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欢愉中,钟铁龙开的银元卡拉OK娱乐城并于军乐声中开张了。钟铁龙请来了一支军乐队,军乐队里都是些女兵在吹号,那些女兵身材一般高,个个靓丽,站在装修得很漂亮的卡拉OK娱乐城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吹来了很多行人,于是把那条街上的交通都堵塞了。很多人都送了花篮,花篮摆满了门两旁。王总来了,龙行长来了,力总和刘总也开着车来了。

  龙行长一来,肥脸上流着喜悦道:“唱歌唱歌。”他自备了小姐,还是那个四川妹,四川妹已同他好了三年,好出了浓厚的感情,自然也好出了麻烦,因为她盼着他跟他老婆离婚。但龙行长是不会离婚的,他就喜欢今天哄老婆,明天哄四川妹,在两个各有千秋的女人面前一遍遍的山盟海誓,但转背又去跟第三个女人玩一夜情。因为他那盘腿而坐的姿势,致使他的雄性荷尔蒙全包围着他的下身,无处扩散,也就浑身是劲,精力过剩。龙行长天生有副好嗓门,自诩自己适合唱男高音,他一开口,总要把周边的人吓一跳,这是他的嗓门太大了。比较起来,刘总的嗓门低沉一些,唱的歌相对也好听一些。刘总不像龙行长,要唱什么《我的太阳》啊《拉网小调》啊,以显示自己的喉咙是多么浑厚、高昂。刘总喜欢唱抒情的《三套车》,唱充满少男少女情怀的《红莓花儿开》。刘总爱抒情,拿起麦克风就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那样的老歌。力总也爱唱歌,不过他只喜欢唱刘德华和张学友的歌,他往荧光屏前一站,刘德华的歌或张学友的歌就从音箱和他的嘴里同时飙了出来。

  那段时间,他们常来唱歌,锻炼肺活量。仿佛谁的肺活量大谁的性欲就强些似的。比如龙行长,他高兴起来恨不得同三个女人睡觉,一手搂一个,还要用脚去勾另一个。这是他的肺活量很大。医生说,一般成年男人的肺活量只有三到四升。龙行长的肺活量可能有七八公斤。他唱《拉网小调》,你去小便回来后他还在“拉”,真让你吃惊。刘总不行,所以他只有一个老婆,也只能唱那种没有多少肺活量可以体现的歌。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约着一起来,有时候是自己带几个朋友来,唱完歌便上三楼洗桑拿。他们不玩到眼睛都睁不开了是不会走人的。“我要睡觉了,我真的要睡觉了。”刘总告饶说,“麻烦你们放过我。”

  这个时候你看刘总的眼睛,那已经是一双疲惫得眼皮都浮肿起来了的眼睛。

  “我也要走了,我今天玩累了。”力总也告辞说。

  这个时候,力总的脸色都灰了,而时针必定已指到了凌晨三点。

  龙行长精神很好,他身上的脂肪足够他抗拒任何疲劳,自然就没有走的意思。他以前把大部分晚上的时间都消耗在麻将上,现在他可以把一部分时间腾出来分给卡拉OK厅的小姐。他当然还要玩。他的能充分展示他那惊人的肺活量的《拉网小调》还没登场,他不肯放刘总和力总走道:“走?亏你说得出口,老子还没说走,你就要走?”

  刘总不买他的账,他的领地是银城大酒店,龙行长的手伸不进他的酒店,他站身来伸个懒腰道:“你倒是精神很好,我要睡觉了。我没有你这么好的身体。”

  龙行长把刘总按在沙发上,“你不能走。等下还要打麻将的。”

  刘总一听有麻将打,斗志立即昂扬起来,脸上也没那么多疲倦了。“那就打麻将。”

  三狗的总经理室里备着张绿茵茵的麻将桌,就是为他们三个人准备的。他们大步步入总经理室,三狗已为他们摆好了椅子。三个于长益市长大的男人快活得同几只好斗的公鸡样,往麻将桌前一坐,搓搓手,又开始在麻将桌上厮杀起来。

  第二十五章 银元卡拉ok娱乐城

  银元卡拉OK娱乐城在运动路太打眼了,整日歌舞升平,车水马龙,难免不遭人嫉妒。每天晚上,娱乐城前停满了小车,因停不下而不得不停到街对面的金圣大酒店前,这让金圣大酒店的人非常妒忌。这家金圣大酒店,是家标准的三星级酒店。金圣大酒店里也有一家桑拿中心,之前生意可以说好得吓人。但自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在他们眼前诞生后,金圣洗桑拿的生意就突然清淡下来了。原因查来查去,最后断定是银元卡拉OK娱乐城挡了他们的财路。请来的风水先生是衡山县人,他指着银元娱乐城说:“那是龙头,你们这儿是龙身,现在龙头活起来了,龙身就受影响。”

  金圣桑拿中心的老板有些不服气,问风水先生:“那我们该怎么办?”

  风水先生是个歪人,并没真正的本事,他出歪主意说:“你们的头现在被别人占据了。你们必须在楼顶上做一块金字招牌,招牌的箭头直指对面,用箭头刺破对面的生意。”

  金圣桑拿中心的老板花了上万块钱做了块像一把宝剑样的招牌,竖在酒店顶上,直指银元卡拉OK娱乐城。然而,一个月下来,生意并不见好转。所有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对面夜夜笙歌,歌声在马路上飘荡,而他的桑拿中心却冷冷清清。

  金圣桑拿中心的老板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姓关,名伟,属于丁建那类人,只是一个在北区,一个在南区。关伟有个叔叔在南区公安分局当局长,做人就有点仗势,什么人都敢结交什么人都不怕。关伟表面上较平和,骨子里却跟丁建样,是个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且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人。关伟是长益市南区一带的老大,年轻时曾背着把砍刀一路砍杀到监狱,就跟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样,他一下子砍倒了十一个人,名声大噪。出狱后,很多不读书不看报的年轻人都因敬佩他的胆量而臣服于他,称他老大,久而久之他便成了长益市南区黑社会中名声最大的人物。有时候南区一带的小混混打大架,公安赶来了都制止不了,关伟来了却可以调解,这是那些一提及他就尊称他“老大”的小混混们服他。他一句话,一场剑拔弩张的械斗就风平浪静了。一年前,关伟见银城桑拿中心的生意好得吓人,自己也开了家桑拿中心,做起了这一行。这种生意又没什么科技含量,比较好做。正当他蒸蒸日上时,“妖怪”出现了,妖怪自然是银元卡拉OK娱乐城。

  “他妈的,不把他搞死,我就活不下去了。”一天,他一脸脾气和忌妒地瞪着银元卡拉OK娱乐城,对他的手下发指示说,“打听一下,看他们是什么来头。”

  他的手下打听了,见到了说一口外地话的三狗,回来后告诉关伟说:“伟哥,老板是个年龄跟你差不多的外地人。”

  关伟瞪着他的手下,“北方人还是广东人?”

  手下说:“讲一口乡里话的湖南鳖。”

  关伟脸上就有脾气,想这帮外地鳖开桑拿中心都开到他的地盘上了,那他不正好利用他叔叔打压这帮外地王八蛋?关伟很清楚他叔叔是什么人,是个正直得六亲不认的思想还停留在七八十年代的老公安。他便笑着向他叔叔举报银元娱乐城的桑拿中心有色情服务。

  关伟的叔叔不喜欢关伟,在关叔叔眼里,这个侄儿是不学好的,而且关叔叔知道,他这个侄儿时常用他的名字在社会上招摇撞骗,他早有耳闻,这让他很讨厌,觉得这个侄儿在外面坏他的名声。过年的时候,侄儿来拜年,他还在家里很不客气地训斥过侄儿。桑拿中心是那两年兴起的服务行业,关叔叔不懂,便问侄儿:“桑拿中心是干什么的?”

  关伟就向叔叔解释,叔叔问他:“你的桑拿中心里有没有色情服务,你老实说?”

  关伟向他叔叔保证说:“绝对没有,您是南区公安分局局长,我敢搞那种服务的?”他清楚如果他告诉叔叔他的桑拿中心也有这种服务,他叔叔会首先拿他开刀,毫不犹豫地封掉他的桑拿中心。他又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叔叔,您放心,我不敢搞这种服务。”

  关局长听毕,放心了点,就恼怒地想,那是个什么角色?胆子如此大,竟在长益市开这样的场所?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他打手下治安队杨队长的电话,“杨队长,有人向我举报,银元桑拿中心有色情服务,你带些人去打扫一下。”

  治安队杨队长是个正在恋爱的年轻人,二十六岁,年轻又有理想,自然就很想在公安战线上干一番事业。那天晚上十一点钟,他带着七八个治安队队员和十来个联防队员突然光临了银元桑拿中心,将洗桑拿的十几对男女全拎走了,像赶走一群鸡鸭样,还把在桑拿中心负责的李培和阻挡他们抓人的小马也抓走了。一个联防队员见小马虎着脸不肯走,就很不客气地打了小马背上一拳,“走,老实点。”

  小马冲上去揪住联防队员的衣领,吼着说:“你凭什么打人?”

  另一个联防队员冲上来,踢了小马的大腿一脚,小马身体一歪,顺势倒下了,趴在地上装死。杨队长很不客气地道:“怎么?不要用轿子抬你吧?”

  钟铁龙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看电视,石小刚躺在另张床上,两人边看电视边说话。手机响了,是三狗找他。三狗说:“龙哥,出事了,南区分局治安队的把十五个正洗桑拿的客人抓了,李培和小马也被他们抓走了。”

  他很吃惊,望一眼石小刚,“我就来。”他对石小刚说:“银元出事了。”

  石小刚说:“不是跟治安队的都打了招呼吗?”

  钟铁龙的手机里有市局刘副局长夫人的手机号码。他马上打刘夫人的手机,刘夫人接了,问:“小钟,这么晚了还打手机,什么事?”

  钟铁龙在手机里说了事,“刘姐,这事恐怕要麻烦您了。”

  刘夫人说:“那我跟关局长打个电话,老刘跟他在一个局工作过,我让他放人。”

  钟铁龙说:“好,我等你的电话。”

  他合上手机,伸手到放棉被的壁柜里,拎出一口黑密码箱,密码箱内装着一箱钱,就是为了应急时用。他穿上西服,系了根黄领带,等着刘夫人的电话。石小刚有脾气道:“是哪个角色居然敢不听招呼,他不想活了?”

  钟铁龙递支烟给石小刚,石小刚点上,一脸疑问地望着钟铁龙,两人等了二十分钟,手机仍没响。钟铁龙禁不住又拨了刘夫人的手机。刘夫人在电话那头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要是关局长问你是什么关系,你一定要说你是市纪委何书记的亲戚,懂吗?我是打了何书记的牌子,说是何书记让我打这个电话,他才同意让你们去接人。”

  “好的,要是他问,我就按您刘姐说的说。谢谢你,刘姐,你帮了我的大忙。”钟铁龙说,望一眼石小刚,脸上不免有点得意。“走吧。”

  两人出门,钟铁龙对迎面碰上的女服务员说:“你给我的房间打扫一下。”

  女服务员回答他:“我马上打扫。”

  钟铁龙觉得银城大酒店里,还只有这个女服务员长得漂亮。女服务员为他按了电梯,他盯着女服务员,女服务员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扭开了脸蛋。电梯一到,他走进电梯,回头对女服务员一笑,电梯的门关上后,他对石小刚说:“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味道很正。”

  石小刚嘻嘻一笑,“你不是看上了她吧?”

  “有一点。”他说。

  石小刚也笑笑,“那不简单!”

  钟铁龙摇头,“楼下尽是简单的。要不简单才有意思。”

  “她可能只有十八九岁。”

  “我喜欢她那双眼睛,很清澈,好像可以见底样。你不觉得吗?”

  “她应该还是处女。”石小刚淫笑了下,“我刚才看了眼她的眉毛,眉毛还没散开。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说,女人的眉毛一散,就被男人破了身。再说,她的屁股还是上跷的。”

  钟铁龙嘿嘿一笑,“你倒蛮有研究啊。云南妹是处女吗?”

  “当然是处女,不是处女我早把她一脚踢开了。”

  钟铁龙有点难过地说:“郑小玲不是。”

  两人走出电梯,走到停车坪上,开着车向运动路驶去。

  三狗在门口等他们。三狗看见他们便把两人引进一间包房,说:“抓人的杨队长说他是奉关局长的命令行事。”

  “杨队长?”钟铁龙想起来了,“我们请他吃过饭的,还送了条芙蓉王烟给他。”

  银元卡拉OK娱乐城开张时,钟铁龙让李所长把南区治安队的杨队长特意请了来。杨队长很随和,在酒桌上还称钟铁龙“钟兄”。钟铁龙当时觉得杨队长蛮好打交道的,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治安队长的傲气,而且杨队长喝不得酒,一喝酒就打拱手。这些特点钟铁龙还记忆犹新。钟铁龙说:“那天他对我很客气,李所长介绍说杨队长是大学毕业后进公安队伍的。”

  三狗说:“杨队长说他是公事公办。”

  十分钟后,两台本田雅阁驶到了南区公安分局的大门前,这时已是子夜十二点。传达室前站着两个公安。钟铁龙对两个公安说:“我找关局长。”忽然就认出站在门口的一个与他个头相仿的公安是杨队长,便马上说:“杨队长你好,我们来接人。”

  杨队长领着他们向一楼的办公室走去。关局长坐在办公室里,还有三个公安也坐在办公室里,他们看着走进来的他们。杨队长对关局长说:“关局长,他们来接人。”

  关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剪着平头,头发有一半白了,方方脸,一张阔嘴上挂着冷峻且讥讽的笑。“你们中哪个是银元的老板?”他不动声色地问。

  钟铁龙忙走上去套近乎的模样笑笑说:“关局长,您好。”

  关局长脸上没任何表情,“你们胆子蛮大吧,把玩具厂变成了洗桑拿的色情场所。”

  钟铁龙立即谦卑地笑笑,递上支软中华烟给关局长。关局长把钟铁龙拿烟的手很厌恶地挡开,冷冷地说:“今天是刘副局长夫人打电话,说何书记要我放你们,不过我警告你们,别在我的辖区内搞色情场所。我丑话说在前,我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钟铁龙潜意识里感到这个关局长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一脸生铁色,冰冷的。何书记是长益市政法委书记,管公、检、法这条线的,电视里常常有何书记的身影。钟铁龙并不认识何书记,但知道这个人,忙说:“哪里哪里。”

  关局长虎着脸道:“话我可说清楚,没收的嫖客的钱不退,人可以放。你们要想清楚,在长益市只能做正经生意,开色情场所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走吧,你们。”

  抓进去的十五个洗桑拿的男人被关在同一间房子里。铁门打开了,十五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地看着他们,当他们看见总经理三狗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十五个男人就感到轻松地舒口气,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叫骂道:“日你的娘,人都吓蠢了。”

  杨队长瞪他一眼,“莫骂人啊,我警告你。”

  钟铁龙看杨队长,杨队长的脸是黑的,明显抑制着恼怒,便说:“走吧,都到银元去压压惊。外面有车,不够就打的,的士到了我们付的士费。”

  一男人问:“还到银元去干什么?”

  三狗说:“我们董事长亲自出马,当然是好事,走吧。”

  李培和小马关在另间牢里,钟铁龙走到牢门前,李培和小马就看见了钟铁龙。杨队长让看门的治安队员打开门,李培和小马双双走了出来。李培一脸没事的样子,小马却捂着胸部,脸色不太好看。钟铁龙拍拍李培的肩膀说:“让你受苦了,李培。”

  李培说:“我没事。”

  钟铁龙又拍拍小马的肩头,小马叫了他一声“钟哥”,钟铁龙见他脸色不好,目光空泛,就关心道:“受惊了,没伤着哪里吧小马?”

  小马回答:“这算不了什么。”

  “走吧,”钟铁龙看他们一眼,“你们两个上我的车。”

  汽车驶到银元,三狗让李培和小马登记谁谁谁被治安队的没收了多少钱,加起来,共两万七千四百元钱。钟铁龙打开密码箱,让一个个的人排队领钱。那些来洗桑拿的顾客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就更加瞪大了眼睛,“我日你的,你们真够义气。”

  钟铁龙希望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觉得这句话很值钱,在社会上混,义气是很有张力的,便说:“今天是我们的失误,让你们受惊了,今天的桑拿费都免了,算我们请客。”

  另一个男人拿到三千二百块钱时,脸上一脸朋友相,“公安局收了我三千二百元,我想我今天很背时,你们又退给了我。”他扬着手上的三千二百元人民币,“明天晚上我带两个弟兄来玩,这三千二百块钱你们既然退给我,我就要在你们这里花掉。”

  钟铁龙要的就是这句话,嘴里却说:“无所谓无所谓。”

  那些受惊的顾客走后,几个人感觉肚子饿了,就上一家饭店吃宵夜。三狗挺佩服钟铁龙这么做说:“龙哥,老实说,我很佩服你为人大气。”

  钟铁龙有他的考虑,他把他的考虑说出来道:“这不是大气的问题,这是商业信誉。客人们敢来玩,是对我们开的桑拿中心产生了信誉。你不给客人一种安全感?谁还敢来?这就好比你在一家鞋店买的一双皮鞋是烂的,你去退,他不认账,你还敢买他的皮鞋?”

  李培认同说:“那是那是。要是我,我走错了路也不会进那个鞋店了。”

  “出了这样的事,客人们比你我更害怕,害怕单位领导晓得,害怕老婆知道。”钟铁龙望一眼他们,“我们把公安局没收的钱都当着每个人的面退给他们,看上去我们吃了亏,其实这是让他们出去做活广告。舍小得大。”他望着石小刚,“两年前,我们刚开桑拿中心时,李所长带派出所的公安来抓,抓了十几个,关了一晚,我们后来把那些客人在派出所遭受的罚款都退给了他们,他们没想到,在朋友中一宣传,来玩的人不就更多了?”

  石小刚抿了口酒,“是的,那段时间很多人就是听了那些客人的宣传跑来玩的。”他也一脸佩服地望着钟铁龙,“你做事比我有魄力,而且什么事情都做得比我周到。”

  “银元娱乐城刚开张不久,更要这样做,让他们去宣传。”钟铁龙说,“喝酒。”

  小马端起酒杯猛喝了口,小马以前只佩服丁建,但他在钟铁龙手下做了几个月事后,感觉钟铁龙比丁建更会做人也更大气。他很诚恳地对钟铁龙说:“我不会读书,十六岁就在社会上混了,前后跟了四个老板,钟哥你是第五个。以前我最服丁建,丁建被人砍死后,我觉得长益市再也没有人让我佩服了。现在,我感到你是我跟的老板里最讲义气,还最大方的。”

  钟铁龙望一眼小马,灯光下,他感到小马的脸色很灰暗,而且小马比早两个月又消瘦了一圈,便关心小马说:“小马,你去医院看一下,我觉得你应该去检查一下身体。”

  “我没事,”小马说,晃了下头,“只是昨天晚上我没睡好,女儿病了,半夜里哭把我哭醒了,我就没再睡觉。”

  小马的老婆比小马大六岁,是小马初中同学的姐姐,小马读初中时经常上那个同学家玩和吃饭,每次看见同学的姐姐心里就波澜壮阔的,就觉得同学的姐姐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看多了就看出了感情。同学的姐姐二十五岁时结婚了,小马得知后有一个半月一天门都没有出。五年后,同学的姐姐离婚了。小马就是在她离婚后开始追她的。最开始他老婆不同意,说他比她小六岁,街上的人会笑话她。小马没有歇气,继续追她,当有人跟她介绍男朋友时,小马就出现在她男朋友前面,用那种让对方害怕的眼神盯着对方,那些男人都是三四十岁的男人,不想为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弄得头破血流,都被他的目光“盯”退了。小马追了一年,追得老婆心软了,就跟他结了婚。一年后,小马有了个女儿,仍对老婆与前夫生的儿子极好,每天骑摩托车送儿子去上学,下午又去接,老婆就对小马说:“你是个好男人。”正如他老婆评价的,小马是个好男人,当然就能看出别的男人好或不好,这是将心比心地看出来的。小马说:“钟哥,丁建没你对手下好,他有钱,但有点看人不来。你钟哥不同,一碗水端得很平,只要是在你钟哥手下做事,人人都觉得愉快,因为你都关心。一个人关心一两个弟兄不算什么,但人人你都关心,这就是你让我服的地方。”

  钟铁龙端起酒杯说:“小马,喝酒,别把我捧得太高了。”

  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十点钟,钟铁龙的手机响了,三狗告诉他:“公安又来了,来了几十个,进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抓人……”三狗的话还没说话,就听见手机那头的人喝斥三狗说:“说了不准打手机,你想死吗?”手机就没声音了。

  他回拨过去,却没人接了。他茫然了,前两天他在吉祥酒店吃饭,刘夫人对他说“我已跟关局长打了招呼,应该不会有事了”。此话的余音甚至还在他耳畔萦绕,今天又出事了。他决定去弄清楚。他打石小刚的手机,“你上来一下,银元又出事了。”

  石小刚上来了,穿一身T恤衫,下身一条黑裤子。他打量一眼石小刚,“三狗的电话还没打完,手机就被人抢了。走,去看看。”

  两人上了钟铁龙的车,迅速飙到了银元卡拉OK娱乐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已人去楼空,所有的人,包括服务员也被带走了,银元卡拉OK娱乐城的拉闸门也拉上了,锁了把将军牌大铁锁。钟铁龙摸着那把大铁锁说:“我操,这是存心要搞死我们。”

  “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石小刚盯着钟铁龙,“你打刘姐的手机问问?”

  钟铁龙本来想自己查清楚,再跟刘夫人打电话,现在看来,得请刘夫人出马了。他调出刘夫人的手机号,打过去,刘夫人接了,钟铁龙说:“刘姐,你快想办法,这次做得更恶,把所有的人都抓走了,连卡拉OK厅的经理和服务员都抓走了,这不是要把我搞死吗?”

  刘夫人说:“是哪个治安队的人来抓的你知道吗?”

  “我现在也搞不清,娱乐城的拉闸门上一把锁,没一个人可以问。刘姐,你在哪?”

  刘夫人说:“我在家。”

  自从刘夫人每个月收受钟铁龙送到吉祥酒店的五万元现金后,刘夫人基本上就是他钟铁龙的雇员了。钟铁龙让石小刚在这里守着,他望着石小刚,“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刘夫人接来,让她亲眼目睹一下现场,他妈的,做得太恶了,还要我们活不?!”

  他开着车迅速飙到了刘副局长的家前,车灯照着刘夫人,刘夫人着一身紫色衣裙,正站在那儿打手机,看见是钟铁龙的车就钻进了他的车,“我刚才打李所长的手机,让李所长替我查,李所长打了南区分局马主任的电话,”她说,“是关局长亲自带队抓的。”

  钟铁龙的脸上就有很大的一个惊叹号,“关局长?”

  刘夫人面呈难色道:“关局长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没等钟铁龙开口,刘夫人又说:“老刘不在家,他在北京开全国公安会议,我打电话给老刘,让他给关局长打个电话,我家老刘把我骂了几句,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管起公安局的事来了。我说别人的事我不管,但钟老板的事我得过问,因为你钟老板是我酒店的常客。老刘不肯打电话,说这事已经做了,就得按章程办。”

  钟铁龙望着刘夫人,想他是不是巴结人巴结错了,“你就不能让刘局长想想办法?”

  刘夫人晃晃她那张四十多岁的女人的脸,“老刘如果在家里,我还好跟他软磨硬泡,他在北京开会,这事就不好办。再说,你不知道,我家老刘也是个死脑筋,脑袋里只有原则,生怕犯错误。而这个关局长是个老公安,在公安战线干了三十五年,市局一把手宋局长曾经还是他的下级。这个关局长比我家老刘还犟,他一点都不讲情面的。”

  钟铁龙迷茫了,“那上次他怎么就放人了?”

  刘夫人说:“上次我是打了市政法委何书记的牌子,我对关局长说,何书记跟我家老刘说,要我家老刘关照你钟老板,他才松口,要你去领人。”

  钟铁龙想原来这样,这刘姐也会骗人,忙要求说:“那你再打何书记的牌子……”

  “我估计我的谎话穿帮了,他一定问了何书记,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带人来抓。”刘夫人打断钟铁龙的话,分析说,“要不他就问了我家老刘,他们早几天在一起开会,我又没跟老刘交底的,老刘不准我管这些事,上次我是背着老刘打的关局长的电话。”

  钟铁龙问刘夫人:“刘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刘夫人坦然道:“不太好办。关局长这人的工作不好做,我家老刘又不肯出面讲情。”

  钟铁龙想他今天遇到大灰狼了,说:“刘姐,那你跟宋局长打个电话试试?”

  刘夫人一脸无计可施的模样看了钟铁龙一眼,他在刘夫人脸上看到了他从来也没见过的难色,那些难色像一大团乌云样在刘夫人脸上浮动。“我不是不愿出力,我上次已假冒何书记的名打了电话。既然关局长还要这么做,那是他不把我这个副局长夫人放在眼里。”她想了下,又说:“这事不好惊动宋局长,宋局长会想我跟你是什么关系?这中间会不会有经济利益?老刘说别看宋局长年轻,人很精,不好哄的。我跟你说,这事非常棘手。”

  钟铁龙点上支烟,看着刘夫人,就在此刻以前,他觉得只要有刘副局长的夫人为他说话和打招呼,在长益市干桑拿这一行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看来这个庙小了,容不下他这股妖风。李所长曾对他说“刘夫人很有能耐,公安局的人个个熟,有时候说话比刘副局长还管用”,看来,是李所长夸大其词了。他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又说:“刘姐,你再问问那个马主任,看他能不能从中疏通一下?”

  刘夫人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拨打了马主任的办公室电话,电话没人接。“马主任没有手机,”刘夫人说,“电话没人接。”

  钟铁龙有点急躁,很想说“我的钱白给你了”,但话到嘴边他咽了回去,他知道只要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刘夫人可不是一般女人,得罪了刘夫人谁还会为他在公安系统疏通关系?他强笑了下,瞧着刘夫人,感觉刘夫人为这事弄得脸上都憔悴了,便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刘姐,辛苦你了,一切等明天再说。”

  刘夫人说:“也只能这样,明天我再打老刘的手机,再跟他磨磨。”她说着,下了车。

  第二十六章 关局长

  关局长是长益市公安战线的一名老公安,也是一名功勋卓著的虎将,曾多次荣获市劳模和省劳模的奖状,他曾成功地破获过好几宗抢劫杀人案,为此还获了省公安厅颁发的五一劳动勋章,当然就谁也不怕。关局长如今五十五六岁了,由于他历来在案情上都是公事公办,得罪了不少希望他网开一面的人,自然错过了提拔的年龄,混到今天他仍是个副处级的分局局长,这还是前两年南区分局的局长退休了,宋局长和刘副局长一商量,才把他挪到这个位置上。关局长当然知道他的这一生该画上句号了,而且他也看清了荣誉啊地位啊权力啊都是些过眼烟云,一退休就归还给公家了。“老子‘六亲不认’。”他对杨队长他们宣布说,“没有我的指示,任何人来说情都不许放人!”说毕,他开着桑塔纳,虎着一张老脸走了。

  关局长睡了个很惬意的觉,醒来后他自己都很吃惊,居然天大亮了。他不是被人打手机吵醒的,而是自己醒来的,他真感到高兴。关局长吃了老婆煮的一大碗面,嫌面有点咸地嘀咕了句,就开着桑塔纳上路了。关局长把车开进分局院子,看了眼天,觉得天气不错。他跟几个下级说了几句话,一走进办公室,电话响了。他一接,是市局宋局长的电话。关局长忙在电话这头说:“口供都录了,确实有卖淫嫖娼的服务,局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宋局长在电话那头问:“都是些什么人?”

  关局长回答:“反正不是好人,好人不会有胆子嫖娼。”

  宋局长说:“依法办事,不要讲情面。”

  关局长得到宋局长的支持,很高兴,“放心吧局长,我会依法办事。”

  上午十点钟,刘夫人打了他的手机。关局长觉得这个号码好熟样,一接,是刘夫人,心想她终于打他的手机了。关局长就假装高兴道:“嚯,是刘夫人,有什么指示?”

  刘夫人听出关局长的话里带挖苦,就在手机里格格格格笑道:“我敢指示您关局长?您讽刺我啊关局长,我又不是您的领导,我只是想求您关局长帮个忙。”

  关局长说:“您是刘局长夫人啊,有什么要我做的,请吩咐?”

  刘夫人说:“关局长,您又挖苦我了,我哪里敢吩咐您?你们昨晚抓了不少人吧?”

  关局长心里笑了下,想她到底沉不住气了,回答说:“是的,抓了批卖淫嫖娼的。”

  刘夫人在手机那头迟疑了片刻,说:“关局长,那场子是我一个熟人开的,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帮我个忙……”

  关局长不等她说完便道:“你的熟人太猖狂了,居然在长益市做这种肮脏生意。”

  刘夫人说:“我说了他,他年轻,不懂事。老刘在北京开会,我跟老刘打了电话,老刘要我直接跟你打,关局长,能不能先把那些人放了?”

  关局长暗笑,前两天局里开会,会后,他侧面问过刘副局,刘副局说他不知道这事,何书记没跟他打过要他关照谁的招呼。关局长就没再说一个字。此刻,他想这刘夫人也太自以为是了,竟干预起他的工作来了,心里就来了火。他看了眼窗外,有一只鸟在树梢上叫唤,他有点恼地把皮球踢给她说:“刘夫人,你叫刘局长亲自放人好不好?局里有规定,嫖娼罚款五千。我放了人,他们谁会把罚款送来?”关局长说到这里,眼睛继续盯着树梢上的鸟,他认出了那鸟是只白头翁。他淡淡地说:“这事不太好办,放了人不好向局领导交差?”

  刘夫人退一步说:“那些服务员可以放吧?”

  关局长说:“服务员昨天晚上做了笔录后都放了,小姐和嫖客,还有几个负责组织卖淫的都关押在分局了。”他的目光继续盯着树梢,那只鸟飞走了,天空很蓝。他想刘夫人起上次刘夫人打何书记的牌子唬他,被这个女人骗了,就幽默刘夫人说:“要不您跟您老公或何书记再打个电话,让刘局或何书记发个指示放人?”

  刘夫人挂了电话。关局长也合上了手机。什么玩艺?他想,对走进来的杨队长说:“那些嫖客,一人罚款五千,一分钱都不能少,钱来了就放人。没钱就继续关着。银元卡拉OK娱乐城罚款五十万。一分钱都不能少,我要罚得他们倾家荡产。这些人,居然敢在我的辖区搞色情行业,真是胆子大得没边,自己找死。不交钱,一个人都不能放。”

  杨队长嘿嘿嘿笑了下,“好的。”

  关局长那天的心情很好。整整一个白天,都有人打他的电话,一个电话刚刚放下,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都是为抓进来的人求情。关局长既讨厌嫖娼的人又讨厌这些为嫖娼被抓而说情的人,他觉得这个社会的风气就是被这些个像刘夫人样自以为是的鸟人搞坏的,没有这些人包庇、呵护、纵容,这个社会的空气一定会纯净得多。所以,他一点也不通融,不管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