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克俭:意大利的马克思研究:一个思想史的考察

   

  国内学界以往对意大利的马克思研究,更多是从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入手,研究重点是葛兰西以及德拉-沃尔佩学派。近年来第二国际理论家拉布里奥拉,以及以奈格里为代表的意大利工人主义也开始受到关注。本文以马克思学为视角,重点对马克思著作在意大利的翻译出版情况、意大利学者和思想家对马克思文本的解读、意大利马克思研究的互动与传承等方面进行思想史的考察。

  一、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在意大利的发表、翻译和出版情况

  最早见诸意大利文字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是马克思1848年5月底写给《黎明报》 编辑的信,原文是意大利文 ,发表在1848年6月29日的《黎明报》。信前面的编者按语中这样说:“我们发表下面这封科伦来信是为了表明高尚的德国人对意大利人的感情,他们热望受欧洲专制君主们挑拨离间而相互撕杀的意大利人民和德国人民之间建立友好关系。”由李?阿利纳里署名的《黎明报》编辑部的回信在恩格斯《德国的对外政策》一文中有引证 。后来直接见诸意大利文字的主要是恩格斯的著作 。最早的是《马志尼反对国际的言论》 ,弗?恩格斯写于1871年7月28日,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1年8月31日佛罗伦萨《自由思想》杂志第9期、1871年9月13日《玫瑰小报》 第255号(部分刊载)以及许多其他意大利报纸。后来的还有:恩格斯写的总委员会就马志尼关于国际的若干文章给意大利几家报纸编辑部的声明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1年12月12日《人民报》第144号 、1871年12月12日《玫瑰小报》第345号、1871年12月21日《人民罗马》第43期;恩格斯给《玫瑰小报》编辑部的信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2月20日《玫瑰小报》第50号;恩格斯的《伦敦来信一。》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4月24日《人民报》 第48号;马克思给《玫瑰小报》编辑部的信《再论斯蒂凡诺尼和国际》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5月28日《玫瑰小报》第148号和1872年8月1日《自由思想》 杂志;恩格斯《海牙代表大会》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10月5日《人民报》第106号;恩格斯《伦敦来信二》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10月8日《人民报》第107号;恩格斯《致洛迪下伦巴第工农协会(国际支部)》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11月17日《人民报》第117号;恩格斯《伦敦来信三》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11月17日《人民报》第117号;恩格斯《伦敦来信四》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2年12月14日《人民报》第122号;恩格斯《论权威》 ,原文是意大利文,1873年12月载于《1874年共和国年鉴》文集;马克思《政治冷淡主义》 ,原文是意大利文,1873年12月载于《1874年共和国年鉴》文集;恩格斯《关于一八七七年德国选举给恩?比尼亚米的信》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7年2月26日《人民报》第7号;恩格斯《英国农民要求参加国内政治斗争》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7年6月8日《平民报》第18号;恩格斯《英国农业工人联合会和农村的集体主义运动》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7年6月18日《平民报》第19号;恩格斯《德国、法国、美国和俄国的工人运动》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8年1月22日《平民报》第3号;恩格斯《德国反社会党人非常法——俄国的现状》 ,原文是意大利文,载于1879年3月30日《平民报》第12号;恩格斯《答可尊敬的卓万尼博维奥》 ,载于1892年2月16日《社会评论》 杂志第4期;恩格斯《致帕斯夸勒?马尔提涅蒂》 ,载于贝内文托的报纸Metistofele1892年4月29日;恩格斯《致朱泽培?卡内帕》,载于《新纪元》(热那亚,1894年第一期3月4日);恩格斯《未来的意大利革命和社会党》 ,原文是法文,译成意大利文载于1894年2月1日《社会评论》杂志第3期;恩格斯《致意大利劳动社会党第三次代表大会》 ,原文是法文,译成意大利文载于1894年9月22-23日《阶级斗争》周报第38号;恩格斯《国际社会主义和意大利社会主义(给〈社会评论〉杂志编辑部的信)》 ,原文是法文,译成意大利文载于1894年11月1日《社会评论》杂志第21期。

  与其他非德语国家的马克思研究一样,意大利的马克思研究首先是从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传播(翻译出版)开始的。1865年出版的马克思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和《临时章程》意大利文全译本 真正开始了马克思(3.加主义)在意大利的早期传播。以下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意大利版情况(按出版日期,只列第一版):

  1871年11、12月,卡?卡菲埃罗(C. Cafiero)译的马克思《法兰西内战》在阿格里真托(Girgenti)报纸《平等》上发表 。

  1879年,卡?卡菲埃罗的小册子《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在米兰出版(E. Bignami和C. editori版,1879年)。它是 对《资本论》第一卷的通俗简述。

  1883年,帕斯夸勒?马尔提涅蒂 译的恩格斯《空想社会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即《社会主义从科学到科学的发展》(4.应改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意大利文译本出版(贝内文托:Stabilimento tipografico F. De Gennaro,1883年)。

  1885年,马尔提涅蒂译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由Stabilimento tipografico F. De Gennaro出版(贝内文托:1885年),

  1886年,马克思《阶级斗争》(摘自《哲学的贫困》),载《意大利社会主义杂志》(伊莫拉-卢戈:第一辑,1886年12月第二期)第37-40页。

  1886年,出版了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意大利文译本(都灵:Unione tipografico editrice(出版印刷联盟),1886年)。这是对《资本论》第1卷法文版的匿名翻译。

  1888-1889年,恩格斯《保护关税制度和自由贸易:卡尔马克思的小册子“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的序言》,载《心和批评》(萨沃纳:第二辑,1888年12月第15号,和第三辑,1889年1月第1号)。

  1889年,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载于《人民回声》(克雷莫纳:第一辑),1889年八月30/31日第35号,九月6/7、14/15、20/21、29/30日第36、37、38、39号,十月5/6、12/13、20/21、28/28日第40、41、42、43号,十一月3/4日第44号。

  1890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在德国的要求》,载《心和批评》(萨沃纳:第四辑,1890年12月第21/22号)

  1891年,马尔提涅蒂译的恩格斯《卡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1891年单行本导言》,载《社会评论》(米兰)1891年7月10日第10期,以及1891年7月22日《社会主义者报》第44号 。

  1891年,戈里(P. Gori)译的《共产党宣言》(99页单行本,米兰:F. Fantuzzi editore-tipografo版,1891年)。

  1892年,马尔提涅蒂译的恩格斯《德国的社会主义》 ,在1892年1月16日和2月1日的《社会评论》第2期和第3期上发表了从法文翻译的头两部分,编辑部给第一部分加的标题是:“德国社会主义的必然胜利”,给第二部分加的标题是:“德国的社会主义政党和和平”。1892年4月1日该杂志第7期转载了文章的结束语(译自德文,并稍加删节),标题是:“俄国的饥荒及其原因和意义”。同年出版了马尔提涅蒂译的该著作的意大利文单行本。

  1892年,马尔提涅蒂译的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92年英国版序言,载于1892年4月16日的《社会评论》第2期。

  1893年,马尔提涅蒂译的《致大不列颠工人阶级》 ,载于1893年4月1日的《社会评论》第3期。

  1893年,马尔提涅蒂译的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的历史》(摘自《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导言),载于1893年6月16日的《社会评论》第3期。

  1893年,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载于《阶级斗争》,米兰:第二辑,1893年,四月1/2、8/9,五月13/14、20/21、27/28,六月3/4、17/18、24/25,七月1/2;《社会评论》编辑部版(1893年),其中包括恩格斯1877年6月写的《卡尔?马克思》 。

  1893年,贝蒂尼(P. Bettini)译的《共产党宣言》《社会评论》编辑部版(46页单行本,1893年),其中包括1872年德文版、1882年俄文版、1883年德文版、1890年德文版和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

  1894年,马克思《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以《自由贸易与社会主义》为题目,载于《社会评论》1894年第4期,4月1日第99页、4月16号第122页。

  1895年,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载于《社会评论》1895年第5期,8月16日、9月1日、9月16日、10月1日。随后出了《社会评论》编辑部版单行本(84页)。

  1895年,马克思《哲学的贫困:答蒲鲁东先生的“贫困的哲学”》,博洛尼亚:Libreria Treves di P. Virano版 ,1895年。

  1895年,马尔提涅蒂译的恩格斯为《资本论》第3卷所写的序言,载于那不勒斯的《评论》1895年第一辑第1-2号第72-100页。

  1895年,恩格斯《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根据《新时代》杂志的文本以删节的形式登载在1895年《社会评论》杂志第9期。

  1896年,坦兹(C. Tanzi)译的马克思《法兰西阶级斗争》,《社会评论》编辑部版,1896年(139页,包括恩格斯的1895年导言)。

  1896年,《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罗马:Presso I’amministrazione dell' Asino,1896年(119页,包括马克思1869年写的第二版序言,以及恩格斯1885年为德文第三版所写的序言)。

  1896年,恩格斯《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摘自尚未出版的《自然辩证法》),载于《社会评论》1896年第6期8月16日。

  1899年,皮瓦(V. Piva)译的马克思《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1842年),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版(79页)。

  1899年,奇科蒂(E. Ciccotti)译的马克思《1843年通信。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犹太人问题》,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版(62页)。

  1899年,奇科蒂译的恩格斯《德法年鉴》两篇论文,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版(51页)。

  1899年,皮瓦译的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版。

  1899年,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收在Gentile的《马克思的哲学》,比萨:Spoerri版,1899年,第58-61页。

  1899年,恩格斯《革命与反革命或1848年的德国》,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其中包含克罗齐写的序言(第III -XI页)。

  1899年,拉布里奥拉译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138页,包括序言)。(5.此处页下空格太多,排版时调整)

  1899年,奇科蒂译的恩格斯《新德意志帝国建立时期的暴力和经济》 ,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899年版(53页)。

  1901年,马克思《哲学的贫困::答蒲鲁东先生的“贫困的哲学”》(6.应为:《哲学的贫困:答蒲鲁东先生的“贫困的哲学”》),博洛尼亚:Libreria Treves di P. Virano,1895年;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901年版。

  1901年,普里茨(S. Puritz)译的恩格斯《反杜林论》(基于1894年德文第三版,包含恩格斯的三版序言及伯恩斯坦的导言),米兰-巴勒莫:R. Sandron editore版,1901年。

  1902年,奇科蒂译的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包含恩格斯1888年单行本序言),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902年。

  1909年,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罗马:L. Mongini出版社,1909年版。

  1943年,马克思《两卷选集》第一卷,(7.此处请核对地点,是意大利的还是莫斯科?)莫斯科:外语版,1943年版。

  1944年,马克思《两卷选集》第一卷,(8.此处请核对地点,是意大利的还是莫斯科?)莫斯科:外语版,1944年版。

  1946年,《资本论》第2卷,米兰:Casa editrice A. Corticelli版,1946年。

  1947年,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米兰:意大利编辑学院,1947年版。

  1947年,马克思《黑格尔国家法批判》(9.应该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摘录自298-307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摘录),收在德拉-沃尔佩译《马克思与现代国家代议制》,博洛尼亚:U.p.e.b.版,1947年版。

  1947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摘录),作为D. Cantimori《历史哲学课程札记》(比萨1947年)的附录。

  1949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N. Bobbio译,都灵:G. Einaudi版,1949年。

  1950年,德拉-沃尔佩译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第261-313节),罗马:Edizioni Rinascita版,1950年版(319页)。

  1954年,布鲁内蒂(G. Brunetti)译的《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摘自马克思《大纲》),罗马:《经济学评论》1954年第2期(4月号),第33-57页。

  1954年,科莱蒂译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罗马:《经济学评论》1954年第3期(6月号),第31-49页(其中第42-49页是译文,第31-42页是科莱蒂的译者介绍。(10.此处应该加:“)”)

  1956年,《资本论》第3卷,罗马:Edizioni Rinascita版,1956年。

  1968、1970年,恩佐?格里洛(Enzo Grillo)译《大纲》,意大利新闻出版社(La Nuova Italia)版。

  自1972年开始由Editori Riuniti出版的意大利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德文版)于1990年中断。原计划出版50卷,尚有18卷没有出版。90年代后半叶,热那亚的资本主义研究所(ISC)接手这项出版计划。该研究所成立于1982年2月9日。为编辑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意大利文版补卷,该研究所同Lotta Comunista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网罗熟悉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德文、英文的编辑和翻译人才,并委托保罗?达尔维特博士负责这项工作。这项编辑工作的原则是,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德文版和英文版,参考MEGA第二版,出版意大利文版。近年来,ISC研究所与Lotta Comunista出版社合作,编辑出版了下述马克思恩格斯著述:2006年,根据德文版第19、33、34、39卷和英文版第45卷,编辑出版意大利文马克思恩格斯1874至1879年书信卷;2008年,根据德文版第34、35、39卷、英文版第46卷、MEGA第2版第1部分第25卷,编辑出版意大利文马克思恩格斯1880至1883年3月书信卷;2009年,根据德文版第21、36卷、英文版第47、48卷,编辑出版意大利文恩格斯1883年4月至1887年底书信卷。上述三卷构成Editori Riunti出版社原订出版计划中的第45、46、47卷;2011年,根据德文版第10、11卷、英文版第13卷、MEGA第二版第1部分第13、14卷,编辑出版意大利文马克思恩格斯1854年2月至1855年2月的著作,该卷为Editori Riunti出版社原订出版计划中的第13卷;在未来的几年当中,ISC研究所将与Lotta Comunista出版社合作编辑出版:意大利文恩格斯1884至1889年著述;意大利文恩格斯1890至1895年著述;意大利文马克思恩格斯1857至1861年著述;上述三卷构成Editori Riunti出版社原订传计划中的第27卷、第28卷和第18卷。

  二、意大利马克思思想解读研究的几个阶段

  在19世纪,那不勒斯的新黑格尔主义有很大影响。它最初在1850、1860年代意大利复兴(统一)运动中兴起,随后二十年退潮,让位于实证主义(实证主义思潮相伴于工业化和科学进步)。马克思主义在意大利的早期传播是与实证主义相结合的。在意大利,实证主义者洛里亚是对马克思进行通俗化的官方代表。不过世纪之交新黑格尔主义又重新流行,继而主导了20世纪的意大利文化。因此,实证主义可以说是意大利文化传统中的插曲。从实证主义到黑格尔主义,是意大利马克思解读研究的第一个阶段。  

  相对于其他西方国家,黑格尔主义在意大利产生了持续而深远的影响。意大利新黑格尔主义的代表人物有德?桑克蒂斯(De Sanctis)、斯帕旺塔(Spaventa)兄弟及其学生Donato Jaja和拉布里奥拉,以及葛兰西。在意大利,黑格尔主义不仅仅是教授们的学术运动,而是成为意大利统一运动时期市民生活的一个元素。黑格尔主义成为意大利统一运动的哲学,而且为意大利20世纪的学术生活奠定了基调。黑格尔主义甚至成为对抗罗马教廷的意大利世俗宗教。意大利直接将黑格尔主义翻译成爆炸性的政治议程。

  1850年,Gianbattista Passerini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译成意大利文并于次年在瑞士出版。1848年产生了黑格尔《法哲学》第一个意大利文译本。随后,桑克蒂斯和斯帕旺塔(Bertrando Spaventa)试图将黑格尔的《大逻辑》和部分《精神现象学》译成意大利文。斯帕旺塔重建了将布鲁诺和托马索?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与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联系起来的哲学线索,并将维科与黑格尔系在一起。因此引入黑格尔主义被斯帕旺塔看作是意大利哲学传统重生的需要。但斯帕旺塔实际上是将黑格尔思想意大利化了。斯帕旺塔的黑格尔主义是批判的黑格尔主义,与保守(正统)的黑格尔主义之间在许多方面有斗争。后来秦梯利编辑出版了《斯帕旺塔全集》,这使得黑格尔那些令人费解的哲学术语在20世纪上半叶的意大利变成了标准的学术话语。

  斯帕旺塔死后,拉布里奥拉对当时流行的实证主义采取了严厉的论战态度,并因为参与政治活动,最终走向马克思主义。拉布里奥拉的一生是哲学与政治的交织。在拉布里奥拉的思想中,共存着黑格尔主义与赫尔巴特主义。拉布里奥拉从赫尔巴特那里借鉴的是其心理学、伦理学和教育学因素,这样就避免了正统(右翼)黑格尔主义空洞的普遍主义,使普遍主义具有社会-历史的内容。于是“社会心理学”就变成了“阶级意识”。对伦理国家的批判是拉布里奥拉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关键。克罗齐在1904年的拉布里奥拉悼词中说:“有一次他告诉我,他通过批判国家观念已经到达了社会主义。当德国(黑格尔主义)的普及者所幻想的伦理国家最后变成了乌托邦,以及不同阶级的利益对抗对他来说显现为严酷而唯一的现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在马克思主义的怀抱中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拉布里奥拉接近和信奉黑格尔主义,然后批判黑格尔,并最终走向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当年思想发展和演变的轨迹非常类似。其内在逻辑,都是哲学与政治的结合,而且政治活动的出发点都是当时的政治现实(马克思面对的是落后的德国,拉布里奥拉面对的是落后的意大利 )。

  拉布里奥拉1888年开始热忱地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并开始与恩格斯通信。不过当时能够获得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很有限,其意大利文译本更少。根据拉布里奥拉的自述,他阅读过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法文版)、《神圣家族》 、《新莱茵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到1902年,拉布里奥拉在评论梅林编辑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和拉萨尔遗著选》时说,除了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他已熟悉该遗著选中的其他全部著作。

  与马克思一样,尽管拉布里奥拉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包括与屠拉蒂一起共同创立意大利社会主义政党),但拉布里奥拉的主要兴趣或影响主要体现在理论方面(特别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独特阐释方面)。为此,拉布里奥拉非常注重对马克思著作的文本搜集和认真研读。这几部著作当时已经很难获得(甚至图书馆也没有收藏),拉布里奥拉费了很大劲才得到《神圣家族》和《哲学的贫困》。甚至为了从Sorel那里得到《哲学的贫困》,拉布里奥拉还求助恩格斯。根据拉布里奥拉1891年2月21日给恩格斯的信,他当时在罗马只有一本《政治经济学批判》。正因为如此,拉布里奥拉才能对历史唯物主义作出自己独特的、有别于第二国际其他理论家的解读 。拉布里奥拉1896年发表的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论文,所依据的马克思文本主要是《哲学的贫困》《法兰西阶级斗争》《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共产党宣言》,以及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摘自尚未出版的《自然辩证法》)、《社会主义从科学到科学的发展》(12.改:《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等。尽管拉布里奥拉去世前在给克罗齐的信中说自己已经与黑格尔的观念论决裂,但他不过是在黑格尔哲学的“体系”与“过程”的张力中偏向了“过程(生成)”的方面而已。正因为如此,拉布里奥拉在给恩格斯的信中,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发生学方法”来代替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说的“辩证方法”。可以说,拉布里奥拉是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即以黑格尔哲学的视角来解读马克思思想)的始作俑者。拉布里奥拉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得益于已融入意大利文化中的黑格尔主义传统。

  拉布里奥拉的书信(给索列尔)为意大利的理论马克思主义(13.改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奠定了基础,并在20世纪形成意大利马克思主义传统(有别于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和苏俄马克思列宁主义传统)。拉布里奥拉的书信进一步发挥了关于历史唯物主义论文中对唯物史观的新解读,并明确提出历史唯物主义是“实践哲学”、“生活哲学”,这有别于第二国际理论家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是实证科学。甚至列宁也是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是社会学,或科学假说。列宁追随普列汉诺夫,认为马克思有哲学(这是普列汉诺夫 、列宁有别于第二国际其他理论家而与拉布里奥拉一致的方面),但普列汉诺夫、列宁是把辩证唯物主义而非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是马克思的哲学。在对马克思思想做“哲学”解读方面,拉布里奥拉与普列汉诺夫都是先行者,但在把历史唯物主义解读成哲学这一点上,拉布里奥拉是第一人。

  有别于拉布里奥拉,克罗齐接受了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并把历史唯物主义与《资本论》联系起来,或者说把《资本论》解读成历史唯物主义 ,将其作为马克思思想中的科学因素。克罗齐进一步把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看作是伦理因素。克罗齐认为,无法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对社会主义作出科学论证,正如休谟所说从“是”推不出“应该” 。显然,克罗齐这里针对的是恩格斯关于马克思两大科学发现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科学的论断。在克罗齐这里,已经蕴含了马克思与恩格斯不一致(对立)或马克思思想存在内在矛盾的萌芽。这是20世纪西方马克思学的标准话题。比如吕贝尔就特别强调马克思思想中的乌托邦因素,而且把恩格斯说成是“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

  克罗齐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就呈现出科学与伦理的内在张力。这种解读既有别于第二国际及后来阿尔杜塞对马克思思想所作的科学主义解读,又有别于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主流的人本主义解读。克罗齐的这种解读甚至影响到伯恩斯坦为马克思补充伦理学(基于新康德主义),并成为伯恩斯坦修正主义的理论出发点。总体来看,克罗齐承认社会主义的伦理价值(社会主义使历史具有意义,这也是克罗齐1895-1900年期间被马克思思想所吸引的主要原因),但否认历史唯物主义(以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性。抬高马克思思想中的伦理因素,贬低马克思思想中的科学因素,后来成为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思潮。此外,克罗齐还对历史哲学持激烈批判态度,而拉布里奥拉和葛兰西都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是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回过头来看,克罗齐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实际上是基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读(把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当中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本身)。虽然克罗齐是受到拉布里奥拉的影响而接近马克思,但克罗齐并没有真正理解和把握拉布里奥拉对历史唯物主义所作的有别于第二国际理论家的新解读。正因为如此,克罗齐自信地认为经过他的批判马克思的思想已经死了,但马克思的思想在20世纪的意大利不断爆发出生命力(经拉布里奥拉和葛兰西而建立起意大利马克思主义传统)。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嘲笑克罗齐的独断和轻率,但不能因此影响我们高度评价克罗齐在对马克思思想科学性和伦理学双重维度把握上的原创性。

  葛兰西的马克思主义是黑格尔主义的改革和发展,但以布尔什维主义作为其实现的形式。葛兰西实践哲学的基础,最终是基于人类正处于一个人性新时代的边缘这样一个信念,以及列宁主义是人性新时代实现形式的信念。青年葛兰西认为,马克思并没有能免于实证主义的“塞壬歌声”。这是因为19世纪是科学大发展的时代,实证主义变得非常流行,在19世纪末成为主流的思潮。第二国际理论家也大都是基于实证主义来理解马克思的。

  二战之后意大利新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学派(德拉-沃尔佩学派)标志着对马克思解读的实证主义视角的复活。但1970年代以后,就连德拉-沃尔佩学派的中坚科莱蒂也重新拥抱黑格尔主义。在实证主义和黑格尔主义之间摇摆,成为19世纪末以来意大利马克思研究的主基调。

  进入21世纪,随着MEGA2恢复出版,意大利与世界上其他国家(特别是欧洲国家)一样,迎来了“马克思复兴”。在意大利,马克思研究一直与工人运动及工人阶级政党(从社会民主党到意大利共产党)密切相关,马克思学意义上的马克思研究不是主流。但冷战结束之后的“马克思复兴”,更多是学术性的。与马克思研究相关的出版物大量出版,与MEGA2相关的马克思文献学开始受到关注。但马克思研究更多是大学里学者基于学术兴趣的自发行为,意大利共产党(特别是党的领导人)对这波“马克思复兴”态度淡漠。

  三、意大利马克思研究的互动与传承

  首先,意大利与其他国家(特别是法国)的思想互动。意大利的黑格尔主义是通过法国传入的(但黑格尔主义在19世纪的法国并没有取得太大成功 )。1826年黑格尔应法国哲人维克多?库赞(Victor Cousin)之邀访问巴黎。库赞试图将黑格尔介绍到法国,但并不太成功。反而是库赞将黑格尔介绍到意大利学术界的努力大获成功(当时意大利正处于法国文化的影响之下)。马佐尼(Domenico Mazzoni)通过库赞知道了黑格尔,并于1835年底到柏林去了解黑格尔主义运动的新进展,并成为黑格尔派。

  意大利率先出现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主义的对话和融合,产生了拉布里奥拉开创的意大利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传统。意大利的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与随后产生的德语世界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卢卡奇是其代表人物),共同影响到法国以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为特征的“学术马克思主义”(其代表人物是列菲弗尔和科尔纽)。列菲弗尔在1939年出版的《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就提到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对于卢卡齐(15.改:卢卡奇)与葛兰西,拉氏《纪念〈共产党宣言〉》(1895)、遗作《致恩格斯的信》(1927),均具有强大理论效应”

  其次,意大利思想家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研究贯穿着马克思主义与实证主义、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黑格尔主义思潮的互动。换句话说,解读者首先是接受了当时流行的政治和哲学思潮,并在接近马克思主义时,戴着这些流行思潮的有色眼睛(16.改:有色眼镜)来看马克思。这符合解释学关于“合法先见”的解读规律。意大利的马克思解读研究,也必然是文本解读者与文本作者(马克思)视阈融合的产物,不存在唯一合法、科学的解读结论。

  第三,意大利国内各种思想流派之家的互动。19世纪末,意大利文化被实证主义所主导。意大利实证主义者的代表人物是阿基尔?洛里亚(Achille Loria,1857-1943 年)、恩里科?费里(Enrico Ferri,1856 -1929 年)、屠拉蒂。批判意大利的实证主义思潮是拉布里奥拉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进行新解读的起点。

  拉布里奥拉是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和克罗齐的老师。秦梯利和克罗齐虽然都有过马克思主义时期 ,秦梯利还依据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他自己翻译的文本为基础)得出了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结论,写作了《马克思的哲学:批判研究》(1899年)。但秦梯利和克罗齐总体而言对马克思理论是持批评态度的。1896 年,在拉布里奥拉的鼓励下,克罗齐发表了首篇论历史唯物主义的文章《论历史的唯物主义观》(Sulla concezione materialistica della storia)。秦梯利正是在读完这篇文章后开始与克罗齐通信,并于次年发表了批评文章《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Una critica del materialismo storico)。此后,两人又发表了系列相关文章,并分别于1899 年、1900 年结集出版《马克思的哲学:批判研究》(秦梯利,1899年)、《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克罗齐,1900年) 。秦梯利的行动哲学(attualismo)引起了初出茅庐的安东尼奥?葛兰西的注意,认为它对于意大利社会主义运动颇有启发意义。葛兰西迟至1917年还把自己看作是克罗齐派,在《狱中札记》中才对克罗齐做了无情的批判。

  在互动中不仅有思想家之间的相互批评,还有前后相继的思想传承。

  在拉布里奥拉、克罗齐、秦梯利、葛兰西的师承谱系中,斯帕旺塔的作用曾长期被忽视。斯帕旺塔是拉布里奥拉的老师,斯帕旺塔已经非常接近于马克思主义。拉布里奥拉只是从斯帕旺塔的论证合乎逻辑地得出马克思主义的结论。葛兰西通过克罗齐继承了斯帕旺塔的哲学遗产,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只有很少几处提到斯帕旺塔。意大利共产党把葛兰西看作是马列主义意大利化的代表,而克罗齐对黑格尔主义作了自由主义解释、秦梯利对黑格尔作了法西斯主义解释,所有这些使得葛兰西与斯帕旺塔的联系被遮蔽了。实际上,葛兰西与斯帕旺塔思想发展的轨迹非常相似。

  斯帕旺塔熟悉施泰因的《今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甚至试图将它译成意大利文。按照《意大利马克思主义》一书作者的说法,如果说洛维特在《从黑格尔到尼采》一书中把施泰因看作处于黑格尔与马克思的中途,那么也可以把施泰因看作处于黑格尔与斯帕旺塔的中途。施泰因是把法国大革命看作是黑格尔主义的政治化实践,这正是吸引斯帕旺塔的方面。斯帕旺塔甚至把无产阶级看作是新的革命阶级,并发展了文化霸权理论,强调知识分子在创造一个新的伦理国家中的革命性作用(这个新的伦理国家系统地教化公民形成新的人文精神)。斯帕旺塔也批评乌托邦社会主义缺乏赖以实现所必需的中介。斯帕旺塔像黑格尔那样,批评社会契约论,并认为基于抽象个体主义的社会契约论必然导致雅各宾恐怖。斯帕旺塔反对自由主义,为干预主义的教育群众的国家职能辩护。

  意大利另一个被人忽视的思想传承,是奈格里工人主义对葛兰西工人主义的复兴。奈格里与葛兰西一样,尽管现在给世人的形象是理论家,但其骨子里却是活动主义分子。葛兰西曾经有过一段在家乡积极从事工人运动的经历,被称为具有意大利特色的工人主义革命道路探索。葛兰西的这种探索因为客观现实的原因以及共产国际的干预而无疾而终,但却是意大利化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1960年代以后,以奈格里为代表的一批青年马克思主义者,重重新拾起工人主义旗帜,并在马克思《大纲》的文本解读(特别是其《机器论片段》)中获得理论依据。奈格里的《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就是他1978年应阿尔杜塞邀请在巴黎高师开办的9次研讨课的材料汇集而成的。

  总体评价

  意大利马克思研究一直领先于法国。第二国际时期,法国有拉法格、饶勒斯,意大利有拉布里奥拉、克罗齐。拉布里奥拉、克罗齐的学术影响力是拉法格和饶勒斯无法相提并论的。一战之后,意大利有葛兰西以及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法国直到1830年代(17.改1930年代)才出现黑格尔主义热潮,出现了与葛兰西类似的学术马克思主义者列菲弗尔。二战之后,意大利出现了以德拉-沃尔佩为代表的“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学派,随后才在法国出现以阿尔杜塞为代表的“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学派。1970年代以后,沃尔佩的学生科莱蒂又重新接近黑格尔,这是黑格尔主义思潮在意大利复活的表征。而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登场也标志着“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在法国的终结。

  另一方面,由于意大利的哲学传统不如法国深厚和源远流长,意大利马克思研究缺少本土原创哲学的滋养和互动,尽管19世纪末以来意大利马克思研究相对领先,但这并没有改变意大利在欧陆马克思研究版图中的相对边缘地位(相对于德国和法国),至少在人们的认知中是这样。相对于意大利更多是从黑格尔主义(或反黑格尔主义)视角来解读马克思,德国和法国都有一个存在主义(以及现象学)的马克思解读视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