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留客

  复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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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夜色漫上来叶冰裳才从御书房出来,黎苏苏在原地等得腿都酸了,见她出来连忙快步迎上来:“怎么样,澹台烬没把你怎么样吧?”她这才注意到,叶冰裳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薄披风,如今已经是夏日,晚间也不过稍有些夜风而已,还真是“帘外春寒赐锦袍”啊。

  叶冰裳轻轻摇头,示意她回去再说。

  随着她摇头,黎苏苏才注意到隐在披风系带之下青紫的淤痕,黎苏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叶冰裳又轻轻摇头:“快走。”

  二人走了两步,迎面遇上往这边来的廿白羽,叶冰裳站定,冲廿白羽颔首而笑:“廿将军,一日之间数次相逢,你我当真缘分不浅。”

  她这一笑之中颇有风流挑逗的意味,廿白羽低头道:“那昭华郡主有缘人不少。”

  听得他话中讽刺之意,叶冰裳也不恼,冲他一笑施施然离去了。

  黎苏苏不解:“廿白羽来的时候对大姐姐这般态度,大姐姐也能不计前嫌?”

  叶冰裳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夜风习习,吹动她身上这件黑色的披风,她快步走在朦胧的星斗之下,她想起萧凛,想起庞宜之。

  这两个人最直接的死因,都是被嫉妒,她并不认为澹台烬对她的感情是所谓的“爱”,但这不妨碍他把自己看做所属物,因占有而生出嫉妒。

  忠心是一条狗的第一要务,当这条狗的忠心有瑕疵,甚至会引起自己的嫉妒时,无情的主人能对狗有几分容忍?况且杀死一只狗,要比杀死自己敌人要容易的多。

  回到宫殿之后,黎苏苏设下结界:“怎么样?有没有说动澹台烬?”

  “澹台烬答应我,七日之后封刀。”

  “七日?!这七日得死多少人?!”

  是啊,即使说动澹台烬定了期限,但这七日之内,势必也会血流成河。

  叶冰裳盯着飘飘摇摇的烛火:“我会尽力,救下更多的人。”

  黎苏苏心想你在这深宫之中,又如何救人?只是十城的人命与天下人比起来又不足惜了,她劝道:“大姐姐尽快杀掉澹台烬,就能够救下天下人。”她将锦囊中五颗灭魂钉捏紧。

  叶冰裳缓缓道:“澹台烬说,他今夜会来玉芙宫留宿。”

  黎苏苏瞠目结舌:“可是,御医不是说你身体经受不住吗?”

  “留宿,未必会发生什么。”

  “……好吧。”其实若能发生点什么,加速灭魂钉的产生倒还更好,她实在受够了这狰狞的人间。

  澹台烬来时,叶冰裳正拿着银剪剪灯花,他踱步过来:“这么晚还没睡?”

  “陛下要来,冰裳怎么敢先睡?”

  澹台烬的手搭在叶冰裳的肩上,她单薄的肩膀轻轻颤动一下,道:“御医说……”

  澹台烬轻哼一声:“不必说了,朕都知道,朕还不至于像禽兽一样毫不顾惜你的身体。”

  叶冰裳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起身,向澹台烬展示香炉,道:“为陛下安枕,我向太医院讨了一些安神的香料,陛下要点上吗?”

  澹台烬怕叶冰裳在香料中动手脚,道:“不必。”

  “那夜深了,请陛下安置吧。”

  澹台烬躺在叶冰裳身边,他心中提防叶冰裳,身体紧绷着,可被她身体蒸腾出的暖意包围,意识不由渐渐放松起来,沉沉进入梦乡。

  叶冰裳往窗外望,今夜月色皎洁明亮,可是她仿佛耳边听见了哭喊声,那月色也铺成血色一般,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渗入枕巾中。圣女教发展比她想象快得多,几乎是成燎原之势在夏国与什嗏等周围小国境内崛起,究其原因,百姓过得太苦了,苦到只能去宗教中寻求寄托,这天下九州、三千万里河山,哪一处堪为乐土?

  叶冰裳擦掉眼泪,催动魇魔魔丹。

  澹台烬被困在一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天幕是红色的,往下淋漓滴着红色的雨滴,地上一处一处黑色的漩涡,踏进去就会让人头晕目眩,他眼前是一条无边无际的大泽,澹台烬想转身换一条路走,可无论怎么转,那大泽都在他眼前。忽然,大泽中飘荡出无数幽幽鬼火,隔着渺然江波与他对质,那鬼火声音嘈杂,只依稀辨认出几句“还我命来!”“暴君!”

  澹台烬悠然站定:“一群无能鼠辈,也只敢在死后故弄玄虚了。”

  那些鬼火向澹台烬铺面袭来,密密麻麻将他包围,观之数量,竟有百万之巨,鬼火们张开森然大口,一口口啖食澹台烬血肉,澹台烬再不能保持淡然,他已然察觉这是梦境,张口深深咬在自己腕上想要脱离梦境,这一口下去深几见骨眼见梦境就要破碎,忽然耳畔传来声音:“小殿下,这边,我悄悄给你带了点心,快吃吧。”

  他扭头望去,看到一个扭曲的鬼脸,眼球突出在外面目只依稀可辩,分明是死不瞑目的荆兰安。

  澹台烬森白的牙上沾着鲜血,面目扭曲,比这幽幽鬼火还像恶鬼,他咬牙道:“你觉得我会愧疚?你背叛我,你该死!”他伸手去扼“荆兰安”的脖子,“荆兰安”呜呜咽咽:“殿下,小殿下……为了养育你,我舍弃了我的儿子……”

  “那、又如何?”

  “荆兰安”咯咯笑起来,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含混道:“殿下,你看我吃的是什么?”她张口,吐出一节指骨。

  澹台烬往下看,才发现自己的指头已经被啃食殆尽,不止手指,他浑身的血肉都已被鬼火啃食,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堆骨架,堪破这一点后,“他”立刻委顿在地动也动不了,幽魂一拥而上啃食他仅剩的白骨,他后知后觉感到疼痛,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瘫在那听着自己的骨头被啃食的咔吱声。

  在他疼痛最盛的时候,忽而天际传来另一个声音:“陛下?陛下?”

  他迟钝地动了动思维——是叶冰裳。澹台烬控制着自己扭头往那看去,刹那,明亮天光照进了这诡异的空间,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消散,他再次睁眼,看见了叶冰裳关切的脸。

  心脏在胸膛中怦怦跳动,分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时隔多年的动心,澹台烬身体仍是僵住的,但已经可以发出声音:“叶冰裳?”

  幽暗烛火中,叶冰裳冲他暖融融一笑:“是妾呀,陛下被梦魇住了?”

  身体终于恢复了直觉,澹台烬撑着身子起来,扭头往桌上看去,那炉香草仍静静放在那里,没有被点燃的迹象,他不动声色嗅了嗅,室内也仅有椒墙的香气,并无其他气味。

  ……不是叶冰裳动的手脚。

  他素来睡眠不好,但却从未做过如此噩梦,以往就算是噩梦,他也能成为梦境的主宰。

  或许只是偶然吧。

  左臂忽然传来疼痛感,他低头望去,就见手腕上一个深可见骨的牙印。叶冰裳解释道:“我听到声响醒过来就见陛下在咬自己的手臂,连忙将手臂从您口中取了出来,只是叫了好半天您才醒。”她起身,柔顺的头发垂下,澹台烬忙问:“你去干什么?”

  叶冰裳起身往外走:“去叫太医给您包扎。”

  “回来!”

  叶冰裳顿住脚步,澹台烬在她身后道:“命人送伤药过来。若教人得知朕宿在你这里受了伤,不好分说。”

  叶冰裳感动道:“多谢陛下体恤。”

  宫女们捧来伤药,连看都不敢多看,匆匆下去,叶冰裳挑亮烛火,要替澹台烬包扎,澹台烬微微一避——自己的血是有毒的,她碰了,或许会死。

  尖锐的刺痛从他心中升起,他就是不可触碰,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叶冰裳关切问道:“陛下做了什么噩梦?怎么在梦中还把自己伤了?让妾替你包扎吧。”

  自卑、自弃、自怜混合发酵成愤怒与刻薄,澹台烬呛道:“不必你假装好心!”

  他这般反复无常,叶冰裳微微一叹,用百般纵容的无奈口吻道:“陛下的伤口总不能置之不理。”

  ……半晌,澹台烬方道:“我的血有剧毒。”

  叶冰裳其实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未曾想到澹台烬竟会因此、因为怕自己的血伤害到她而拒绝包扎,她不由微微一愣,继而轻柔道:“不碍事,我会小心些。”

  澹台烬盯着她看,牙齿紧紧咬住了唇内软肉,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恐惧、嫌恶、为难等神色,然而叶冰裳眉目舒展目光殷殷毫无异色,温柔慈悲地像是莲花宝座上的菩萨。

  是啊,叶冰裳本就该是这个样子……他声音森冷:“你对所有人都会这样。”

  叶冰裳专注地看着他:“但是在此,没有旁人,只有陛下。”

  ……

  澹台烬轻哼一声,向前伸出了手。

  叶冰裳拿起伤药与纱布,轻柔地替他包扎,一边问道:“陛下做了什么噩梦?”

  她面容被烛火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连垂着都睫羽上都有细细光华流转,语调温柔,不可名状的情绪涨满了澹台烬心间,仿佛连喉头都哽住,在这一刻,他觉得可怖,所有令人敬畏的力量、无上的权势、他血迹斑斑的威名在这一刻似乎都离他远去了,在这被烛火笼罩着的方寸之间,他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人。

  见澹台烬不答,叶冰裳抬起眼来,在她的目光中,他终于开口,回忆起梦里被万鬼啃食的经历,澹台烬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心中却不在意道:“不过梦到了一群蝼蚁罢了。”

  叶冰裳微微一笑,是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千万要敬畏蝼蚁的力量。

  她将绷带打好结,道:“如今天色还早,陛下再睡会吧,我替您看着,若再魇着,我会叫醒您。”

  澹台烬又往香炉看了一眼。

  他躺下,却没有了睡意,这梦境是偶然吗?

  昨日澹台烬宿在玉芙宫中的事不胫而走,第二日玉芙宫便已门庭若市,数也数不清的宫女太监来此献殷勤,有希望叶冰裳提拔他们的,有来给前朝臣子当说客的,叶冰裳只推身体不适一概不见,倒是苦了黎苏苏一个个打发他们。她嘟囔道:“我真成你手底下的大丫鬟了,迎来送往都得替你打点着,你也不给我发工钱。”等把人都打发走,她凑到叶冰裳身边,神秘兮兮道:“大姐姐,昨天晚上灭魂钉又多了一颗!”

  叶冰裳见她神色促狭,知道她在想什么,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黎苏苏压下心中那点不适,继续道:“大姐姐再接再厉,现在已经六颗了,只要再多三颗,那么你就不用再对着澹台烬了。”

  叶冰裳掐指算了算,离阴时阴日还有三个月。她道:“接下来几日,澹台烬都不会再来。”

  “啊?为什么?”

  叶冰裳眼中含着一点冰冷的笑意,因为他要验证,验证那噩梦是否与自己有关。

  第二日入夜,澹台烬端坐在养心殿窗前凝望着夜色,太监见他望的是玉芙宫方向,谨慎问道:“陛下,要摆驾玉芙宫吗?”

  “把香炉都撤下去,夜间这窗户就开着,朕就宿在这里。”

  太监一头雾水,澹台烬好香,昼夜焚香不息,如今却要将香炉撤下去。他不敢多问,依言将香炉扯下,又一扇扇将窗户都打开。

  澹台烬躺在养心殿的床上辗转,只觉枕畔有几分冷,他又道:“把窗户开小一点!”

  辗转至月上中天,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这一睡,却又踏入了一片沼泽之中。沼泽里四处散落着白色的头骨,他被淤泥缠住一点一点往下陷,他已有做噩梦的心里准备,如此倒是并不惊慌,他身体向前扑,整个人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爬,希望能够爬出这块沼泽地。旁边的头骨见他不再往下陷,纷纷动了起来,转眼就把他包围,澹台烬回忆起昨日梦中被啃食的剧烈疼痛已沁出汗来。果然那些白骨一拥而上,啃食他的血肉,他又张口深深咬在自己的虎口处,比那些白骨咬得更狠,同时努力调动自己的精神,想要从这噩梦中挣脱出来。

  然而,这时忽有一只手轻轻抚拍他的后背,澹台烬脊背发凉,扭头往后看去,是一个憔悴的美人,她面色有些青紫,却并不可怖,甚至有几分面善,澹台烬凝望她:“你是谁?”

  那人站起身来,蹲着的姿势掩盖了她腹部的伤口,此时一站起来伤口狰狞地显现出来,肠子与脏腑都从那巨大的豁口中滚落出来,澹台烬头皮发麻,听她唤:“烬儿、烬儿,你是叫烬儿是吗?我孕育了你,何故杀我啊烬儿!”

  巨大的痛苦炸开,澹台烬双目赤红,大滴的泪水自眼眶中滚落,他咬牙切齿道:“我不杀你,我就要死!”他扬起一把沼泽地中的泥混着自己的血打退那个幻影,然而剧烈的动作让他失去了在泥泞中的平衡,他只能一点点感受自己向下陷,那些白骨跳上他的脊背,在他背上踩踏着加速他的下限,他张口想要怒骂,稀薄的泥浆灌入他的口鼻,他欲呕,然而张口之后只有更多的泥浆灌进来,从鼻腔到肺腑都火辣辣地痛,窒息感让他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痛苦让他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挣扎却只会加速下限。最后一丝天光湮灭,他口鼻中灌满了泥浆,肺膈直接疼得如同要爆裂一般,他不甘地挣扎、挣扎,忽然重重向下落——

  “砰”的一声,澹台烬被疼痛唤醒,他急促地呼吸,心脏剧烈地跳动,窒息的感觉依旧牢牢缠绕着他,喉嗓之间一股铁锈味,明明知道刚刚那不过梦境而已,全身的感觉却真实得仿佛真经历了那样的的折磨。

  他愣愣半晌,这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养心殿内跪了一地宫人和御医,廿白羽站在一旁,神色急切。

  他沉声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宫人们见他醒来,战战兢兢不敢答话,廿白羽先上前将他从地下扶起,跪在他脚边回禀道:“陛下陷入梦魇之中,自噬御体,宫人们唤不醒陛下,前来请我定夺,我又将太医请来,太医道需施针唤醒陛下,但又怕施针有损御体,正举棋不定之时陛下便醒了。”

  澹台烬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几个深深的牙印几乎要将肉都咬下,原来那血腥气不是错觉。

  太医膝行上前,道:“臣为陛下包扎。”

  澹台烬抬手制止:“都下去!”

  廿白羽劝道:“陛下,御体要紧。”

  澹台烬将昨日叶冰裳为他包扎的绷带解开,露出一样的伤口:“接连两日梦魇,其中必有古怪。”

  廿白羽道:“自陛下幸昭华郡主之后便开始梦魇,她素有‘天师’之名,必是她动的手脚。”

  澹台烬看了他一眼,他本也怀疑是叶冰裳做的,但这次未宿在玉芙宫却也遭受梦魇,叶冰裳的法力难道能无远弗届?而且这一次没有叶冰裳将他叫醒,他痛苦更甚。

  “取招魂幡来。”

  廿白羽取来招魂幡,澹台烬将那老道从幡中摇出,向他简述了自己遭遇梦魇之事,老道细细掐算,又装模作样开天眼,最后模棱两可道:“陛下印堂发黑,似是有丝丝缕缕怨气缠身,只是这怨气从何而来尚不得而知。”

  澹台烬嗤笑一声,怨气?天下怨他恨他之人何其多,又从何寻找来源?

  他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前走,廿白羽跟上道:“陛下,夜深更重,你身上还有伤……”

  澹台烬睨他一眼:“朕要去玉芙宫,廿将军也要随侍在侧吗?”

  廿白羽欲劝他提防叶冰裳,又恐他怪自己僭越,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到澹台烬眼中却别有意味。

  他快步向前走,一路上制止了要通传的宫人,直接走到了内殿,叶冰裳早已睡下,被他推门的声音惊醒,迷茫着醒来望向来人:“陛下?”

  澹台烬走到她身侧,居高临下阴恻恻望着她:“朕不来,昭华郡主倒是好眠。”

  叶冰裳盯着他淋漓往下滴血的手臂,道:“陛下怎么又受伤了?您要珍重自己。”

  “……你说什么?”

  叶冰裳仰头望着他,清泠泠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要珍重自己。”

  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要珍重自己。

  旁人都会被别人教导要珍重自己吗?

  澹台烬又想起这两日的噩梦来,他不知道怨气的来源,这怨气却化作了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两个人对他施以凌虐,“珍重自己”这个道理本该由她们来教给自己,但她们中一个早早死去,另一个对自己又畏又恨抚养自己不过是她的义务……她们由他亲手杀死,如今借着不知何处而起的怨气在他的梦中复仇。

  没有人教给过他,他亦不知“珍重”是什么意思。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澹台烬喃喃道:“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眼中迷茫褪去,泛起冷意审视着她,伸手去握她的手腕,指下脉搏微弱地跳动,与泛着青紫的枯瘦手臂一起诉说着主人的孱弱,很难将眼前的叶冰裳与城楼上和萧凛并肩要杀自己的宣王妃联系在一起。本来意气风发受万人敬仰的叶天师,如今被幽囚在这禁宫之中,如同阴暗角落里细瘦的野草,如同……如同他一般……

  叶冰裳疑惑出声:“陛下?”

  澹台烬回过神来,再次伸手任她包扎,道:“睡吧,如果我再做噩梦,你要叫醒我。”

  再次进入梦乡,澹台烬这次置身在一处原野之中,天上点缀着猩红的星子,把夜色也照得暗红一片,身后是高耸的城墙和流着粘稠血液的河流,一丛丛枯草掩映着森然的白骨。这个地方的颜色被扭曲,但凭着熟悉的地形与建筑澹台烬认了出来,这是曾经两国交接的战场,后来河对岸的沧幽十州尽数归了周国。

  大河上吊桥被放了下来,城门打开,里面黑气弥漫,像是巨兽的血盆大口,澹台烬微微眯眼,望向那城门,他已有预感,困扰了他两日的噩梦的源头就在那城中,而那团黑气正引诱着他步入“真相”,而那真相亦是更深的陷阱。

  明知那黑气蛰伏在此必有阴谋,澹台烬仍没有犹豫地举步往城中走去,他咬破指尖——大不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一走入城中,忽然那身后城门重重关上,盘桓在空中的黑气也向他肆虐而来,他举起手捏紧指尖向那雾气点去,那雾气却岿然不动。糟了,这雾并非实体,他剧毒的血对他们没有作用!

  澹台烬摸向腰间,在睡梦之中他的天子佩剑也没能带进来,他只好挥袖去格挡,然而雾气不断地壮大,将他牢牢裹在其中,与雾气接触的地方像是有万蚁在啃食,微微一点痛却麻痒无比。

  他怒斥:“何方宵小作乱!”

  雾气中传来人声,嘈杂地向沸腾的水:“暴君!”“暴君!”“还我们命来!”“我们已经归附又为何要赶尽杀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要杀了你!”

  骷髅、血河、空城、还有围绕着他的无数冤魂,澹台烬终于知道这怨气的来源——是来自被屠杀的沧幽十州的百姓。

  他自从夏宫出逃开始,所到之处都掀起尸山血海,无论是百姓、官员、贵族还是手足同胞,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他亦从未曾遭到过什么报应,如今却被这蝼蚁一般的冤魂夜夜如梦折磨。他往天穹上看一眼,伸出手来重重咬下去,他已经知道梦境中的疼痛无法让他醒过来,如今这般只是为了让叶冰裳发现自己的异样叫醒自己。

  黑雾源源不断涌过来将他紧紧包围着,他浑身又麻又痒如百蚁噬心一般,比疼痛更加难以忍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澹台烬简直快要发疯,忽而他感觉身上一轻,继而才察觉到猛烈的疼痛,喷薄的血液喷溅而出,溅在他的脸上,他不敢置信地往下看,才发现自己的头与身体被冤魂噬咬得分离了,他感受不到手、感受不到脚、感受不到心跳,失血与缺氧让他视线也渐渐模糊,就连思维都逐渐迟缓,这一刻,他忽然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自己会不会真的在梦中死去?

  就在澹台烬濒临崩溃时,天边忽然传来声音:“陛下?陛下,醒过来。”

  是叶冰裳。

  他猛然从梦境中挣脱,身体一时僵住动弹不得,脖颈处传来黏腻腻的触感,是被他咬破的手掌流出来的血和汗混合在了一起,澹台烬心中狂跳,惊魂未定。

  叶冰裳下床掌起了灯,微微蹙眉关切地望着他:“让太医开个安神的方子吧,日日梦魇也不是办法。”

  梦中濒死的恐惧感逐渐褪去,澹台烬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肢体,他轻轻嗤笑一声,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那些人牲、蝼蚁若果真有杀死自己的能力,他早不能稳坐这周国君主的位子了。他随意撕下袖子裹了裹伤口,鲜血沾染他的脸颊,让他的面容显得更加妖异:“不需要,我已经知道破局之法了。”他仰头望向叶冰裳,眼下一点青黑,眼神中却闪着狂热的光:“这连日梦魇,是沧幽十州那些被屠戮的蝼蚁怨气所致,真是可惜,若是当日妖化冥夜时能有这么多怨气相助,你也能早些来到我身边。”

  叶冰裳无言以答。

  澹台烬自顾自道:“妖龙冥夜虽已死,但我还有数百妖兵,这些怨气也是绝好的强化他们的饵料,真是天助我也呀。”

  叶冰裳劝道:“这些冤魂借梦伏击陛下,又怎肯乖乖为您所用,当务之急还是停止屠杀设法超度他们,以保全陛下御体。”

  “只要我设下伏魂阵,将他们魂魄都搅碎,噩梦也迎刃而解了。”他抬眼看了叶冰裳一眼,轻笑一声:“你又要悲天悯人了?”

  叶冰裳垂着眼:“妾不敢干预陛下的决策,只是望陛下以龙体为重。”

  即使知道她眼前这份驯顺的模样是装出来的,澹台烬仍觉得此时从心底升起了巨大的满足,他伸出没有被鲜血沾染的另一只手抬起叶冰裳的下巴,轻轻摩挲叶冰裳的脸颊:“很好,很好叶冰裳。你要学着,只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