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幻中的论语》读书笔记
何谓影评？应该是没有统一标准的。至少，同一部电影在不同的观众心中可解读出不同的韵味。而阅读影评，自然也是另一种体验。在徐皓峰最新的电影评论集《光幻中的论语——十七年电影的导演逻辑》中，他以讲课的口吻，选取新中国成立后至1966年这十七年间具有代表性的几部电影，如《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小兵张嘎》等，从导演的角度分析传统社会的人情世故、以《论语》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以及“五四运动”以来的思潮变迁对电影编剧、选角、空间调度、镜头处理等方面的影响，兼论好莱坞经典电影、苏联电影及香港电影，以分析不同类型影片的拍摄逻辑及导演需要具备的素质。该书分为《<革命家庭>的家庭观》《<烈火中永生>的爱情观》《<青春之歌>的女性观》《<小兵张嘎>和塔尔科夫斯基》《<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思想工作》《<武训传>里的悟道》《<林家铺子>和巴尔扎克》《<早春二月>和托尔斯泰》及“后记《我的奶奶王若?》”9个部分，文风幽默，金句频出，值得一读。
以下为摘抄的原文字句，与同侪共勉：
1：看电影，不是看银幕，是在看自己的遐想。拉片，为找出错觉。从错觉，可分析出导演技法。
2：假、僵，都是丰富性不够。
3：质感，低调的丰富。
4：话剧表演是一种形式感，电影表演是一种质感。
5：刑场，等于舞台。面对照相机，一定要显示自己人格完善，留下温和友好、自尊自爱的形象。所以，死囚多笑脸。
6：祠堂，是集体与个人关系的实验场，达成的每一个共识，都经过许多成败案例，详细记录，要一代代讨论。
7：看戏就是看反常，情节由反常行为推动。
8：一个囚徒，却行使了皇权。震撼后代读书人，孙道临、庞学勤、王心刚都是白面书生做英雄，极文静而至刚强。
9：好莱坞是“阶级差异产生爱情”。截然相反，《烈火中永生》是“高度一致产生爱情”，爱情属于本阶层、本组织、高级领导间。
10：烂片，不切实际的巴结平民的影片。另一模式，是满足平民的仇富心理，以“我们被骗了”开始，以“弄死你”结束。并不为发动群众，为让群众虚幻自嗨。嗨了，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11：虚假自尊，没有艺术性，所以烂。
12：烂片为全世界平民找到自尊，所以赚钱。
13：烂片——不是拍摄粗糙，是价值观恶心。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好莱坞发现，满足平民对富豪阶层的假想，就会赚钱。
14：粗心，不是叛徒专利，是人性通病，显出导演真正的见识。
15：片中的革命者，都是尊重生活的人。是啊，革命的动力就是要创造更好的生活，革命者心态，该珍惜生活里原有的好。
16：二十世纪末，香港电影的动作设计和剪辑观念领先，结果，代表人物倾巢被请，黄金岁月耽误在烂片里，而好莱坞动作场面升级。
17：三十年代电影总结出来的空间调度，简而言之，就是在空间里变构图。
18：我受的导演训练，是导演要自己当剪辑师，如此方能长进。剪了五部电影后，能看出别家导演的镜头，哪些是本意，哪些是建议。
19：人们直面军警，在挨打、流血，但人们真挚地相信，没了孔子庇护，现代社会将更快到来。
20：林道静也如此。她和她的终极爱情对象，完全没有恋爱行为，他不断给她安排社会实践，她宣布他是她的爱人。
21：国人讨论《娜拉出走》二三十年后，得出的答案是，女人真正的爱情，男人给不了，女人的爱情是改造社会。
22：“你是我的”——将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属品，是落后的封建意识。余永泽作为北大学生，是现代文明的化身，突然暴露出内心的肮脏，羞愧出门还是轻的，该自杀。
23：大陆演员多受过院校系统训练，能从节奏、肢体上复制，不料形体越准确，神色越不对，上学时苦练出的本事成了障碍。香港演员受系统训练的少，没这份复制能力，索性“大写意”地来，却往往能鲜活。
24：京剧脸谱里的“红脸白脸”，也是按照“皮儿薄、皮儿厚”设计的。红脸，内心想什么，立刻映上脸，所以是好人。白脸，此人像大白墙似的，脸上蒙着厚厚一层粉，看不到一点内心，所以是坏人。曹操是白脸，关羽是红脸。曹操要当演员，职业生涯会很艰难，长年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坚持到四十八岁，彻底绝望，回家乡开烤串馆度此余生……关羽能成明星，一二年的事。
24：银幕上的人心，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丰富感，不是情节指标。
25：演员个人气质，给事件定性。选不同演员，戏会变样。
26：逆世而为，是导演该做的事。
27：三流电影宣扬集体，二流电影肯定个人，一流电影颠覆一切既有观念。
28：延续到八十年代，形成规模——性不是性，是勇气和思想。一九八一年《原野》露了锁骨，限于打开衣襟第一颗纽扣的范围；一九八二年《都市里的村庄》拍女工洗澡，限于肩和小腿；一九八三年《没有航标的河流》拍裸泳，限于远景和男演员；一九八七年《芙蓉镇》有了长时间搂抱；一九八九年《疯狂的代价》出现模糊的全身洗浴镜头；一九九〇年《菊豆》出现裸背；一九九二年《狂》出现裸胸…… 今日看是情色，当年是先锋。
29：人格在亚洲有用，因为我们的现实是被道德“格式化”的。
30：白人活在现实里，我们活在道德里。
31：画面规律是，越小越暴露纰漏，越大越看不见。
32：所谓“电影感觉好”，对于剪辑师，是在剪辑机房的小画面上找剪辑点，凭经验，直接能剪出大银幕的点。
33：手机屏、电脑、电视、电影是四种感受，构图和剪辑点都不一样。剪辑电影的最后阶段，要租电影院放两场，会发现，看剪辑机房的投影而确定的剪辑点，不是慢了就是快了，剪辑新手会沮丧，几乎要全调。
34：六十年代，苏联电影不再是“脑筋急转弯”，摄影机运动超过欧美，不断发明辅助器材，手持摄影稳定器、环形轨道、伸缩摇臂、悬空轨道、升降机、专用吊车、气球悬挂、飞行器……
35：人之初，性本善——农民是最初的人。
36：我们相信，在官场、城市里造成的心灵扭曲，回到农村就都好了。这辈子干过多少错事，受过多少伤害，也没关系，回到农村就完好如初了，重新成为一个无罪、无错的人——陶渊明的田园诗，便是写这个。 “回家”二字，对国人意味深长。不是回夫人、孩子构成的家，是回老家——回到农村的祖屋去，回去了，人就完善了。
37：农民是文人的榜样。文人羡慕农民，因为他们的祖辈是周公塑造，悟到了完美本性，就一代代坚定不移了。而文人有书籍支撑、有师友扶持，还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屡屡失守，活得太折腾。
38：认为事情各有各的原因，是错误与痛苦的开始，这个思维方式，让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除非你认识到，你碰上的所有事件，都只有一个原因——你的心理。你有一颗抛妻弃子的心，所以你父亲和成年的你才会做出抛妻弃子的事。
39：年少的你和年老的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们都是你，所以他们没有次序，同时存在。镜子互照出的影像如此，人生也如此。
40：两面镜子对着摆放，会发生无穷复制的情况，每一面镜子里都会出现数不清的镜子。别埋怨是受了父亲的不良影响，真相或许是，长大后的你抛弃了妻子，这个行为影响了过去时空里的父亲，所以他抛弃母亲，造成了你苦痛的童年。
41：因果是两面镜子般相互照映的关系，因果同时存在。在我们的认识里，童年经历会对成年的你有影响。不知道成年的你，也在折腾着你的童年。
42：农民们有智慧，选感情最脆弱的人当村长。这种人一定对大伙好。
43：他愿意为李侠死！天呀，此人正因为怕死，才背叛国家。不能为国家死，能为朋友死。这种自相矛盾，才是电影人物，刺激观众观感，要辨析他。
44：男生说“我喜欢你”，就掉价了。高仓健的代表作，几乎都以绝口不说“我喜欢你”的坚忍，感动观众。一忍数年，将女生熬老，甚至熬死。
45：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少量的自由恋爱里，男生不能先开口，男生主动搭讪，会给女生造成尴尬，行为可耻。民国文豪们只是写情书猖狂，不敢在大街上拦截女生、自我介绍，即便在海外，依然羞耻心严重，不先开口。
46：躲不开的公益，都因为你读了四书五经。
47：读书人得各阶层尊重，不是因为读书多，因为一代代读书人无偿为大众做公益，军人、土匪的祖辈必受过恩惠，所以客气。
48：明清制度，只要有最低档次的科举功名（考试过关），进衙门便不下跪了，官员对你行读书人之间的礼节，谈事给方便，差吏、衙役不能向你收好处费，所以民众为省钱，是事事都要你代为出面。
49：天，是人际关系的一环。无私奉献，天必报答——大家族的生活，自然会形成这种思维。
50：跟我们有共鸣的是意大利人，也是大家族聚居。一九九九年好莱坞喜剧片《老大靠边闪》，一位意大利黑帮老大找心理医生求救，却一再表示弗洛伊德说的人类普遍心理，自己一点没有。
51：文化，就是为超越势利用的。江湖人是“关老爷像前，人人平等”，突破江湖地位，就事论事地讲理；祠堂里是“为对得起祖宗”，小辈人可以批评长辈。读书人里，是“孔夫子像前，人人平等”。在孔庙，民可以批评官，整理好言论，再递交官府。抗议书来自孔庙，当地官员已无权处理，上级官员必须过问。在司法流程上，孔庙等同越级申诉的单位。书院，是打破师徒、学派、禁忌、政令而讨论学问的地方，学生可以批评老师，新手可以批评名宿，布衣可以批评朝臣。高中时教我国画的老师，在我过了四十岁，就不再以老师自称，改口自称“兄”，师生变兄弟，是书院遗风。
52：国人在电影上，见不得“低人一等”的事。见了，会不舒服。
53：民众原有无私奉献的传统，在此土壤上，嫁接上革命理论，方能成活。无私奉献的好处，是自然形成“人人平等”的意识。
54：上级做思想工作，只有转换概念这一招。下级也不是小孩，是有思辨能力的大人，怎么会信？一定不是被说服的，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55：读了书，就不会挨打了。武训办义学，至少给穷孩子提供了保护衣。
56：世界就是个大房间——主观愿望实现不了，而潜在欲望全被实现。实现的方式，巧妙婉转，骗过了一切人。
57：反映现实，还不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首先是一种“小中显大”“旁敲侧击”技巧，巴尔扎克在国人的编剧班上，被如此总结——呵呵，很是金圣叹。
58：香港黑帮的哲学高度，傲视世界黑帮，只因哲学段落，是我们通俗文学的基本配置。五百多年来，不拿哲学装门面，就是伤风败俗，不让流通。
59：全世界黑帮片的统一理念是，现实可以变好，只要除掉外人。香港黑帮片则是：“现实？虚幻不实！理它干吗？别被它玩了。”
60：孔门常理，是拒绝求神问卜，以人的方式解决人的问题。孔门心法，认为现实是一把洗乱了的牌、一场无逻辑的梦，以现实为虚假，以同化境界为真。
61：写作，事先计划的大纲、情节线、素材，所起的作用，只是让人开始写作。写着写着，灵感一来，就成了另一回事了。写作的结果，一定不是开始想写的东西。灵感到来，预先设定的就显得愚蠢，这是写作的乐趣，犹如进了鬼屋，不知暗处会蹦出什么东西来。
62：不事先交代人物动机，在事件过程中让读者猜出人物动机，不做心理描写，以行为反映心理，为白描手法。金圣叹总结出的，在民国，荣誉归了巴尔扎克。
63：穷小子比富家子有魅力，是时代的福利。晚年谢芳受电视台采访，谈到人物塑造，说：得演出硬气——我就喜欢穷小子，怎么地！
64：人类的思维，追求故事性，渴望遭到意外打击和陷入危险，自己吓唬自己、折腾自己。好莱坞悬疑片、惊险片，全世界大卖，那么多人爱看，足可以证明“人心惟危”。
65：电影反映生活，而现实主义，从来是最难的事。
66：全世界导演都如此，上大学时，就不爱看导演传记，各种违心拍摄的记录。不看，能坚持理想；看了，想退学。埋怨自己没调查清楚就报考，唉，入的是什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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