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一部值得花三小时认真欣赏的作品

《驾驶我的车》是日本导演滨口龙介今年来势汹汹的电影作品,改编自村上春树同名短篇小说,在影展与影评人奖项之中大有斩获,并且极有可能问鼎奥斯卡最佳国际电影宝座。它精致又细腻,以冷静内省的态度深掘复杂多样的主题,绝对是一部值得花三小时认真欣赏的作品。
演员兼导演家福裕介(西岛秀俊)受邀去广岛制作舞台剧《万尼亚舅舅》,主办方为遵守规定,坚持指派司机接送,这位司机是23岁的美沙纪(三浦透子)。参与舞台剧演出的其中一位年轻演员,正是曾与家福裕介的亡妻家福音(雾岛丽香)有染的高槻耕史(冈田将生)。

以上是大概的人物与关系介绍,看似简单,但导演让几位主要角色透过不同机会的对话之中,层层翻出他们的过去,角色们以往未对他人(甚至是自己)坦承的实话,渐渐渗透出来。剧本里有许多可以往肥皂剧发展的元素,例如意外、死亡、外遇、暴力、罪恶感等等,但导演使用细腻写实的方式呈现故事,每一个故事背后又有一层故事,人物越来越立体,最精彩的「戏」,藏在对白里,藏在演员细微的表情眼神里,藏在镜头的角度与切换里。
家福裕介的过世妻子是编剧,在两人为爱鼓掌飞上云端时,音的文思会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并且无意识地说出来,但事后不会记得,因此由家福裕介在之后说给她听。家福裕介有一辆红色Saab,在车上,他习惯使用妻子的录音来排练他的戏。电影前段大约40分钟,都在呈现夫妻的相处方式多么琴瑟和鸣,即便在丈夫发现妻子外遇之后,他俩在工作上生活上处处合拍的事实,仍是毋庸置疑。

不过,机械般的和谐并不代表一切无事。他们过去曾有个女儿但早逝,他们时常对话但不表达出较为个人的内心想法。在提早回家的家福裕介发现妻子外遇之后,他只偷偷离开,后来妻子得知丈夫出车祸,于是前往医院探视,但不问他为何没照原定计划出差、也不询问先前通话时为何没坦承尚未搭机;后来某次两人为爱鼓掌时,家福裕介的一个肢体动作,就像是隐晦揭露「我已经知道了」,但并不谈开;尔后,妻子意外去世的那天早上,对丈夫说的「今晚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也隐含让人担忧的意味,或许妻子终于准备想坦承些什么(「坦承」的渴望是她高潮时说的故事完整版里很重要的主题)。而他们的关系就断在此刻,再也无法沟通,妻子的故事与说法成为永远的秘密,只剩下这位名为「音」的妻子留下的录音,而且内容是舞台剧的台词、不是妻子自己的话,家福裕介只能一直听那个「音」,却得不到答案。
《驾驶我的车》的剧中剧《万尼亚舅舅》是俄国剧作家契诃夫的名剧,其剧情与电影中角色的心境相对应,主题谈的是主角Vanya到了中年才觉悟到过去的精华时光都已浪费了,也不知如何面对未来。丧妻后的家福裕介,不愿再演《万尼亚舅舅》的主角Vanya,这点很容易理解,但他让与妻子外遇过的高槻耕史来演,动机就比较模糊与复杂了,或许他知道高槻耕史根本不适合Vanya一角所以会出丑,也或许他想透过接近高槻耕史来更了解亡妻。
家福裕介从未正面与妻子谈开外遇的事情,因此总觉得妻子内心有一块他完全不理解的陌生、黑暗地带;同时,妻子去世的原因,也与他有一点关系(在此不剧透),因此背负着罪恶感。家福裕介多多少少希望从高槻耕史那儿套出一些信息,换得些许情感上的了结。

有一段让人屏息的戏,发生在车上,是高槻耕史搭家福裕介的便车时的对话,这时摄影机正对演员的脸,演员像是直视观众在说话,两人心知肚明,知道彼此在已逝的家福音生命中扮演何种角色,因此即使对话隐晦,仍然相当诚实清澈,字字敲进心里。然而再怎么寻找线索,对家福裕介而言都不够。
这部分的心结,最后竟然是被司机美沙纪化解的。《驾驶我的车》最精彩的关系发展与几段对话,发生在家福裕介与美沙纪之间,这两人相会的开端并不顺利,家福裕介原本希望能利用独自驾车的通勤时间,听着妻子留下的录音来排练,没想到现在车内要坐着另外一个陌生人开着他的车,难免不自在。不过,渐渐地双方建立起某种默契与理解,车子成为他们的安全空间,开始能分享更多的生命经验。这两人都喜欢开车带给他们的心灵平静,心里也都埋藏关于「失去」的伤痛。有个晚上两人在车里,手拿着烟伸出天窗,两个小小的火光彼此像一种陪伴,但又维持互相尊重的距离,这是最舒适温暖的友情了。在更多的相处之后,他们甚至能点出对方的盲点,让彼此能接受过去发生的坏事,不再卡在原处自责,进而疗愈伤口。
主角与司机的故事,互相映照。人对亡者的秘密往往有一种执着,彷彿在后悔没能趁他们活着时问个明白,只好不断猜测,即使明知找不出答案,这种执念却像黑洞一样困住生者。但人终究要接受,再亲密的伴侣,都无法完全了解彼此,家福裕介也得面对现实,他妻子既深爱他、但也需要外遇,她没有特别神秘或黑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驾驶我的车》另一大段重要剧情,是《万尼亚舅舅》的排练过程。家福裕介有特殊的导演方式,他的选角包含使用不同东亚语言的演员,在同部剧里分别用自己的语言表演,而且在初期演员排练念稿时,他要求大家只把台词念出来但不要表现出任何感情。起先这一切令不少演员感到困惑,但这方法还真发挥了神奇效果,带出了精彩又真诚的表演。

或许,由于彼此语言不通,演员对于他人的肢体语言及情感会有更敏锐的观察。又或许,如果在一开始就又念词又表演,那么演员会使用自己的概念与既定印象,去诠释台词里的感情、推测它应该如何表现,但如果是先不带感情反覆诵念,将自己浸泡在那些文字中,渐渐地对文字熟悉到极致,那些文字终将变成自己的,待正式排演时,念出台词的当下,演员将被这些文字掌控,并萌生真实感受,那不是演员最初对文字、对剧本的理解,而是他们将「自己」退让、向文字臣服、成为文字的容器之后,被剧本带动演出而产生的最诚实的反应。
平常,我们可以说着各种言不由衷的话语,掩饰真正的自己,但是正如家福裕介所言:「契诃夫的句子是危险的」,身为演员进入角色说出台词,就得被迫面对那些文字对应着自己的哪些情绪,再加上家福裕介的导演手法,真实的自己被拖了出来,没法闪躲。也就是说,平日随心所欲说话的时候,可以掩饰、隐瞒、逃避,但念着契诃夫的台词,反而被迫诚实,或者是,表演者更能以「角色」为媒介来宣泄真实感受,就像心理治疗时以布偶来代替自己说真话那样。艺术与生活不再是模仿的关系,而是互相紧密连结,这点在《驾驶我的车》剧中剧的结局里表露无遗。

驾驶车辆常常是「主控权」的隐喻,家福裕介被迫将方向盘交给别人之时,或许就如演员向文本退让、由文本掌控那样,原本的自制与压抑都无法继续执行,被迫要「放手」,而有时候,这才是「如何活下去」的解药。主角与司机,演员们与契诃夫的剧本,都描绘了人们如何在他人的故事中,抒发了自己,放下了过去。《驾驶我的车》在观众心中留下的余韵,不仅是靠剧情与角色带来的,也靠着在戏外的我们、感应到心中那位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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